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儒道相生與相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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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老子、孔子兩位思想巨擘奠定儒道兩家理論根基之後,戰國時期的華夏大地成為了思想交鋒的前沿陣地。這一時期,諸侯紛爭不斷,社會處於劇烈的變革之中,政治格局的動蕩為學術思想的蓬勃發展創造了條件。儒道兩家在這一時代背景下,呈現出既互相影響又互相鬥爭的複雜局麵,猶如兩條奔騰的思想洪流,時而交匯融合,時而激烈碰撞,共同勾勒出戰國時期精彩紛呈的學術圖景。當時,儒家陣營中湧現出孟子、荀子等重要代表人物,道家學派則以莊子及其後學、黃老學派為中堅力量,雙方圍繞著諸多核心議題展開了持續而深入的論爭。
    戰國中期,莊子約公元前369~前286)及其後學所構建的道家思想體係,以獨特的視角和犀利的筆觸,對儒家的禮義仁愛思想發起了猛烈抨擊。莊子生活的時代,各國為爭奪霸權而頻繁發動戰爭,社會秩序混亂不堪,百姓生活困苦不堪。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莊子深刻洞察到儒家所倡導的禮義製度在現實中的種種弊端。他認為,人類原本的天性如同未經雕琢的璞玉,質樸而純真,自然隨性地生活著。然而,隨著所謂“聖人”的出現,他們大力提倡仁義禮樂,試圖以此來規範人們的行為、維護社會秩序,殊不知這恰恰打破了人性的自然狀態。這些外在的禮儀規範和道德準則,就像一條條無形的繩索,束縛住了人們的手腳,使人性失去了原有的純樸與自由,甚至對人性造成了嚴重的戕害。莊子在《胠篋》中疾呼“聖人不死,大盜不止”,在他看來,儒家所推崇的聖人,非但沒有解決社會問題,反而成為了社會混亂的根源之一。隻有“掊擊聖人”,摒棄這些人為製定的繁文縟節和道德規範,讓人們回歸到自然的狀態,天下才能實現真正的大治。莊子筆下的“聖人”,正是儒家理想中的聖王形象,這種尖銳的批判,將儒道兩家的對立推向了新的高度,也充分展現了道家對自由天性的執著追求和對儒家思想體係的深刻反思。
    事實上,儒道兩家的對立並非單向的批判,而是呈現出相互詰難的態勢。早在孔子所處的時代,儒家與道家思想的分歧就已初現端倪。在《論語》中,孔子多次表達了對道家隱者的不滿與批評。道家隱者們主張遠離塵世的喧囂,追求個人內心的寧靜與精神的自由,他們選擇隱居山林,不問世事。而孔子一生致力於恢複周禮,積極入世,以拯救天下蒼生為己任。這種截然不同的人生態度,使得孔子對道家隱者持有偏見。他曾毫不留情地評價那些隻顧修身養性、逃避社會責任的隱者“老而不死謂之賊”,在孔子眼中,這些人放棄了自己對社會的責任,是對生命價值的浪費。或許正是孔子的這番言論,在某種程度上激怒了莊子,在《莊子·盜蹠》中,莊子以犀利的筆觸,借“盜蹠”之口對“孔子”展開了酣暢淋漓的批判。文中的“盜蹠”言辭激烈,從孔子的道德主張、人生追求到個人行為,進行了全方位的嘲諷與否定,將孔子描繪成一個虛偽、迂腐,追逐名利而又不切實際的形象。莊子通過這種極具戲劇性和批判性的文學手法,將戰國時期道儒兩家之間的互不待見展現得淋漓盡致,也將兩家思想的分歧與矛盾推向了高潮。
    孟子和荀子作為儒家在戰國時期的重要代表人物,也分別從不同角度回應了道家的挑戰。孟子繼承和發展了孔子的“仁”學思想,提出“性善論”,強調人的內在道德本性。麵對道家對儒家禮義製度的質疑,孟子認為,仁義禮智並非外在強加於人的規範,而是人內心本就具備的善端,通過後天的教育和修養,可以將這些善端發揚光大,從而實現個人的道德完善和社會的和諧穩定。他以“四端說”為理論基礎,論證了儒家道德體係的合理性和必要性,有力地回擊了道家對儒家思想的批判。荀子則與孟子不同,他主張“性惡論”,認為人的本性是惡的,需要通過後天的禮義教化來約束和改造人性。荀子對道家的自然觀進行了深入研究和反思,他既肯定了自然界存在客觀規律,又強調人在遵循規律的基礎上可以發揮主觀能動性,“製天命而用之”。這種對人與自然關係的辯證認識,既是對道家思想的借鑒,也是對其的超越,進一步豐富和完善了儒家的思想體係。
    而道家的黃老學派,在繼承老子思想的基礎上,融合了法家、儒家等其他學派的思想元素,形成了一套獨特的治國理念。黃老學派主張“無為而治”,但這種“無為”並非完全的不作為,而是強調統治者要順應自然規律,減少對百姓生活的過多幹預,讓社會在自然發展中實現和諧穩定。同時,黃老學派也重視法律的作用,將法治與無為而治相結合,這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對儒家強調的社會秩序和法家強調的法治思想的吸收和改造。這種思想的融合與創新,反映出戰國時期各學派之間在相互鬥爭的同時,也在不斷地相互學習和借鑒,以適應時代發展的需要。
    戰國時期儒道兩家既互相影響又互相鬥爭的局麵,不僅推動了兩家思想的不斷發展和完善,也為中國古代哲學的繁榮做出了重要貢獻。這場思想交鋒如同一場璀璨的煙火盛宴,不同的思想觀點在碰撞中迸發出耀眼的光芒,照亮了中國古代思想發展的道路,為後世留下了豐富而寶貴的精神遺產。
    黃老學派的思想淵源可追溯至久遠的曆史深處,其創始人雖難以確切定論,但諸多學者傾向於將薑子牙視為黃老學派的奠基者。薑子牙作為商周交替之際的傳奇人物,其著作《太公兵法》不僅蘊含著卓越的軍事謀略,更承載著深邃的治國理念,堪稱黃老學派最為重要的經典之作。這部著作以遠古道學理論為根基,既注重以仁德治理天下,又融合了兵法權謀等實用之術,旨在輔佐聖明君主成就太平盛世。與莊子激烈否定聖人的態度截然不同,黃老學派秉持著積極入世的理念,肯定聖王在社會治理中的關鍵作用。有趣的是,儒家思想同樣深深植根於西周禮法體係,對周文王這位以仁德治國、奠定周朝八百年基業的聖王推崇備至。這種對聖王治世的共同追求,使得黃老學派與儒家在思想根源上呈現出相近之處,仿佛兩條溪流在源頭便已有了交匯的痕跡。
    戰國時期,黃老學派的思想成果通過一係列經典著作得以展現。其中,《管子》中的《內業》《白心》《心術》上、《心術》下等篇章,以及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古佚書《經法》《十六經》《道原》《稱》四篇,成為研究黃老學派思想的重要文獻。這些著作並非固守道家思想的單一體係,而是展現出開放包容的學術氣度。以《管子·心術上》為例,其在深入闡發道家“道”“德”核心概念的同時,也對儒家的禮義思想進行了深刻論說。文中將“義”詮釋為“處其宜”,即行為舉止恰到好處;把“禮”定義為“有理”,強調禮是順應人情、合乎事理的規範。這種對禮義的闡釋,既保留了道家對自然規律的尊崇,又巧妙地肯定了儒家禮義在社會秩序構建中的積極作用,實現了道儒兩家思想的有機融合。再看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十六經》,其中更是直接吸納了儒家親親仁愛的思想精髓,提出“體正信以仁,慈惠以愛人”以及“親親而興賢”等觀點。這些論述表明,黃老學派主動將儒家倡導的仁愛、親善理念引入自身學說體係,極大地豐富了道家在政治倫理層麵的思想內涵,彌補了傳統道家思想在社會倫理構建方麵的不足,展現出強大的思想整合能力。
    與此同時,在先秦諸子百家爭鳴的學術環境中,儒家雖在人倫道德、社會治理等領域建樹頗豐,但在宇宙論哲學思想方麵卻存在明顯短板。麵對這一局限,儒家學者並未固步自封,而是以開放的心態向道家學習,積極汲取道家自然哲學的思想養分,以此構建和完善自身的哲學體係。戰國末期的儒家大師荀子,便是這一思想交融進程中極具代表性的人物。
    荀子的哲學名篇《天論》,堪稱儒道思想融合的典範之作。在這部著作中,荀子提出“天行有常”這一極具開創性的重要命題,認為自然界的運行有著自身恒定的規律,不受人類意誌的左右。這一思想並非憑空產生,而是深受黃老學派的影響。早在戰國中期的黃老學著作帛書《經法》中,就已對類似觀點進行了清晰闡述。《經法·論約》中提到“四時有度,天地之李理)也”,強調四季更迭有著固定的規律,這是天地運行的內在法則;《經法·道法》更是進一步指出“天地有恒常。……天地之恒常,四時、晦明、生殺、柔剛” ,詳細列舉了天地間各種永恒不變的規律。這些論述與荀子“天行有常”的思想一脈相承,清晰地表明荀子的哲學觀點深受黃老思想的滋養。
    荀子的“天行有常”思想,繼承了道家天道自然無為的哲學傳統,徹底擺脫了孔孟儒學中“天有意誌”的觀念束縛。在孔孟的思想體係中,天被賦予道德屬性和意誌,是人間善惡的評判者和秩序的維護者;而荀子則將天還原為純粹的自然存在,強調人應當認識並遵循自然規律,同時發揮主觀能動性“製天命而用之”。這種思想的轉變,不僅革新了儒家對天人關係的認知,更將儒家的哲學自然觀提升到一個全新的高度。荀子的探索為儒家思想注入了理性與科學的因子,使其在麵對複雜的宇宙與自然現象時,擁有了更為堅實的理論基礎。
    黃老學派與儒家在戰國時期的思想交融,是中國古代學術發展進程中的重要裏程碑。這種雙向的思想交流與借鑒,既豐富了黃老學派的政治倫理思想,也完善了儒家的哲學體係,充分展現了先秦時期諸子百家相互學習、共同進步的學術精神。這場思想的對話與碰撞,為中國傳統文化的發展注入了強大的活力,深刻影響了後世學術思想的走向,成為中華文明寶庫中熠熠生輝的珍貴財富。
    莊子一脈的隱逸傳統,使他們遠離了政治的喧囂與紛爭,仿佛是塵世之外的隱者,專注於對生命、自然和宇宙的哲學思考。他們不問世事,不參與政治事務,這種超然物外的態度,使得他們在秦統一六國之後,逐漸淡出了曆史的主流舞台,很少再有引起廣泛關注的大動作。然而,盡管他們遠離政治中心但,他們的思想卻如同潛流,悄然影響著後世的文化走向。人們普遍認為,莊子一脈的思想,對中國道教的形成和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甚至可以說是催生了中國道教的誕生。
    然而,道教的創立並非僅僅是莊子一脈思想的直接延續。道教的創立者張角、張義、張道陵、張魯等人,都是張家後人,他們的思想和實踐,似乎與黃老學派有著更為直接的聯係。張良作為黃老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思想傳承和影響,經過一係列的演變和發展,最終在這些道教創立者的手中形成了獨具特色的道教體係。這種思想的傳承和演變,充滿了複雜性和多樣性,既有對黃老學派思想的繼承,也有在特定曆史背景下的揚棄和發展。
    兩漢時期,道儒之爭的激烈程度超出了人們的想象。這場爭論不僅僅局限於學術領域,更是涉及到了政權的把控問題。儒家思想在漢代得到了官方的推崇,成為主流意識形態,而道家思想則在民間廣泛流傳,擁有大量的信徒。兩派之間的爭論,不僅僅是對哲學觀點的分歧,更是對社會價值觀、政治理念和文化傳統的不同理解。這種爭論背後,隱藏著更深層次的原因,包括對權力的爭奪、對社會秩序的維護以及對文化傳承的堅持等。這場爭論的凶險之處在於,它直接關係到了國家的意識形態和政治穩定,稍有不慎,就可能引發社會動蕩和政治危機。
    直到魏晉時期,竹林七賢的出現,才使得老莊哲學重新煥發出耀眼的光芒。竹林七賢以嵇康、阮籍等為代表,他們繼承和發揚了老莊哲學的思想精髓,重豎老莊哲學大旗,以對抗當時盛行的名教。他們追求自由、崇尚自然,以獨特的個性和行為方式,表達了對傳統禮教的不滿和對自由精神的向往。在那個動蕩的時代背景下,竹林七賢的思想和行為,如同黑暗中的一束光,照亮了人們的心靈,為老莊哲學的傳承和發展注入了新的活力,使其再次大放異彩,成為後世文人墨客的精神寄托和文化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