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為了巢穴

字數:7224   加入書籤

A+A-


    清晨的陽光,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明亮,穿透“瀾岸豪庭”1802室巨大的落地窗,將昨夜瘋狂發泄後的狼藉照得纖毫畢現,也刺得東方燕眼睛生疼。她蜷縮在客廳那張昂貴的真皮沙發一角,身上胡亂蓋著一條薄毯。一夜未眠,淚水早已流幹,隻剩下紅腫刺痛的眼眶和一片冰冷的麻木。海藻般的長發糾結地披散著,遮住了她大半張毫無血色的臉。空氣中,昨夜砸碎的香水殘留的甜膩氣息混合著灰塵的味道,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象征著幻滅的氣息。
    腳邊,散落著夏侯北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機,屏幕上那兩張高清的親密照,如同兩枚燒紅的烙印,即使關機黑屏,也深深烙在她的視網膜上,灼燒著她的神經。茶幾上,那疊厚厚的信用卡賬單、物業催繳單、水電費通知,像一張張無聲的嘲諷狀,冰冷地宣判著她現實生活的死刑。
    “模樣第一,浪漫第一……”這句曾經支撐她全部信念的格言,此刻像一句惡毒的讖語,在她空洞的腦海裏反複盤旋,最終化作無聲的灰燼。她愛上的,從來不是夏侯北這個人,而是他那張英俊的皮囊和他編織出的、令人目眩神迷的浪漫幻象。如今,幻象被徹底撕碎,露出的,是背叛的醜惡和深不見底的債務深淵。
    一股冰冷的、帶著自毀傾向的恨意,如同毒蛇般纏繞上她的心髒。離婚!必須離婚!立刻!馬上!把這個肮髒的男人徹底從生命裏清除出去!她猛地坐起身,薄毯滑落,露出身上那件皺巴巴的黑色吊帶裙。她赤著腳,踩著冰冷的大理石地麵,衝向臥室,胡亂地翻找著手機。
    她要找律師!要讓他夏侯北淨身出戶!要讓他付出代價!要奪回孩子的撫養權!要保住這套象征著她“成功”婚姻、更是小哲未來的學區房!
    電話接通了。是蘇萌介紹的、據說在離婚官司方麵很有經驗的張律師。
    “張律師!我要離婚!立刻!馬上!”東方燕的聲音嘶啞而急促,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決絕,“我丈夫出軌!鐵證如山!我有照片!有酒店記錄!還有他刷爆我信用卡給小三買東西的證據!我要他淨身出戶!我要孩子的撫養權!還有這套房子!必須是我的!”
    電話那頭的張律師聲音沉穩,帶著職業化的冷靜:“東方女士,您先別激動。我能理解您現在的心情。但是,離婚訴訟是一個複雜的過程,尤其是涉及到財產分割和孩子撫養權,需要冷靜和充分的準備。您說的這些證據,非常重要,但需要合法有效的取證方式。另外,關於房產……”
    “房產怎麽了?!”東方燕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預感攫住了她,“這房子寫的是我們兩個人的名字!首付是他家出的,但月供一直是我們共同還的!不對!這幾年基本都是我在還!他賺的錢都拿去養小三了!”她急切地辯解著。
    “東方女士,”張律師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歎息,“房產證上有雙方名字,原則上屬於夫妻共同財產。但分割時,法院會考慮出資比例、還貸情況、過錯方等多重因素。您說首付是他家出的,有證據嗎?比如轉賬記錄?另外,您說月供基本是您在還,有清晰的銀行流水證明嗎?是您的個人賬戶直接還到房貸賬戶的嗎?”
    東方燕愣住了。證據?轉賬記錄?銀行流水?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
    當初結婚時,沉浸在巨大的幸福和虛榮裏,首付是夏侯北家直接轉給開發商的,她根本沒在意過憑證。至於房貸……她記得大部分時間,是夏侯北把工資轉到一張家庭共用卡上,再從那張卡還貸。後來他收入“不穩定”,她開始用自己的收入補貼家用,包括還貸,但都是現金取出來存進那張共用卡,或者直接用自己的卡支付家庭開銷,根本沒有清晰指向房貸的流水!甚至有幾筆大額信用卡套現還貸的記錄,在銀行看來,也完全可能被夏侯北辯稱是個人消費!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上頭頂!
    “那…那怎麽辦?”她的聲音開始發顫。
    “更重要的是,”張律師的聲音更加凝重,“您說這套是學區房,價值很高。但據我所知,‘瀾岸豪庭’的房價這些年漲得厲害,剩餘貸款額度應該也相當龐大吧?如果法院最終判決房產歸您,您需要支付給夏侯北相應的財產折價款,並且獨自承擔剩餘的巨額房貸。這筆錢,加上孩子未來的撫養費、教育費,以您目前的經濟狀況……”張律師頓了頓,語氣帶著善意的提醒,“東方女士,恕我直言,您能負擔得起嗎?您有穩定的、足以支撐這些開銷的收入來源嗎?”
    “轟!”
    如同一個驚雷在東方燕的頭頂炸開!
    獨自承擔巨額房貸?!支付折價款?!撫養孩子?!
    她下意識地看向茶幾上那疊刺目的賬單——夏侯北上個月就刷了二十多萬!加上房貸、物業、水電……她自己的積蓄早已被這“浪漫”的生活掏空,信用卡也瀕臨爆額!她現在連下個月的房貸都未必湊得齊!更別提支付給夏侯北的折價款和獨自撫養孩子的龐大開銷了!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離婚的衝動!她頹然地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手機從無力的手中滑落。張律師後麵關於“取證困難”、“訴訟周期長”、“撫養權爭奪激烈”等話語,都變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淨身出戶?奪回一切?讓渣男付出代價?
    多麽天真的幻想!
    現實是冰冷的、殘酷的、帶著枷鎖的!她根本離不起!她甚至連當個“單親媽媽”的資格都沒有!因為她根本養不起自己和孩子!更保不住這套對小哲至關重要的學區房!
    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纏繞上來,勒得她幾乎窒息。難道隻能繼續忍受?忍受這個肮髒的家?忍受夏侯北的背叛和羞辱?像個真正的“寡婦”一樣,守著這個名存實亡的婚姻空殼?
    就在這時,兒童房的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小哲揉著惺忪的睡眼,穿著小熊睡衣,怯生生地探出頭來。他看到坐在地上、形容枯槁的媽媽,小臉上立刻露出擔憂:“媽媽?你怎麽坐在地上?你哭了嗎?”
    孩子稚嫩的聲音,像一道微弱卻堅定的光,瞬間刺破了東方燕心頭的陰霾。她猛地回過神,看著兒子純真擔憂的眼睛,一股巨大的、名為“母親”的力量,如同岩漿般從絕望的廢墟中噴湧而出!
    不!她不能倒!為了小哲!為了他還能在這個重點學區上學!為了他還有一個名義上完整的家!她必須撐下去!必須保住這套房子!
    她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撲過去,一把將兒子緊緊摟進懷裏!用盡全身力氣,仿佛要將孩子揉進自己的骨血裏!她的身體因為激動和後怕而微微顫抖,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卻異常堅定:“小哲乖,媽媽沒事…媽媽沒哭…媽媽就是…有點累…”
    她抱著兒子溫熱的小身體,貪婪地汲取著這唯一真實的溫暖。目光越過兒子的頭頂,落在客廳牆上那張巨大的、她和夏侯北在馬爾代夫拍的結婚照上。照片上的她,穿著潔白的婚紗,依偎在英俊的夏侯北懷裏,笑得燦爛而幸福,背景是碧海藍天。那時,她以為抓住了全世界最浪漫的幸福。
    多麽諷刺!
    多麽可笑!
    這華麗的相框,此刻就像一個巨大的、鑲著金邊的諷刺,嘲笑著她曾經的天真和如今的狼狽。
    “小哲…”東方燕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被現實淬煉過的、近乎殘酷的平靜。她鬆開兒子,雙手捧起他稚嫩的小臉,強迫自己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眼神卻異常堅定地看著兒子懵懂的眼睛:
    “媽媽問你,你喜歡現在這個家嗎?喜歡你的學校嗎?”
    小哲不明所以,但還是用力地點點頭:“喜歡!我的同學都很好!老師也好!我們家好大好漂亮!”
    “好。”東方燕深吸一口氣,仿佛做出了一個重大的、艱難的決定,每一個字都像從齒縫裏擠出來,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那媽媽答應你,我們會一直住在這裏。一直住到小哲長大,考上最好的中學,好不好?”
    “好!”小哲開心地笑了,用力抱緊了媽媽的脖子。
    看著兒子信賴的笑容,東方燕的心卻在滴血。她輕輕撫摸著兒子柔軟的頭發,目光再次投向那張刺眼的結婚照,投向腳下那部碎裂的手機,投向茶幾上那疊冰冷的賬單……
    一個冰冷而清晰的聲音,在她心底最深處響起:
    東方燕,為了兒子,為了這個“巢穴”,你必須忍!
    忍下背叛的屈辱!
    忍下同處一室的惡心!
    忍下這“有男人的寡婦”的身份!
    忍到你有能力真正獨立的那一天!
    她緩緩站起身,挺直了那仿佛隨時會折斷的脊背。一夜未眠的憔悴和絕望,似乎被一種破釜沉舟的狠厲所取代。她走到那部碎裂的手機前,彎腰,將它撿了起來。冰冷的屏幕邊緣硌著她的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感。
    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對著客廳的一片狼藉和兒子懵懂的目光。窗外,是陽光明媚的城市,車水馬龍,充滿生機。而她,卻如同站在懸崖邊緣。
    她拿起自己的手機,翻出夏侯北的號碼。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但眼神卻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亞的凍土。她深吸一口氣,撥通了電話。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那頭傳來夏侯北慵懶而帶著一絲不耐煩的聲音,背景音是輕柔的音樂,似乎還在某個溫柔鄉裏:“喂?東方燕?你又想幹什麽?昨晚鬧得還不夠?我告訴你……”
    “夏侯北。”東方燕打斷他,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我們談談。”
    電話那頭的夏侯北似乎愣了一下,大概沒料到她會如此平靜。“談?談什麽?談你怎麽像個潑婦一樣當眾撒潑?談你怎麽跟蹤我、翻我東西?東方燕,我告訴你,我受夠了!這日子……”
    “日子還得過下去。”東方燕再次打斷他,聲音依舊平靜,卻像淬了冰的刀子,“為了小哲。”
    電話那頭沉默了。顯然,“小哲”這個名字,讓夏侯北有所顧忌。
    東方燕不給對方思考的機會,繼續用那種冰冷的、談判般的語氣說道:“昨晚的事,我可以暫時不提。但條件有三個。”
    她頓了頓,確保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傳入對方耳中:
    “第一,從今天起,我們經濟上徹底劃清界限。你的信用卡,你自己還!你刷爆的那些窟窿,你自己填!別想再用我的信用去養你的小情人!”
    “第二,家裏的固定開支——房貸、物業、水電燃、小哲的學費和生活費,我們一人一半。下個月15號之前,把你該出的那份,一分不少地打到我新開的這張卡上。”她報出一串卡號,語氣不容置疑。
    “第三,你愛在外麵怎麽玩,我不管。但別把那些醃臢事帶到家裏來!更別讓小哲知道!我們維持表麵婚姻,互不幹涉,直到……我覺得可以結束為止。”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隻能聽到夏侯北略顯粗重的呼吸聲。顯然,東方燕這突如其來的“冷靜”和提出的條件,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大概以為會迎來新一輪的歇斯底裏和糾纏。
    “東方燕…你…你什麽意思?”夏侯北的聲音帶著一絲遲疑和探究。
    “意思就是,”東方燕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帶著濃濃諷刺的弧度,目光投向窗外刺眼的陽光,一字一句,清晰而殘忍,“你繼續做你風流瀟灑的夏侯北。而我,東方燕,認了。”
    她頓了頓,聲音陡然變冷,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漠然:
    “我認了我就是個‘有男人的寡婦’。我守著這個空殼子,守著這個學區房,守著我的兒子。至於你?從今往後,你在我眼裏,就是一個需要定期支付撫養費和房貸的、活著的‘匯款機’。僅此而已。”
    說完,不等夏侯北任何回應,她直接掛斷了電話。動作幹脆利落,沒有一絲拖泥帶水。
    她將手機緊緊攥在手心,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陽光透過巨大的玻璃窗,暖洋洋地灑在她身上,卻驅不散她心底那徹骨的寒意。她看著窗外繁華的世界,看著玻璃上自己蒼白憔悴卻異常冷硬的倒影。
    “寡婦”……
    這個昨夜在天台上被南宮婉泣血喊出、又被她尖刻確認的身份,此刻不再僅僅是一個控訴或自嘲的標簽。
    它成了一種冰冷的生存策略。
    一種為了守護“巢穴”而主動選擇的、帶著屈辱和疼痛的蟄伏。
    一種在廢墟之上,為自己和孩子構築最後一道防線的、孤注一擲的戰爭宣言。
    她緩緩轉過身。客廳裏依舊狼藉。兒子小哲正蹲在地上,好奇地撿起一片破碎的香水玻璃瓶碎片,對著陽光看。
    東方燕走過去,蹲下身,動作輕柔卻堅定地從兒子手中拿開那片危險的玻璃。她看著兒子清澈懵懂的眼睛,聲音異常平靜:
    “小哲,媽媽把家裏弄亂了。你幫媽媽一起收拾,好不好?我們把這個家…重新收拾幹淨。”
    她的目光掃過地上的狼藉,掃過那堆象征著背叛和債務的賬單,最後定格在牆上那張巨大的、虛假的結婚照上。
    收拾幹淨。
    把那些肮髒的、破碎的、令人作嘔的“浪漫”幻象,徹底清理出去。
    隻留下這個冰冷的、但必須守護的“巢穴”。
    為了小哲。
    也為了她自己——這個認領了“有男人的寡婦”身份、並決心在絕境中為自己和孩子殺出一條血路的女人。
    路還很長,很艱難。但至少,方向已經清晰。
    隱忍,是為了積蓄力量。
    蟄伏,是為了最終的涅盤。
    這個“寡婦”的巢穴,她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