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渺茫希望

字數:10704   加入書籤

A+A-


    窗外,是城市冬日慣有的、灰蒙蒙的鉛色天空,低垂的雲層壓抑得仿佛觸手可及。宇文家那間堪比五星級酒店套房的奢華病房裏,卻彌漫著與窗外截然不同的死寂。昂貴的空氣淨化器發出低沉的嗡鳴,過濾著每一絲可能存在的“不潔”,卻也濾掉了人間煙火的氣息。
    宇文傑躺在寬大的、如同雲朵般柔軟的病床上,身上蓋著輕薄卻異常保暖的頂級鵝絨被。他的臉色是一種常年不見陽光的、近乎透明的蒼白,薄薄的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眼窩深陷,顴骨突出,曾經清俊的輪廓被病痛和藥物侵蝕得隻剩下嶙峋的骨架。他閉著眼,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隻有床頭監護儀上平穩卻略顯緩慢的心跳曲線,證明著生命尚未完全離去。
    司馬茜坐在離床幾步遠的絲絨扶手椅裏,身上是一件質地柔軟、剪裁極佳的米白色羊絨衫,卻襯得她愈發形銷骨立。她沒有看書,沒有看手機,隻是靜靜地、近乎呆滯地望著床上那個仿佛隨時會化在空氣裏的丈夫。房間裏暖風開得很足,她卻覺得一股寒意從骨頭縫裏滲出來。時間在這裏仿佛凝固了,隻有監護儀規律的“嘀……嘀……”聲,像某種倒計時的喪鍾,敲打在人心上。
    “咳……咳咳……”一陣壓抑的、仿佛從肺腑深處擠出來的悶咳突然打破了死寂。宇文傑的身體不受控製地痙攣起來,蒼白的臉上迅速湧起病態的紅潮,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司馬茜像被針刺了一樣猛地彈起,幾步衝到床邊,動作熟練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麻木。她迅速拿起床頭櫃上溫著的純淨水,用吸管小心地喂到他幹裂的唇邊。另一隻手則輕輕地、有節奏地拍撫著他瘦骨嶙峋的後背。
    “慢點……傑,慢點……”她的聲音輕柔,卻帶著一種公式化的平靜,聽不出多少波瀾。
    宇文傑勉強喝了幾口水,咳嗽稍緩,喘息卻依舊粗重。他費力地睜開眼,那雙曾經清亮如今卻蒙著一層灰翳的眼睛,茫然地聚焦了一會兒,才落在司馬茜臉上。他的眼神空洞,沒有焦距,隻有一片沉沉的暮氣,仿佛靈魂早已遊離在軀殼之外。
    “茜……”他的聲音嘶啞微弱,如同砂紙摩擦,“我……是不是……快死了?” 這個問題,他問過很多次,語氣從最初的恐懼到絕望,再到如今的……一種近乎漠然的平靜。
    司馬茜拍撫他後背的手微微一頓,隨即又恢複了節奏。她避開他那雙死氣沉沉的眼睛,目光落在潔白的被麵上,聲音依舊平穩:“別胡思亂想。醫生說了,就是天氣不好,有點反複。好好休息,按時吃藥就行。” 她的話語像背書一樣流暢,卻空洞得沒有一絲溫度。安慰的話,說了太多遍,早已失去了最初的效力。麵對一個日複一日枯萎的生命,再多的言語也顯得蒼白無力。
    宇文傑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卻隻牽動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他不再說話,重新閉上了眼睛,仿佛剛才那點微弱的意識火花,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病房裏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死寂,隻有他粗重的呼吸和監護儀冰冷的“嘀嘀”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一曲絕望的安魂曲。
    司馬茜重新坐回扶手椅,身體陷進柔軟的絲絨裏,卻感覺不到絲毫舒適。她看著宇文傑那張了無生氣的臉,看著這間金碧輝煌的囚籠,一種巨大的、令人作嘔的虛無感攫住了她。她想起東方燕在直播裏撕心裂肺的控訴,想起南宮婉在社區裏風風火火的身影,想起自己那個還在風雨飄搖中掙紮的“棲茜閣”……她們都在拚盡全力地活著,哪怕傷痕累累。而她呢?守著一個活死人,在一座鑲金嵌玉的墳墓裏,日複一日地腐朽。一股冰冷的絕望,像毒蛇一樣纏繞上她的心髒,越收越緊。
    三天後。依舊是那間冰冷空曠的奢華病房。
    空氣裏彌漫著比往日更凝重的氣氛。主治醫生,一位頭發花白、神情嚴肅的老教授,帶著幾位助手站在病床前,手裏拿著厚厚一疊最新的檢查報告。宇文老爺端坐在病房一角的單人沙發裏,穿著筆挺的深色西裝,雙手交疊搭在紅木手杖的頂端,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宇文夫人則坐在丈夫旁邊,保養得宜的臉上寫滿了焦慮和惶恐,手裏緊緊攥著一條真絲手帕。
    司馬茜依舊坐在她的扶手椅裏,位置離病床更近了些。她今天穿了一件深灰色的高領毛衣,臉色比宇文傑好不了多少,蒼白中透著疲憊,但眼神深處卻有一簇極微弱的光在跳動——那是關於新藥的渺茫希望。
    老教授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聲音低沉而凝重:“宇文先生,夫人,少奶奶。最新的ct掃描和血液分子檢測結果出來了。”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宇文老爺臉上,“情況……比我們預想的要複雜。之前的靶向藥物組合,抑製效果正在快速衰減。癌細胞……出現了新的、更複雜的突變路徑。”
    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鑿在人心上。宇文夫人發出一聲壓抑的驚呼,用手帕死死捂住了嘴。宇文老爺交疊的手微微收緊,手杖頂端的金屬鷹首被他捏得指節泛白,臉上卻依舊維持著可怕的平靜。
    “教授,”司馬茜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搶在宇文老爺之前開口,“您上次提到的那款……海外最新的靶向藥,代號‘曙光’的那個,它的三期臨床試驗數據……”
    老教授點了點頭,目光轉向司馬茜,帶著一絲讚許和更深的憂慮:“少奶奶記得很清楚。‘曙光’aurorax),是針對這種新型複合突變研發的精準抑製劑。從目前獲得的有限海外數據和部分特殊渠道的早期應用反饋來看,對於控製傑少爺這種類型的惡性進展,確實展現出了……令人鼓舞的潛力。部分患者的腫瘤標誌物在短期內得到了顯著抑製,生存質量也有明顯改善。”
    “潛力”!“顯著抑製”!“明顯改善”!
    這幾個詞像黑暗中驟然劃亮的火柴,瞬間點燃了司馬茜眼中那簇微弱的火苗!她的脊背不由自主地挺直了一些,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這是幾個月來,她聽到的唯一一個帶著積極意味的消息!是宇文傑活下去的一線生機!
    然而,老教授接下來的話,卻像一盆冰水,當頭澆下。
    “但是,”他的語氣陡然變得異常沉重,“這款藥目前隻在極少數國家獲批,尚未進入我國市場。而且,其價格……極其高昂。”
    他翻開報告最後一頁,用筆尖點著一個被特意圈出的、觸目驚心的數字。
    “單支藥劑,不含任何稅費和特殊渠道費用,目前的國際定價是——八萬八千元。”
    病房裏瞬間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宇文夫人驚得手帕都掉在了地上。
    老教授的聲音毫無波瀾,繼續陳述著殘酷的現實:“根據傑少爺目前的體重和病情評估,初始治療階段,每周需要注射兩支。穩定期後,也需要至少每周一支維持。這還僅僅是藥物本身的費用。再加上必要的監測、輔助治療、可能的不良反應處理……這將會是一個長期、持續、並且……天文數字般的投入。”
    “八萬八……一支?一周兩支?一個月就是……七十多萬?!”宇文夫人失聲叫了出來,聲音尖利刺耳,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慌,“這……這簡直是搶錢!吸血鬼!醫院就是吸血鬼!” 她看向丈夫,眼神裏充滿了求助和巨大的恐懼。
    宇文老爺的臉色陰沉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海麵。他沒有理會妻子的失態,鷹隼般銳利的目光死死盯著那個刺眼的數字,仿佛要把它灼穿。他那布滿皺紋的臉上肌肉微微抽動,握著紅木手杖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病房裏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隻剩下宇文傑微弱而艱難的呼吸聲,像破舊風箱的拉扯。
    司馬茜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瞬間竄遍全身,剛剛燃起的希望之火被這冰冷的天價數字瞬間撲滅,隻剩下絕望的灰燼。她下意識地看向病床上的宇文傑,他依舊無知無覺地昏睡著,仿佛這場關於他生命的殘酷計算與他無關。七十多萬一個月……這哪裏是藥?這是用黃金和鑽石堆砌的續命階梯!而階梯的盡頭,依舊是渺茫的未知!
    就在這時,宇文老爺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低沉、緩慢,帶著一種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冷酷,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
    “教授,你確定……這藥,值這個價?它,真能救回我兒子的命?還是……隻是用黃金,來填一個注定要沉沒的無底洞?”
    他的目光,銳利如刀,緩緩掃過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兒子,最終,落在了臉色慘白、搖搖欲墜的司馬茜身上。那眼神裏,沒有父親的悲痛,隻有精明的商人麵對巨額虧損項目時,冰冷的評估和……令人窒息的算計。仿佛在問:這個“無底洞”裏填進去的金山銀山,換來的,究竟是一個活著的兒子,還是一個……活著的、昂貴的、卻毫無價值的累贅?
    司馬茜被他那毫無溫度的眼神看得渾身發冷,如墜冰窟。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宇文老爺的價值天平上,兒子的生命,也是可以稱量、可以計算的。而她和宇文傑的未來,在這冰冷的天價數字和更冰冷的算計麵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接下來的日子,對司馬茜而言,是身心俱疲的雙重煎熬。宇文傑的病情因為新發現的突變,如同開閘的洪水,急轉直下。持續的低熱如同跗骨之蛆,高強度的疼痛讓他即使在藥物作用下也時常在昏睡中發出痛苦的呻吟。他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即使偶爾睜開眼,眼神也是渙散的,認不出人,或者說不出完整的話。進食變得極其困難,隻能依靠鼻飼管輸入特製的營養液。整個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枯萎下去,皮膚緊貼著骨骼,呈現出一種令人心悸的蠟黃色。
    司馬茜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病房裏。她強迫自己吃飯,強迫自己睡覺,像個設定好程序的機器。喂水、擦身、協助護士換藥、處理鼻飼、記錄生命體征……每一項護理她都做得一絲不苟,動作熟練得令人心酸。但她的眼神,卻一天比一天空洞麻木。巨大的精神壓力和無望的守護,像兩塊巨石,沉沉地壓在她的脊梁上,幾乎要將她壓垮。
    宇文老爺和夫人出現的頻率明顯增加了。每一次來,宇文老爺的臉色都更加陰沉,看向病床上兒子的眼神也更加複雜。宇文夫人則常常紅著眼眶,握著兒子枯槁的手默默垂淚,看向司馬茜的目光裏,充滿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怨懟和遷怒,仿佛是她沒能照顧好兒子,才讓病情惡化至此。
    這天下午,宇文老爺再次來到病房。他沒有看床上的兒子,而是徑直走到站在窗邊、望著外麵灰蒙蒙天空發呆的司馬茜身後。
    “茜茜。”宇文老爺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力。
    司馬茜身體微微一僵,緩緩轉過身:“爸。”
    “傑的情況,教授都跟我說了。”宇文老爺的目光銳利地審視著她疲憊的臉,“‘曙光’這個藥,是目前唯一的希望。”
    司馬茜的心猛地一跳,眼中閃過一絲微弱的希冀。
    然而,宇文老爺接下來的話,卻徹底粉碎了這絲希望。
    “但是,”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異常冷酷,“這個代價,宇文家需要慎重考慮。不是錢的問題,”他頓了頓,仿佛“錢”這個字眼玷汙了他的口,“而是值不值得的問題。”
    司馬茜隻覺得一股寒氣從頭頂灌下,瞬間凍結了她的四肢百骸。她難以置信地看著宇文老爺,嘴唇哆嗦著,卻發不出一個音節。
    宇文老爺仿佛沒看到她的震驚,繼續用他那精於算計的、毫無感情的聲音分析著:“傑現在的狀況,你比我清楚。即使用了‘曙光’,教授也說了,隻是‘有潛力’,‘可能改善’。他能恢複到什麽程度?生活能否自理?意識是否清醒?這些都是未知數。而且,這種藥需要長期使用,副作用不明,後續投入是個無底洞。”
    他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針,刺向司馬茜:“茜茜,你是我宇文家的媳婦。這幾年,為了傑的病,宇文家投入了多少資源,你也看在眼裏。我們不是吝嗇,而是作為家族掌舵人,我必須對整個家族負責。資源,要用在刀刃上,用在有希望、有價值的地方。”
    “有價值的地方……”司馬茜喃喃地重複著這幾個字,一股巨大的悲憤和屈辱感瞬間衝垮了她的理智堤壩。她猛地抬起頭,直視著宇文老爺那雙冰冷精明的眼睛,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顫抖起來:
    “爸!躺在那裏的是您的兒子!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宇文家財務報表上的一個項目!您用‘價值’來衡量他的命?!什麽叫‘值不值得’?什麽叫‘刀刃’?難道就因為他現在病了,弱了,成了‘累贅’,他的命就不值得救了?!在您眼裏,我們這些活著的人,是不是也隻有‘價值’了才能活下去?我這個守著活死人的‘金絲籠寡婦’,是不是也早該被‘優化’掉了?!”
    她的話像連珠炮一樣噴射而出,帶著積壓多年的怨憤和此刻錐心的絕望。淚水洶湧而出,模糊了視線,卻無法模糊宇文老爺臉上那瞬間的錯愕和隨即湧上的、被冒犯的慍怒。
    “放肆!”宇文老爺低喝一聲,手杖重重頓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他臉色鐵青,眼神淩厲如刀,“司馬茜!注意你的身份!我理解你心情不好,但這不是你胡言亂語、頂撞長輩的理由!宇文家的事,還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
    “指手畫腳?”司馬茜慘笑一聲,淚水混合著無盡的悲涼,“是!我算什麽?我隻是宇文家買來的、陪葬用的‘高級祭品’!我守著你們的兒子,看著他在我眼前一天天枯萎,聽著你們算計他的命值不值錢!你們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有沒有問過我願不願意守這個活寡?!” 她指著病床上毫無知覺的宇文傑,嘶聲喊道:“你們隻關心他死了宇文家的臉麵好不好看!你們關心過他痛不痛嗎?關心過我這個‘寡婦’會不會瘋掉嗎?!”
    病房裏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宇文老爺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胸膛劇烈起伏。宇文夫人早已嚇得臉色煞白,不知所措地看著失控的兒媳和震怒的丈夫。護士站在門口,進退兩難。
    就在這時,病床上的宇文傑突然發出一陣劇烈的嗆咳,身體痛苦地蜷縮起來,監護儀發出刺耳的警報聲!
    “傑!”司馬茜和宇文夫人同時驚呼出聲,撲向床邊。護士也趕緊衝進來處理。
    混亂中,宇文老爺看著被眾人圍住、痛苦掙紮的兒子,又看看撲在床邊、哭得撕心裂肺的兒媳,眼神劇烈地變幻著。憤怒、冷酷、算計……最終,都化為一種深沉的、難以言喻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動搖。他緊握著手杖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最終,他什麽也沒說,猛地轉身,帶著一身冰冷的怒氣,大步離開了病房,沉重的關門聲在死寂的病房裏回蕩,如同喪鍾。
    爭吵後的幾天,宇文家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平靜。宇文老爺沒有再出現,宇文夫人也隻是每天默默來看一眼兒子,不再多說什麽。司馬茜則更加沉默,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機械地重複著護理工作,眼神空洞得嚇人。宇文傑的病情依舊沒有起色,在病痛的泥沼裏越陷越深。
    這天深夜,病房裏隻亮著一盞昏暗的壁燈。宇文傑突然從昏睡中驚醒,發出一陣劇烈的嗆咳和喘息,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司馬茜立刻驚醒,熟練地扶起他,拍背,喂水。忙亂過後,宇文傑靠在升起的床頭,喘息稍稍平複,眼神卻異常地清明,甚至帶著一絲久違的……脆弱。
    他費力地轉過頭,看向守在床邊、臉色憔悴、眼窩深陷的司馬茜。昏黃的燈光勾勒出她尖削的下頜和疲憊的輪廓。他看了很久,久到司馬茜以為他又要昏睡過去。
    “茜茜……”宇文傑的聲音嘶啞微弱,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回光返照般的清醒。
    司馬茜微微一怔,抬眼看他。
    宇文傑的目光複雜地在她臉上流連,那雙灰暗的眼睛裏,似乎有千言萬語在翻湧。最終,他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抬起那隻枯瘦如柴、布滿針眼的手,用盡全身力氣,輕輕地、顫抖地,碰觸了一下司馬茜冰涼的手背。那觸碰輕得像一片羽毛拂過,卻帶著灼人的溫度。
    “辛苦……你了……”他看著她,一字一頓,聲音微弱卻字字清晰,充滿了無盡的愧疚和一種……遲來的、沉甸甸的理解,“我這……活死人……拖累……你了……”
    司馬茜的身體猛地僵住!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和巨大的悲傷瞬間衝垮了她連日來築起的麻木堤壩!她反手緊緊握住了宇文傑那隻冰冷顫抖的手,仿佛想將自己的體溫傳遞給他。淚水毫無預兆地決堤而出,洶湧地滾落臉頰,滴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滾燙。
    她用力搖頭,泣不成聲:“沒……沒有……傑……你別這麽說……沒有拖累……”
    宇文傑看著她洶湧的淚水,看著她眼中那深不見底的疲憊和悲傷,似乎想說什麽,嘴唇翕動著,卻終究沒有發出聲音。隻是那灰暗的眼底,翻湧起一陣劇烈的情緒波瀾,有痛苦,有悔恨,有留戀,最終都化為一片深沉的、近乎悲憫的平靜。他極其緩慢地、極其輕微地搖了搖頭,然後,像是耗盡了所有的力氣,緩緩閉上了眼睛,手也無意識地鬆開了。
    司馬茜緊緊攥著他那隻滑落的手,感受著他掌心殘留的微弱涼意,看著他重新陷入昏睡後依舊緊鎖的眉頭,哭得渾身顫抖,不能自已。那句“辛苦你了”,那句“拖累你了”,像一把遲來的鑰匙,打開了她內心冰封已久的委屈和痛苦。這幾年的壓抑、屈辱、孤獨、絕望,如同開閘的洪水,在這一刻伴隨著淚水徹底宣泄出來。
    她不是為了宇文傑哭,更是為了她自己。為了那個被困在金絲籠裏、守著活死人、連丈夫一句“辛苦”都要等到瀕死才聽到的、卑微而絕望的自己!
    哭累了,她趴在床邊,握著宇文傑冰涼的手,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睡夢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爭吵的下午,宇文老爺冷酷的聲音在耳邊回響:“值不值得?……資源要用在刀刃上……”
    幾天後,一個爆炸性的消息如同驚雷,瞬間傳遍了整個醫療圈,也傳到了宇文家。
    “曙光”aurorax)靶向藥,在多方博弈和巨大的社會呼籲下,經過極其艱難的談判,終於被納入了國家醫保特殊藥品談判目錄!雖然最終的自付比例和具體報銷細則尚待公布,但相比之前的天價,這無疑是絕境中的一道曙光!這意味著,宇文傑活下去的希望成本,從令人絕望的金山銀山,驟然降到了一個雖然依舊沉重,但至少有了可能性的數字!
    消息傳來時,司馬茜正坐在“棲茜閣”那個小小的儲藏間裏。咖啡館還沒正式開業,裏麵堆放著各種剛到的咖啡豆、物料和清潔用品,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咖啡豆香氣和淡淡的灰塵味道。她蜷縮在一張舊的小板凳上,捧著一杯早已冷掉的廉價速溶咖啡,眼神空洞地望著角落裏堆積如山的紙箱。連續幾天的醫院、咖啡館兩頭奔波,加上巨大的精神壓力,讓她整個人都處於一種透支的邊緣。
    手機屏幕亮起,是老教授發來的信息,言簡意賅:“好消息!‘曙光’進醫保談判目錄了!具體政策落地在即!傑少爺有希望了!”
    司馬茜盯著那條信息,看了足足有十幾秒。她的大腦一片空白,仿佛無法理解那幾個字的含義。進醫保了?有希望了?那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天價大山……移開了?
    巨大的衝擊讓她渾身僵硬。手中的一次性紙杯無意識地滑落,“啪”地一聲掉在水泥地上,褐色的冰冷液體濺了一地,也濺濕了她的褲腳。她毫無察覺。
    幾秒鍾後,遲來的狂喜如同海嘯般席卷了她!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一股滾燙的熱流瞬間衝上眼眶!她猛地捂住嘴,壓抑著即將衝口而出的嗚咽,身體因為激動而劇烈地顫抖起來!淚水洶湧而出,卻是滾燙的、充滿希望的淚水!
    她手忙腳亂地掏出手機,想立刻給醫院打電話,想立刻告訴宇文傑這個天大的好消息!然而,當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屏幕時,動作卻猛地頓住了。
    狂喜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一種更深沉、更複雜的情緒如同冰冷的海水,重新淹沒了她。
    她想起了宇文老爺那張精於算計的、冷酷的臉。想起了那句“值不值得”。想起了在病榻前宇文傑那句遲來的“辛苦你了”和“拖累你了”。想起了自己嘶聲力竭的控訴:“你們隻關心他死了宇文家的臉麵好不好看!你們關心過他痛不痛嗎?關心過我這個‘寡婦’會不會瘋掉嗎?!”
    “曙光”進了醫保,宇文家沒有了天價費用的壓力,宇文傑的生命在宇文老爺的“價值”天平上,似乎重新獲得了“值得拯救”的砝碼。宇文家會毫不猶豫地用藥,會不惜一切代價延續宇文傑的生命。因為那關乎宇文家的臉麵,關乎一個“孝子慈父”的形象。
    可是,然後呢?
    宇文傑即使用了藥,能恢複到什麽程度?能像一個正常人一樣生活嗎?還是依舊需要長期臥床,需要人寸步不離地照顧?宇文家會繼續把她這個“兒媳婦”綁在病床前,履行“賢妻”的義務,日複一日地守著這個活死人,直到耗幹她生命裏最後一點光嗎?宇文老爺會因為她之前的“放肆”而秋後算賬嗎?“棲茜閣”……她這好不容易掙紮著想要破繭而出的希望,會不會被宇文家以“照顧丈夫”的名義,再次無情地扼殺在搖籃裏?
    希望的火苗在心底燃燒,卻無法驅散籠罩在未來的巨大陰霾。這“曙光”,照亮了宇文傑活下去的可能,卻也照亮了她司馬茜前路上更加崎嶇難行的荊棘。
    她緩緩放下手機,沒有撥出那個電話。她蹲下身,看著地上那灘冰冷的、濺開的咖啡漬,看著自己沾著咖啡漬和灰塵的褲腳,看著這個堆滿物料、狹小卻完全屬於她的儲藏間。空氣裏濃鬱的咖啡豆香氣,此刻聞起來是如此的真實而充滿力量。
    她伸出手指,蘸了一點地上冰冷的咖啡漬,在布滿灰塵的水泥地上,緩慢地、用力地寫下兩個字:
    自救。
    淚水無聲地滑落,滴在“自救”兩個字旁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她看著那兩個字,眼神從最初的迷茫、掙紮,漸漸變得無比清晰和堅定。無論宇文家如何選擇,無論宇文傑的病情走向何方,她司馬茜,都絕不會再回到那個金絲籠裏,當一個等死的“陪葬寡婦”!
    這“曙光”,是宇文傑的希望,更是她必須抓住的、掙脫枷鎖的時間窗口!她必須更快、更穩地讓“棲茜閣”揚帆起航,真正擁有屬於她自己的、不可撼動的立身之本!她要在風暴真正來臨之前,為自己築起一座足以抵禦任何風雨的堡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