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暴雨孤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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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是倒懸的鉛灰色巨釜,沉甸甸地壓在臥牛山嶙峋的脊背上。悶雷在低垂的雲層深處翻滾,如同困獸壓抑的咆哮,震得人心頭發慌。空氣粘稠得能擰出水來,沒有一絲風,樹葉都蔫頭耷腦地垂著,死寂得可怕。山雨欲來。
    李小花站在村口那棵虯枝盤結的老槐樹下,瘦小的身影在巨大的山影和沉鬱的天幕下,顯得格外單薄。她穿著一件洗得發白、肩膀處磨出紗線的舊藍布褂子,下擺已經短得快到膝蓋。腳下是一雙同樣破舊、沾滿泥點的塑料涼鞋。她手裏緊緊攥著一張卷了邊的、用硬紙板自製的牌子,上麵用毛筆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大字:
    “籌款修路,積德行善!”
    字跡被昨夜的露水洇開了一些,顯得有些模糊。牌子旁邊,用繩子係著一個小小的、掉了漆的鐵皮餅幹盒,權當捐款箱。
    她的目光,死死地釘在不遠處那條通往山外的必經之路上。那條所謂的“路”,此刻已麵目全非。
    幾天前那場幾十年不遇的山洪,像一條暴怒的土黃色巨龍,裹挾著巨石、斷木和泥沙,從上遊峽穀咆哮而下,以摧枯拉朽之勢,將這段依山開鑿的羊腸小道徹底撕碎、吞噬。原本還能勉強通行的路基被攔腰斬斷,留下一個巨大的、猙獰的豁口。豁口下方是深達數米、渾濁湍急的澗水,裹挾著折斷的樹枝和渾濁的泡沫,發出沉悶而危險的轟響。豁口上方,是鬆動的、犬牙交錯的土石斷麵,不時有小石塊和泥土簌簌滾落,砸進渾濁的水流中,濺起汙濁的水花。
    斷橋殘壁,觸目驚心。進山的唯一通道,被徹底掐斷。
    老槐樹下,聚集著十幾個愁眉不展的村民。男人們蹲在石頭上,悶頭抽著嗆人的旱煙,劣質煙草的辛辣氣味混在沉悶的空氣裏。女人們抱著孩子,望著斷路唉聲歎氣。孩子們似乎也感受到大人的愁苦,不再嬉鬧,怯生生地躲在母親身後。
    “這可咋整啊?娃兒們眼看就要開學了,困在山裏可咋辦?”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漢捶著腿,聲音沙啞。
    “我那點藥材,眼瞅著就要爛在地裏了…指望著賣了錢給婆娘抓藥呢!” 另一個中年漢子急得直搓手。
    “鎮上的工頭說了,再不去上工,這活計就給別人了…” 一個年輕後生愁得直揪頭發。
    愁雲慘霧,籠罩著小小的山村。這條斷掉的路,像一道巨大的傷疤,不僅割裂了山與外的聯係,更掐斷了山裏人微薄的生計和希望。
    李小花聽著鄉親們絕望的議論,看著那條猙獰的斷口,心頭像壓著一塊巨石。她想起了父親臨終前緊攥著她的手,渾濁的眼睛裏滿是不甘和囑托:“帶娃們…出山…” 這聲音此刻在她腦海裏轟鳴。她深吸一口氣,那空氣悶熱而沉重。她將手中的硬紙板牌子攥得更緊,指甲幾乎要嵌進粗糙的紙麵裏。她必須做點什麽!為父親,為村裏那些眼巴巴盼著上學的孩子,也為被困在絕望裏的鄉親們。
    她猛地轉身,將硬紙板牌子高高舉起,用盡全身力氣,朝著愁雲慘霧中的鄉親們喊道:
    “叔!伯!嬸子!大家別光歎氣!路斷了,咱不能幹等著!鎮上縣裏不修,咱自己想法子湊錢修!一人省一口,一人湊一點!總能湊出來!我明天就去鎮上擺攤,賣舊書舊筆記,能湊一分是一分!咱不能就這麽認了!”
    少女的聲音帶著山裏人特有的沙啞和倔強,在沉悶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清晰,甚至壓過了遠處澗水的轟鳴。她瘦小的身軀挺得筆直,眼神灼灼,像暗夜裏驟然亮起的一顆星子。
    蹲著抽煙的老漢抬起了頭,搓手的漢子停下了動作,揪頭發的後生鬆開了手。十幾道目光,驚愕、遲疑,最終慢慢聚焦在那個舉著牌子、眼神倔強的瘦小女孩身上。那眼神裏,有驚訝,有懷疑,但更多的,是一種被絕境逼到牆角後,看到一絲微弱火光時的複雜觸動。死寂的空氣裏,似乎有什麽東西被點燃了。
    縣文化中心的多功能廳,此刻被布置得如同一個精致的水晶匣子。巨大的水晶吊燈從高高的穹頂垂下,折射出璀璨奪目的光芒,將光滑如鏡的大理石地麵映照得流光溢彩。冷氣開得很足,空氣裏彌漫著高級香氛、鮮花和拋光木材混合的優雅氣息。衣著光鮮的各界名流、社會賢達手持晶瑩剔透的高腳杯,低聲談笑,觥籌交錯。舒緩的鋼琴曲如同潺潺流水,在空間裏流淌。
    今晚,是林家為女兒林雪薇舉辦的“慈善鋼琴拍賣會”。名義上,是為臥牛山地區“教育公益”募捐,拍賣所得將用於“改善鄉村教育環境”。
    大廳前方,鋪著深紅色天鵝絨的舞台中央,擺放著一架通體漆黑、線條流暢、散發著溫潤光澤的施坦威三角鋼琴。它如同一位高貴的王子,靜靜佇立在聚光燈下,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琴蓋上,一束精心搭配的百合與鬱金香嬌豔欲滴。
    林雪薇穿著一身剪裁完美、質地輕盈的象牙白抹胸小禮服,站在舞台側翼的陰影裏。柔順的長發被精心挽起,露出修長白皙的脖頸。臉上化了精致的淡妝,更襯得五官清麗。然而,在璀璨的燈光和周圍熱烈的氛圍映襯下,她的臉色卻顯得有些過於蒼白。她微微低著頭,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手指無意識地絞著禮服裙柔軟的紗質裙擺。周圍衣香鬢影,笑語喧嘩,那些投向她的、或欣賞或羨慕的目光,卻讓她感覺像被無數細小的針輕輕紮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疏離感和不適感縈繞不去。
    “雪薇,準備好了嗎?馬上就到你了。” 母親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催促。林母今天一身寶藍色絲絨旗袍,雍容華貴,笑容得體。
    林雪薇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抬起頭,擠出一個練習過無數次的、標準而略顯僵硬的微笑:“嗯,媽,準備好了。”
    主持人熱情洋溢的聲音通過麥克風響徹大廳:“…下麵,讓我們用最熱烈的掌聲,歡迎今晚的愛心天使,為我們帶來精彩演奏,並開啟今晚慈善拍賣序幕的——林雪薇小姐!”
    掌聲如潮水般響起。林雪薇在母親鼓勵或者說督促)的目光下,挺直脊背,一步步走向舞台中央那架沐浴在聚光燈下的鋼琴。高跟鞋踩在光潔的地麵上,發出清脆而孤寂的回響。每一步,都感覺離那個悶熱的、被蟬鳴和塔吊陰影籠罩的教室更遠一步,離那個在廢棄器材室裏努力點亮微光的角落更遠一步,離那個舉著硬紙板牌子站在斷崖邊的瘦小身影…更遠一步。一種巨大的、無形的鴻溝感,伴隨著眩暈,再次襲來。
    她在琴凳上坐下。冰冷的琴凳觸感讓她微微一顫。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努力摒除雜念,將手指輕輕放在冰涼光滑的黑白琴鍵上。當第一個音符從指尖流淌而出時,大廳瞬間安靜下來。貝多芬《月光奏鳴曲》第一樂章那沉靜而略帶憂鬱的旋律,如同清冷的月光,開始在大廳裏彌漫開來。
    她的演奏技巧無疑是嫻熟的,每一個音符都精準到位,情感的表達也恰到好處。然而,隻有她自己知道,指尖下流淌的旋律,似乎總帶著一絲無法驅散的、與這華美場景格格不入的涼意。她仿佛不是在為滿堂賓客演奏,而是在一個空曠無人的地方,對著自己內心那條無形的、巨大的鴻溝傾訴。閃光燈在她周圍無聲地閃爍,如同窺探的眼睛。
    一曲終了,餘音嫋嫋。短暫的沉寂後,更熱烈的掌聲爆發出來,夾雜著“bravo!”的讚歎。
    “太美了!雪薇真是才貌雙全!”
    “這琴聲,洗滌心靈啊!”
    “林家真是培養了個好女兒!”
    林雪薇站起身,微微鞠躬致謝。主持人適時地走到她身邊,將麥克風遞給她:“感謝雪薇小姐為我們帶來如此動人的天籟之音!那麽現在,就讓我們正式開啟今晚的慈善拍賣環節!首先拍出的,就是雪薇小姐心愛的這架施坦威鋼琴!起拍價,十萬元!每一次加價不低於五千元!讓我們為臥牛山的教育事業,獻出您的愛心!”
    拍賣槌輕輕落下。
    “十一萬!”
    “十二萬!”
    “十五萬!”
    競價聲此起彼伏,如同歡快的鼓點。西裝革履的商賈、珠光寶氣的名媛,微笑著舉牌,數字如同滾雪球般攀升。每一次加價,都伴隨著掌聲和低低的驚歎。水晶吊燈的光芒在那些矜持而自信的笑臉上跳躍。
    林雪薇站在一旁,臉上維持著得體的微笑,目光卻有些失焦地落在台下。她看到母親坐在前排,正與旁邊一位氣度不凡的中年男士低聲交談,臉上是誌得意滿的笑容。她看到鄭明校長坐在稍後位置,正矜持地向一位舉牌的富商點頭致意。她看到無數讚許、羨慕、甚至帶著一絲討好的目光投向自己。然而,這些目光和喧囂的競價聲,卻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
    最終,鋼琴被一位本地知名的地產商以八十八萬八千元的“吉利”價格拍得。全場掌聲雷動。地產商上台,與林雪薇合影。閃光燈亮成一片,將她和那架價值不菲的鋼琴,還有那巨大的、象征性的支票模板,一同定格在“慈善”的光環之下。
    林雪薇配合地笑著,接過對方遞來的巨大支票模板上麵寫著“捌拾捌萬捌仟元”),感覺那硬紙板沉重得如同烙鐵。她望向台下母親的方向,母親正帶頭鼓掌,笑容燦爛無比。然而,在母親那滿意的笑容背後,林雪薇仿佛又看到了另一張臉——那張在廢棄器材室昏暗光線下,沾滿灰塵和汗水,因劇烈咳嗽而扭曲的、趙建國的臉。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
    “轟隆——!”
    醞釀已久的悶雷終於炸響,如同天空被撕裂了一道口子。慘白的電光瞬間照亮了臥牛山猙獰的輪廓,緊接著,積蓄了太久的暴雨,如同天河決堤,狂暴地傾瀉而下!
    豆大的雨點密集地砸落,打在瓦片上、樹葉上、泥土上,發出震耳欲聾的劈啪聲。頃刻間,天地間白茫茫一片,水汽蒸騰,視線被模糊。狂風卷著雨鞭,抽打著小鎮坑窪不平的街道,積水迅速蔓延,渾濁的泥水裹挾著垃圾和落葉,在低窪處打著旋渦。
    鎮中心,唯一一條還算熱鬧的商業街旁,李小花正蜷縮在一家店鋪狹窄的屋簷下。雨水被狂風斜掃進來,打濕了她單薄的褲腿和那雙破舊的塑料涼鞋。她麵前的地上,鋪著一大塊洗得發白的舊塑料布。塑料布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她所有的“商品”:
    一摞摞用舊掛曆紙仔細包好封麵的高中教輔資料和習題集,雖然書頁泛黃卷邊,但裏麵密密麻麻寫滿了她娟秀工整的筆記和解題思路;
    幾本她視若珍寶、反複閱讀過的舊文學名著,邊角磨損得厲害;
    還有一些她利用課餘時間,一筆一畫抄錄整理的、針對臥牛山中學各科薄弱環節的“學霸筆記”手抄本,字跡清秀工整。
    塑料布的四角,用撿來的小石塊壓著,防止被狂風吹走。旁邊,立著那塊被雨水打濕、字跡更加模糊的硬紙板牌子:“籌款修路,積德行善!” 那個鐵皮餅幹盒做的捐款箱,放在牌子旁邊,裏麵隻有寥寥幾張皺巴巴的毛票和幾個硬幣。
    李小花蹲在濕冷的台階上,雙臂緊緊環抱著膝蓋,試圖汲取一點微薄的暖意。雨水順著屋簷嘩嘩流下,在她麵前形成一道水簾。她沙啞的叫賣聲,在這震耳欲聾的暴雨聲中,顯得如此微弱,如此徒勞:
    “舊書…舊筆記…便宜賣了…給山裏修路籌錢…”
    “筆記很全…重點難點都有…”
    “叔叔阿姨…幫幫忙…”
    偶爾有撐著傘的路人匆匆經過,濺起的泥水打在她的塑料布邊緣。有人瞥一眼她濕漉漉的頭發和單薄的衣衫,眼中掠過一絲同情,但腳步並未停留。也有人皺著眉頭,嫌惡地繞開,仿佛怕沾染上她的貧窮和麻煩。一個穿著時髦的年輕女孩,打著精致的蕾絲花邊雨傘,好奇地湊過來看了一眼塑料布上的舊書,撇撇嘴:“都什麽年代了還看這種破書?電子資料多方便!” 說完,踩著高跟鞋,噔噔噔地快步離去,濺起的泥點落在李小花的褲腳上。
    李小花默默地低下頭,用袖子擦了擦濺到臉上的泥點,繼續用她那幾乎被雨聲淹沒的沙啞聲音叫賣著。雨水順著她的發梢滴落,混著汗水流進脖頸,冰冷刺骨。她看著捐款箱裏那少得可憐的錢,又看看那條被暴雨蹂躪得更加泥濘不堪、幾乎無法行走的街道盡頭——那是通往臥牛山的方向,那條斷掉的路還在等著。一股巨大的無助感,像冰冷的潮水,幾乎要將她淹沒。
    就在此時,一輛銀灰色的、線條流暢的豪華跑車,如同離弦之箭,轟鳴著引擎,從街道另一頭疾馳而來。車輪碾過路麵深深的積水坑,發出巨大的嘩啦聲!
    渾濁肮髒的泥漿水,如同憤怒的噴泉,猛地向道路兩旁激射而起!其中一股,帶著強大的衝擊力,不偏不倚,狠狠地潑向了蜷縮在屋簷下的李小花!
    冰冷的、帶著垃圾腐臭味的泥水,劈頭蓋臉地澆了她一身!頭發瞬間濕透,泥漿順著臉頰、脖頸往下流淌,糊住了眼睛,灌進了衣領。那件洗得發白的舊藍布褂子,頃刻間被染成了肮髒的土黃色,緊緊貼在身上,冰冷刺骨。她麵前塑料布上的舊書、筆記,也被濺上了一片片汙濁的泥點。那個鐵皮捐款箱,更是被泥水衝得歪倒在一邊,裏麵那幾張可憐的毛票濕漉漉地貼在箱底。
    跑車絲毫沒有減速,引擎的轟鳴聲在暴雨中迅速遠去,隻留下一道囂張的水痕和刺鼻的尾氣。
    李小花僵在原地,像一尊瞬間被泥漿澆鑄的雕塑。泥水順著她的頭發、臉頰、下巴不斷滴落,在腳下積起一小灘渾濁的水窪。她甚至忘了去擦,隻是呆呆地、透過模糊的泥水和淚水,看著那輛跑車消失的方向。
    車尾燈一閃而過的瞬間,她看清了車尾一個炫目的、閃電形狀的金屬車標,還有一個張揚的跑車俱樂部貼紙——那是周強的車。
    冰冷的泥水浸透了單薄的衣衫,寒意如同毒蛇,瞬間鑽入骨髓,讓她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牙齒咯咯作響。塑料布上,那些她視若珍寶的舊書和凝聚了無數心血的筆記,在泥點的玷汙下,顯得如此狼狽,如此廉價。捐款箱歪倒在地,像一張無聲嘲笑的嘴。硬紙板牌子上,“籌款修路”四個字,被泥水徹底糊住,隻剩下模糊的一團汙跡。
    巨大的屈辱、冰冷的絕望、還有那深入骨髓的無助感,如同這傾盆的暴雨,將她徹底澆透、淹沒。她再也支撐不住,身體晃了晃,靠著冰冷的牆壁,慢慢地滑坐下去,蜷縮在濕漉漉、肮髒的台階上。她把臉深深地埋進沾滿泥漿的膝蓋裏,瘦弱的肩膀在暴雨的喧囂中,無聲地、劇烈地聳動著。震耳欲聾的雨聲,淹沒了她壓抑的嗚咽。
    同一場暴雨,也瘋狂地抽打著城郊一家規模頗大的砂石廠。
    廠區裏機器轟鳴,幾座巨大的砂石料堆如同灰色的山丘,在暴雨中顯得更加冷硬。渾濁的泥水在廠區坑窪的地麵上肆意橫流。空氣中彌漫著粉塵、柴油和濕石頭的混合氣味。
    趙建國推著一輛除了鈴鐺不響、其他地方都嘎吱作響的老舊二八自行車,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泥水裏,艱難地走進廠區簡陋的辦公室。他身上那件灰色的舊夾克早已濕透,緊緊貼在身上,雨水順著花白的頭發往下淌,臉上也沾滿了泥點,眼鏡片上全是水霧,狼狽不堪。
    辦公室的門敞開著,裏麵煙霧繚繞。一個身材粗壯、穿著沾滿油汙工裝褲、敞著懷露出濃密胸毛的中年男人——砂石廠的劉老板——正蹺著二郎腿,叼著煙,和幾個同樣滿身灰土的工人圍著一張小方桌打牌。桌子上散亂地放著撲克牌、花生殼和幾個空啤酒瓶。
    “劉老板!” 趙建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提高聲音喊道。
    劉老板抬起頭,眯著眼打量了一下門口這個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的老頭,眉頭皺起,有些不耐煩:“誰啊?啥事?沒看忙著呢嗎?”
    “我是臥牛山中學的老師,趙建國。前幾天跟您電話聯係過的,關於我們那邊被洪水衝垮的路…” 趙建國喘著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清晰。
    “哦!修路那個事啊!” 劉老板像是想起來了,但態度依舊散漫,他彈了彈煙灰,吐出一口濃煙,“電話裏不都說清楚了嗎?你們那點量,又急,還要求按成本價?老趙啊,不是我說你,這年頭,廠子也要吃飯,工人也要發餉,哪有這麽做生意的?成本價?我喝西北風去啊?”
    “劉老板!” 趙建國上前一步,雨水順著褲管滴落在地麵,洇開一小片深色,“您聽我說!那條路是山裏十幾個村子上千口人唯一的出路!現在路斷了,孩子們上不了學,山貨運不出來,病人出不去,眼看就要開學了,真的等不起啊!我知道您有難處,但懇請您看在孩子們、看在鄉親們實在走投無路的份上,幫一把!就按我們之前電話裏說的,按成本價,先賒一部分料給我們,等上麵撥了款,或者鄉親們湊到錢,一定第一時間還上!我趙建國用這幾十年的教齡和人格擔保!” 他的聲音帶著急切的懇求,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劉老板叼著煙,斜睨著趙建國,看著他濕透的舊夾克,看著他沾滿泥點的破自行車,看著他臉上深刻的皺紋和花白的頭發,還有那眼鏡片後急切而真誠的眼神。牌桌上另外幾個工人也停下了手裏的牌,好奇地看著這一幕。
    辦公室裏陷入短暫的沉默,隻有外麵暴雨的喧囂和機器的轟鳴。
    劉老板嘬了最後一口煙,把煙屁股狠狠摁滅在滿是油汙的桌麵上,發出“滋”的一聲輕響。他推開椅子,站起身,走到趙建國麵前。一股濃重的汗味和煙味撲麵而來。
    他上下打量著趙建國,目光在他濕透的褲腿和沾滿泥漿的鞋子上停留了片刻,又落在他那張被雨水和歲月刻滿風霜的臉上。半晌,他粗聲粗氣地開口,語氣緩和了一些,卻帶著一種混跡江湖的老練和不易察覺的算計:
    “趙老師…嘖,看你這把年紀,這大雨天的,推個破車跑這麽遠…不容易。” 他拍了拍趙建國的肩膀趙建國能感覺到他手掌的粗糙和力量),“行吧!我老劉也不是鐵石心腸的人。衝你這份心,衝山裏那些娃娃…這活兒,我接了!”
    趙建國渾濁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真的?太感謝您了劉老板!太感謝了!”
    “先別急著謝!” 劉老板擺擺手,打斷他,臉上露出一絲生意人的精明,“料,按成本價給你,沒問題!但是——” 他加重了語氣,“運費得你們自己想辦法!我廠裏的車,跑一趟你們那山路,損耗大著呢!還有,隻能賒給你們基礎的石料和沙子,水泥這種硬通貨,得現錢!或者…你們有別的抵押也行?” 他目光掃過趙建國那輛破自行車,意思不言而喻。
    “運費…水泥…” 趙建國的心又沉了一下,但他知道這是對方能做出的最大讓步了。他咬咬牙,“行!運費我們自己想辦法!水泥…水泥我們盡量自己籌錢!石料和沙子能先賒給我們,就是天大的恩情了!劉老板,我…我代表臥牛山的鄉親們,謝謝您了!” 他深深地彎下腰,鞠了一躬。雨水順著他花白的頭發滴落在地。
    劉老板看著眼前這個渾身濕透、為了山裏人卑躬屈膝的老教師,眼神複雜地閃動了一下。他轉身走到辦公桌旁,從抽屜裏翻出一本油膩膩的筆記本和一支圓珠筆,刷刷寫了幾筆,然後“嗤啦”一聲撕下一頁,遞給趙建國。
    “喏,拿著!這是按成本價算的石料和沙子數量,還有我簽的字。你拿著這個去倉庫找老張頭,他會給你安排裝車。運費和水泥錢,你們自己抓緊!” 他又補充了一句,“這價,真是看你的麵子!換了別人,門兒都沒有!記住了啊!”
    趙建國用顫抖的、同樣沾著泥水的手,接過那張油膩的紙條,如同捧著稀世珍寶。紙條上潦草地寫著一串數字和劉老板歪歪扭扭的簽名,還有一行小字:“按成本價結算,運費自付,水泥另算。”
    “謝謝!謝謝劉老板!” 趙建國連聲道謝,小心翼翼地將紙條折好,放進貼身的、唯一還算幹爽的襯衣口袋裏。冰冷的紙條貼著皮膚,卻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
    “趕緊回去吧,這雨忒大!路上小心點!” 劉老板揮揮手,轉身又坐回了牌桌旁。
    趙建國再次道謝,推著他那輛嘎吱作響的破自行車,重新衝進了瓢潑大雨之中。風雨瞬間將他吞沒,但他的脊背,似乎挺直了一些。那張油膩的紙條,沉甸甸地貼在胸口,那是黑暗中,他用尊嚴和執著,為絕望的山裏人撬開的一道微小的縫隙。風雨如晦,前路泥濘,但至少,有了一線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