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各打五十大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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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導處辦公室依舊寬敞明亮,巨大的紅木辦公桌光可鑒人,真皮沙發散發著皮革特有的氣味,牆上“桃李滿天下”的錦旗和一排排表彰證書在燈光下熠熠生輝。空氣裏彌漫著消毒水和空氣清新劑混合的、刻意營造的潔淨氣息,卻怎麽也壓不住此刻彌漫在房間裏的血腥味、汗味和濃烈的火藥味。
王海峰像一尊即將噴發的火山坐在辦公桌後麵,手指用力地敲擊著桌麵,發出沉悶的“篤篤”聲,如同喪鍾敲在每個人的心頭。
他麵前站著兩撥涇渭分明的人:一邊是以夏侯北為首,包括石頭和其他五六個參與動手的山裏少年,他們大多臉上帶傷,衣服被撕破,但都倔強地挺著脊梁,眼神裏帶著不甘和憤怒;
另一邊是周強和他的三個跟班下巴受傷的那個被簡單包紮後也架了過來),周強臉上青腫,昂貴的t恤成了破布條,眼神怨毒得像毒蛇,死死盯著夏侯北,另外三個也是鼻青臉腫,狼狽不堪。張二蛋則抱著包袱,像隻受驚的兔子,縮在角落裏,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說!到底怎麽回事?!”
王海峰的聲音像從冰窖裏撈出來,帶著壓抑到極致的怒火,
“無法無天!簡直無法無天!誰先動的手?自行車是誰砸的?聚眾鬥毆都有誰參與?一五一十說清楚!敢有半句假話,開除學籍!一個不留!”
周強立刻跳了出來,指著夏侯北,聲音因為激動、委屈和刻意放大傷勢而帶著哭腔和尖銳:
“王主任!是他!就是夏侯北這個野蠻人!張二蛋那個土包子故意擋我的路,我好心讓他讓開,他不僅不讓,還撞我!夏侯北上來就打我!把我摔在地上,還把我爸剛給我買的自行車給砸了!主任您看!好幾千塊的車啊!我爸他……”
他指著牆角那堆刺眼的廢鐵,又指著自己青腫的臉和破爛的衣服,控訴得聲淚俱下,把自己描繪成無辜的受害者,
“還有他們!這些山裏來的!不分青紅皂白就衝上來打我!群毆!這是要殺人啊王主任!”他指著石頭和其他山裏少年。
“放屁!”石頭氣得臉通紅,梗著脖子吼道,“明明是你先撞人踩東西罵人!北哥是看不下去才動手!你們三個打北哥一個!我們才上的!要打也是你們先動的手!”
“就是!你們城裏人欺負人!”
“罵我們是山豬!踩二蛋的包袱!”
“還掄棍子打北哥後腦勺!要不是石頭哥……”
山裏少年們七嘴八舌地反駁,情緒激動,帶著濃重的口音。
“安靜!都給我閉嘴!”
王海峰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筆筒都跳了起來,他臉色鐵青,小眼睛裏射出寒光,
“讓你們一個一個說!吵什麽吵!當這裏是菜市場嗎?沒規矩!”
他厭惡地掃了一眼激動爭辯的山裏少年們,目光最終落在自始至終沉默的夏侯北身上,帶著巨大的壓迫感:
“夏侯北!周強說的是不是事實?是不是你先動的手?自行車是不是你砸的?是不是你帶頭聚眾鬥毆?!”
辦公室裏瞬間安靜下來。牆上掛鍾的秒針走動聲“哢噠、哢噠”,清晰得如同在倒計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夏侯北身上。
夏侯北緩緩抬起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黝黑的皮膚在燈光下顯得有些暗沉,嘴角幹涸的血跡像一道刺目的傷痕。他那深潭般的眼睛平靜地迎上王海峰審視的目光,沒有憤怒,沒有辯解,隻有一種近乎漠然的空洞。
他看了一眼角落裏抱著包袱、臉色慘白、身體微微發抖的張二蛋,又掃過一臉怨毒和得意交織的周強,最後目光掠過身邊那些臉上帶著傷、眼中燃燒著憤怒和擔憂的夥伴們。 沉默在蔓延,空氣沉重得幾乎凝滯。
幾秒鍾後。
“是。”
一個字,幹脆利落,沒有任何多餘的解釋。聲音不高,卻像一塊巨石投入死水,在每個人心中激起巨大的漣漪。
王海峰似乎被這幹脆的承認噎了一下,隨即臉上浮現出“果然如此”的冷笑。周強則幾乎要笑出聲,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勝利快意。
“很好!”王海峰的聲音如同宣判,“目無尊長,尋釁滋事,毀壞他人貴重財物,聚眾鬥毆,擾亂校園秩序!性質極其惡劣!影響極端敗壞!你夏侯北,就是最大的害群之馬!”
他不再看夏侯北,仿佛多看一眼都嫌髒,拿起筆,刷刷地在紙上寫著,語氣斬釘截鐵,
“所有參與動手鬥毆人員,夏侯北,記大過兩次!周強、李威下巴受傷的)、張超、王磊另一個跟班),各記大過一次!深刻檢討五千字!明天課間操,當眾宣讀!賠償周強同學自行車損失!金額由學校核定後通知!其餘參與鬥毆人員,”他指著石頭和其他山裏少年,“各記過一次!檢討三千字!”
“至於你,張二蛋,”王海峰厭惡地瞥了一眼角落裏那個幾乎要縮成一團的身影,“雖然沒有直接動手,但事情因你而起!攜帶危險物品指那個包袱?)擾亂校園秩序!記警告處分!檢討一千字!”
這個裁決,看似“公平”地處罰了所有人,實則極不公平。
夏侯北承擔了最重的懲罰兩次大過,當眾檢討,賠償大頭),周強和他的跟班雖然也被記大過,但顯然“被打”的身份讓他們在後續賠償和輿論上占據了優勢。
石頭和其他山裏少年純粹是幫忙卻同樣受罰。
而張二蛋更是無辜受重罰。
周強對這個結果似乎還算滿意,雖然自己也被記過,但看到夏侯北被記兩次大過還要當眾檢討賠錢,眼中閃過快意和算計的光芒。他的跟班們則垂頭喪氣。
夏侯北依舊麵無表情,仿佛罰的不是自己。隻是當王海峰念出“兩次大過”時,他那挺直的背脊似乎又繃緊了一分,像一根即將被壓到極限卻依舊不肯彎曲的鋼釺。
張二蛋卻猛地抬起頭,臉上毫無血色,嘴唇哆嗦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王主任…我…我沒有…那自行車…包袱裏隻是…隻是雞蛋…”
巨大的委屈和恐懼讓他語無倫次。
“閉嘴!”王海峰第三次粗暴地打斷他,聲音尖利,“再敢頂嘴一句,處分升級!現在,立刻!所有人,都給我滾出去!明天早上八點,檢討書必須放在我桌上!少一個字,處分照舊!”
如同被驅趕的敗兵,一群少年被兩個保安粗暴地推出了教導處那扇沉重的、光潔得能照出人影的紅木門。 走廊裏光線昏暗,彌漫著一股陳舊的灰塵味。壓抑的氣氛幾乎令人窒息。
周強揉著依舊隱隱作痛的胸口和後背,在路過夏侯北身邊時,刻意停下了腳步。他湊近夏侯北耳邊,聲音壓得極低,如同毒蛇吐信,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和赤裸裸的威脅,一字一頓,清晰地送入夏侯北耳中:
“鄉巴佬,這事兒,才剛剛開始。你給老子等著。不把你徹底趕出一中,不讓你那破家賠得傾家蕩產,老子就不姓周!你那點可憐的學費,還有你爹娘在山裏刨的那點食兒……嗬,等著瞧!”
他刻意加重了“學費”和“爹娘”幾個字,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針。 說完,他帶著三個跟班,雖然狼狽,卻依舊努力挺直腰板,趾高氣揚地朝著樓梯口走去,留下一個充滿怨毒和優越感的背影。
夏侯北站在原地,走廊盡頭窗戶透進來的微光,在他臉上切割出冰冷的線條。他看著周強消失在樓梯轉角的陰影裏。深潭般的眼眸深處,那冰冷的火焰並未因剛才的爆發而熄滅,反而在周強惡毒的威脅下,無聲地、更加幽暗地燃燒起來,仿佛在醞釀著一場更可怕的風暴。
他緩緩抬起自己的右手,看著指關節處那幾道細小的、因巨大力量反震而裂開的傷口,滲出的血珠已經凝固成暗紅色。然後,他慢慢地、極其用力地攥緊了拳頭。
骨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卻令人心悸的“哢吧”聲,仿佛骨骼都在呻吟。
張二蛋抱著他那視若珍寶的藍布包袱,縮在走廊最深的陰影裏,看著夏侯北攥緊的、指節發白的拳頭,看著他那冰冷得如同臥牛山寒潭的側臉,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頭頂,連牙齒都忍不住輕輕磕碰起來。他抱緊了懷裏的包袱,那裏麵,硬硬的雞蛋似乎也染上了冰冷的、不祥的寒意,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上。
教導處辦公室內,厚重的木門隔絕了外麵的世界。王海峰並沒有立刻處理桌上那份墨跡未幹的處分決定。他皺著眉,臉上那副怒不可遏的表情緩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算計和冷漠。他拿起桌上的電話聽筒,撥了一個爛熟於心的號碼。
電話接通。
“喂?周局嗎?我海峰啊……”
王海峰的聲音瞬間切換成一種帶著恭敬和恰到好處為難的腔調,
“哎,對不住對不住,讓您家公子受委屈了,是我工作沒做好……是是是,那個叫夏侯北的山裏學生,簡直就是個暴力狂!無法無天!簡直是顆埋在學校的定時炸彈!……您放心,處理了,頂格處理!記了兩次大過,讓他當眾深刻檢討,自行車損失也由他主要負責賠償……是是是,我明白,必須嚴肅校紀……”
他停頓了一下,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憂慮:
“不過啊周局,這事兒……鬧得動靜有點太大了。校門口圍觀的學生家長,不下幾十號人,都親眼目睹了全過程……有幾個情緒特別激動的家長,尤其是城裏那幾個有頭有臉的,像林雪薇她媽媽,還有家委會的張主任、李委員,剛才電話都直接打到我這兒了,措辭……非常激烈啊……”
王海峰故意又停頓了一下,仿佛在斟酌措辭:“他們的意思……非常明確。認為夏侯北這種有嚴重暴力傾向、無視校規、來自閉塞山區的‘危險分子’,留在學校是巨大的安全隱患,一顆老鼠屎壞一鍋湯!強烈要求……學校立即開除!以儆效尤,維護一中的聲譽和其他學生的安全……您看這輿論壓力……”
電話那頭似乎說了些什麽。
王海峰連連點頭:“是是是,您的顧慮很對,影響確實不好……畢竟剛開學,又是山裏特招來的,直接開除顯得我們不夠包容,也怕引來不必要的非議……對對對……那這樣,我再看看情況,施加點壓力,爭取……讓他自己知難而退,主動退學?這樣大家麵子上都好看些……嗯嗯,好的好的,周局您放心,我一定處理好!絕不讓小周同學再受半點委屈!……哎,好好,再見周局!”
放下電話,王海峰臉上那副為難和恭敬的表情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端起桌上的保溫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目光冰冷地掃過牆角那堆刺眼的自行車殘骸,又落在桌麵上那份寫著“夏侯北,記大過兩次”的處分決定上,嘴角緩緩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的弧度。
窗外的陽光斜射進來,照亮空氣中飛舞的細小塵埃,也照亮了他鏡片後那雙精於算計的眼睛。辦公室裏,消毒水和空氣清新劑的味道依舊濃烈,卻怎麽也掩蓋不住那股更深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寒意。
校門外早已恢複了表麵的平靜,梧桐樹葉在微風中沙沙作響,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衝突從未發生。隻有水泥地上那幾道被自行車砸出的細微裂痕,散落的幾根扭曲輻條,以及空氣中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在無聲地訴說著風暴的痕跡。
一陣風吹過,卷起地上的塵土和一片塑料碎片,打著旋兒,掠過那堆冰冷的金屬殘骸,最終消失在教學樓巨大的、沉默的陰影裏。 而風暴,真的結束了嗎?那兩次大過的處分,當眾檢討的羞辱,天價的賠償,周強惡毒的威脅,還有電話裏那冰冷的“讓他自己知難而退”……
這一切,才剛剛如同沉重的枷鎖,套在了那個來自臥牛山深處、背脊挺直的少年身上。他攥緊的拳頭,指縫間凝固的血跡,預示著這場風暴遠未平息,更大的暗流,正在看似平靜的水麵下洶湧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