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豬圈還是牢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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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是豬圈還是牢房?
走廊裏昏暗的光線像粘稠的泥漿,裹著張二蛋,讓他幾乎邁不開步子。他死死抱著懷裏那個藍布包袱,仿佛那是溺水者唯一的浮木,包袱皮上,周強那隻嶄新運動鞋的鞋底紋路清晰可見,像烙在他心口的疤。
夏侯北走在他前麵半步,背脊依舊挺得筆直,像一把沉默的刀。他嘴角幹涸的血跡在昏暗中呈現出一種暗沉的褐色,右手指關節處的皮膚微微紅腫,幾道細小的擦痕滲著血絲。
他沒有看張二蛋,也沒有說話,腳步落在水磨石地麵上,發出輕微而堅定的回響。
張二蛋看著他那冷硬的側影,想起周強臨走時的威脅,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讓他忍不住又打了個哆嗦,抱緊了包袱,裏麵硬硬的雞蛋硌著他的肋骨。
“夏…夏侯北……”
張二蛋鼓起勇氣,聲音細得像蚊子哼哼,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和愧疚,
“對…對不起…都怪我……害你被記過…還要賠錢……”
他想起那輛昂貴的自行車,胃裏一陣翻江倒海,那數字對他們家來說,是山一樣沉重的巨石。
夏侯北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甚至沒有轉頭看他一眼。他的聲音低沉平靜,聽不出任何情緒,像臥牛山深秋的潭水:“不關你事。那種人,該揍。”
短短幾個字,卻像帶著某種冰冷的重量砸在張二蛋心上。他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麽,最終卻隻是更緊地抱住了包袱,把頭埋得更低,默默地跟在那沉默而倔強的背影後麵。
走廊裏隻剩下他們兩人單調的腳步聲,回蕩在空曠的寂靜裏。
宿舍區位於校園西北角,一棟孤零零的四層舊樓,紅磚牆皮大片剝落,露出裏麵灰黑色的牆體,像生了醜陋的瘡疤。與不遠處嶄新氣派、貼著亮白瓷磚的教學樓和宿舍樓相比,這棟樓顯得格外矮小、破敗,被巨大的陰影吞噬著。樓前沒有修剪整齊的花圃,隻有幾叢半死不活的雜草,頑強地從龜裂的水泥縫裏鑽出來,蔫頭耷腦。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的、混合著黴味、劣質消毒水和某種陳年汙垢的複雜氣味,濃烈得幾乎令人窒息。
樓門口掛著一塊歪斜的木牌,上麵的字跡已經模糊:
“混合住宿區”。
“操!這…這他媽是豬圈還是牢房?”
一個粗獷的聲音帶著濃重的臥牛山口音,在張二蛋身後響起,充滿了震驚和憤怒。是石頭,他和其他幾個山裏少年也剛被保安驅趕過來,臉上還帶著打架留下的淤青和怒氣。他看著眼前這棟破樓,眼珠子瞪得溜圓,
“比俺家老牛棚還破!學校就讓我們住這?”
“小聲點!”
旁邊一個稍微年長些、名叫水生、帶著一副斷了腿用膠布纏著的舊眼鏡的少年,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
“剛挨了處分,別又惹事。忍忍吧,有地方住總比睡操場強。”
“忍?這能忍?”
石頭梗著脖子,指著牆上大片的黴斑和剝落的牆皮,
“這牆皮一碰就掉渣!晚上睡覺不怕砸死?還有這味兒……”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立刻被那濃烈的黴味嗆得咳嗽起來,
“嘔……這他娘的是人住的地方?”
張二蛋站在樓門口,那股濃烈的黴味混合著消毒水的刺鼻氣味猛地衝進鼻腔,讓他胃裏一陣不適,臉色更白了。
他看著眼前這棟灰暗、破敗的建築,心一點點往下沉。這就是他未來三年的“家”?和他在臥牛山那間雖然簡陋但陽光充足、空氣清新的土坯房,簡直是天壤之別。他下意識地又抱緊了懷裏的包袱。
夏侯北似乎早已習慣,或者根本不在意,他徑直走了進去。一股更加濃重、仿佛浸透了水汽的陰冷氣息撲麵而來,瞬間包裹了眾人。
石頭和水生罵罵咧咧地跟了進去。 樓道狹窄而幽深,光線昏暗,隻有盡頭一扇蒙塵的小窗透進一點慘淡的天光。牆壁斑駁,大片大片的水漬和黴斑如同醜陋的潑墨畫,沿著牆角向上蔓延。
空氣又濕又冷,吸進肺裏帶著一股陳腐的涼意。腳下的水泥地麵坑窪不平,有些地方甚至積著薄薄一層黑綠色的、散發著異味的汙水。
“磨蹭啥呢?都堵門口幹啥?當門神啊!”
一個沙啞、不耐煩的聲音從樓道口傳來。隻見一個幹癟的老頭,穿著洗得發白、沾著不明油漬的藍色工裝,蜷縮在一張破舊的桌子後麵。他抬起鬆弛的眼皮,渾濁的眼睛像蒙著一層白翳,冷冷地掃過擠在門口的一群山裏少年,目光尤其在他們身上的補丁、包袱和張二蛋懷裏的藍布包上停留了片刻,嘴角向下撇著,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
他枯瘦的手指敲了敲桌子上一個破舊的登記本,
“104!最裏麵那間!自己滾進去!別在樓道裏杵著擋道!弄髒了地麵還得老子拖!”
他聲音沙啞,像破鑼,語氣充滿了驅趕牲口般的厭煩,“都給我聽好了!晚上九點準時熄燈鎖大門!敢晚回來,睡外麵!宿舍裏不許生火!不許亂拉電線!不許大聲喧嘩!更不許打架鬥毆!誰他媽敢惹事,老子立馬報告教導處,讓你們卷鋪蓋滾蛋!聽見沒?!”
最後一句是吼出來的,唾沫星子都噴了出來。
“聽見了。”
水生趕緊應了一聲,拉了拉還想頂嘴的石頭。 夏侯北麵無表情,仿佛沒聽見宿管的警告,徑直朝裏走去。
104宿舍在走廊最盡頭。門是薄薄的木板門,油漆早已剝落殆盡,露出木頭粗糙的原色,上麵布滿了各種刻痕、腳印和不知名的汙漬。門框上方,一道斜斜的裂縫猙獰地延伸進牆壁深處。
夏侯北伸手推門,門軸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長鳴,打破了死寂。
一股更加強烈、幾乎凝成實質的黴味和潮濕的土腥氣混雜著汗味、腳臭味,如同粘稠的潮水般猛地從門內湧出,狠狠拍在眾人臉上。
“我日!”
石頭第一個被嗆得捂住了口鼻,連連後退兩步,臉都綠了,
“這他娘的比茅坑還衝!”
水生也皺緊了眉頭,用手在鼻子前使勁扇了扇,眼鏡片後的眼神充滿了無奈和絕望。
張二蛋更是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眼淚都被嗆了出來。他抱著包袱,站在門口,看著裏麵的景象,腿都有些發軟。
宿舍很小,一眼就能望到頭。狹窄的空間裏塞了六張上下鋪的鐵架子床,鏽跡斑斑,油漆剝落,鐵管連接處發出令人不安的嘎吱聲。天花板低矮,幾根裸露的電線垂下來,吊著一個孤零零的、蒙著厚厚灰塵的燈泡。
牆壁同樣是斑駁的黴斑和水漬,靠近天花板的一角,一道長長的裂縫如同幹涸的河床,裂縫邊緣吸附著一團灰蒙蒙的蛛網,一隻肥碩的蜘蛛正慢悠悠地爬過。最觸目驚心的是靠裏側牆壁上,一根鏽蝕的、手指粗細的黑色水管,從天花板角落伸出來,沿著牆壁垂直向下,在靠近中間那張下鋪床頭的牆壁上,一個金屬接口處正源源不斷地往下滴水。
“嘀嗒…嘀嗒…嘀嗒……” 水滴聲在這死寂而壓抑的空間裏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令人心頭發緊的節奏感。
水滴正下方,那張下鋪的床板上,鋪著一床洗得發白的藍布褥子。褥子上方,一大片深色的水漬正在緩慢地、無聲地擴大、洇開,像一塊醜陋的、不斷生長的胎記。水漬的中心,已經可以清晰地看到棉絮被浸透後泛出的深黃和灰黑色。
“操!這床怎麽睡人?”
石頭指著那張濕透的床鋪,氣得破口大罵,
“這水是尿還是啥?滴一晚上不得長蘑菇?”他憤怒地踢了一腳旁邊的鐵床架子,發出哐當一聲巨響。
水生歎了口氣,指著那根滴水的管子:“這管子怕是通廁所的吧?接口鏽穿了……學校也不修修?”
宿舍裏已經有了幾個人。靠近門口的一張下鋪上,一個瘦高的少年陳水生剛才提到的)正費力地將一床打著補丁的薄被往床上鋪,他穿著同樣洗得發白的舊衣服,動作有些笨拙,眉頭緊鎖。
聽到開門聲和石頭的罵聲,他抬起頭,露出一張略顯清秀但帶著濃濃倦意的臉,看到夏侯北嘴角的血跡、石頭臉上的淤青和後麵抱著巨大包袱、臉色慘白的張二蛋,他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和同病相憐的無奈,低低歎了口氣:
“別踢了,踢壞了還得賠。這床……是我的。”
他指了指那張濕透的床鋪,語氣苦澀,
“認命吧,兄弟。”
另一張上鋪,一個皮膚黝黑、體格敦實、肌肉虯結的少年李鐵柱)正盤腿坐著,用一塊磨刀石用力地打磨著一把柴刀的刀刃,刀刃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冷冽的寒光。
他聽到動靜,隻是抬起眼皮,目光銳利如鷹隼般掃過夏侯北、石頭和張二蛋,尤其在夏侯北紅腫的指關節上停留了一瞬,眼神裏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戒備,然後低下頭,繼續專注地磨他的刀,刺啦刺啦的聲音在滴答水聲中顯得格外刺耳,仿佛在壓抑著什麽。
宿舍裏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壓抑,隻有水滴聲、磨刀聲和瘦高少年整理床鋪時鐵床發出的輕微嘎吱聲。
夏侯北似乎對這一切早已麻木。他徑直走向靠窗那張唯一空著的下鋪——位置離那不斷滴水的噩夢水管最遠,但也正對著門口,毫無隱私可言。
他將自己那個同樣不大的包袱隨手扔在光禿禿、布滿灰塵的床板上,發出“噗”的一聲輕響。他看也沒看那不斷滴水的牆壁和濕透的床鋪,仿佛那與他無關。
張二蛋終於挪動腳步,像個提線木偶,一步步走向那張被水滴無情光顧的下鋪。每一步都異常沉重。他站在床邊,看著褥子上那片還在擴大的深色水漬,水珠順著接口處滴落,砸在濕透的棉絮上,濺起微不可察的水花。冰冷的濕氣透過鞋底滲上來。他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觸碰了一下那濕漉漉的褥子,一股冰涼刺骨的寒意瞬間傳遍全身,指尖也沾上了滑膩膩的水汽。
他抱著自己的包袱,像抱著最後一點可憐的溫暖和尊嚴,茫然無措地站著,不知道該把包袱放在哪裏。濕透的床板顯然不行。他環顧四周,狹窄的空間裏堆滿了其他人的行李,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
“嘀嗒…嘀嗒…”
水滴聲像小錘子,一下下敲在他的心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