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補課紅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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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塵光微火:廢棄倉庫裏的堅守
七月流火,暑氣蒸騰。午後的陽光白花花地潑灑下來,將臥牛山中學的操場炙烤得如同燒紅的鐵板,蒸騰起肉眼可見的、扭曲的熱浪,空氣仿佛都在燃燒。蟬鳴聲嘶力竭,從每一片蔫頭耷腦、蒙著灰土的梧桐樹葉下鑽出,匯成一片令人心煩意亂、永無止歇的巨大噪音,籠罩著空曠死寂、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的校園。
唯有校園最深處,那座掛著“後勤總務科”牌子的舊倉庫,如同一個被時光遺忘的角落,勉強散發著一絲陰涼的氣息。倉庫緊鄰著早已廢棄、如同鬼屋般的舊器材室,窗戶玻璃大多破損,用歪斜的木板或發黃的舊報紙潦草釘死,勉強阻擋著熱浪。空氣裏彌漫著一股陳年累月積攢下來的、濃重得化不開的黴味,混合著鏽蝕金屬的腥氣、朽木腐敗的氣息和無處不在的、嗆人的灰塵顆粒。光線昏暗得令人壓抑,隻有從破損窗板縫隙裏頑強漏進的幾束光柱,如同探照燈般切割開濃重的黑暗,照亮其中瘋狂飛舞的、密密麻麻的塵埃,演繹著微觀的末日之舞。
在這片被遺忘的、彌漫著衰敗氣息的陰影裏,趙建國佝僂著背,正費力地挪開堆放在舊跳馬箱和幾捆散發著異味、破損不堪的體操墊之間的一堆雜物。灰塵簌簌落下,如同灰色的雪,嗆得他忍不住弓起背,發出一陣壓抑的低咳,肺部發出破風箱般的嘶鳴。他抬起粗糙的手背抹了把額頭的汗,汗水混著灰塵,在他溝壑縱橫、寫滿風霜的臉上留下幾道肮髒的泥印。他身上那件洗得發白、肩頭打著補丁、袖口磨出毛邊的舊工裝襯衫,後背已被汗水浸透了一大片深色,緊緊貼在嶙峋的脊背上。
“來,搭把手,小花。” 他喘著粗氣,聲音在空曠、布滿蛛網的器材室裏帶著空洞的回響,顯得格外虛弱。
李小花和張二蛋趕緊上前。張二蛋的動作明顯帶著一絲遲滯,呼吸也比平時粗重些,但他咬著牙,一聲不吭。三人合力,汗水滴落在積塵的地麵,終於清出了一小塊相對幹淨的空地。趙建國從角落裏拖出兩塊同樣布滿灰塵、邊緣綻出海綿的破舊體操墊,用力拍打了幾下,激起更大片的塵霧,才將它們鋪在地上。又搬來一張布滿深刻劃痕、桌腿搖晃的舊課桌,用一塊看不清顏色的破抹布使勁擦了擦桌麵,灰塵在光柱裏如同受驚的飛蛾般狂舞。最後,他小心翼翼地從隨身攜帶的一個磨損嚴重、邊角開線的舊帆布挎包裏,取出一塊邊緣卷曲、漆麵剝落的小黑板,踮起腳,用一根舊麻繩,將它掛在旁邊一個同樣鏽跡斑斑、早已廢棄的單杠架上。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
“好了,地方是小了點,勝在清靜。” 趙建國環顧了一下這簡陋得近乎悲壯的“教室”,臉上擠出一絲疲憊卻無比堅定的笑容,用力拍了拍手上的灰,仿佛要將所有的困頓拍掉,“都坐吧,咱們抓緊時間。今天把三角函數這部分難點再梳理一遍,特別是二倍角公式的應用變換,高考裏常挖坑…”
昏暗中,幾張年輕的麵孔圍坐在布滿灰塵的墊子上,眼神卻如饑似渴,亮得驚人。李小花攤開一本卷了邊、封麵用膠帶反複粘合的舊筆記,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娟秀而堅韌的字跡,像黑暗中開出的花。張二蛋則拿著半截鉛筆頭,在幾張發黃、邊緣毛糙的草稿紙上認真演算,筆尖劃過粗糙的紙麵,發出沙沙的輕響。他偶爾會因為胸口的憋悶而微微蹙眉,壓抑地輕咳一聲,隨即又立刻低下頭,仿佛那點不適微不足道。幾縷汗水沿著他們同樣洗得發白、領口磨薄的舊t恤滑落,滴在墊子上,洇開小小的深色印記。
粉筆在黑板上摩擦,發出“吱呀”的、有些刺耳的輕響。趙建國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卻異常清晰,在彌漫的黴味和飛舞的塵埃中,如同微弱的火種,試圖為這些被遺忘在暑假角落、被主流拋棄的孩子,點燃一簇照亮前路的、微薄卻無比珍貴的光芒。窗外,蟬鳴依舊,一聲緊過一聲,如同為這無聲的抗爭敲響單調而焦躁的鼓點,又像是某種不祥的催促。
鉤子: 張二蛋壓抑的咳嗽與遲滯的動作,是否預示著他身體的危機?這簇在黴塵中艱難點燃的微光,能否抵禦即將到來的風暴?窗外不歇的蟬鳴,是背景音,還是風暴來臨的前奏?
二、 檀香規訓:校長室裏的冰冷裁決
承接倉庫裏微光初燃的艱難)
與此同時,在校園另一端,校長鄭明的辦公室,卻如同存在於另一個維度的世界,一個被精心過濾掉所有燥熱與雜音的真空繭房。
厚重的深紅色天鵝絨窗簾嚴絲合縫地垂落,如同兩道無聲的閘門,將窗外灼人的陽光和惱人的蟬鳴徹底隔絕、吞噬。中央空調無聲地、高效地輸送著恒定而涼爽的宜人溫度,空氣裏彌漫著一種清雅的、若有似無的昂貴檀香氣息,營造出一種虛假的寧靜。巨大的紅木辦公桌光可鑒人,倒映著頭頂璀璨的水晶吊燈光芒,上麵整齊地擺放著鍍金筆筒的文件架、一台嶄新的超薄液晶電腦,以及一套溫潤如玉、價值不菲的紫砂茶具。
鄭明靠在高背真皮轉椅裏,身體深深陷入柔軟的包裹中,神情是絕對的閑適與掌控。他今天穿了一件質地精良、泛著淡淡絲光的淺灰色定製短袖襯衫,袖口隨意挽起一折,恰到好處地露出一塊表盤簡約、卻足以彰顯身份與財力的鉑金腕表。他正慢條斯理地擺弄著茶具,動作嫻熟而優雅,如同進行一場儀式。沸水注入小巧的紫砂壺,蒸騰起嫋嫋白氣,碧綠鮮嫩、如雀舌般的明前龍井在壺中緩緩舒展、沉浮,瞬間釋放出沁人心脾的、帶著春天山林氣息的清香。他提起壺,水流如絲,將澄澈金黃的茶湯精準地注入麵前兩個同樣精致小巧、薄如蟬翼的白瓷杯中,湯色誘人。
“明前龍井,今年的頭采,嚐嚐。” 他將其中一杯輕輕推到坐在對麵沙發上的孫麗麵前,臉上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從容不迫的笑意,語氣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距離感。
孫麗,周強的班主任,今天顯然是經過了一番精心的修飾。一身剪裁合體的淡藍色雪紡連衣裙,襯得她膚色白皙,比平時年輕精神了不少。臉上薄施脂粉,掩蓋了細微的歲月痕跡,頭發也精心吹燙過,帶著柔和的弧度。她雙手捧起那小巧溫熱的茶杯,如同捧著聖物,湊近鼻端,深深嗅了一下,臉上立刻浮現出誇張的陶醉和受寵若驚的表情:“嗯…真香!鄭校長您真是懂茶的行家!這茶湯,這色澤…嘖嘖,怕是一兩都得上千了吧?真是托您的福,才能喝到這麽好的茶!” 她的恭維帶著一絲刻意的甜膩。
鄭明端起自己那杯,姿態優雅地輕輕吹了吹浮沫,啜飲一小口,微眯著眼,舌尖感受著那鮮爽醇厚的回甘,沒有直接回答孫麗的問題,隻是從鼻腔裏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嗬,喜歡就好。” 他放下茶杯,目光隨意地掃過孫麗精心修飾的臉,語氣輕鬆得像是在談論窗外的天氣:“對了,孫老師,最近…有沒有聽到什麽動靜?關於…倉庫那邊?總覺得那邊有點…不安分?”
孫麗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如同被針刺了一下,隨即迅速恢複,甚至更顯熱切。她放下茶杯,身體微微前傾,雙手交疊放在膝上,刻意壓低了聲音,營造出一種分享秘密的親昵感:“鄭校長,您不問我還真不好主動提。是有那麽點…不太和諧的風聲。” 她頓了頓,觀察著鄭明平靜無波的表情,才繼續說道,“聽說…趙建國老師,最近在倉庫那邊…動靜不小。好像…在偷偷給一些學生補課?就那些…沒回家的住校生,基本都是山裏來的。” 她刻意加重了“山裏來的”幾個字。
“哦?” 鄭明挑了挑眉,臉上依舊不見喜怒,修長的手指在光滑冰涼的紅木桌麵上有節奏地輕輕敲擊著,發出篤、篤、篤的輕響,在靜謐奢華的辦公室裏顯得格外清晰,如同倒計時。他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才慢悠悠地開口,聲音平穩得像是在念一份報告:“趙建國…倉庫管理員?給農村學生補課?” 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嘲弄的弧度,“孫老師,你說說看,這算怎麽回事?嗯?”
孫麗立刻心領神會,臉上迅速堆起恰到好處的為難和義憤,聲音也拔高了幾分:“鄭校長,這…這還用說嗎?這明顯是嚴重的違規操作啊!暑假是學生和老師法定的休息調整期,學校三令五申,大會小會強調,嚴禁任何形式的集體補課!他趙建國這是什麽行為?這是赤裸裸地藐視學校規定!私自占用學校寶貴的廢棄場地!還…還專門挑那些農村學生,” 她加重語氣,帶著煽動性,“這不是搞特殊化、人為製造對立情緒是什麽?影響太壞了!性質太惡劣了!這要是傳出去,讓別的兢兢業業遵守規矩的老師怎麽看?讓那些遵紀守法的家長怎麽想?這不是給我們整個學校的管理秩序添亂嘛!是在打校領導的臉啊!” 她越說越激動,仿佛趙建國犯下了動搖校本的彌天大罪。
鄭明靜靜地聽著,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眼神淡漠,仿佛在看一場與己無關的表演。他拿起桌上那份關於夏令營經費被挪用的舉報信草稿複印件正是趙建國上次在教案裏夾帶、被孫麗“不小心”摔出來的那張),用兩根保養得宜、指甲修剪整齊的手指,漫不經心地拈著,輕輕翻看著。薄薄的紙張發出輕微的嘩啦聲,在安靜的辦公室裏異常刺耳。
“規矩…” 鄭明放下那張輕飄飄卻重若千鈞的紙,身體向後靠進寬大舒適、如同王座般的椅背裏,目光越過嫋嫋升起的茶煙,投向虛空,聲音低沉而帶著一種浸透骨髓的、不容置疑的權威,“孫老師,你記住,規矩這東西,從來不是用來保護那些不知變通、不識時務的愣頭青的。” 他頓了頓,手指停止敲擊,轉而用指尖輕輕點了點光滑的桌麵,發出叩擊靈魂般的輕響,“規矩,是用來約束那些不安分、不聽話、試圖挑戰現有秩序的人。對於這種人,” 他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淬了冰的鋼針,直刺人心,“規矩就是…碾碎他們的最趁手的工具。”
“啪!” 一聲輕響,不大,卻如同驚雷。他將那份舉報信複印件隨意地丟回光潔如鏡的桌麵上,仿佛丟棄一張無用的廢紙。
“至於趙建國,” 鄭明重新端起那杯溫熱的龍井,語氣恢複了之前的閑適,仿佛在談論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處理掉一件舊家具,“既然他這麽有精力,這麽喜歡倉庫那片天地…那就讓他把精力都放在倉庫上好了。你下午就去通知他,從明天起,倉庫及所有附屬區域的暑期盤點和徹底清潔工作,由他全權負責。要求賬目清晰,賬物完全相符,一絲不苟!所有角落,包括那個破器材室,” 他嫌惡地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方向,“都必須打掃得一塵不染!這是死命令!校務會重點督查項目!” 他啜了口茶,放下茶杯,眼神淡漠地掃向孫麗,“如果再發現他有任何違規行為,或者倉庫管理出現任何疏漏…哪怕隻是一粒灰塵沒擦幹淨…” 他拖長了語調,聲音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就讓他收拾東西,直接去後山水庫看水泵吧。那裏清靜,也涼快,正好修身養性。”
孫麗心頭猛地一凜,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連忙點頭如搗蒜:“明白!明白!鄭校長您放心!我這就去通知他!保證讓他把倉庫看得死死的!一根針都別想動!絕不給您添麻煩!” 她的保證帶著一種急於表忠心的諂媚。
鄭明滿意地點點頭,不再說話,悠然自得地品著杯中價值不菲的明前龍井,仿佛剛才隻是處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辦公室裏重新恢複了那種恒溫恒濕、檀香繚繞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寧靜。陽光被厚重的天鵝絨窗簾牢牢擋在外麵,連同那個在廢棄器材室裏揮汗如雨、艱難維持著一點星火的角落,以及角落裏那些微弱的希望。
三、 鍍金階梯:別墅書房裏的精英之路
幾天後的傍晚,城市的暑氣尚未完全消散,夕陽的餘暉給鋼筋水泥的森林鍍上了一層慵懶而虛假的金紅色。一輛線條流暢、漆麵如鏡的黑色豪華轎車,悄無聲息地駛入城西一片環境清幽、戒備森嚴的高檔別墅區。綠樹成蔭,名貴花木扶疏掩映,精心修剪的草坪如同綠色的絲絨地毯。一棟棟造型典雅、氣派非凡的別墅如同城堡般散落其間,空氣裏飄蕩著青草剛剛修剪後的清新氣息和若有似無的、名貴晚香玉的甜香,隔絕了外界的喧囂與燥熱。
轎車在一棟帶有廣闊私家花園、白色羅馬柱和精美雕花鐵藝的法式別墅前穩穩停下。別墅燈火通明,巨大的落地窗如同水晶幕牆,映出裏麵璀璨奪目的巨型水晶吊燈輪廓,流光溢彩。
林雪薇的母親——東方倩,一位保養得宜、儀態雍容華貴的中年女士,穿著質地精良、剪裁完美的真絲家居長裙,親自站在雕花銅門前迎接。她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無可挑剔的優雅微笑,將一位提著精致鱷魚皮公文包、穿著熨帖得一絲不苟、剪裁完美的淺灰色高定西裝、戴著金絲邊眼鏡、氣質儒雅而精幹的中年男子迎進家門。男子步伐沉穩,目光銳利,帶著一種知識權威的自信。
“陳老師,辛苦您這麽晚還特意跑一趟,真是過意不去。” 東方倩的聲音溫和悅耳,帶著一種世家貴婦特有的、既客氣又隱含距離的尊重,每一個字都仿佛經過精心打磨。
“林太太您太客氣了,這是我的榮幸,應該的。” 被稱為陳老師的男子——省內赫赫有名、以輔導尖子生衝刺頂尖學府而一席難求的金牌特級教師——推了推眼鏡,笑容謙和得體,眼神卻銳利如鷹隼,瞬間掃過別墅奢華的玄關。預約他的一對一輔導早已排到半年後,課時費更是高得足以讓普通人瞠目結舌。
別墅內的裝潢極盡奢華,彰顯著主人雄厚的財力與不凡的品位。挑高近六米的恢宏客廳,光潔如鏡的意大利進口大理石地麵倒映著璀璨的巨型水晶吊燈,光芒四射。頂級小牛皮的沙發、來自波斯的手工羊毛地毯、牆上懸掛的抽象派大師真跡油畫,無不散發著金錢堆砌出的藝術與奢華氣息。空氣裏彌漫著清雅的、定製的高級香氛,沁人心脾。
東方倩引著陳老師,步履從容,徑直走向別墅深處一間專門為女兒辟出的獨立書房。書房同樣寬敞明亮,堪比小型圖書館。靠牆是一整排頂天立地的非洲紫檀木書櫃,裏麵整齊碼放著精裝燙金的世界名著、學術典籍和藝術畫冊。一張寬大的、線條流暢的實木書桌,桌麵光潔得能照出人影,上麵擺放著最新款的頂配蘋果筆記本電腦、德國進口護眼台燈,還有一盆生機勃勃、價值不菲的日本羅漢鬆盆景。書房一角,甚至擺放著一架鋥亮的、純手工打造的德國施坦威黑色三角鋼琴,無聲訴說著藝術熏陶。
林雪薇已經安靜地坐在書桌旁。她穿著一身質地柔軟、設計簡約的家居裙,長發柔順地披在肩後,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倦意,但眼神清澈而專注。看到陳老師進來,她禮貌地起身,微微頷首問好:“陳老師好。”
“雪薇同學,我們開始吧,時間寶貴。” 陳老師沒有過多寒暄,放下沉重的公文包,直接進入正題,效率極高。他打開包,取出一疊厚厚的、打印清晰、裝訂整齊的講義,封麵上印著“高階思維突破”。“上周我們係統梳理了函數與導數的核心思想與解題框架,今天重點突破幾個拉分的關鍵壓軸題型,尤其是構造函數證明複雜不等式和含參恒成立問題的幾種高階技巧與變式…” 他的聲音沉穩有力,語速適中,思路清晰無比,每一個知識點都直擊高考核心難點,講解深入淺出,化繁為簡。每一個例題都經過精心挑選,極具代表性和思維深度。
林雪薇凝神聽著,手中的萬寶龍簽字筆在厚實的、進口道林紙筆記本上飛快記錄,字跡清秀流暢。陳老師目光如炬,在她演算卡殼或思路稍顯凝滯的地方稍加點撥,往往一語中的,直指要害,讓她瞬間豁然開朗。書房裏隻剩下筆尖劃過高級紙張的沙沙聲和老師條理分明、邏輯嚴密的講解聲,高效、專注,彌漫著精英教育的精致氛圍。水晶吊燈柔和而明亮的光線灑下,將書房裏的一切都籠罩在一種鍍了金的、通往成功的路徑之中。
時間在高效的學習中飛快流逝。當陳老師合上厚厚的講義,宣布“今天就到這裏”時,窗外的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別墅區精心設計的景觀燈次第亮起,柔和的光芒勾勒出花園優美的輪廓,如同童話世界。
“雪薇同學悟性極高,思維敏捷,一點就透。” 陳老師一邊有條不紊地收拾講義,一邊微笑著對林雪薇說,語氣中帶著職業性的讚許和不容置疑的篤定,“按照這個節奏,係統梳理完整個知識體係,強化解題思維和應試技巧,衝擊頂尖學府的把握會非常大。保持住狀態,清北不是夢。” 他的話語如同蓋上了成功的印章。
東方倩一直安靜地坐在書房角落一張舒適的法式單人沙發裏,手中捧著一本全英文的時尚藝術雜誌,此刻也優雅地放下雜誌,臉上露出矜持而滿意的笑容:“真是太感謝陳老師了!有您這樣的名師悉心指導,我們雪薇才能少走彎路,站在更高的起點上。這份恩情,我們銘記在心。”
“林太太您過獎了,” 陳老師謙遜地微微欠身,目光卻已不著痕跡地掃過書桌上那盆羅漢鬆旁一個早已準備好的、鼓鼓囊囊的牛皮紙信封。信封很厚實,沒有封口,邊緣露出裏麵一遝嶄新的、深紅色的百元鈔票那光滑挺括的邊角,在燈光下泛著誘人的光澤。“是雪薇同學本身天資聰穎,基礎極其紮實,更難得的是這份專注和刻苦。” 他的恭維點到即止。
東方倩優雅地站起身,步履輕盈地走到書桌前,極其自然地、如同拈起一片花瓣般,將那個沉甸甸的信封拿起。她的動作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從容。她雙手將信封遞向陳老師,笑容溫婉:“陳老師,這是這個階段的課時費,您請收下。一點心意,不成敬意,還望您繼續多多費心,嚴格要求雪薇。” 她的姿態無可挑剔,仿佛遞出的不是一遝鈔票,而是一件尋常禮物。
陳老師臉上笑容不變,動作卻異常嫻熟流暢。他沒有絲毫推辭,極其自然地伸出雙手接過信封,指尖在接過信封的瞬間,極其自然地、似乎是無意地,在信封開口處那遝鈔票光滑挺括的邊緣上輕輕按壓了一下。這個動作快如閃電,帶著一種心照不宣的、浸淫已久的默契。他的指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厚實紙幣特有的挺括感、光滑的紙質和沉甸甸的分量感,心中瞬間有了精確的估算。
“林太太您太客氣了。” 他微笑著,手腕一轉,那個鼓脹的信封便如同變魔術般,滑進了他隨身攜帶的精致鱷魚皮公文包一個隱蔽的內層夾袋裏,動作流暢得沒有一絲煙火氣,仿佛隻是放回了一支筆。“雪薇同學這邊,您盡管放一百個心。後續的強化衝刺計劃我已經安排好了,重點突破幾個能拉開絕對差距的難點和應試策略。我們目標一致,一定把她送進最頂尖的學府。”
“那就全拜托陳老師了!有您這句話,我們就踏實了。” 東方倩的笑容更加舒展,如同精心描繪的工筆畫。
陳老師點點頭,提起他那價值不菲的公文包,彬彬有禮地告辭。東方倩親自將他送至別墅門口,看著他坐上那輛等候的黑色轎車,悄無聲息地駛離,融入別墅區幽靜而安全的道路,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
四、 窒息碾軋:塵埃落定的冰冷結局
廢棄器材室裏,濃重的黴味與灰塵氣息依舊如同實質般壓迫著呼吸。昏暗的光線下,趙建國正滿頭大汗、近乎匍匐地蹲在一個巨大的、散發著腐朽氣味的舊木箱前。箱子裏堆滿了早已淘汰、鏽跡斑斑、如同廢鐵的鉛球、鐵餅等廢舊金屬器材。灰塵沾滿了他花白的頭發、汗濕後緊貼皮膚的工裝襯衫,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脖頸上留下道道黑灰色的汙痕,讓他看起來像個剛從煤堆裏爬出來的苦役。他一邊費力地辨認、清點著那些沉重冰冷的廢鐵,一邊在一個破舊不堪、紙頁泛黃卷曲的本子上顫抖地記錄著數字,不時因吸入濃烈的灰塵而弓起背,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劇咳,每一聲咳嗽都仿佛要將內髒震碎。
“趙老師!” 器材室門口突然傳來孫麗刻意拔高的、帶著公事公辦腔調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錐子刺破了壓抑的空間。
趙建國聞聲,身體猛地一僵。他扶著酸痛的腰,借助旁邊冰冷的木箱邊緣,極其艱難地、搖搖晃晃地站起身。逆著門口那並不明亮的光線,他看到孫麗穿著那身淡藍色、質地輕盈的雪紡裙,抱著手臂,如同巡視領地的女王般站在門口光亮處。她臉上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毫不掩飾的嫌惡和一絲完成任務般的冷漠,仿佛踏進這黴味彌漫、灰塵遍地的破屋子,會玷汙了她精致的鞋子和裙擺。
“孫老師?有事?” 趙建國喘著粗氣,聲音嘶啞幹澀,用沾滿汙垢的袖子胡亂擦了把臉上的汗和灰,試圖看清對方的表情。
孫麗沒有往裏走哪怕一步,隻是站在門口那象征著“幹淨世界”的光亮處,聲音清晰地、冰冷地傳進來,帶著宣判的口吻:“鄭校長讓我通知你。” 她刻意停頓了一下,強調著指令的來源,“從明天起,倉庫及所有附屬區域——包括這個破地方,” 她嫌惡地用尖細的高跟鞋鞋尖虛點了點趙建國腳下滿是灰塵汙垢的地麵,“暑期全麵盤點和徹底清潔工作,由你全權負責!要求賬目絕對清晰,賬物完全相符,一絲一毫都不能差!所有角落,每一寸地麵,每一件破爛,” 她的目光掃過那些鏽蝕的廢鐵,“都必須打掃得一塵不染!這是死命令!鄭校長親自交代的!” 她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趙建國愣住了,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愕和痛楚,他下意識地看向牆角那塊掛在單杠上的小黑板,聲音帶著一絲掙紮:“盤…盤點清潔?那…那下午的課…” 那是他僅存的一點火光。
“課?” 孫麗像是聽到了什麽極其荒謬可笑的事情,嘴角誇張地勾起一抹毫不掩飾的譏誚和鄙夷,“趙老師,你還沒睡醒嗎?還是腦子被這裏的黴氣熏糊塗了?” 她語帶刻薄,“鄭校長說了,你現在唯一的職責,就是看好你的倉庫!做好你的盤點清潔!其他的,尤其是那些違規的、上不得台麵的補課!” 她一字一頓地加重了“違規補課”四個字,如同釘下棺材的釘子,“想都別想!立刻停止!再讓學校發現你有任何不務正業的舉動,或者倉庫這邊出一點紕漏…” 她拖長了語調,眼神如同淬毒的冰棱,直刺趙建國的心髒,“鄭校長說了,後山水庫正缺個看水泵的,那裏清靜,也涼快,特別適合你這種人養老!收拾鋪蓋卷就能去!”
冰冷的威脅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捅進趙建國的心口,瞬間抽幹了他所有的力氣。他佝僂的背脊猛地一塌,仿佛被無形的重錘擊中,整個人都矮了幾分。握著舊筆記本和半截鉛筆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鉛筆幾乎要被捏斷。他張了張嘴,幹裂的嘴唇翕動著,喉嚨裏卻像被塞進了一團浸透灰塵和絕望的棉花,又幹又澀又痛,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胸口那再也壓抑不住的悶痛和隨之而來的、更猛烈的咳嗽,代替了所有的控訴與悲鳴。
“咳咳…咳咳咳…嘔…” 他猛地彎下腰,劇烈的咳嗽如同狂風海嘯般將他吞噬,身體劇烈地顫抖、痙攣,肺部發出可怕的、如同破舊風箱即將撕裂的嘶鳴聲。他不得不死死抓住旁邊冰冷的木箱邊緣,才勉強支撐住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將整個生命都咳出來。
孫麗嫌惡地皺緊了眉頭,仿佛看到了什麽極其肮髒的東西,下意識地用手在鼻子前用力扇了扇風,精致的眉毛擰在一起,聲音尖利:“行了!話我帶到了!趙老師,你好自為之!別給自己找不痛快!” 說完,她如同躲避瘟疫般,毫不猶豫地轉身,踩著那雙細跟高跟鞋,噔噔噔地快步離開了這片令她窒息作嘔的陰影,隻留下一串清脆、冷漠、漸行漸遠的回音,如同喪鍾的餘韻。
劇烈的咳嗽終於帶著血沫和虛脫緩緩平息。趙建國扶著冰冷刺骨的木箱邊緣,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胸腔深處撕裂般的疼痛,汗水混合著灰塵,沿著他溝壑縱橫、灰敗如土的臉頰滑落,滴在積滿厚厚灰塵的地麵上,瞬間消失無蹤。他艱難地抬起渾濁、布滿血絲的眼睛,望向器材室門口。那裏,幾道微弱的光柱依舊投射進來,光柱裏,塵埃依舊在不知疲倦地、徒勞地飛舞。而在那光柱之外,是濃得化不開的、令人窒息的、無邊無際的黑暗。那黑暗,仿佛已經吞噬了一切。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極其緩慢地、沉重地移向牆角那個陪伴他多年的、磨損嚴重的舊帆布挎包。挎包敞開著口,側袋裏,隱約可見幾張折疊起來的、邊緣毛糙的信紙——那是他這幾天晚上,在昏暗的宿舍燈光下,就著廉價止咳糖漿那苦澀的味道,忍受著胸口的悶痛,一字一句、耗盡心力寫下的、關於校服采購巨大差價和夏令營經費神秘去向的舉報信草稿。每一個字,都蘸著沉重的呼吸、壓抑的憤怒和微弱的希望。
此刻,那幾張薄薄的、承載著他最後抗爭意誌的紙,在無邊的黑暗、巨大的、冰冷的“規矩”碾軋之下,在孫麗那淬毒的威脅之後,顯得如此蒼白,如此脆弱,如此…可笑。如同這廢棄器材室裏瘋狂飛舞的塵埃,無論怎樣掙紮、怎樣不甘,最終都將歸於寂靜,落滿厚厚的、再也無法拂去的灰塵,被徹底遺忘。
器材室裏死寂一片,濃重的黴味如同凝固的裹屍布。隻有趙建國粗重而痛苦、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聲,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空間裏,沉重地、孤獨地回蕩。窗外的蟬鳴,不知何時,竟也詭異地停了。一片死寂中,唯有灰塵,在微弱的光柱裏,無聲地、永恒地墜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