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孟子對後世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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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中華文明浩瀚的典籍星河中,《孟子》猶如一顆璀璨奪目的明珠,不僅承載著儒家思想的深邃精髓,更是中國古代散文發展曆程中的一座巍峨豐碑。作為儒家學說承前啟後的關鍵著作,《孟子》不僅完整記錄了孟子及其弟子的思想言論,更以獨具匠心的文學造詣,開創了先秦散文創作的嶄新境界,為後世留下了極為寶貴的精神與文學財富。
    孟子本人對文章創作有著獨特而深刻的見解,他在《孟子·盡心下》中提出“言近而指遠”為“善言”的文學主張。在他看來,優秀的文章應當以通俗易懂的語言,表達深刻悠遠的思想內涵。這種理念並非紙上談兵,而是貫穿於《孟子》全書的創作實踐之中。翻開《孟子》,撲麵而來的是一種親切自然的文風,字裏行間仿若與讀者促膝長談,毫無晦澀艱深之感。無論是與君主探討治國之道,還是向弟子闡釋人生哲理,孟子總能用質樸平實的語言,將複雜的道理娓娓道來。例如,在論述仁政思想時,他以“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這樣直白如話的描述,生動勾勒出理想社會的民生圖景,使抽象的政治理念變得具體可感。然而,這些看似淺近的文字背後,卻蘊含著治國安邦、修身立命的深刻智慧,真正達到了“淺言之中見大義”的藝術高度。
    《孟子》文章最令人歎為觀止的,當屬其磅礴恢宏的氣勢與充沛激蕩的情感。孟子身處百家爭鳴的時代,為宣揚儒家學說、推行仁政主張,常常需要在激烈的思想交鋒中扞衛自己的觀點。這使得他的文章充滿了論戰色彩,字裏行間奔湧著一股不可阻擋的雄辯之力。每當他抨擊暴政、弘揚仁義時,文字如江河決堤,一瀉千裏。例如,在痛斥梁惠王“率獸食人”的暴政時,他言辭激烈、義憤填膺:“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獸相食,且人惡之;為民父母,行政,不免於率獸而食人,惡在其為民父母也?”這般犀利的詰問,如驚雷貫耳,極具震撼力。但孟子的雄辯並非一味地咄咄逼人,在論述過程中,他又能做到條理清晰、邏輯嚴密,以層層遞進的論證、環環相扣的推理,將自己的觀點闡述得無懈可擊。他善於運用類比、排比、比喻等修辭手法,增強文章的說服力與感染力。如在《魚我所欲也》中,以“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開篇,通過生動形象的類比,自然巧妙地引出“舍生取義”的核心觀點,使深奧的哲學命題變得易於理解與接受。
    在文學表現手法上,孟子堪稱運用形象化表達的大師。麵對抽象複雜的哲學思想與政治理念,他總能信手拈來生活中常見的事物與場景,將其轉化為精妙的比喻與寓言。“揠苗助長”的故事,以農夫違背禾苗生長規律、急於求成最終導致苗枯的生動情節,深刻揭示了違背客觀規律行事必將適得其反的道理;“五十步笑百步”的比喻,則通過戰場上逃兵距離不同卻本質相同的荒誕場景,辛辣地諷刺了統治者在施政上小修小補卻自鳴得意的可笑行徑。這些形象化的表達,不僅使文章妙趣橫生,更讓讀者在輕鬆的閱讀中領悟到深刻的哲理。
    盡管在形式上,《孟子》仍保留著語錄體的基本特征,以對話和言論記錄為主,但相較於《論語》,它實現了重大的文學突破與發展。《論語》的語錄多為簡短的格言警句,注重思想的凝練與傳達;而《孟子》中的對話篇幅更長、情節更豐富,常常圍繞一個主題展開深入論述,具有較強的係統性與完整性。孟子善於在對話中刻畫人物形象,通過個性化的語言與神態描寫,將君主、學者、弟子等不同身份人物的性格特點展現得淋漓盡致。如齊宣王的誌大才疏、梁襄王的昏庸怯懦,都在與孟子的對話中躍然紙上。此外,《孟子》的文章還具有明顯的篇章結構意識,開始注重起承轉合,部分篇章已初具議論文的雛形,這為後世散文的文體發展奠定了重要基礎。
    《孟子》一書對後世散文的發展產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漢代賈誼的政論文,如《過秦論》,以磅礴的氣勢、犀利的筆鋒剖析曆史興亡,字裏行間處處可見孟子雄辯文風的影子;唐代韓愈發起古文運動,倡導“文以載道”,其文章如《原道》《師說》,說理透徹、情感充沛,繼承並發展了孟子文章中強烈的現實批判性與思想感染力;柳宗元的《封建論》,以嚴謹的邏輯、深刻的見解論證政治觀點,體現了對孟子文章邏輯性與思辨性的借鑒;宋代蘇洵、蘇軾父子的散文,或縱橫捭闔、氣勢如虹,或汪洋恣肆、妙趣橫生,同樣深受《孟子》的滋養。可以說,從說理的深刻透徹,到感情的激昂澎湃;從行文的氣勢磅礴,到詞鋒的犀利尖銳,後世無數散文家都從《孟子》中汲取靈感與養分,使其成為中國古代散文發展史上一座永不褪色的燈塔,持續照亮著文學創作的前行之路。
    在中華文明綿延數千年的思想長河中,孟子以其深邃的哲思與卓越的學說,成為儒家學派最為璀璨的巨星之一,被後世尊稱為“亞聖”。這一崇高的地位並非一蹴而就,而是曆經漫長的曆史演進,在文化傳承與思想碰撞的浪潮中逐步確立,其背後是無數文人學者的推崇與時代發展的選擇。
    孟子思想的崛起與被尊崇,始於中唐時期的一場文化運動。彼時,麵對佛道思想的衝擊,儒學發展陷入困境,韓愈著《原道》一文,首次將孟子列為先秦儒家中唯一繼承孔子“道統”的人物。韓愈此舉,猶如在沉寂的文化湖麵投下巨石,激起千層浪,自此拉開了孟子的“升格運動”序幕。在韓愈看來,孟子承繼了孔子的核心思想,在戰國亂世中力挽狂瀾,扞衛儒家學說,其對仁義禮智的闡釋、性善論的提出以及仁政學說的構建,都是對孔子思想的重要發展與延續。韓愈的這一觀點,為孟子及其著作的地位提升奠定了理論基礎,也引發了後世學者對孟子思想的重新審視與深入研究。
    早在漢代,《孟子》一書便已嶄露頭角,被視為輔助解釋“經書”的“傳”,與孔子的《論語》並肩而立,這標誌著孟子的思想開始獲得官方與學界的初步認可。隨著時間推移,至五代十國時期,後蜀主孟昶極具文化遠見,下令將《易》《書》《詩》《禮》《周禮》《儀禮》《公羊傳》《穀梁傳》《左傳》《論語》《孟子》共十一經書寫刻石。這一舉措意義非凡,不僅彰顯了當時統治者對文化典籍的重視,更使得《孟子》的地位進一步提升。彼時,《大學》和《中庸》被認為是孔子弟子曾參和孔子之孫子思的著作,《孟子》能與這些孔子嫡係的著作平起平坐,足見其在文化傳承中的重要性已得到廣泛承認。
    宋代,是孟子地位實現質的飛躍的關鍵時期。在那個文化繁榮、思想活躍的時代,儒學迎來複興,孟子的思想也迎來了高光時刻。宋神宗熙寧四年1071年),《孟子》一書首次被列入科舉考試科目之中。科舉作為選拔人才的重要途徑,對讀書人的思想和學術取向有著巨大的引導作用,《孟子》進入科舉,意味著其思想正式成為官方認可的主流學說,無數士人開始深入研習《孟子》,以求在科舉中脫穎而出,這極大地推動了孟子思想的傳播與普及。元豐六年1083年),孟子首次被官方追封為“鄒國公”,翌年被批準配享孔廟,這一殊榮進一步確立了孟子在儒家學派中的崇高地位。此後,《孟子》一書逐漸升格為儒家經典,南宋朱熹更是將《孟子》與《論語》《大學》《中庸》合編為“四書”,並親自作注,使得“四書”成為儒學的核心經典。在朱熹的推動下,“四書”的實際地位超越了傳統的“五經”,成為士人學習儒家思想的首要典籍。到了元朝至順元年1330年),孟子被加封為“亞聖公”,自此“亞聖”之名正式確立,其地位僅次於孔子,成為儒家學派中備受尊崇的標誌性人物。在明清兩代,官方對科舉製度進行嚴格規範,規定科舉考試的八股文題目必須從《四書》中選取,考生需“代聖人立言”,這使得《孟子》一書成為明清兩代士子們的必讀書目。無數寒門子弟為了實現科舉入仕的夢想,日夜研讀《孟子》,孟子的思想也因此深深融入了中國社會的文化血脈之中。
    孟子之所以能獲得如此崇高的地位,與其大膽而深刻的思想密不可分。他敢於直言,毫不畏懼地表達自己的觀點,甚至提出民眾有權推翻暴政之君的激進主張。他曾大聲疾呼“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將人民的地位置於國家和君主之上,強調統治者應以民為本;麵對暴君,他更是直言“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弑君也”,認為殘害百姓的君主已喪失統治的合法性,人民有權將其推翻。這些言論在當時極具震撼力,即便在後世也依然振聾發聵。然而,正是這些言論,在明朝卻觸動了朱元璋敏感的神經。朱元璋建立明朝後,推行高度集權的統治,孟子的民本思想與他強化皇權的理念產生了尖銳衝突。朱元璋親自輯錄《孟子節文》,大刀闊斧地刪掉《孟子》中諸多他認為“非臣子所宜言”的章句,並憤怒地表示“使此老在今日寧得免耶!”甚至下令將孟子逐出文廟,試圖削弱孟子思想的影響力。但這一舉措引發了諸多爭議,次日,錢唐上疏力爭勸阻,言辭懇切,據理力爭;加之天文官上奏稱文星黯淡無光,在古代星象學說中,文星與文化、文運相關,這被視為不祥之兆。在多方壓力下,朱元璋最終妥協,下諭旨稱“孟子辯異端,辟邪說,發明孔子之道,配享如故”,恢複了孟子在文廟中的待遇。這一事件從側麵反映出孟子思想的強大生命力,即便麵對封建帝王的強權壓製,依然難以被徹底磨滅。
    孟子的思想跨越時空,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正如越南學者張漢超所言:“為士大夫者,非堯舜之道不陳前,非孔孟之道不著述。”這不僅體現了孟子思想在東亞文化圈的廣泛傳播,更表明他所倡導的理念,成為了後世士大夫階層的行為準則和精神追求。千百年來,無數仁人誌士以孟子的思想為指引,將個人的道德修養與家國天下的責任緊密結合,心懷天下,關注民生,為實現社會的公平正義和國家的繁榮富強而不懈奮鬥。孟子的敢言精神和深邃思想,如同璀璨的星辰,照亮了中國曆史的天空,也為人類文明的發展貢獻了寶貴的精神財富。
    孟子從先秦時期的一位儒家學者,曆經千年的曆史沉澱,逐步成為“亞聖”,其思想與著作在中國文化史上占據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他的學說不僅深刻影響了中國古代的政治、文化和社會生活,更跨越時空,成為中華民族寶貴的傳統文化精神財富。
    然而,當我們站在現代的視角,以更為全麵和客觀的思維去審視孟子的思想時,不得不承認,它也存在著一定的局限性,這些局限性在一定程度上製約了其思想的進一步發展和實踐應用。
    首先,孟子的思想體係深受天命觀念的影響。他從天命思想出發,承認並維護了當時社會的階級劃分以及相應的剝削製度。在孟子看來,“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這種觀點似乎將社會的等級差異視為一種天然合理的存在,認為這是“天下之通義”。這種思想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或許有一定的現實基礎和解釋力,但從現代的平等觀念來看,無疑是具有局限性的。現代社會強調的是人人平等,無論從事何種職業,都應享有平等的權利和尊嚴,而不是將人們劃分為不同的等級,賦予不同的待遇和地位。孟子的這種階級劃分觀念,與現代的平等理念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也使得他的思想在現代社會中難以得到完全的認同和實踐。
    然而,孟子並非完全沉溺於維護既有的階級秩序和社會製度。他鼓吹具有改良主義色彩的仁政思想,希望統治者能夠關注民生,施行仁政,從而獲得民心的支持。這種思想體現了孟子對民眾疾苦的深切關懷,以及對社會公平正義的追求。他主張統治者要以民為本,關心百姓的生活,減輕百姓的負擔,使百姓能夠安居樂業。這種仁政思想在當時無疑具有一定的進步意義,也為後世的政治理念提供了一種有益的借鑒。但是,這種仁政思想在本質上仍然是建立在維護統治階級利益的基礎之上的。孟子所倡導的仁政,更多地是希望統治者能夠通過改善民生來鞏固自己的統治地位,而不是從根本上改變社會的階級結構和剝削製度。這種改良主義的仁政思想,雖然在一定程度上能夠緩解社會矛盾,但無法從根本上解決社會的不平等和不公正問題。
    孟子在維護王權、鼓吹王道的同時,又明確指出天下百姓可以推翻暴政,另立賢明的君主。這種觀點看似矛盾,實則反映了孟子思想的複雜性和內在的張力。一方麵,孟子強調君權的合法性和權威性,認為君主是天命的代表,擁有治理國家的權力和責任。這種思想在一定程度上維護了封建王權的統治秩序,為統治階級的統治提供了理論依據。另一方麵,孟子又賦予了百姓一定的反抗權利,認為當君主施行暴政,嚴重損害百姓的利益時,百姓有權推翻暴政,另立賢明的君主。這種思想體現了孟子對民眾力量的重視,以及對暴政的批判和抵製。然而,這種矛盾的觀點在實踐中卻麵臨著諸多問題。一方麵,孟子所倡導的仁政和王道思想,要求統治者具有高尚的道德品質和強烈的責任感,能夠自覺地施行仁政,關心百姓的疾苦。但在現實生活中,這樣的統治者畢竟是少數,大多數統治者往往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而忽視百姓的訴求,甚至施行暴政。另一方麵,孟子雖然賦予了百姓反抗的權利,但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百姓的力量是相對薄弱的,他們缺乏足夠的組織和資源來推翻暴政。即使百姓能夠推翻暴政,但在新的君主建立起來之後,又如何保證他們能夠施行仁政,而不是重蹈覆轍呢?這種矛盾的觀點,使得孟子的思想在實踐中往往陷入一種兩難的境地。
    從現代的角度來看,孟子的仁政與親民思想,雖然具有一定的進步意義,但在本質上仍然是一種帶有施舍性質的表演。這種思想並沒有真正地以平等為基礎,去構建一種社會和諧的方式。在孟子的仁政思想中,百姓隻是被動的接受者,他們所獲得的福利和權利是統治者施舍的結果,而不是基於平等的權利和尊嚴。這種施舍性的仁政思想,無法從根本上解決社會的不平等問題,也無法建立起真正意義上的社會和諧。現代社會所追求的社會和諧,是建立在平等、公正、自由等價值觀念基礎之上的。每個人都應享有平等的權利和機會,能夠自由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和夢想。社會的和諧不是通過統治者的施舍來實現的,而是通過製度的保障和人們的共同努力來構建的。在這種意義上,孟子的仁政思想與現代社會所倡導的社會和諧理念存在著較大的差距。
    盡管孟子的思想存在著一定的局限性和內在的矛盾,但我們不能因此而否定其思想的價值和意義。孟子的思想是在特定的曆史背景下產生的,它反映了當時社會的現實狀況和人們的思想觀念。他的仁政思想、民本思想等,為後世的政治理念和文化發展提供了寶貴的財富。在現代社會,我們應當以開放的心態去審視孟子的思想,既要看到其價值和意義,也要認識到其局限性和不足。我們可以在繼承和發揚孟子思想的精華的基礎上,結合現代社會的實際需求,對其進行創新和發展,使其更好地服務於現代社會的發展和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