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血書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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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導處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推開,幹事小趙屏著呼吸,將一張折疊得方方正正、邊緣卻帶著不自然皺痕的稿紙,小心翼翼地放在王海峰寬大光潔的紅木辦公桌上。
    “主任,夏侯北的……檢討書。”
    小趙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
    王海峰正對著電腦屏幕,手指在鍵盤上敲擊著什麽,聞言隻是從鼻子裏“嗯”了一聲,眼皮都沒抬。他端起手邊的保溫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濃茶,才用兩根保養得宜的手指,帶著一種處理汙穢物般的嫌棄,拈起那張稿紙。
    展開。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抬頭上“臥牛縣第一中學教導處”幾個莊重的印刷體黑字。然而,就在這代表著學校威嚴的抬頭下方,三個歪歪扭扭、筆畫粗礪的漢字,以一種觸目驚心的姿態粗暴地烙印在慘白的紙頁上——
    夏侯北。
    那不是墨跡,是尚未完全凝固的、暗沉發褐的血跡!筆畫邊緣暈染開來,像三朵猙獰而沉默的梅花,又像三道未愈的傷口,粗暴地撕裂了紙張的平整,更帶著一種原始的、無聲的挑釁,直刺王海峰的眼底。
    王海峰捏著稿紙的手指猛地一緊,光滑的紙頁瞬間被捏出更深的褶皺。他臉上的肌肉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一股被冒犯的怒火混合著極度的厭惡猛地竄上心頭。精心維持的威嚴麵具出現了一絲裂痕。他死死盯著那三個血字,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要將那汙漬連同寫字的人一起剜掉。
    王海峰內心: 混賬東西!無法無天!用血寫字?這是在示威?是在控訴?簡直冥頑不靈!野蠻!下作!這種害群之馬,留在學校一天都是禍害!上次砸車就該開除!周局那邊……必須盡快給個更明確的交代了!)
    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騰的怒火,臉上重新恢複那種慣有的、帶著憂國憂民色彩的冷硬。他不再看那血字,仿佛多看一眼都會髒了他的眼,兩根手指極其嫌惡地捏著稿紙的一角,像丟棄一塊用過的抹布,將它甩在桌角遠離自己文件堆的地方。那沾血的紙頁孤零零地攤在那裏,像一塊刺眼的瘡疤。
    王海峰身體向後,深深陷進寬大的真皮轉椅裏。他拿起桌上的座機聽筒,手指在按鍵上停頓了片刻,似乎在權衡措辭,然後才撥出一個爛熟於心的號碼。
    電話接通。
    “喂?周局嗎?我海峰啊!”
    王海峰的聲音瞬間切換,剛才的冷硬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帶著恭敬、歉意和恰到好處同仇敵愾的熱絡,
    “哎,打擾您了……有件事,必須得跟您匯報一下,關於那個夏侯北,他今天又……”
    王海峰刻意停頓了一下,仿佛在組織語言,也為了加重效果:
    “……在英語課上,公然撕毀作業本,用極其惡劣的語言辱罵老師!孫麗老師,您是知道的,教學骨幹,最是認真負責,當場就被氣得夠嗆!性質極其惡劣!簡直是對師道尊嚴的踐踏!比上次砸車的行為更嚴重,更無法無天!”
    他語速加快,語氣充滿了痛心疾首和對周強處境的感同身受:
    “周局,我理解您的心情!上次的事情,小周同學受了那麽大委屈,我們學校處理了,也一直在跟進賠償。可這夏侯北,非但不知悔改,反而變本加厲!簡直就是一顆隨時會爆的炸彈!留在學校裏,對其他學生,尤其是對小周同學這樣品學兼優的苗子,都是極大的安全隱患和不良影響啊!我們這些做教育工作的,真是……憂心如焚!”
    電話那頭似乎說了些什麽。
    王海峰連連點頭,臉上的表情更加“沉重”和“堅決”:
    “是是是!您說的太對了!對這種屢教不改、毫無底線的問題學生,絕不能姑息!上次的處理,現在看來還是太輕了,沒能起到足夠的震懾作用,讓某些人產生了錯覺!周局您放心,這次事件性質不同,是直接挑戰教學秩序和教師權威!學校一定從嚴從重處理!我們正在走程序,結合他之前的嚴重違紀行為,準備……
    嗯,啟動更嚴厲的處分機製,務必徹底消除這個不穩定因素!絕不讓小周同學和其他好學生再擔驚受怕!……
    哎,好好!謝謝周局理解和支持!您放心,一定給您,也給所有關心學校發展的家長一個滿意的交代!再見周局!”
    放下電話,王海峰臉上那副沉重的表情瞬間褪去,隻剩下冰冷的算計和一絲如釋重負。他靠在椅背上,目光掃過桌角那張刺眼的血字“檢討”,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啟動“更嚴厲的處分機製”?三次大過開除學籍的流程,是該提上日程了。周局的態度很明確,這無疑是一劑強心針。
    翌日清晨,陽光依舊帶著初秋的燥熱,透過教室敞開的窗戶潑灑進來。
    夏侯北踩著上課鈴聲走進教室,高大的身影在門口投下一道沉默的陰影。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依舊是那件洗得發硬的灰色舊t恤,指關節上暗紅的血痂結得更厚了些。他徑直走向自己後排靠窗的座位,步履沉穩,仿佛昨天那場風暴從未發生。
    然而,教室裏的空氣在他踏入的瞬間,仿佛凝滯了一瞬。許多道目光,或明或暗,帶著探究、畏懼、鄙夷或純粹看熱鬧的意味,追隨著他的身影。
    就在夏侯北拉開自己椅子的時候,一個刻意拔高的、帶著油滑腔調的聲音,從前排斜側方響起,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半個教室的人聽見:
    “喲!‘血書英雄’回朝了?”
    周強斜倚在椅背上,頭發用發膠打理得根根豎立,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諷,手腕上那塊亮閃閃的電子表折射著刺眼的光。他故意拖長了調子,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
    “嘖嘖,用血寫名字?挺有‘創意’啊!怎麽,是覺得自己名字太金貴,得用血供著?還是想學古人寫血書……鳴冤啊?”
    他故意把“鳴冤”兩個字咬得很重,尾音上揚,充滿了惡意的調侃,引來周圍幾個跟班壓抑的嗤笑。
    夏侯北拉椅子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仿佛沒聽見。他坐了下來,將那個破舊的、印著“為人民服務”字樣的綠色帆布書包塞進桌肚深處。
    周強見他不理,非但不收斂,反而像是受到了鼓勵,聲音更加陰陽怪氣:
    “我說夏侯北,你這動不動就撕書、砸車、寫血書的,是不是覺得這樣特爺們兒?特威風?嘖,山裏出來的就是不一樣,‘野性’十足啊!就是不知道這‘野性’,能不能幫你把自行車錢賠上?還有那檢討書……該不會又是用血寫的吧?一千字呢,得放不少血吧?”
    他誇張地咂咂嘴,眼神裏的輕蔑幾乎要溢出來。
    林雪薇就坐在周強前麵一排。她穿著一件嶄新的淺藍色襯衫,領口係著精致的絲帶,烏黑的長發柔順地垂在肩後。
    她沒有回頭,也沒有參與周強的嘲諷,隻是微微側過臉,目光冷淡地掃過夏侯北的方向。
    那眼神裏沒有任何情緒,沒有鄙夷,沒有憤怒,隻有一種純粹的、極致的漠然,如同在看一件與己無關的、擺在角落的舊家具,或者空氣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她的視線在夏侯北那件舊t恤和帶著血痂的手指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便毫無波瀾地移開,白皙的手指優雅地翻開桌上精美的硬殼筆記本,仿佛周圍的喧囂與她隔絕在兩個世界。那無聲的冷眼,比周強的惡語更顯疏離和高高在上。
    夏侯北放在桌下的手,在周強那句“得放不少血吧”出口的瞬間,猛地攥緊!指關節處剛剛結痂的傷口因為巨大的握力瞬間崩裂,一絲新鮮的、暗紅的血珠迅速從痂皮下滲出,染紅了指甲邊緣。手臂的肌肉線條在舊t恤下驟然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充滿了危險的張力。
    他深潭般的眼底,那冰冷的火焰無聲地騰起,帶著噬人的寒意,直直射向周強的後腦勺。
    “哥!”
    一聲細弱蚊呐、帶著驚恐的呼喚在夏侯北左側響起。張二蛋臉色煞白,身體因為緊張而微微發抖,他幾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死死抓住了夏侯北的胳膊肘下方一點點的衣袖布料!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泛白,聲音帶著哭腔,
    “別…別理他!求你了哥!”
    幾乎是同時,坐在夏侯北右前方、靠近過道的李小花也猛地扭過頭。她依舊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舊襯衫,臉色蒼白,眼睛因為昨日的羞恥和此刻的緊張而顯得紅腫。
    她沒有說話,隻是用那雙充滿恐懼和哀求的大眼睛,死死地盯著夏侯北那隻攥緊的、滲出血珠的拳頭,用力地、幅度極小地搖著頭,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反複做著“不要”的口型。她抱著書本的手指同樣用力到指節發白,指甲深深掐進書頁裏。
    兩個來自臥牛山的少年,一個死死拽住他的衣袖,一個用眼神無聲地哀求,像兩株在狂風中瑟瑟發抖、卻拚命想拉住一塊巨石的幼苗。他們的恐懼是那麽真實,那麽沉重,像冰冷的鎖鏈,纏繞上夏侯北即將爆發的力量。
    夏侯北繃緊的身體,在那兩股微弱的、卻帶著巨大恐懼的拉扯下,出現了極其短暫的僵硬。他眼底翻騰的戾氣如同被投入冰塊的沸水,劇烈地翻湧了一下,最終被強行壓了下去。
    那緊握的拳頭,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顫抖,新滲出的血珠沿著粗糙的皮膚紋理緩緩滑落。他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鬆開了緊握的五指,手背上虯結的青筋漸漸平複。
    他沒有看張二蛋和李小花,也沒有再看周強,隻是將那隻沾著新鮮血跡的手,重重地按在了自己粗糙的褲子上,仿佛要將那點猩紅和翻騰的怒火一同按進布料深處。
    “哼,慫了?”
    周強沒看到後麵細微的拉扯,隻看到夏侯北最終鬆開了拳頭,以為自己的挑釁奏效,臉上露出勝利者的得意和不屑,輕飄飄地甩下一句,轉過身去。
    就在這時,高跟鞋敲擊地麵的聲音由遠及近。孫麗抱著教案和課本,出現在教室門口。她依舊穿著那身熨帖的淡米色西裝套裙,發髻一絲不苟,但臉色比昨天更加冷硬,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嚴厲的直線。
    她的目光如同探照燈,銳利地掃過全班,最後,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審視和餘怒未消的冷意,精準地落在了後排靠窗的夏侯北身上。
    那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兩秒,然後下移,掠過他按在褲子上的手,似乎在那暗紅的血痂和新滲的血跡上停留了一瞬,眼神裏沒有任何波瀾,隻有一種公事公辦的冷漠和疏離。仿佛在確認一件需要重點監控的危險物品是否安分。確認之後,她才收回目光,麵無表情地走上講台。
    “上課。”孫麗的聲音比平時更冷,更硬,沒有任何溫度。
    “起立!”班長喊道。
    “老師好——” 稀稀拉拉、參差不齊的問候聲響起。
    夏侯北隨著眾人站起,又坐下。
    孫麗開始講課,標準的發音在教室裏回蕩,帶著一種刻意強調的流暢和正確。她的目光不再看夏侯北的方向,似乎刻意將他排除在自己的視線範圍之外,但那種無形的、冰冷的排斥感,卻比直接的注視更令人窒息。
    她偶爾提問,聲音平穩,卻再也不會將目光投向教室後排那個靠窗的角落。
    夏侯北和她之間,仿佛隔著一堵無形的、厚厚的冰牆。
    夏侯北沒有看黑板,也沒有看孫麗。他微微側過頭,目光投向教室那扇敞開的窗戶。
    窗外,天空湛藍如洗,澄澈得沒有一絲雜質。幾朵蓬鬆的白雲像慵懶的綿羊,慢悠悠地飄過。就在那片令人心曠神怡的藍色背景上,一群不知名的小鳥正振翅高飛。
    它們的身影那麽小,卻那麽自由自在,輕盈地掠過教學樓紅色的屋頂,掠過操場邊高大的法國梧桐樹冠,時而聚攏,時而散開,劃出一道道充滿生命力的弧線。它們歡快的、嘰嘰喳喳的鳴叫,被風斷斷續續地送進教室,微弱卻清晰,像一串串自由的音符。
    夏侯北內心: 飛……真好啊。想飛多高就飛多高,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不用管什麽檢討,不用管誰踩了誰的包袱,不用聽那些刺耳的笑和更刺耳的話。沒有王海峰,沒有周強,也沒有……這該死的圍牆。就像臥牛山崖壁上的鷹,想落在最高的石頭上就落,想衝進雲裏就衝進去……可這裏……)
    他的目光下意識地從自由翱翔的鳥群,移到了窗外那堵包圍著整個校園的、高大而冰冷的磚石圍牆上。圍牆頂端鑲嵌著尖銳的、防止攀爬的碎玻璃,在陽光下閃爍著森冷的光。那堵牆,像一個巨大的、沉默的囚籠,將這片方寸之地與外麵廣闊的世界徹底隔絕。
    一股難以言喻的沉悶感,如同冰冷的鉛水,從腳底緩緩升起,浸透四肢百骸,沉甸甸地壓在胸口。那自由飛翔的鳥兒,仿佛成了對他此刻處境最尖銳的諷刺。
    他感到一種無形的、卻無比沉重的束縛,緊緊纏繞著他的身體,他的呼吸,甚至他看向窗外的目光。那渴望像鳥兒一樣衝破牢籠的衝動,與現實中冰冷堅固的圍牆,形成巨大的撕裂感,讓指關節的傷口傳來一陣陣隱秘的、牽扯般的刺痛。
    他緩緩收回了目光,重新投向講台。
    孫麗正背對著學生在黑板上書寫著什麽,白色的粉筆灰簌簌落下。
    教室裏隻剩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和孫麗平穩卻冰冷的講課聲。
    他攤開自己那本同樣破舊、邊角卷起的課本,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上,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那隻按在褲子上的手,血跡已經在粗糙的布料上洇開一小片暗色。
    窗外,鳥兒的鳴叫聲漸漸遠去,消失在天際,隻留下那片空蕩蕩的、被圍牆切割得支離破碎的藍天。
    他像一塊沉入水底的石頭,被無形的枷鎖困在這方寸之地,所有的風暴都暫時被壓製在死寂的表麵之下,等待著未知的、卻必然洶湧的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