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4章 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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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日過去,乘風突然變了,變得沉默寡言,鬱鬱不語。
    他揣著手,看望了好友東波和東義,然後又沿著村頭的田埂慢慢走著。
    初夏的陽光把土埂曬得暖烘烘的,腳踩上去,能陷進半指深的軟泥裏。
    這是他從小摸爬滾打的地方,閉著眼都能數出哪塊田埂長著三棵狗尾草。
    他沒說話,嘴唇抿得很緊,像怕一張嘴,就泄了心裏那點沉甸甸的東西。
    他的眼神掃過身前的田壟,這些景象,他看了許多年,此刻卻像要把這裏的每一片葉子的紋路都刻進眼裏。
    走到村口那棵老槐樹下,他停住了。
    樹身有個歪歪扭扭的疤,十歲那年,他曾在這棵樹上掏鳥窩,現在摸著那糙糙的木質,倒覺得溫乎。
    風從稻浪裏鑽出來,帶著穀香撲在臉上。
    乘風抬頭,看見遠處山坡上,幾個半大的孩子在追蝴蝶,笑聲脆得像碎銀。
    宇軒再大些,也該這樣瘋跑吧?
    他忽然想起,今早小宇軒抓著他手指的力道。
    軟乎乎的,卻攥得很緊,像怕他跑了。
    他來到那條熟悉的小河邊,溪水嘩嘩地淌,水裏的鵝卵石看得分明。
    去年他曾帶著宇軒來這兒摸魚,孩子嚇得“哇哇”直哭,卻非要抓他手裏的小魚,結果濺了滿身泥。
    現在溪邊的蘆葦長瘋了,穗子白花花的,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像誰在招手。
    他蹲下身,掬了捧溪水。
    水還是那麽涼,激得指尖發麻,倒映出他的臉。
    那眼神裏沒了往日的輕鬆,多了層霧似的東西。
    他定定地望著水裏的影子,想要把這張臉也記牢。
    明天就要回歸了啊!
    他歎了口氣,慢慢坐下,目光落在河麵上,陷入了糾結之中。
    水麵被風揉出細碎的光,像撒了把銀粉,晃得人眼暈。
    明天,這溪水的涼、稻浪的香、老槐樹的糙,都要成了隔著時空的念想。
    明天,這裏的一切,都將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心像被浸在溪水裏,又涼又沉。
    想抓住些什麽,卻什麽都抓不住。
    那些暖的,不願放棄的東西,就像指間的沙,明天一到,就該漏光了。
    閉上眼,都是他們的樣子。
    爹的笑紋裏藏著褶皺,宇軒的哭聲裹著奶氣。
    還有她,她低頭哄孩子時,睫毛上落下的月光。
    老爹那裏可以隱瞞,可又該如何與她說起這離別之事?
    風穿過蘆葦,嗚嗚地響,像誰在哭。
    他沒哭,隻是心口空落落的,像被剜去了一塊,冷風往裏灌,怎麽都填不滿。
    回到家,吃過晚飯,趁著小宇軒已經睡熟,乘風又將他從床上抱起,緊緊抱在懷裏。
    他的目光凝在那張稚嫩的臉上,像似要把宇軒的每一寸皮肉、每一道紋路都深深刻進骨子裏。
    小鼻子翕動著,帶起淺淺的風,吹在手背上,暖暖的。
    那睫毛垂著,像未開的花苞。
    他甚至能數清有多少根,隻怕以後忘了,忘了這雙眼睛睜開時,盛著的兩汪清泉。
    “爹要走了……”
    他用氣聲說,嘴唇幾乎碰著孩子的額頭,“你要好好的,長快點,替爹……替爹多看看這院子。”
    孩子在夢裏咂了下嘴,小手突然收緊,攥住了他的衣襟。
    他僵住,不敢動,怕掙開這最後的牽連。目光仍黏在那張小臉上,直到眼眶發澀,才閉了閉眼。
    再睜開時,眼底暈開一片朦朧的水光。
    屋裏的燭火明明滅滅,映得窗紙忽明忽暗。
    門被輕輕推開時,帶進來一縷晚風,吹得燭芯晃了晃。
    廣寒仙子手裏端著個白瓷碗,碗裏是溫著的蜜水,指尖還沾著點熱氣。
    她一進門就看見乘風坐在床沿,懷裏抱著宇軒。
    那孩子睡得正沉,小腦袋歪在他臂彎裏,被角滑落在床腳,顯是剛從被窩裏抱出來的。
    “怎麽又抱起來了?”
    她走近了些,聲音裏帶點輕嗔,伸手想去攏孩子的衣襟,指尖還沒碰到,目光先撞進了乘風眼裏。
    燭火的光落在他眼底,那片淚光還沒散,像盛著兩汪浸了水的星子,亮得紮眼。
    廣寒仙子的手頓在半空,嗔怪的話卡在喉嚨裏,慢慢化成了疑惑:“你怎麽了?”
    她看得真切,那不是困極了的乏,也不是被燭火熏的澀,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濕,像剛被雨淋過。
    懷裏的宇軒被她的聲音驚動,小睫毛顫了顫,小嘴嘟囔了句什麽,卻沒醒,小手反而往乘風懷裏又縮了縮。
    乘風把臉埋在宇軒發頂,悶著嗓子說:“沒事。”
    可那聲音發顫,連懷裏的孩子都仿佛察覺到了,小身子往他懷裏又緊了緊。
    廣寒仙子沒再動,就站在旁邊看著他。
    燭火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那片淚光被燭火一照,更加清晰。
    她忽然想起乘風這一整天的不對勁,此刻更顯異常。
    “有心事就說出來。”
    仙子將蜜水,遞到他手邊,碗沿的溫度暖烘烘的,“別憋在心裏,宇軒看著呢。”
    乘風沒接,隻是慢慢抬起頭,眼底的淚終於沒忍住,順著眼角往下滑,滴在宇軒的繈褓上,洇開一小片濕痕。
    他趕緊用袖子去擦,動作慌得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廣寒仙子的心猛地揪了一下,手裏的蜜水晃了晃,差點灑出來。
    她這才真的慌了,聲音都帶了顫:“到底怎麽了?你說啊。”
    乘風的喉結滾了又滾,像有塊燒紅的鐵堵在那裏,每一個字都磨得喉嚨生疼。
    “娘子!”
    他終於決定講出,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我……不是這片時空的人。明天,我就要永遠地離開。”
    “你……你說什麽?”
    廣寒仙子的呼吸猛地頓住,手裏的蜜水碗“哢嗒”一聲磕在桌沿,幸好她攥得緊,才沒摔下。
    燭火晃了晃,映得她臉上的血色瞬間褪了大半,隻剩下錯愕。
    “你說……永遠離開……”
    她的聲音輕得像縷煙,仿佛稍一用力就會散掉。
    乘風閉了閉眼,再睜開時,淚水又湧了上來。
    這一次他沒擦,將自己經曆過的是是非非,原原本本說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