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求你,別打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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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廊的光線被暮色一點點吞噬,白日的灼熱褪去,隻剩下一種黏膩的、帶著塵土味道的微涼。
    夏侯北依舊靠著那麵冰冷的、刷著半截綠漆的牆壁,後背的舊t恤被汗水洇濕又幹涸,留下一圈淡淡的鹽漬。指關節上暗紅的血痂在昏沉的光線下如同幾顆凝固的黑色星辰。
    窗玻璃上鄭明的倒影早已消失,但那道冰冷的審視感卻像沉入水底的石頭,依舊沉甸甸地壓在感知深處。
    腳步聲再次響起,比王海峰的更輕,帶著一種刻意的、貓一般的柔軟。
    是教導處的年輕幹事小趙。
    他走到夏侯北麵前,臉上沒什麽表情,公事公辦地遞過來一張印著抬頭的稿紙和一支廉價的圓珠筆。
    “王主任交代的,檢討書。一千字。放學前交到教導處。”
    小趙的聲音平板無波,眼神掠過夏侯北指關節的血痂時,沒有絲毫停留,仿佛那隻是牆皮上的一點汙漬。他把紙筆往夏侯北麵前又遞了遞,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意味。
    夏侯北的目光從窗外收回,落在那張空白的稿紙上。紙頁的邊緣在微風中輕輕顫動,像一隻等待被捕獲的蒼白蝴蝶。他沒有立刻接,隻是看著。
    小趙有些不耐煩,眉頭微皺:
    “拿著啊!王主任說了,必須寫!要深刻!寫你擾亂課堂、頂撞老師的錯誤思想根源!一個字都不能少!”
    他加重了“深刻”和“根源”兩個詞,模仿著王海峰的語氣,卻顯得更加空洞。
    夏侯北終於動了。他伸出手,沒有去接紙筆,而是用那隻帶著血痂的手,隨意地拂掉自己肩膀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動作緩慢,帶著一種漫不經心的挑釁。
    小趙被他這態度激得臉皮一緊,正要發作,夏侯北卻忽然抬手,兩根手指夾住了那張稿紙,將它從小趙手裏抽了出來。他的動作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稿紙邊緣刮過小趙的手指,留下一點細微的麻癢感。
    至於那支圓珠筆,夏侯北看也沒看。
    小趙愣了一下,看著夏侯北捏著那張薄紙,仿佛捏著一塊破布。他張了張嘴,最終什麽也沒說,隻是悻悻地收回拿著筆的手,轉身快步離開了。走廊裏隻剩下夏侯北和那張在晚風中簌簌作響的空白稿紙。
    夏侯北低頭看著紙。抬頭上“臥牛縣第一中學教導處”幾個印刷體黑字異常醒目。他捏著紙的手指微微用力,稿紙在他指間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邊緣被捏出了深深的褶皺。他深潭般的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冰冷的嘲弄。
    夏侯北內心: 錯誤思想根源?深刻?嗬。要寫什麽?寫山裏人天生粗鄙?寫窮鬼不該有脾氣?寫被指著鼻子罵就該忍著?還是寫你們城裏人放屁都是香的?)
    他沒有立刻動筆,甚至沒有拿出自己的筆。他隻是將那張被捏皺的稿紙,隨意地對折,再對折,然後塞進了自己那條洗得發白的舊褲子的口袋裏。粗糙的布料立刻鼓起一個方方正正的棱角,和他這個人一樣,格格不入。
    他重新靠回冰冷的牆壁,目光投向走廊盡頭那道又延長了一絲的裂縫。那隻灰黑色的小蜘蛛還在不知疲倦地忙碌著,它的網在昏暗中幾乎看不見,隻有偶爾在微弱的光線下閃現一絲極細的銀光。
    教室的門開了,下課鈴聲尖銳地響起。人流如同泄洪般湧出。夏侯北像一塊沉默的礁石,任由喧鬧的人聲和雜遝的腳步從他身旁衝刷而過。有人好奇地瞥他一眼,看到他塞在口袋裏鼓起的稿紙輪廓和指節上的血痂,眼神裏帶著探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畏懼,匆匆移開視線。
    李小花低著頭,抱著書本,像一隻受驚的鼴鼠,貼著牆根疾走。經過夏侯北身邊時,她的腳步有極其短暫的凝滯,頭垂得更低了,幾乎要埋進懷裏那摞書本裏。她似乎想說什麽,嘴唇無聲地囁嚅了幾下,最終隻是抱著書本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泛白,腳步更快地消失在拐角,留下一點倉惶的氣息。
    林雪薇和幾個女生一起走出來,她走在中間,正側頭和同伴低聲說著什麽,臉上帶著淺淡而優雅的笑意。她的目光隨意地掃過走廊,掠過夏侯北和他那鼓起的褲袋,眼神裏沒有任何波瀾,就像掃過角落裏一個積灰的消防栓。她的視線很快收回,繼續著剛才的話題,淺杏色的裙擺在走動間劃出柔和的弧線。那支精致的銀色鋼筆,不知何時已經妥帖地收進了她隨身攜帶的小包裏。
    人流散盡,走廊重歸寂靜,帶著一種人去樓空的空曠感。燈光慘白,將夏侯北的影子拉得更加細長孤寂。
    他緩緩站直了身體,不再倚靠牆壁。他從口袋裏掏出那張被折得方方正正的稿紙。借著走廊昏暗的光線,他麵無表情地展開它,動作有些粗暴,紙張發出輕微的撕裂聲。
    然後,他用那隻帶著血痂的手——沒有用筆——直接在上麵,對著抬頭的“臥牛縣第一中學教導處”幾個字下方,用食指的指腹,蘸著自己指關節上剛剛蹭破、又滲出來的一點新鮮血珠,用力地、歪歪扭扭地寫下了三個字:
    夏侯北。
    鮮紅的、尚未凝固的血跡,在慘白的稿紙上暈開,像三朵猙獰而沉默的梅花。筆畫粗糲,帶著一種原始的、觸目驚心的力量,粗暴地烙印在那片代表著秩序和訓誡的空白之上。
    寫完後,他看也沒看,隨手將這張沾著自己血跡的“檢討”再次揉成一團,塞回了那個鼓鼓囊囊的褲袋裏。粗糙的布料摩擦著紙團,發出沙沙的聲響。
    做完這一切,他邁開步子,朝著走廊盡頭、通往混合宿舍區的那條陰暗通道走去。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裏回蕩,沉穩而孤絕。指關節上,那點新鮮的傷口,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著一點微弱的、如同獸瞳般的暗紅光澤。
    混合宿舍樓像一頭蟄伏在夜色裏的疲憊巨獸,沉默地吞吐著潮濕、黴味和劣質消毒水混合的渾濁氣息。夏侯北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舊木門,一股更濃烈的、帶著人體汗味和某種陳年汙垢的酸腐氣味撲麵而來。樓道裏燈光昏黃,勉強照亮斑駁脫落的牆皮和地上積水的反光。
    104宿舍的門虛掩著。夏侯北推門進去。 宿舍裏光線更暗,隻有一盞蒙著厚厚灰塵的燈泡散發著昏黃的光暈。靠牆那根黑色的水管依舊在“嘀嗒…嘀嗒…”地滴著水,聲音在寂靜中被無限放大。
    張二蛋蜷縮在自己那張下鋪上,背對著門口,身體微微起伏,似乎睡著了,但姿勢僵硬。他那視若珍寶的藍布包袱被緊緊抱在懷裏,像抱著唯一的浮木。
    靠窗那張屬於夏侯北的下鋪,光禿禿的床板上,除了他那個不大的包袱,此刻還多了一個用舊報紙仔細包裹著的、四四方方的硬物。
    石頭和李鐵柱都不在。
    隻有水生靠在自己的上鋪床頭,借著那點微弱的光線,費力地看著一本卷了邊的舊書。聽到開門聲,他抬起頭,眼鏡片後的目光帶著一絲疲憊和擔憂。
    夏侯北的目光掃過宿舍,最後落在自己床鋪上那個突兀的紙包上。他走過去,拿起那個紙包。報紙很舊,但包裹得很用心,邊角都折得整整齊齊。他拆開報紙。
    裏麵是幾個煮雞蛋。蛋殼上還殘留著一點灶灰的痕跡,摸上去帶著微微的餘溫。雞蛋下麵,壓著一張折疊起來的、邊緣粗糙的作業紙。
    夏侯北展開作業紙。上麵的字跡歪歪扭扭,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刻上去的,筆畫又深又重,透著一股笨拙的、孤注一擲的懇求:
    哥,雞蛋給你。求你,別打架了。我怕。二蛋。
    字跡的邊緣,被幾滴早已幹涸的水漬暈開,模糊了一小片。那水漬,不知是淚,還是這宿舍裏無處不在的、冰冷的水滴。
    夏侯北捏著那張薄薄的紙,指腹能感受到紙張粗糙的紋理和那深深凹陷的筆痕。他深潭般的眼睛盯著那幾行笨拙的字,半晌沒有動。
    昏黃的燈光在他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看不清表情。隻有那捏著紙條的手指,指關節處因為用力而繃緊,剛剛結痂的傷口邊緣,似乎又滲出了一絲極細微的、暗紅的血線。 宿舍裏,隻有那根水管滴水的“嘀嗒”聲,固執地、不知疲倦地響著,敲打著寂靜,也敲打著某種緊繃到極限的東西。
    窗外的夜色,濃得化不開,將這座破舊的宿舍樓,連同樓裏沉默的少年們,一起吞沒。那張帶著體溫的紙條和冰冷的血字檢討,像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同時擠壓在夏侯北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