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血鈔學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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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地心之噬:三百米下的喘息與烙印
    地底三百米。黑暗並非純粹的黑,而是一種粘稠、厚重、摻雜著億萬斯年岩石粉塵的濁氣,沉甸甸地壓迫著每一寸空間,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著凝固的淤泥。僅有礦工頭頂那盞礦燈,在無邊無際的墨色裏,倔強地切割出錐形的、搖曳的光域。光柱掃過,映出嶙峋、濕漉漉的岩壁,滲出的水滴冰冷刺骨,砸在安全帽上或裸露的後頸上,激得人一個哆嗦。空氣汙濁得令人窒息,濃烈的硝煙味、朽木的腐敗氣息、汗液的餿臭,還有一種來自地心深處的、帶著鐵鏽腥氣的陰冷,混合成一種足以蝕骨的毒瘴。
    張三強佝僂著背,像一頭耗盡氣力、即將被黑暗吞噬的老牛。每一次吸氣,都扯動著胸腔深處撕裂般的痛楚,仿佛有無數砂礫在摩擦著脆弱的肺泡。他枯瘦的雙手緊握著那柄沉重的風鎬,冰冷的鋼鐵早已被他掌心的汗水和煤灰浸得滑膩不堪。每一次啟動,風鎬便在他臂膀裏瘋狂地跳動、嘶吼,發出震耳欲聾的“突突”聲,宛如一頭被禁錮在岩層中的凶獸在啃噬著堅硬的煤層。煤渣和碎石像密集的冰雹般迸濺,無情地打在他滿是溝壑、被汗水與煤灰糊成一片的臉上,鑽進他敞開的、早已看不出本色的舊工裝領口裏,摩擦著皮膚,又癢又痛,如同無數細小的蟲蟻在啃噬。汗水沿著他深陷的眼窩、高聳的顴骨不斷滾落,衝刷出道道灰黑的泥溝,最終匯聚到下巴尖,滴落在腳下濕滑、泥濘的煤堆裏,瞬間消失無蹤,仿佛生命也在這樣無聲地流逝。
    “咳…咳咳…” 一陣無法抑製的、撕心裂肺的劇咳猛地攫住了他。他不得不鬆開風鎬,巨大的慣性讓他踉蹌了一下,險些栽倒。他死死捂住嘴,身體像被無形巨力抽打的蝦米,蜷縮成一團。每一次咳嗽都如同一次小型的地震,猛烈地牽扯著全身的骨頭和筋肉,仿佛要把那副早已透支、僅靠意誌支撐的軀體徹底震散架。肺葉深處如同有無數把燒紅的鈍刀在反複刮擦,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喘息都帶著鐵鏽的腥甜。劇烈的震動讓他眼前陣陣發黑,耳朵裏嗡嗡作響,風鎬的轟鳴、遠處工友模糊的吆喝聲,都變得遙遠而不真實,隻剩下自己瀕臨破碎的喘息在黑暗中回蕩。
    好一陣,那要命的咳嗽才帶著餘痛緩緩平息。他佝僂著背,劇烈地喘息,胸口如同破舊的風箱般起伏不定。喉嚨裏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鐵鏽味。他慢慢鬆開捂著嘴的手,借著礦燈昏黃搖曳的光束,攤開掌心。
    一片刺目的暗紅,在掌紋深深的溝壑裏暈開,像一塊醜陋的、滾燙的烙印,灼燒著他渾濁的瞳孔。更令人心悸的是,那暗紅裏,還摻雜著星星點點的、更深的墨黑——那是日積月累、早已吸進肺裏、成為身體一部分的煤灰。新鮮的血液和沉積的煤塵,在這隻粗糙、布滿裂口和老繭、如同枯樹皮般的手掌上,混合成一種令人窒息的、象征著地底殘酷命運的汙濁圖騰。
    張三強盯著掌心那片汙濁的暗紅,眼神空洞了片刻。沒有驚惶,沒有恐懼,甚至沒有悲戚,隻有一種深入骨髓、近乎麻木的疲憊。他習慣性地在沾滿煤灰、硬得像砂紙的褲腿上用力蹭了蹭手。血跡並未完全擦掉,反而在深色的布料上留下了一道更加模糊、肮髒的汙痕,如同一個無法抹去的印記。他重新握緊冰冷的風鎬手柄,那粘膩的血汙和煤灰便與鋼鐵融為一體,仿佛成了工具的一部分。他深吸了一口汙濁得如同毒藥的空氣,再次將全身殘餘的力氣,狠狠壓向那沉默而冰冷的、仿佛永無盡頭的岩壁。突突突…風鎬重新咆哮起來,在這幽深的地底,這微不足道的掙紮與血淚,瞬間便被無邊的黑暗和巨大的噪音徹底吞沒,不留一絲痕跡。
    鉤子: 掌心咳出的煤血混合物,是生命被地底吞噬的殘酷印記。張三強麻木的擦拭,能否抹去這深入骨髓的侵蝕?這無聲的咳血,又是否預示著更深的黑暗即將來臨?
    二、 血汗之重:工棚裏的無聲祭奠
    尖銳刺耳的哨聲終於穿透了風鎬的轟鳴,在巷道裏淒厲地回蕩——收工了。張三強像被瞬間抽掉了脊椎,鬆開風鎬,沉重的工具“哐當”一聲砸在煤堆上,濺起一片煤灰。他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每一步都沉重無比,匯入沉默移動、如同行屍走肉般的人流。沿著狹窄、低矮、頂部不斷滴落冰冷水珠的巷道,一步一步,機械地向那象征短暫喘息的光明井口挪動。巷道壁上滲水的嘀嗒聲,像極了生命倒計時的鍾擺。
    終於爬出那吞噬一切光明的豎井,重新呼吸到地麵微涼的空氣時,天色已經徹底暗沉下來,如同潑灑的濃墨。礦區的天空被巨大的、如同怪獸脊背般的矸石山和噴吐著黑煙的煙囪切割得支離破碎,永遠蒙著一層洗不掉的灰黃。幾顆疏淡的星子無力地閃爍著,像是遙遠天穹冷漠的眼睛。簡陋的工棚區如同大地上一道巨大的、化膿的傷疤,匍匐在冰冷的地表。低矮的棚屋擠擠挨挨,窗戶大多用破木板或油膩的舊塑料布釘死,隻有零星幾點昏黃的光透出來,微弱得如同垂死者最後的一絲氣息。泥濘的小路散發著垃圾腐敗和排泄物混合的、令人作嘔的酸腐氣味,直衝鼻腔。
    張三強推開一扇吱呀作響、糊著厚厚油汙和灰塵、仿佛隨時會散架的木門。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黴味、汗餿味、劣質煙草味和某種無法言說的衰敗氣息混合成的渾濁氣浪撲麵而來,幾乎將他掀了個趔趄。十幾平米的通鋪大工棚,擠著七八張鏽跡斑斑、搖搖欲墜的上下鋪鐵床。牆壁被經年的煤煙熏得漆黑如炭,糊著不知哪年的舊報紙,大多已剝落卷曲,露出下麵更深的汙垢。地麵是坑窪不平的泥地,散亂地扔著沾滿泥漿的破膠鞋、癟了的臉盆、空的劣質白酒瓶和一些辨不出原貌、散發著異味的雜物。一盞瓦數極低的燈泡懸在屋子中央,投下昏黃暗淡、勉強能視物的光暈,勾勒出幾張同樣沾滿煤灰、疲憊麻木、毫無生氣的麵孔。沒人說話,隻有粗重渾濁的喘息和偶爾幾聲沉悶壓抑、仿佛來自肺腑深處的咳嗽,在死寂中回蕩,更添壓抑。
    他像幽靈般挪到自己靠牆角的鋪位。床板光禿禿的,隻有一張薄薄的、油膩發黑、硬邦邦的草席和一床同樣看不出顏色、散發著異味的薄被。他艱難地彎下疼痛的腰,從床底拖出一個癟癟的、打著數不清補丁、幾乎看不出原色的舊帆布工具包——這是他在井下唯一能存放“私人物品”的堡壘。他粗糙的手指顫抖著,摸索著,從包的最裏層,掏出一個同樣破舊、被汗水浸得發硬發黃、邊緣磨損嚴重的油紙包。紙包用幾道細細的、幾乎勒進紙裏的麻繩仔細地捆紮著,仿佛包裹著世間最珍貴的寶物。
    他佝僂著背,如同背負著整座矸石山,重重地坐在冰冷堅硬的床沿上。小心翼翼地將油紙包一層層打開,動作緩慢而虔誠。昏黃的燈光下,終於露出一遝卷曲、破舊、沾滿汙漬和汗漬的紙幣。麵值都不大,一元、兩元、五元、十元,最大的也隻有兩張皺巴巴的五十元。這些錢,是他這幾個月在不見天日的地底三百米,用命、用血、用破碎的肺腑,一分一分從岩石裏刨出來的血汗。每一張都沉甸甸的,浸透了他手掌的汗堿、煤灰的顆粒、還有……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自己剛剛咳過血、還殘留著暗紅印記的手掌——那上麵似乎還帶著生命的餘溫。
    他伸出枯樹枝般、指節粗大變形、布滿深深裂口和老繭的手指,極其緩慢、極其珍重地,將那些卷曲的紙角一點點撫平。指腹上粗糲的老繭摩擦著粗糙的紙麵,發出細微而刺耳的“窸窣”聲,如同砂紙在打磨。他蘸了點渾濁的唾沫唾沫裏似乎也帶著煤灰的顆粒),試圖抹掉紙幣上一些頑固的黑色汙漬——那是深嵌其中的煤灰。有些汙漬太深了,像是長進了紙的纖維裏,如同命運的烙印,怎麽抹都抹不掉。還有幾張紙幣的邊緣,沾著幾點極其微小、卻異常刺眼的暗紅色圓點。那是他咳血時,不小心噴濺上去的,早已幹涸發硬,像凝固的、無法愈合的傷疤。他看著那幾點暗紅,手指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了一下,最終放棄了徒勞的擦拭,隻是將那些帶著洗刷不掉的汙跡和父親生命印記的紙幣,按照麵額大小,一張張仔細地理好,疊放整齊,動作專注得像在進行一場神聖的儀式。
    昏黃的燈光下,這疊沾滿煤灰和血點的紙幣,靜靜地躺在油紙上,散發著一種無聲的、令人心碎的悲愴。它們不僅僅是錢,更像是一塊塊從他軀體上、從父親的生命裏,硬生生剝離下來的、帶著體溫、汗水和血腥的碎片。
    他從工具包最深的角落,摸索出一個同樣被摩挲得發亮、邊緣起毛的牛皮紙信封。信封上印著“臥牛山中學”的字樣,那是兒子張二蛋的學費通知單的信封。他拿起那遝理好的錢,開始一張、一張地往信封裏塞。動作很慢,很專注,每一次推送都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每一張紙幣被塞進去時,都發出輕微的、紙張摩擦的“沙沙”聲,在這死寂的工棚裏格外清晰。他的手指因為用力,骨節顯得更加突出、慘白,指腹上那些深深的、如同刀刻般的裂口在昏黃的燈光下清晰可見,像幹涸河床的龜裂。
    數到最後一筆——那是幾張疊在一起、同樣帶著汙跡的一元紙幣。他抽出來,又借著昏暗的光線,極其緩慢地、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重新數了一遍。沒錯,剛好是學費通知單上那個冰冷的、如同判決般的數字。他長長地、無聲地籲了一口氣,肩膀瞬間垮塌下去,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整個人都虛脫了。
    然而,這口氣還沒完全吐出胸腔!
    一陣更猛烈的、如同火山爆發般要把肺葉徹底撕碎、把靈魂都咳出來的劇咳毫無征兆地爆發了!遠比井下那一次更凶,更狠!
    “咳咳咳…嘔…咳咳…嘔——!” 他猛地彎下腰,雙手死死摳住冰冷的床沿,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甲幾乎要嵌進木頭裏。身體劇烈地痙攣、抽搐,喉嚨裏發出可怕的、像是破舊風箱被暴力拉扯的“嗬嗬”聲。這一次,咳得驚天動地,他感覺整個胸腔都要炸裂開來,一股滾燙的、帶著濃重鐵鏽腥味和煤灰氣息的粘稠液體如同決堤的洪水,不受控製地洶湧衝上喉頭!他慌忙用手去捂,卻根本捂不住那洶湧澎湃的死亡潮汐!
    “噗…” 一大口暗紅發黑、夾雜著無數細小煤灰顆粒的粘稠液體,如同地獄噴發的岩漿,猛地噴濺出來!大部分濺在他自己捂著嘴的手上、胸前的舊工裝上,瞬間暈染開大片大片刺目的汙紅,如同在灰黑底色上驟然盛開的、邪惡的地獄之花。還有幾滴,像不祥的詛咒之雨,正正地、精準地落在那幾張剛剛被他撫平、還沒來得及塞進信封的一元紙幣上!
    暗紅的血點,在昏黃的燈光下,如同活物般,在粗糙的紙麵上迅速暈染開來,邊緣毛茸茸的,像一隻隻驟然睜開的、充滿怨毒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
    張三強劇烈地喘息著,身體抖得像狂風暴雨中即將折斷的蘆葦。他看著自己手上、衣服上、還有那幾張承載著兒子未來的紙幣上刺目的汙紅,渾濁的眼睛裏先是閃過一絲孩童般的無措和絕望的痛楚,隨即被更深的麻木覆蓋。他掙紮著,用那件沾滿新鮮血汙的工裝袖子,徒勞地、近乎瘋狂地去擦拭紙幣上的血跡。血汙非但沒有擦掉,反而暈染得更開了,將原本的煤灰也攪和在一起,在粗糙的紙麵上留下幾塊更加肮髒、更加觸目驚心、如同潰爛傷口般的汙漬。
    他停止了這毫無意義的動作,眼神徹底變得空洞而麻木,像兩口幹涸的枯井。他默默地將那幾張沾了血的、被玷汙得更加徹底的紙幣,混入那一遝撫平的、帶著煤灰的錢裏,一起塞進了那個印著“臥牛山中學”的信封。然後,他用那隻沾著新鮮血汙和煤灰、肮髒不堪的手指,顫抖著拿起桌上不知誰用剩的半截、幾乎捏不住的鉛筆頭。
    在信封的空白處,他極其緩慢、極其用力地寫下三個歪歪扭扭、每一筆都仿佛用盡畢生氣力、刻入紙背的字:
    張二蛋收。
    字跡深深刻入紙麵,帶著一種沉甸甸的、無言的分量,像是用生命最後的刻刀留下的印記。寫完這三個字,他佝僂的脊背再也支撐不住任何重量,整個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頭,徹底癱軟在冰冷堅硬的床沿上,隻剩下粗重而痛苦、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聲,在死寂的工棚裏孤獨地回蕩。那封沉甸甸的、沾染著父親體溫、血汙和絕望的信封,就放在他手邊,像一個無聲的祭品,供奉給未知的命運。信封上,“張二蛋收”三個字旁邊,那幾點新鮮與陳舊交織的暗紅血漬,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如同泣血的控訴。
    鉤子: 這封浸透血汗與咳血的信,承載著父親最後的力氣與絕望,能否順利送達?信封上那新舊交織的血點,是生命的倒計時,還是某種不祥的預兆?它會在張二蛋手中,引發怎樣的風暴?
    三、 血色信箋:窗台上的汙濁之舟
    臥牛山中學,傳達室。冬日午後的陽光帶著一種無力的慘白,斜斜地穿過蒙塵的玻璃窗,在地上投下幾道模糊、冰冷的光柱。空氣裏漂浮著細小的塵埃,無聲地舞動。老校工蜷縮在靠牆的舊藤椅裏,鼾聲低微而斷續。靠牆一張斑駁掉漆的木桌上,雜亂地堆放著信件和報紙,像一片被遺忘的孤島。
    張二蛋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如同一道瘦削的影子。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袖口和肘部磨出毛邊、露出灰白棉絮的舊棉襖,身形單薄得像深秋寒風中最後一片不肯凋零的葉子。臉色是長期營養不良的蒼白,顴骨微凸,嘴唇幹裂起皮。隻有那雙眼睛,沉靜得像深潭,深處卻燃燒著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符的執拗和過早洞悉世事的早熟。
    “趙爺爺,” 他聲音不高,帶著山裏孩子特有的、微微沙啞的鼻音,像被冷風吹過,“有我的信嗎?”
    老校工含糊地“唔”了一聲,眼皮都沒抬,隻是用枯瘦如柴、指甲縫裏嵌著黑泥的手指,在桌上那堆信件裏摸索了幾下,然後夾出一個厚實的、沾滿灰塵和可疑油汙的牛皮紙信封,隨手丟在桌沿上,像丟棄一件無關緊要的垃圾。“喏,剛到的。”
    信封上,“張二蛋收”三個歪歪扭扭、如同痙攣寫就的字,像燒紅的鋼針,猛地刺入他的眼簾!旁邊那幾點深褐色的、邊緣模糊、卻帶著不祥氣息的汙漬,在慘淡的陽光下無所遁形!張二蛋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隻從地底伸出的冰冷鬼爪狠狠攥住,瞬間停止了跳動!他認得這字跡!更認得那汙漬的顏色和質感——那是血!是父親的血!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上頭頂,凍結了四肢百骸!
    他伸出手,指尖帶著難以抑製的、細微的顫抖,拿起那個信封。入手沉甸甸的,遠超一張紙的分量。信封的邊緣磨損嚴重,沾著清晰的、帶著煤灰顆粒的指印。他緊緊攥著它,仿佛攥著一塊剛從爐火裏取出的烙鐵,又像攥著父親那顆在黑暗地底艱難跳動、隨時可能停止的心。那熟悉的、混合著劣質煙草、濃重汗味和冰冷煤灰的氣息,透過粗糙的牛皮紙,絲絲縷縷、無孔不入地鑽進他的鼻腔,瞬間將他拖拽回那個昏暗、潮濕、永遠彌漫著絕望氣息的地底工棚,耳邊仿佛又響起了風鎬那瘋狂的咆哮和父親撕心裂肺的咳嗽。
    他沒有立刻拆開,隻是死死地攥著信封,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失去血色,泛著青白。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信封裏那遝紙幣的厚度和棱角,它們冰冷而堅硬,硌著他的手心,也一下下、沉重地硌在他的心髒上。那裏麵包裹著的,是父親佝僂如弓的脊背,是風鎬吞噬生命的轟鳴,是咳出的、帶著煤灰顆粒的滾燙鮮血,是地底三百米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黑暗……每一分錢,都帶著血的餘溫,帶著生命被壓榨到極限的重量。
    他默默地轉身,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離開了傳達室。午後的陽光落在他瘦削單薄的肩上,卻無法帶來絲毫暖意,反而更襯托出他周身彌漫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和難以言喻的沉重。他攥著那個沉甸甸、如同墓碑般的信封,一步一步,走向教室。每一步,都像踩在鋪滿燒紅炭火的刀尖上。
    晚自習的鈴聲早已響過,空洞的回音在冰冷的走廊裏消散。空蕩的教室裏隻剩下張二蛋一個人,如同被遺棄在孤島。慘白的日光燈管發出持續而微弱的“嗡嗡”聲,是這死寂空間裏唯一的、令人煩躁的背景音。冰冷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帶著一股粉筆灰和舊木頭腐朽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窗外是無邊的、濃墨般的冬夜,寒風掠過光禿禿的樹枝,發出如同鬼魂嗚咽般的尖利哨響。
    課桌上攤開的是物理習題冊,密密麻麻的公式和複雜的受力分析圖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有些扭曲、猙獰,像一張張嘲弄的臉。張二蛋握著筆,筆尖懸在紙麵上方,久久沒有落下。他的目光空洞地停留在那些代表理性與秩序的符號上,思緒卻早已被拽入千裏之外那個黑暗、汙濁、彌漫著血腥氣和死亡氣息的地底世界。父親佝僂咳血的身影、痛苦扭曲的臉龐、掌心裏那片刺目的暗紅煤血混合物、還有信封上那幾點新舊交織、肮髒刺目的血漬…這些畫麵如同最凶惡的鬼魅,在他腦海裏瘋狂旋轉、重疊、撕咬,吞噬著最後一絲清明。
    胃裏空蕩蕩的,午飯那點清湯寡水早已消失殆盡,此刻正傳來一陣陣熟悉的、帶著胃酸灼燒感的絞痛。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幹癟得如同紙片的口袋,那裏空空如也。為了省下每一分沾著父親血汗的錢,他晚飯隻啃了一個冰冷、硬得像石頭的粗糧饃饃。
    他強迫自己集中精神,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目光重新聚焦在習題冊上一道複雜的力學綜合題上。滑輪、斜麵、木塊、彈簧…各種冰冷的物理要素糾纏在一起,構築著一個看似有跡可循的世界。他深吸一口氣,試圖理清那紛亂的線索,在旁邊的草稿紙上劃拉著受力分析圖。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裏,卻像無數細小的冰針,狠狠刮著脆弱的喉嚨。
    “咳咳…” 一陣輕微的、壓抑不住的幹咳不受控製地從喉嚨裏逸出。他皺了皺眉,沒太在意,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繼續在草稿上演算。
    然而,這聲幹咳如同打開了潘多拉魔盒!胸腔深處猛地一緊,一股熟悉的、帶著濃烈鐵鏽腥氣的滾燙熱流,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凶猛、更猝不及防的態勢,毫無征兆地洶湧上衝!瞬間衝垮了所有的堤壩!
    “咳!咳咳咳…嘔——!” 他猛地捂住嘴,身體因為劇烈的痙攣而失控地前傾,重重撞在課桌上,發出“哐當”一聲悶響!可怕的咳嗽如同狂風海嘯般瞬間將他吞噬,每一次痙攣都像是要把五髒六腑從喉嚨裏硬生生扯出來!眼前金星亂冒,視野迅速變暗,耳中充斥著血液奔流的巨大轟鳴,淹沒了日光燈的嗡鳴。
    一股滾燙的、粘稠得如同膠質的液體帶著令人作嘔的腥甜味,猛烈地衝破他緊捂的指縫,噴濺在攤開的習題冊上!暗紅色,濃重得如同凝固的油漆,瞬間覆蓋了冰冷的物理公式和圖形。幾滴甚至像跳躍的毒液,濺到了旁邊的草稿紙上,在他密密麻麻的演算符號和受力箭頭上迅速洇開,如同綻開的死亡之花。
    咳嗽終於帶著撕裂般的餘痛稍稍平息。張二蛋劇烈地喘息著,胸口如同被重錘砸過,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劇痛。他像一條被拋上岸瀕死的魚,徒勞地張著嘴。他慢慢鬆開捂著嘴的手,粘稠的血絲連接著嘴唇和掌心。他低頭看向桌麵。
    習題冊上,暗紅的血跡觸目驚心,肆意流淌。那幾道複雜的物理公式和精心繪製的受力分析圖,被這刺目的、象征著生命失控的汙紅徹底覆蓋、扭曲,失去了所有理性的意義。旁邊的草稿紙上,那些代表邏輯、力量與平衡的演算痕跡旁邊,也點綴著幾朵同樣暗紅、帶著毛茸茸邊緣的“死亡印記”。
    他呆呆地看著,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維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血色洪流衝垮。喉嚨裏殘留著那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腥甜味。視線開始變得模糊、旋轉、扭曲。日光燈慘白的光暈在眼前瘋狂地擴散、變形,刺得他眼球生疼。額頭上瞬間滲出細密的、冰冷的冷汗。一股強烈的、如同黑色潮水般的眩暈感,帶著無可抗拒的力量,瞬間淹沒了他所有的意識!
    眼前驟然陷入徹底的黑暗!他甚至來不及發出一絲聲音,身體便如同斷線的木偶,完全不受控製地向前撲倒!
    “哐啷!” 他撞翻了桌上的墨水瓶!濃黑粘稠的墨汁如同決堤的汙濁洪流,瞬間傾瀉而出,帶著吞噬一切的氣勢,迅速蔓延開來,無情地淹沒了習題冊、草稿紙、那攤刺目新鮮的暗紅血跡、還有那個一直被他放在桌角、此刻顯得無比脆弱的、沾染著煤灰和父親新舊血跡的、沉甸甸的牛皮紙信封!
    墨汁肆意橫流,與暗紅的鮮血迅速混合、交融、翻滾,形成一種更加汙濁、更加不祥、如同沼澤淤泥般的深褐色汙漬,覆蓋、吞噬了一切。草稿紙上那些理性的演算痕跡、物理世界冰冷的定律,在這汙濁的、象征生命與理性雙重崩塌的洪流中,顯得如此蒼白、如此無力、如此可笑。
    張二蛋的身體軟軟地滑落,像一片飄零的落葉,倒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徹底失去了知覺。隻有那墨黑與暗紅瘋狂交融的汙濁泥潭,在慘白燈光的照射下,無聲地蔓延、擴散,像一個巨大而絕望的、指向虛無深淵的隱喻。
    鉤子: 墨血交融的汙濁,吞噬了課本,玷汙了血汗錢,也淹沒了張二蛋。這雙重生命與知識)的崩塌後,等待他的是徹底的沉淪,還是絕望中的一絲掙紮?那封承載著父親最後心血的信,是否就此沉入汙濁的泥沼?
    四、 汙濁之舟:絕望深淵的坐標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有短短一瞬,也許已曆經漫長輪回。張二蛋的意識如同沉入冰冷黑暗海底的殘骸,在無盡的虛無中緩慢地、艱難地上浮。刺骨的寒意從身下堅硬如鐵的水泥地,如同毒蛇般鑽入骨髓,讓他打了一個劇烈的寒顫,幾乎要再次暈厥。眼皮沉重得像被焊上了鉛塊,每一次試圖睜開都牽扯著顱骨內撕裂般的劇痛。喉嚨裏火燒火燎,殘留著濃重的血腥味和劣質墨汁苦澀的餘味,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刀割。
    他艱難地撐開一條眼縫,視野模糊而晃動。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課桌底下熟悉的、布滿灰塵和深刻劃痕的水泥地麵,冰冷而肮髒。然後,是近在咫尺的一小片深褐色、粘稠的汙漬——那是墨汁和他咳出的、尚未完全幹涸的鮮血混合而成的、如同傷口結痂般的印記。昏迷前的可怕景象瞬間衝回腦海,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鐵手狠狠攥緊、揉搓,驟然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
    “呃…” 他喉嚨裏溢出一聲痛苦到極致的呻吟,如同受傷野獸的低嚎。他掙紮著想坐起來,四肢百骸都像被拆散後重新胡亂拚接,酸軟無力,每一次微小的挪動都牽扯著胸腔深處撕裂般的劇痛。他咬著牙,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指甲摳著冰冷粗糙的水泥地,才勉強將自己從地上撐起,拖著仿佛不屬於自己的身體,癱坐回那把同樣冰冷堅硬的椅子上。
    目光,帶著最後一絲渺茫的希冀,落在課桌上。
    眼前的景象,讓他的心徹底沉入了萬載寒冰的深淵!
    那封承載著父親所有血汗、生命和最後期望的牛皮紙信封,此刻正浸泡在一片濃黑粘稠、如同石油般的墨汁汪洋中!信封的一角已經被墨汁徹底浸透、飽和,染成了不祥的深黑色,邊緣還在緩慢地滴落著汙濁的液體。“張二蛋收”那幾個歪歪扭扭、用盡父親最後力氣寫下的字,連同旁邊那新舊交織、刺目無比的血漬,都被這洶湧的、貪婪的墨色無情地吞噬、覆蓋、模糊,隻留下扭曲變形、如同鬼畫符般的輪廓。墨汁正順著信封的折痕,如同無數條黑色的蛆蟲,緩慢而堅決地向裏麵滲透,玷汙著裏麵那些同樣肮髒、同樣沉重的紙幣。
    旁邊的習題冊和草稿紙更是慘不忍睹。那些代表理性、秩序、知識改變命運的物理公式、精密的演算過程、象征著邏輯與力量的符號……此刻全被濃墨重彩的汙濁覆蓋、扭曲、徹底淹沒。那攤他咳出的、還帶著生命餘溫的暗紅血跡,早已與墨汁徹底交融、翻滾、不分彼此,變成了一種更加肮髒、更加令人作嘔、象征著一切努力都歸於虛無的深褐色泥沼。
    張二蛋呆呆地看著這片象征著他整個世界崩塌的狼藉,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維都被凍結。一種巨大的、冰冷刺骨的絕望感,如同這冬夜最凜冽的寒風,瞬間浸透了他的骨髓、凍結了他的血液。父親咳血的掌心、掌紋裏暈開的暗紅煤血、信封上新舊疊加的汙點、地底無邊的黑暗和風鎬那吞噬生命的咆哮…這些畫麵如同最殘酷的刑具,瘋狂地切割、蹂躪著他的神經。而眼前這墨黑與血褐交織、瘋狂蔓延的汙濁泥潭,像是對這一切最直觀、最無情、最徹底的注解和終極嘲弄!
    他伸出顫抖的、冰涼的手指,指尖還沾著地上的灰塵和昏迷時蹭到的墨血混合物。他小心翼翼地、如同觸碰燒紅的烙鐵、又像是觸碰父親的傷口般,將那個被墨汁浸染得濕冷沉重的信封,從汙濁的桌麵拿起。墨汁粘膩冰冷,順著他的指尖流淌,留下肮髒的痕跡。信封沉甸甸的,帶著一種死亡般的濕冷和絕望的重量。他不敢去看裏麵那些同樣被玷汙的、沾著煤灰和父親血跡的紙幣,那會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像一尊徹底失去了靈魂、被抽空了所有生氣的石像,枯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慘白的燈光如同審判之光,籠罩著他,將他瘦削的身影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拉得細長、扭曲而怪異。教室裏死寂一片,隻有日光燈管持續發出那令人心煩意亂、如同無數蒼蠅在耳邊盤旋的“嗡嗡”聲,單調地宣判著時間的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夜色更加濃稠,寒風嗚咽得如同萬千冤魂在哭泣。
    張二蛋空洞得如同深淵的目光,緩緩地、無意識地掃過桌麵那片汙濁的狼藉。他的視線,如同被磁石吸引,落在了幾張散落在墨跡邊緣、相對“幹淨”、未被完全吞噬的草稿紙上。那上麵沒有血跡,隻有他之前演算時留下的幾行公式和數字,像被遺忘在廢墟中的殘片。
    一種麻木的、近乎本能的、如同程序啟動的動作開始了。沒有思考,沒有目的,隻剩下軀殼在絕望深淵邊緣的本能蠕動。
    他伸出沾滿墨跡和汙紅的手指,極其緩慢地,將那些未被墨汁完全吞噬、卻同樣帶著煤灰顆粒和血汙印記的紙幣,一張、一張,從汙濁的信封裏抽出來。每一張都冰冷、肮髒、沉甸甸的,帶著洗刷不掉的恥辱和生命的重量。他不再去看那些刺目的汙點,隻是機械地、專注地,將那些象征著父親破碎生命的紙片,在課桌上攤開,像展示最後的遺物。
    然後,他拿起一張相對幹淨的草稿紙。上麵還殘留著他演算的筆跡。
    折疊。
    再折疊。
    他的手指笨拙而緩慢,仿佛每一個關節都生了鏽,又仿佛在進行一項無比艱難、耗盡所有心力的工作。他將一張沾著暗紅墨跡、汙穢不堪的一元紙幣,小心翼翼地夾在折好的草稿紙中間。接著,是另一張,再一張…他並非刻意為之,隻是麻木地重複著這個動作,像一個設定好程序的機器,將那些帶著父親生命最後印記的、被雙重汙濁煤灰\血跡和墨汁)玷汙的紙幣,一張張地疊進這代表著理性與知識追求的草稿紙裏。
    漸漸地,一個粗糙的、歪歪扭扭的、甚至有些醜陋的紙船雛形,在他沾滿墨跡和汙紅的手中,慢慢地、掙紮著呈現出來。草稿紙的折痕裏,隱隱透出裏麵包裹著的、那些帶著煤灰顆粒和暗紅汙跡的紙幣的輪廓,如同紙船內部流淌著肮髒的血液。
    紙船粗糙,船體甚至有些歪斜,船身上不可避免地沾染著墨汁的汙痕和血漬的暗影。它靜靜地躺在張二蛋沾滿汙跡、冰冷顫抖的掌心,在慘白燈光的無情照射下,像一個來自深淵最底層的、沉默而絕望的祭品,承載著無法言說的苦難、破碎的希望和被雙重玷汙的宿命。
    張二蛋低下頭,怔怔地看著掌心這隻用父親的血汗錢已被汙濁玷汙)和物理草稿紙象征知識救贖,同樣被玷汙)疊成的、汙濁不堪的紙船。他的眼神空洞得沒有一絲光,沒有悲傷,沒有憤怒,隻有一片死寂的虛無,仿佛靈魂早已被這無盡的黑暗、冰冷和絕望徹底凍結、粉碎。隻有那紙船粗糙的棱角,冰冷地、固執地硌著他的手心,傳遞著一種無聲的、深入骨髓的、足以凍結時間的悲涼。
    他將這隻小小的、卻承載著難以想象之重的汙濁紙船,輕輕地、輕輕地,放在了冰冷的窗台上。
    窗外,是濃得化不開的、死寂的冬夜,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墳墓。窗玻璃上凝結著厚厚的、如同冰花般的水汽,模糊了外麵所有的景象,也隔絕了所有微弱的星光。隻有這艘汙濁的紙船,在冰冷的窗台上,在慘白燈光的映照下,像一個沉默的、指向未知深淵的坐標,一個絕望者留在世界邊緣的最後印記。窗台下,是學校排水溝的方向,隱約傳來汙水的、緩慢流淌的、如同垂死者最後歎息般的嗚咽聲,仿佛在回應著這無聲的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