返回玄都的路途漫長而平靜。與來時一樣，赤芍有意繞開了所有沿途的靈族聚居之地。
    靈族軍隊行進之時，軍陣所凝聚的煞氣會不可避免地引動周圍妖力的自然流轉。故而除非征戰之急，大軍開拔往往都會刻意避讓人煙稠密之處。
    此刻，她正立於六目蟾蜍的頭頂，身後赤羽軍列陣嚴整，如同一片沉默燃燒的暗色潮水，在蒼茫月色下無聲湧動。
    夜風自曠野上呼嘯而過，卷起她盔下的幾縷赤發，她卻渾然未覺，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向前方——
    在那裏，霍禦與龍煜城並肩立於化作妖型的混血榖龍之首，與赤芍所帶領的赤羽軍相隔了一段不遠也不近的距離。
    夜風也將他們的衣袂拂起，一者墨色深沉，一者雪色凜冽，宛若交織的異色羽翼。
    那隻幸存下來的犼獸早已被收入了馭獸環中——有霍禦在場，它即便心有不願，也未敢顯露半分，隻是垂首順從，任那道銀光鎖扣於頸間，化作禁錮。
    此刻，那枚已化作手環大小的銀環正靜靜貼合於龍煜城腕間，而它的新主人正微微側著頭，同身旁的白衣男子低聲說著什麽。
    夜風模糊了具體的話音，隻將零碎的音節吹散進曠野無邊的沉寂裏。
    但這一路行來，赤芍已看得分明。
    那黑衣青年在與霍禦交談時，總不自覺地將身體微微傾向霍禦那一側，肩膀挨近，衣袂幾乎相觸，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引力牽引。
    而更令她在意的是，向來與他人保持距離的霍禦竟也似全然習慣了這份親近。每當黑衣青年側首言語時，他的目光始終落定於對方眉眼之間，專注而綿長，一刻也未曾移開。
    有一次，赤芍甚至清晰地看見霍禦的唇角微微揚起——那是一個幾乎算不上笑容的、轉瞬即逝的弧度，卻如雲破月來，驚鴻一現，竟讓她怔了一瞬。
    他們之間也並非總是話語不斷。更多時候，兩人隻是陷入一種長久的沉默。那並非無話可說的窘迫或疏離，而是一種心照不宣的寧靜，一種無需以言語填充的默契。
    就如此刻。
    兩人隻是並肩而立，凝望著同一片被月光洗淨的蒼茫荒原，許久都無人開口，任由寂靜蔓延。
    夜風不息，掠過荒原，吹起黑衣青年束在腦後的長發，幾縷不羈的墨色發絲掙脫發帶的束縛，隨風揚起，不時拂過身旁之人的頸側與下頜。
    霍禦並未側身避開。
    他隻是抬手輕撚住那縷固執地掃過他皮膚的發絲，繞於指尖。那動作熟稔而自然，仿佛早已重複過千百遍。
    赤芍便是在這個瞬間悄然收回視線，她覺得自己仿佛無意間窺見了一段不應被旁觀的私密時刻。
    ——原來那般高懸於九天之上的孤月，亦會有主動垂落凡塵的時候。
    長風自曠野盡頭呼嘯而來，捎來幾句模糊的低語，轉瞬又湮沒於蒼茫夜色中。
    赤芍依舊靜立於六目蟾蜍顱頂之上，目光平視前方沉沉的夜，不再望向那兩道並肩的身影。
    有些風景，隻需一眼，便已足夠分明。
    ……
    又日夜兼程了兩日，玄都巍峨的輪廓仍隱匿於遙遠的地平線之下，舉目四望，唯有蒼茫無際的灰褐色荒原延伸至天際。
    就在這時，天邊忽然掠過一道迅疾的黑影——那是一隻赤眼的黑鴉，無聲地滑過蒼穹，在一行妖軍上空盤旋。
    赤芍抬起覆著臂甲的左臂，那黑鴉精準地斂翅落下，爪尖觸及鎧甲的瞬間，整個軀體便砰然散作一片濃鬱的黑色妖氣，繚繞片刻後，徹底融入天地之間。
    黑鴉消散的同時，一段訊息也隨之直接傳入赤芍的識海。
    她靜立原地，雙眸微闔，消化著其中的內容。
    片刻後，那雙銳利的赤色眼眸倏然睜開，其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赤芍不再猶豫，當即驅使座下六目蟾蜍，加快速度靠近前方那兩道並肩而行的身影。
    “霍禦閣下，將軍已返回玄都，希望閣下抵達玄都後能即刻與他一見。”
    她的聲音依舊保持著軍人特有的冷肅與簡潔，卻比平日多了一分鄭重。
    霍禦神色未變，隻是微微頷首。
    赤芍略作遲疑，最終還是決定開口補充道
    “將軍急於會見閣下，並非隻因閣下先前突然現身於將軍府——天族傳來緊急訊息，他們察覺到同族血脈現身於靈族疆域。”
    她的目光掃過霍禦腳下那頭化作黑龍妖型的混血榖龍，其意指已然不言自明。
    霍禦沉默地聽完，臉上依舊波瀾不驚，隻是淡淡應道
    “我知道了。”
    言盡於此，赤芍不再多言。她神念微動，身下的六目蟾蜍便順從地緩下步伐，與黑龍再度拉開了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
    她心中明白，自己方才透露的細節已遠遠超出了必要的傳達範圍。
    這一舉動本身，已然是一種無聲的立場表明——權當是回報霍禦先前在山穀之中出手之情。
    此後一路無話，霍禦與那黑衣青年也不再交談，隻是靜默地立於龍首之上。
    然而，赤芍的目光卻不由得微微一凝。
    她清晰地察覺到，此刻在霍禦的周身，正隱隱有妖力流轉——這個發現令她心中閃過一絲詫異。
    自霍禦毫無征兆地現身於將軍府起，赤芍就始終看不透他。
    初遇之時，霍禦身上隱隱流露出的分明是純粹的仙力波動，她絕不會錯辨；可自從離開玄都之後，赤芍便再也未能從他身上感知到半分仙力痕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絕非妖力的氣息。
    而當霍禦出手擊殺那兩頭犼獸之時，所展現的更是某種淩駕於所有火屬妖族之上的、近乎法則般的火之真意。
    似乎她越是試圖看清，霍禦在她眼中就越是迷霧重重，深不可測。
    但是如今的赤芍隻是靜靜注視片刻，便收回了視線。
    ——既然將軍已然歸來，這些錯綜複雜的謎題，便不再需要由她來尋找答案了。
    盡管赤芍自認絕非霍禦的對手，但這更多是由於她身為火屬靈族，一身修為皆係於火，霍禦所執掌的火之真意對她形成了絕對壓製。
    若單論修為境界，霍禦與她同處於蛻體期，雖其修為在她之上，但仍不足以抗衡已半步踏入破虛境的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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