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倦鳥思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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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冷的,無邊無際的黑暗。
    然後是尖銳的、撕裂般的劇痛,從右腿和左臂洶湧襲來,瞬間吞噬了所有意識。耳邊殘留著輪胎與地麵摩擦的、令人牙酸的尖叫,金屬扭曲變形的巨大轟鳴,以及一種令人窒息的、玻璃碎裂的暴雨聲……
    公孫亮猛地睜開眼!
    刺目的白光瞬間刺入瞳孔,帶來一陣眩暈。濃烈得化不開的消毒水氣味霸道地鑽進鼻腔,刺激著脆弱的喉管。他大口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胸腔深處尖銳的疼痛,喉嚨幹澀得像被砂紙磨過。
    “呃……”一聲痛苦的呻吟不受控製地從他幹裂的唇間溢出。
    “亮子!亮子你醒了?!老天爺!你可算醒了!” 一個帶著濃重哭腔、沙啞到變調的聲音在耳邊炸響,緊接著,一張布滿血絲、憔悴不堪的臉龐擠進了他模糊的視線。是父親。那張平日裏總是沉默堅毅的臉上,此刻爬滿了深刻的皺紋,眼袋浮腫,頭發淩亂花白,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粗糙的大手顫抖著,想碰他又不敢碰,隻能緊緊攥著病床冰涼的鐵欄杆。
    “爸……”公孫亮艱難地發出一個音節,聲音嘶啞微弱。他試圖轉動僵硬的脖子,全身卻像被無數根鋼釘牢牢釘在床上,劇烈的疼痛讓他眼前發黑,冷汗瞬間浸透了額發。
    “別動!千萬別動!”父親的聲音帶著驚惶,連忙按住他完好的左肩,“腿……腿剛做完手術,打著鋼板呢!胳膊也折了……萬幸!萬幸撿回條命啊!菩薩保佑……”老人說著,渾濁的眼淚再也控製不住,沿著溝壑縱橫的臉頰滾落下來,滴在雪白的被單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
    手術?鋼板?斷臂?
    這幾個詞像重錘,狠狠砸在公孫亮混沌的意識裏。昏迷前的恐怖畫麵碎片般湧入腦海:瓢潑大雨,濕滑扭曲的高速公路,對麵車道失控打滑、如同巨獸般碾壓過來的大貨車刺眼的遠光燈……他猛打方向盤,輪胎發出瀕死的尖嘯……然後是劇烈的撞擊,天旋地轉,世界陷入一片破碎的黑暗和劇痛。
    “車……車怎麽樣了?”這是他恢複意識後,最本能、也最沉重的問題。那輛貸款買下、承載著一家人生計的重型卡車,是他的命根子。
    父親的臉色瞬間變得更加灰敗,嘴唇哆嗦著,半晌才沉重地吐出幾個字:“廢……廢了……撞得不成樣子……保險公司的人來看過,說……說基本報廢了……” 老人別過臉,不忍看兒子瞬間慘白的臉色。
    廢了……
    這兩個字像兩把燒紅的烙鐵,燙在公孫亮的心上。巨大的貸款壓力、賴以生存的工具化為烏有、高昂的醫療費、還有家裏等著他養活的妻兒老小……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比身體的疼痛更甚百倍。他猛地閉上眼,牙關緊咬,下頜線繃得像一塊堅硬的石頭,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硬生生將湧到喉頭的腥甜和崩潰的嘶吼咽了回去。隻有緊握成拳的左手,因為用力過度而指節發白,青筋暴起,微微顫抖著。
    接下來的日子,是在醫院消毒水氣味和持續不斷疼痛中緩慢流淌的煎熬。公孫亮像個被拆解後又勉強拚湊起來的木偶,僵硬地躺在病床上。右腿被厚重的石膏和支架牢牢固定,高高吊起,左臂也打著石膏,用繃帶固定在胸前。每一次輕微的挪動,都伴隨著鑽心的痛楚和一身冷汗。
    護工老張是個沉默寡言的中年漢子,手腳還算麻利,但僅限於喂飯、擦身、協助大小便這些基本的護理。更多的時候,公孫亮隻能直挺挺地躺著,盯著天花板慘白的日光燈管,聽著隔壁床病人痛苦的呻吟或家屬壓抑的哭泣,感受著時間如同鏽鈍的刀子,一點一點淩遲著他的意誌和身體。
    手機成了他與外界唯一的脆弱聯係。屏幕亮起,是南宮婉發來的視頻請求。他掙紮著用唯一能動的左手,笨拙地點開。
    屏幕上立刻出現了南宮婉的臉。背景是家裏熟悉的、有些雜亂的客廳一角。她的臉色比上次視頻時更憔悴了,眼底的烏青濃得化不開,頭發隨意地挽著,幾縷碎發疲憊地垂在額前。但她的眼神卻異常清亮,帶著一種公孫亮從未見過的、忙碌而專注的光芒。
    “亮子!今天感覺怎麽樣?腿還疼得厲害嗎?醫生怎麽說?”南宮婉的聲音透過揚聲器傳來,急切而關切。
    “還……還好。”公孫亮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些,扯出一個極其勉強的笑容,“醫生……說手術很成功,就是得慢慢養著……你怎麽樣?家裏……還好嗎?” 他貪婪地看著屏幕裏妻子的臉,試圖從她疲憊的眉宇間尋找一絲熟悉的依賴和軟弱。
    “我好著呢!別擔心!”南宮婉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刻意的輕鬆,“家裏也沒事!小濤可懂事了,自己寫作業,還幫我擇菜!社區那個‘暖心港灣’互助站你知道吧?可幫了大忙了!下午小濤就在那兒,有張老師看著寫作業,玩得可好了!我還能抽空去幫幫忙,跟王大媽她們說說話……”
    她語速很快,像怕被打斷似的,滔滔不絕地講述著:社區互助站如何解決了孩子的托管問題,王大媽織毛衣教孩子,劉阿姨教手工,大家如何互幫互助……她甚至還提到有個鄰居大姐介紹了一份在家做賬的零活。
    “你看,這不挺好的嗎?你就安心養傷!啥都別操心!房貸的錢,我算過了,之前存的加上我接零活,還有你之前跑車攢下的,撐幾個月沒問題!車貸……唉,車沒了,但人還在就是萬幸!保險公司那邊理賠流程也在走,總能解決一部分……”南宮婉的語氣堅定,條理清晰,將家裏的困境和她的應對方案一一道來,沒有抱怨,隻有務實的安排和一種近乎強悍的韌性。
    公孫亮靜靜地聽著,心卻一點點沉下去,沉入一片冰冷的、名為“多餘”的泥沼裏。他看著屏幕裏那個侃侃而談、眼神發亮、仿佛在指揮千軍萬馬的女人,感覺無比陌生。那個需要他匯款、需要他電話安慰、需要他解決一切麻煩的、柔弱的妻子,似乎在他缺席的這段日子裏,悄然蛻變了。她不再慌張,不再無助,她甚至……不需要他了。
    一種巨大的失落感和恐慌攫住了他。他想說“婉婉,你辛苦了”,想說“等我好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但喉嚨像被什麽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隻能聽著南宮婉用那種充滿力量卻無形中將他推得更遠的聲音,繼續規劃著沒有他的生活。
    “哦對了,”南宮婉像是突然想起什麽,語氣輕鬆地說,“亮子,你安心養著,不用著急回來。家裏現在有我,還有社區那麽多熱心人幫襯著,真沒啥大事!你養好身體比什麽都強!長途車太危險了,這次真是嚇死人了……”她的話語裏,充滿了對他安全的擔憂,卻也清晰地傳遞著一個信息:你不在,這個家也轉得動。
    視頻掛斷後,病房裏陷入了死寂。隻有儀器單調的滴答聲和隔壁床的呻吟。公孫亮維持著舉著手機的姿勢,久久未動。屏幕上南宮婉最後那個帶著疲憊卻無比堅韌的笑容,像烙印一樣刻在他腦海裏。他曾經引以為傲的、支撐起整個家庭的“健康身體”,如今成了一堆需要修複的零件。而他拚盡全力奔跑的方向,那個被房貸車貸壓得喘不過氣的“家”,似乎在他缺席的這段時間裏,找到了新的支點,一個不需要他也能勉強運轉的支點。這個認知,比斷腿斷臂的疼痛,更讓他感到徹骨的寒冷和茫然。
    疼痛稍緩,康複訓練成了公孫亮新的煉獄。
    巨大的康複室裏彌漫著消毒水和汗水混合的獨特氣味。各種冰冷的康複器械泛著金屬的冷光。康複師是個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姓陳,有著一雙洞察一切卻毫無波瀾的眼睛。
    “右腿膝關節,屈曲,用力!再來!幅度不夠!”陳康複師的聲音平板無波,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一隻手穩穩地按住公孫亮打著厚重石膏的大腿根部,另一隻手強硬地推動著他僵硬的右膝,強迫它彎曲。
    “呃啊——!”公孫亮猛地仰起頭,脖頸上青筋暴起,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野獸般的痛吼。仿佛有無數根燒紅的鋼針,順著神經狠狠紮進膝蓋深處,再被強行扭動!豆大的冷汗瞬間從額頭、鬢角瘋狂滲出,匯成小溪流下。他全身的肌肉都在劇烈地痙攣、顫抖,完好的左手死死抓住身下的治療床邊緣,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幾乎要將那堅硬的塑料捏碎!每一次被強行彎曲的角度,都像在挑戰他忍耐的極限。
    “放鬆!肌肉繃得太緊沒用!對抗隻會更痛!”陳康複師麵無表情,手上的力道沒有絲毫減弱,繼續冷酷地向下壓,“想想你的腿!不活動開,肌肉萎縮,關節粘連,以後你就真廢了!再屈!用力!”
    廢了……
    這兩個字如同魔咒,擊碎了公孫亮最後一絲想要放棄的念頭。他死死咬住後槽牙,口腔裏彌漫開濃重的鐵鏽味。他閉上眼,不再對抗那股撕裂般的劇痛,而是用盡全身殘存的意誌力,去感知、去調動那仿佛不屬於自己的腿部肌肉,一點點、極其緩慢地配合著康複師的動作。汗水浸透了薄薄的病號服,緊貼在背上,冰冷粘膩。
    右腿的酷刑好不容易結束,左臂的折磨又接踵而至。上臂骨折處雖然打著石膏,但肩關節和肘關節的活動度訓練同樣痛苦不堪。每一次被動的外展、旋轉,都牽扯著傷處脆弱的神經,帶來陣陣尖銳的刺痛和難以言喻的酸脹感。
    一個多小時的康複訓練結束,公孫亮像剛從水裏撈出來一樣,渾身濕透,癱在治療床上,連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喘息和胸腔深處的隱痛。身體的疼痛是直觀的,但更折磨他的是心理的巨大落差。
    就在他癱軟喘息時,旁邊傳來一個年輕小夥子和康複師輕鬆的對話。
    “陳老師,我這韌帶撕裂恢複得還行吧?下周能去健身房恢複性訓練了嗎?我都快憋瘋了!”
    “嗯,恢複得不錯。循序漸進,別冒進就行。”
    健身房?恢複性訓練?公孫亮聽著這對話,眼神黯淡下去。那是一個屬於健康、活力、擁有無限可能的年輕人的世界。而他,一個年近四十、剛剛經曆嚴重車禍、身體多處骨折、賴以生存的工具和事業瞬間崩塌的中年男人,他的“恢複性訓練”,隻是為了能重新像個正常人一樣走路、抬起手臂,隻是為了最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曾經方向盤上掌控千裏、揮灑汗水換取養家費用的力量感和價值感,被徹底擊得粉碎,隻剩下這具殘破軀體的笨拙掙紮和無盡的康複之路。
    巨大的失落感和自我懷疑,如同沉重的枷鎖,比石膏更牢固地禁錮著他。他沉默地躺在那裏,看著康複室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那條飛馳在高速公路上的路,那條他跑了十幾年、熟悉得閉著眼都能開的路,可能……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出院的日子終於到了。天氣陰沉,冷風卷著零星的枯葉在街道上打著旋兒。公孫亮拄著沉重的金屬腋拐,右腿的石膏已經換成了更輕便的固定支具,但走路依舊艱難。每一步挪動,都需要先將腋拐向前探出一步,再拖著笨重無力的右腿,小心翼翼地向前蹭一小步,左臂的石膏雖然拆了,但依舊用三角巾懸吊著,動作僵硬而遲緩。父親佝僂著背,拎著簡單的行李袋,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邊,不時緊張地伸出手想要攙扶,又怕碰到他的傷處。
    推開家門,一股熟悉又帶著點陌生味道的暖意撲麵而來。是家的味道,混合著飯菜的香氣和淡淡的消毒水味南宮婉提前做了大掃除)。
    “爸爸!”小濤像顆小炮彈一樣從房間裏衝出來,驚喜地撲向公孫亮,卻在離他還有一步遠的地方猛地刹住車,仰著小臉,大眼睛裏滿是擔憂和小心翼翼,“爸爸,你的腿還疼嗎?媽媽說你受傷了,不能抱我……”
    孩子懂事得讓人心酸。公孫亮心頭一熱,想蹲下身摸摸兒子的頭,卻被笨重的支具和腋拐限製著,隻能勉強扯出一個笑容:“爸爸好多了,不疼。濤濤真乖。”
    南宮婉係著圍裙從廚房出來,手裏還拿著鍋鏟。看到公孫亮,她臉上立刻綻開一個溫暖的笑容:“回來了!路上累了吧?快坐下歇歇!飯馬上就好!” 她快步走過來,很自然地想要接過公孫亮腋下的拐杖。
    “不用,我自己能行。”公孫亮下意識地避開了她的手,聲音有些生硬。他不想像個真正的廢人一樣,連走路都需要人伺候。他倔強地、一步一頓地挪到沙發邊,笨拙地扶著沙發扶手,慢慢坐了下去,整個過程笨拙而艱難,額頭上又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南宮婉的手頓在半空,臉上的笑容微微凝滯了一下,隨即恢複自然,轉身去倒水:“喝點熱水。”
    家,還是那個家。家具陳設都沒變,但空氣中似乎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茶幾上堆著幾本社區宣傳冊和“暖心港灣”的值班排班表。牆上貼著小濤新得的“進步之星”小獎狀。廚房裏飄出的飯菜香氣裏,似乎少了點他熟悉的味道,多了點說不出的新意。
    晚飯時,氣氛有些微妙的凝滯。公孫亮笨拙地用左手拿著勺子,動作別扭而緩慢。南宮婉細心地幫他夾菜,小濤嘰嘰喳喳地講著學校裏的趣事,講著在“暖心港灣”和小夥伴玩的新遊戲,講著張老師教的新知識。
    “媽媽可厲害了!她是‘站長’!大家都聽她的!”小濤的語氣裏充滿了崇拜。
    南宮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什麽站長,就是大家信任,幫忙組織組織。”
    “今天下午‘巧手坊’那邊,李奶奶她們做的絲網花真好看,準備下周義賣呢。”南宮婉自然地聊起互助站的事,“王大媽還說,想讓你爸也過去樂齡角下下棋呢。”
    父親連忙擺手:“我哪會下什麽棋,別添亂了。”
    公孫亮默默地聽著,用勺子艱難地扒拉著碗裏的飯粒。他像一個誤入別人領地的旁觀者,聽著妻子和兒子談論著他完全陌生的生活,一種強烈的疏離感和被排斥感油然而生。這個家,在他缺席的日子裏,已經形成了新的節奏和重心,而他,像個突兀插入的多餘零件,格格不入。
    “我……”他放下勺子,猶豫著開口,聲音有些幹澀,“我明天……去物流公司那邊看看?之前聯係過,好像……有倉庫管理的崗位在招人。”這是他躺在病床上反複思量後的決定。長途車是開不了了,總得找條新的活路。
    南宮婉夾菜的動作頓住了。她抬起頭,看著公孫亮,眼神有些複雜,沉默了幾秒才說:“亮子,不急這一兩天。你剛出院,身體還沒恢複好。倉庫管理也得搬搬抬抬,你腿腳現在不方便,別逞強。家裏……暫時還過得去。”她的語氣很溫和,是關心,但聽在公孫亮耳中,卻像是一盆冷水,澆滅了他剛剛鼓起的一絲重新證明自己的勇氣。他張了張嘴,最終什麽也沒說,隻是更沉默地低下頭,機械地往嘴裏塞著已經嚐不出滋味的飯菜。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天氣難得放晴。冬日的暖陽透過窗戶,灑在客廳的地板上,形成一片明亮的光斑。公孫亮坐在沙發上,腿上蓋著薄毯,百無聊賴地換著電視頻道。右腿依舊沉重麻木,康複訓練後的肌肉酸痛陣陣襲來。無所事事的空虛感和身為累贅的自卑感,像藤蔓一樣纏繞著他,越收越緊。
    “亮子,我去趟‘暖心港灣’,今天輪到我值班。小濤下午有繪畫班,我順路送他過去,大概五點左右回來。”南宮婉一邊快速地穿外套,一邊交代著。她今天穿了件米色的高領毛衣,外麵套著件深藍色的棉馬甲,顯得幹淨利落。頭發紮成簡單的馬尾,露出光潔的額頭,整個人透著一種幹練和忙碌的氣息。
    “哦……好。”公孫亮悶悶地應了一聲。
    南宮婉帶著小濤風風火火地出門了。家裏瞬間安靜下來,隻剩下電視機裏無聊的廣告聲。這安靜像巨大的繭,將公孫亮包裹其中,讓他幾乎窒息。他煩躁地關掉電視,拄著拐杖,艱難地挪到窗邊,看著樓下南宮婉牽著小濤的手,腳步輕快地匯入小區的人流,消失在小路的盡頭。那種被拋下的感覺,愈發強烈。
    他像個困獸一樣在客廳裏緩慢地挪動著,腋拐敲擊地麵的聲音在空蕩的房間裏顯得格外刺耳。目光掃過家裏熟悉的一切,最終落在那張“暖心港灣”的值班排班表上。南宮婉的名字後麵,清晰地寫著今天的值班時間和職責。
    一個念頭不受控製地冒了出來:去看看。
    那個被妻子反複提起、充滿了她生活重心的“互助站”,到底是什麽樣子?那個讓她眼神發亮、疲憊卻充滿幹勁的地方……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再也壓不下去。他笨拙地穿上厚外套,拄著拐杖,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出了家門。從家到社區活動中心不過幾百米的距離,對他而言卻像一場漫長的跋涉。每一步都牽扯著傷處,呼吸在寒冷的空氣裏凝成白霧。路人或好奇或同情的目光,像針一樣紮在他身上,讓他隻想快點逃離。
    好不容易挪到活動中心門口,裏麵傳出的熱鬧聲音讓他停住了腳步。他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那扇厚重的玻璃門。
    一股混合著咖啡角落裏有個小吧台?)、舊書頁、彩紙、顏料和許多人氣味的溫暖氣息撲麵而來,驅散了門外的寒意。眼前的景象讓公孫亮瞬間怔住,拄著拐杖僵立在門口。
    活動室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也熱鬧得多。午後的陽光透過巨大的窗戶,灑滿了整個空間,暖洋洋的。裏麵被巧妙地劃分成了幾個區域:
    樂齡角: 靠窗的幾張舊沙發上,坐著幾位老人,有的在下象棋,殺得難解難分;有的戴著老花鏡,湊在一起看報紙;還有兩位老奶奶手裏拿著彩色的絲網和鐵絲,正跟著一位大媽是王大媽!公孫亮認出是鄰居)學習做絲網花,臉上帶著專注的笑容。
    四點半課堂: 中間區域,七八個年齡不一的孩子正圍坐在鋪著彩色桌布的大桌子旁。一個戴著眼鏡、氣質溫和的女老師張老師?)正耐心地輔導幾個孩子寫作業。另外幾個稍小的孩子則在旁邊的玩具角,安靜地玩著積木和拚圖。小濤也在其中,正埋頭畫著什麽,小臉認真。
    巧手坊: 靠裏的位置,一張更大的桌子旁圍著幾個人。劉阿姨正在教兩個年輕媽媽和一個十幾歲的女孩用彩紙折千紙鶴,桌上還擺著一些已經做好的、色彩斑斕的手工作品。
    值班角: 靠近門口的地方,擺著一張桌子。此刻,南宮婉正坐在那裏。她麵前攤著幾本冊子和登記表,一個頭發花白的大爺李大爺)正跟她說著什麽,南宮婉一邊點頭,一邊快速地在登記表上記錄著。她時而抬頭,目光掃過整個活動室,眼神明亮,神情專注而從容,帶著一種公孫亮從未在她臉上見過的、掌控全局的沉穩氣度。
    整個空間充滿了聲音:棋子落盤的脆響,老人低聲的交談和笑聲,張老師溫和的講解聲,孩子們偶爾的提問或嬉鬧聲,劉阿姨折紙步驟的講解聲……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非但不顯嘈雜,反而構成了一曲生機勃勃、充滿煙火氣的溫暖樂章。
    公孫亮像個突兀的闖入者,拄著拐杖,僵硬地站在門口,與這忙碌溫馨的畫麵格格不入。他第一次如此直觀地看到妻子在這個“互助站”裏的角色——她不是簡單的參與者,她是核心,是組織者,是那個讓這一切井然有序運轉起來的“站長”。她不再是那個守著電話等他匯款、等他歸家的無助妻子,她在這裏找到了新的價值,新的支撐,一個沒有他參與也能生機勃勃的世界。
    就在這時,一個在玩具角玩的小男孩不小心碰倒了搭好的積木塔,嘩啦一聲,積木散落一地。小男孩愣了一下,撇撇嘴,眼看就要哭出來。
    “小寶不哭!”南宮婉的聲音立刻響起,帶著一種自然而然的安撫力量。她放下筆,快步從值班桌後走過來,動作麻利,絲毫沒有注意到門口的公孫亮。她蹲下身,溫和地摸摸小男孩的頭,“積木倒了沒關係,我們重新搭一個更酷的城堡好不好?你看,這塊大的可以做地基……”她一邊說著,一邊利索地動手撿起積木,三兩下就重新搭起了一個更穩固的底座,還巧妙地用一塊拱形積木做了個“城門”。
    小男孩破涕為笑,注意力立刻被吸引過去。南宮婉又對旁邊另一個稍大的女孩說:“妞妞,你幫小寶一起搭,好嗎?你搭得可好了!” 女孩高興地點頭,兩個孩子立刻投入了新的搭建遊戲。
    南宮婉站起身,對旁邊的張老師點頭示意了一下,目光掃過活動室,確保一切如常,這才轉身準備回值班桌。就在轉身的瞬間,她的視線終於捕捉到了僵立在門口、臉色蒼白的公孫亮。
    “亮子?”南宮婉明顯吃了一驚,快步走過來,“你怎麽來了?腿能行嗎?快進來坐!” 她伸手想去扶他。
    “不用!”公孫亮再次下意識地避開了她的手,聲音有些發緊,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狼狽和抗拒。他看著南宮婉近在咫尺的臉,看著她眼神裏那尚未褪去的、屬於“站長”的從容和關切,再對比自己這副狼狽不堪、需要人攙扶的廢人模樣,強烈的自尊心和落差感讓他隻想逃離。“我……我就是在家悶得慌,隨便走走……這就回去。”他幾乎是慌亂地轉身,用腋拐支撐著,有些踉蹌地、近乎狼狽地想要離開這個讓他自慚形穢的地方。
    “亮子!”南宮婉追了一步,看著他笨拙而急促的背影,眉頭微蹙,眼神裏掠過一絲複雜難明的情緒。她張了張嘴,最終沒有強留,隻是對著他的背影提高聲音叮囑道:“那你慢點!路上小心點!我這邊忙完就回去!”
    公孫亮沒有回頭,隻是更加用力地拄著拐杖,幾乎是逃也似的挪出了活動中心的大門。門外冰冷的空氣瞬間包裹了他,卻無法冷卻他心中翻騰的驚濤駭浪。身後那扇門內傳出的溫暖喧囂,像一道無形的屏障,將他隔絕在外。
    他拄著拐,拖著傷腿,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冬日的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顯得格外孤獨而落寞。腦海裏反複回放著南宮婉在“暖心港灣”裏那遊刃有餘、充滿力量的身影,回放著她蹲下身安撫孩子時那溫柔而堅定的側臉。一個清晰而冰冷的聲音在他心底反複回蕩:
    這個家,在她用瘦弱肩膀扛起風暴、在他這個“頂梁柱”轟然倒塌又艱難修複的漫長日子裏,早已悄然改變了模樣。她習慣了沒有他也能咬牙支撐,習慣了獨自麵對風雨,習慣了在那個充滿溫情的“港灣”裏找到自己的價值和力量。而他,這個曾經以為自己是家庭唯一支柱的男人,如今拖著殘破的身軀歸來,卻發現,那個他拚命想要回歸的位置,似乎……已經不再為他虛位以待。
    他曾經是翱翔天際、為巢穴帶回食物的飛鳥,如今羽翼折斷,滿身傷痕地歸巢,卻發現巢穴依然溫暖堅固,隻是……築巢的伴侶,已在他缺席的歲月裏,長成了能獨自遮風擋雨的參天大樹。倦鳥思巢,可巢,是否還需要這隻折翼的倦鳥?巨大的迷茫和前所未有的身份焦慮,像冰冷的藤蔓,緊緊纏繞住他的心髒,比腿上的石膏更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