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鍾突然在城樓敲響，驚落簷角冰棱。蕭承煜翻身上馬，烏騅馬一聲長嘶踏碎冰麵。
    帥旗“嘩啦”展開，玄鳥尾羽掃過我眼前時，他忽然俯身，指尖迅速替我攏好被風亂的鬢發。
    手上的積雪落在我頸間，涼得我一顫，卻聽見他低聲道：待臣回來，定教公主騎這烏騅馬踏遍朱雀街的雪。
    我望著他甲胄上凝結的雪晶，想起在寢殿，他替我係玉帶時，指尖還帶著暖爐的溫度，此刻卻被鎧甲凍得發冷。
    掌心的玉佩突然發燙，低頭看見他靴底還沾著我房裏的銀絲炭灰——
    原是昨夜他偷偷溜進來，在炭盆裏添了三塊暖玉，才讓我這畏寒的身子在雪天裏也不覺得冷。
    出兵——！
    令旗揮下的瞬間，雪幕忽然變密。五萬大軍踏起的雪浪湧到校場邊，甲胄相撞聲混著馬蹄碎冰聲，像極了天邊滾來的悶雷。
    我望著他漸漸縮小的背影，鎧甲在雪光中泛著冷冽的銀，卻因護心鏡上的朱砂“若”字，成了這白茫茫天地間唯一的暖色。
    帥旗在雪幕中化作一點墨色，我忽然舉起蝴蝶簪，任流蘇上的雪粒簌簌而落。
    蕭承煜的烏騅馬忽然頓住，他轉身在馬上抱拳，鎧甲積雪被動作震落，露出底下繡著我閨名的中衣領口，晨光穿過雪簾，將他鍍成半透明的銀甲神人。
    公主，他的聲音混著風雪傳來，卻清晰得像刻在我骨血裏，待臣斬下賊首首級，定用雪凇串了，替公主做支新簪。
    我終是忍不住落淚，卻怕他看見，轉身用披風擋住臉。指腹撫過玉佩上的“生死與共”。
    忽然聽見身後傳來整齊的馬蹄聲，如冰河開裂般壯闊。
    待我回頭，校場已空，唯有點將台上的銅燈還在搖曳，燈芯上的火星。
    像極了他臨走時，眼中那簇未滅的烽火，在茫茫雪色中，固執地亮著。
    雪不知何時停了，東方天際透出霞光，將殘雪染成緋色。我望著遠處蜿蜒的軍旗，旗尖挑著的雪團像串未化的梨霜。
    臘月廿三，我立在公主府後園的綠萼梅下，指尖摩挲著腰間羊脂玉佩，其上“生死與共”四字被體溫焐得溫熱。
    枝椏上殘雪簌簌而落，驚飛了簷角棲息的寒鴉。
    這是蕭承煜出征的第六十七日，案頭東征軍的軍報堆成小山，卻獨獨他的信箋隻有“安好，勿念”四字，墨痕倉促得像是握刀的手在紙上疾走。
    公主可是又在等信？角門處傳來輕笑，陸明珠攜著陳若華踏過凍得脆響的石子路，鬥篷上還沾著未化的細雪。
    她素來活潑，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若華妹妹可是帶了好消息來，再悶著可要生了梅癀病呢。
    陳若華反手戳她腰眼，鬢邊步搖隨動作輕顫：你倒像個喜鵲精，半日不鬧便要生災。
    說著轉眸望我，麵上笑意卻淡了些，公主這兩月清減許多，可要請太醫院來瞧瞧？
    話音未落，忽覺喉間翻湧，忙以帕子掩唇。陸明珠見狀忙扶住我手臂，指尖觸到我腕骨驚道：莫不是感了風寒？這掌心怎的這樣涼？
    陳若華卻凝眸望我，忽然抿唇一笑，指尖輕輕點在我小腹處：明珠你且住口，我瞧著倒像當年我嫂嫂有孕時的模樣——公主，月信可曾準期？
    帕子攥得發皺，我垂眸望著梅枝上凍僵的花苞，喉間像塞了團棉絮：已有兩月……未曾……
    呀！陸明珠跳腳拍手，鬥篷上的雪撲簌簌落在石案上，敢情是小將軍出征前播了種？
    待他回來定是要激動不已——當年校場騎馬能把馬驚了的混世魔王，如今也要做父親了！
    陳若華忽的 暼向殿外，見廊下宮人皆垂首退至十步外，才壓低聲音：張紹的三哥隨了駙馬爺的前鋒營，前日家書裏說……在軍中見著蘇阮阮了。
    我指尖驟然掐進掌心。
    也不知那小蹄子怎的逃出侯府，竟尋到中軍帳去，纏著駙馬要隨軍。
    駙馬命人將她綁在輜重車上，她倒好，動輒以頭撞轅，嚷著要死在陣前表心跡。
    陸侯夫人素日最疼她，怎的竟叫她偷跑了？陸明珠跺了跺腳，靴底碾碎兩瓣紅梅，若華你快說，駙馬可曾——
    自然不曾！陳若華截住話頭，張紹三哥說，駙馬每日隻派親兵送三餐，連帳都不讓她進。
    倒是那蘇阮阮，昨日竟趁亂剪斷繩索，抱著馬鞍要往烏騅馬上爬，被駙馬親兵拿馬鞭抽了手背。
    忽的握住我手，公主別憂心，駙馬爺心裏隻有你——當年在禦花園，他可是敢把蘇阮阮的絹花踩進泥裏，說‘公主的鞋尖都比這花嬌’。
    話音未落，殿內傳來通報：陛下遣了太醫院首座前來，請公主問診。
    陳若華望著我發白的唇色，握住我的手：正好讓王院正瞧瞧，若真是喜脈……
    她眼尾微揚，便讓陛下擬道軍報，就說‘駙馬爺再不歸朝，小世子可要管銅燈叫爹爹了’。
    梅枝被風撞得輕晃，一片殘雪落在我袖間。遠處角門傳來隱約的馬蹄聲，不知是哪個府的信使路過。
    太醫的藥箱剛抬出暖閣，暮色便漫進槅扇。
    我望著案上搖曳的燭影，太醫垂首叩拜時，胡須上沾著的雪粒說“公主脈象滑如滾珠，確是有了兩個月的身孕”。
    陸明珠攥著我的手直晃，陳若華已踮腳去摘牆上的蝴蝶簪，說要連夜替我繡個平安符係在簪尾。
    殿角銅鈴輕響，屏風外映出團龍紋錦的影子。
    小姑姑可在裏頭？少年人的聲音混著風裏的梅香，帶著未脫的稚氣，昱珩奉父皇之命，接您回宮。
    我指尖一顫，李昱珩是皇兄的嫡長子，自小養在太後膝下，因我長他十歲，總愛黏著我討琉璃糖人。
    此刻聽他喚“小姑姑”，倒像又看見去年上元節，他舉著走馬燈追在我身後，發間還別著我送的銀蝴蝶。
    快請太子殿下進來。我忙整了整鬢邊的簪，陸明珠已搶步掀開珠簾，殿內燭火映得李昱珩麵如敷雪，衣擺上還沾著宮牆的紅漆，顯是一路騎馬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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