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女英雄傳第六回到第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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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雷轟電掣彈斃凶僧冷月昏燈刀殲餘寇
上回說到,凶僧將安公子綁在廳柱上,扯開他的衣服,握著牛耳尖刀就要刺向心口。隻聽“噗”的一聲,“咕咚”有人倒地。各位看官聽到這裏,想必已經猜出一二,但也難免有人替書中人擔憂,急得抹淚。不過請放心,倒下的絕不是安公子。想想也知道,被綁在柱子上的安公子,又怎麽會自己倒地呢?那麽到底是誰倒下了?正是那凶僧。這裏多費些口舌,不過是說書人的一點講究罷了。
言歸正傳。凶僧握著尖刀,正要朝安公子心口刺去,突然一道白光如閃電般從斜刺裏破空而來。這和尚本就是從馬背上混出來的強盜,幹這行的講究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就算是夜間有人從背後偷襲,不等腳步聲傳來,僅憑一絲氣息就能察覺,立刻轉身應對。更何況此時月光明亮,院子如同白晝,迎著月光而來的白光,他又怎會注意不到?
凶僧見狀,慌忙將尖刀撤回。想要躲閃,卻發現右手邊是窗戶,左手邊站著小和尚三兒,正端著銅盆等著接公子的“心肝五髒”,往前迎上去更是不可能,往後退又怕來不及。情急之下,他蹲下身,打算躲過要害,讓白光從頭頂掠過,再伺機反擊。可他動作再快,也快不過那道白光。“噗”的一聲,一顆鐵彈子直直命中他的左眼。鐵彈子鑽進眼睛,一路向後,“咯噔”一聲,卡在了後腦的頭骨處。凶僧再凶狠,也是血肉之軀,眼珠子被這麽一撞,比揉進沙子痛苦百倍。他慘叫一聲“哎喲”,直挺挺往後倒去,手中的尖刀也“當啷”掉在地上。
此時,三兒正死死盯著公子的胸口,滿心期待著“刀尖出彩”。突然聽到“咕咚”一聲,師傅倒在地上,嚇了一跳,喊道:“您怎麽了?莫不是用力過猛岔了氣?等我放下盆子來扶您!”他剛一轉身,彎腰要把銅盆放地上,“噗”的一聲,又一顆彈子飛過來,從他左耳穿進,右耳穿出,最後“吧噠”一聲,深深嵌進東邊的廳柱裏,足足有一寸多深。三兒慘叫一聲“我的媽呀!”,銅盆“鏜”地摔在地上,人也癱倒在地。盆裏的水潑了滿台階,銅盆“唏啷嘩啷”一路滾下台階。
再說安公子,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昏死過去,隻剩一絲氣息在喉間。兩個和尚如何瞬間喪命,他全然不知。直到銅盆摔在石頭上,發出“鏜”的一聲巨響,才把他驚醒。有人或許會問,一個銅盆落地,怎麽就能讓人蘇醒?若真如此,蘇合丸、通關散這些救急之物豈不是都成了擺設?其實,人活於世,全靠“氣血”支撐。五髒各司其職,心主生血,肝主藏血,脾主統血。人一旦受驚,膽先受損,肝膽相連,膽一慌亂,肝就藏不住血,血液便會直衝心髒。心髒本就脆弱,被這渾血一衝,自然會“迷糊”,氣血凝滯,人也就昏死過去。安公子正是如此。而那銅盆巨響,驚得他心弦一緊,心髒暫時與血液分離,氣血得以重新歸位,人也就清醒過來。這可不是說書人胡編亂造,而是實實在在的道理。
安公子醒來,睜眼一看,自己還綁在柱子上,兩個和尚卻橫七豎八倒在地上,滿臉是血,沒了氣息。他驚呼:“怪事!我安驥現在是死是活?這裏是陽間還是陰間?眼前這一切,是人間還是……”“鬼境”二字還沒說出口,隻見半空紅光一閃,“唰”地如同彩霞般飛到麵前。公子心頭一緊:“不好!”再定睛一看,哪是什麽彩霞,分明是個人!
來人頭上裹著大紅縐綢包頭,從腦後繞到前麵,擰成兩股,在額前係了個蝴蝶扣。上身穿著大紅縐綢箭袖小襖,腰間係著大紅重穗子汗巾;下身是大紅縐綢甩襠長褲,腳上蹬著一雙大紅香羊皮挖雲平底小靴,褲腳被靴子遮住。她左肩掛著一張彈弓,背上斜挎著黃布包袱,一頭搭在右肩,一頭繞過胸前係在左脅下,看不出包袱裏裝著什麽。她麵容秀美,卻籠罩著一層威嚴寒霜,纖細的腰間仿佛縈繞著森森殺氣。她英姿颯爽,一言不發,大步闖進屋子,四處打量一番後又轉身出來,一腳將小和尚的屍體踢到拐角牆邊,接著一手揪住大和尚的衣領,一手抓住腰胯,將其提起扔到一旁。清理好腳下,她蹲下身撿起地上的尖刀,徑直朝安公子走來。
安公子嚇得眼前發花,大氣都不敢出。見女子握刀靠近,心想:“我安驥今日要命喪於此了!”誰知女子走到跟前,伸手用四指勾住他胸前橫著的粗繩,往懷裏一拉,安公子疼得“哼”了一聲,她卻不理會,將尖刀插進繩套,“哧溜”一挑,繩子齊刷刷斷開。這一股繩子一斷,上身的繩索便紛紛鬆落。安公子這才反應過來:“原來她是來救我的!可我在店裏遇見個女子,害得我落到這般田地,怎麽這裏又冒出個女子?真是奇怪!”
女子看了看安公子腿上的繩子,發現是擰成雙股、層層纏繞並打了結的,解起來麻煩。她將刀刃朝下、刀背朝上,對準繩子中間,一刀割到底。原本的一股繩子瞬間變成兩股、四股、八股,紛紛散落一地。她隨手將刀“喀嚓”一聲插在窗邊的金柱上,這才看向安公子,冷冷吐出一個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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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公子剛鬆綁,麻木的身體逐漸恢複知覺,隻覺得渾身酸痛,眉頭緊皺,閉著眼睛直搖頭,說不出話。女子挺直胸膛,揚了揚眉,提高聲音又說了一遍:“快走!”安公子這才睜開眼,結結巴巴地問:“你、你、你讓我走到哪裏去?”女子指著屋門:“進屋裏去!”安公子慌亂道:“我、我的手還綁著呢,怎麽走?”沒錯,前文交代過,綁手的是單獨一根繩子。若不是安公子提醒,恐怕連這女子和說書的都差點忘了這茬!
女子繞到柱子後麵一看,果然有根小繩子綁著手,還打了個豬蹄扣。她找到繩頭解開,對公子說:“現在總可以走了吧!”安公子慢慢活動著手腕,放到嘴邊吹了吹,疼得直喊:“痛死我了!”
安公子說著,順著柱子慢慢滑坐在地上。女子見狀,語氣裏滿是焦急:“讓你走,怎麽反倒坐下了?”安公子抬起頭,滿臉淚水,聲音哽咽:“我實在是一步都走不動了!”女子原本想伸手攙扶,可突然想到“男女授受不親”的規矩,伸到一半的手又縮了回來。她解下左肩的彈弓,將弓背貼地、弓弦朝上,一手托著弓把,一手按住弓梢,對安公子說:“你雙手抓住弓,借力就能站起來。”安公子麵露懷疑:“我這麽大個子,這小小的弓怎麽撐得住?”女子催促道:“別管那麽多,先試試。”安公子依言握住弓身,隻見女子左手用力托起弓把,右手下壓弓梢,就像釣魚一般,輕輕鬆鬆把安公子拉了起來。遠遠看去,安公子就像剛離巢的小山雀,在樹枝上晃晃悠悠站不穩;又像是被拐杖牽引的盲人,兩隻腳拖遝著,一步一挪。
安公子好不容易站穩,雙手扶著弓身,跟在女子身後,一步一步挪進房間。才走了兩步,女子打算扶他到靠牆的春凳上休息。還沒走到,安公子突然雙膝跪地,對著女子激動地說:“敢問姑娘,您是路過的神靈,還是廟裏的菩薩?一定是您來救我脫離這場大難!若我安驥能僥幸不死,日後父子重逢,必定重修廟宇,重塑金身!”女子聽了,忍不住笑出聲:“你這人,怎麽越說越離譜!咱們在悅來店對麵聊了那麽久,也沒過多久,怎麽就認不出我了?還扯到神靈、菩薩上去了!”
安公子一愣,仔細端詳,這才發現眼前人正是店裏遇到的女子,又驚又喜:“原來是姑娘!我不是故意不認,實在是因為這燈前月下,光線昏暗;而且姑娘今日這身裝扮,和在店裏時大不一樣;加上我剛剛被嚇得失了神;更沒想到姑娘會大老遠趕來,在這深夜救我性命。您真是我的再生父母……”話說到一半,安公子突然意識到不妥,臉漲得通紅。人家不過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姑娘,自己也是十七八歲的年紀,這麽說實在不像話,後半句生生卡在喉嚨裏,急得說不出話來。
可女子壓根沒在意這些,就連安公子跪地磕頭,她也沒放在心上。隻見她快步走到北牆,把彈弓掛在釘子上,又解下黃布包袱,雙手從脖子後繞到身前,用力一甩,“撲通”一聲扔在炕上,聽聲音就知道包袱沉甸甸的。接著,她雙手往短襖底下一探,安公子還以為她在整理衣服,卻聽見“喀吧”一聲,從衣襟下“嗖”地抽出一把寒光閃閃的雁翎倭刀。這刀背厚刃薄、刀尖細長、刀柄短小,在月色和燈光映照下,刀身泛著冷光,鋒芒畢露,看得安公子心頭一緊,忍不住輕呼一聲。女子見狀,說道:“你這人怎麽這麽糊塗?要是真想殺你,剛才你綁在柱子上,用現成的牛耳尖刀不是更省事?”安公子連忙點頭:“是是是。可現在和尚都死了,姑娘您還拿刀出來做什麽?”女子神色嚴肅:“現在不是閑聊的時候。”她指著炕上的包袱,叮囑道:“這個包袱十分重要,現在交給你。你撐著點,上炕守好它。待會兒院子裏肯定會有一場大動靜。你要是想看熱鬧,可以在窗戶上戳個小洞偷看,但千萬別出聲!一旦出聲惹麻煩,我顧得了這邊顧不了那邊,你可就危險了!記住,小心!”說完,她“噗”地吹滅油燈,順手掩上房門。安公子急得直問:“這是要幹什麽?”女子厲聲道:“別說話,上炕守好包袱!”
安公子隻能慢慢蹭上炕,想提起包袱,卻紋絲不動。他隻好雙手拽著包袱,費力地拖到炕裏,一屁股坐在上麵,老老實實、一聲不吭地等著,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女子吹滅燈、關好門後,靜靜地倚在門邊,屏息聽著外麵的動靜。約莫過了半盞茶的時間,遠處傳來兩個人說說笑笑、哼著小調的聲音,由遠及近。隻聽他們唱道:“八月十五月兒照樓,兩個鴉虎子去走籌。一根燈草嫌不亮,兩根燈草又嫌費油。有心買上一枝羊油蠟,倒沒我這腦袋光溜溜!”一個笑著打趣:“你這說的是什麽話,哪有這麽貧嘴的?”另一個嬉皮笑臉地回應:“這就叫‘禿子當和尚——將就材料兒’,又叫‘和尚跟著月亮走——也借他點光兒’。”女子心想:“這肯定是兩個不成器的和尚。”她輕輕咬破窗紙,往外一瞧,果然看見兩個和尚醉醺醺地走進院門,一個瘦高,一個禿頭。兩人剛轉過拐角牆,就嘟囔起來:“咦?師傅今天怎麽這麽早就熄燈睡覺了?”瘦子猜測:“估計是事兒辦完了吧。”禿子疑惑道:“就算完事,也該叫咱們幫忙收拾啊。難不成事情談妥了,老頭子忙著分錢,把咱們忘了?”瘦子搖頭:“不像,就算談妥了,也不至於把投宿的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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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邊走邊聊,冷不防“鏜”的一聲,踢到個東西,嚇了一跳。低頭一看,原來是個銅盆。禿子罵罵咧咧:“誰把這玩意兒扔這兒了?肯定是三兒幹的,咱們拿到廚房去。”他彎腰去撿銅盆,起身時一抬頭,月光下,看見拐角牆後躺著個人影,喊道:“你看,那不是幫手嗎?看來事兒成了!”瘦子湊近一看,驚叫道:“怎麽有兩個!”再仔細一瞧,臉色大變:“這、這是師傅!三兒也……這到底怎麽回事?”禿子扔下銅盆,跑過去查看,也滿臉震驚:“邪門了,那小子難道有神通?可他人又去哪兒了?”禿子急道:“別管了,咱們踹開門進去看看!”
話音剛落,隻聽房門“吱呀”一聲,一道人影“嗖”地躥到院子裏。兩個和尚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是個女子,頓時放鬆下來。瘦子嘟囔:“奇怪,她怎麽出來了?難道真談妥了?可師傅怎麽……”禿子攔住他:“別瞎猜,這不是剛才那女的。得問問清楚。”他走上前,喝問道:“你是誰?”女子不慌不忙:“我是我。”禿子不耐煩:“問的就是你!我們屋裏的人呢?”女子反問:“那人是你交給我的?”瘦子急了:“先不說這個,我師傅怎麽死的?”女子淡淡道:“大概是死了吧。”瘦子怒吼:“明知死了!誰幹的?”女子挑眉:“我。”瘦子怒目圓睜:“憑什麽?”女子冷笑:“他能害人,我就不能殺他?就這麽個道理。”
瘦子被這話激怒,伸手就朝女子抓去。女子不躲不閃,右手一翻,使出“葉底藏花”的招式,“啪”地一巴掌打在瘦子手腕上,將他的手打開。瘦子惱羞成怒:“好啊,敢還手!今兒咱倆好好較量較量!讓你見識見識小爺我的少林拳!別跑!”女子神色自若:“要跑就不來了,放馬過來。”瘦子扯下僧衣扔給禿子,叫囂道:“看好了!我今兒非把你打趴下不可!”女子也不搭話,站在台階前,靜靜等著他出招。隻見瘦子收緊腰帶,轉向南邊,擺出架勢,左手護住右拳,向上一拱,喊了聲:“請!”
等等!難道打架前還要這麽多講究?各位看官有所不知,打拳這門武藝,和真刀真槍的廝殺不同,有自己的規矩、套路和架勢。論門派,最出名的當屬武當拳和少林拳兩家……
武當拳相傳是明太祖洪武爺所創,屬於內家拳法;少林拳則由姚廣孝姚少師流傳下來,被稱作外家拳法。一般來說,和尚們學的大多是少林拳。打拳有打拳的規矩,雙方站定位置後,一定會先互相拱手,說一聲“請”來打招呼。拱手的時候,如果左手攏住右手,是表示讓對方先出招;右手攏住左手,則意味著自己要先發起進攻。至於架勢,無論是拳打、腳踢,還是擒拿、破解之法,都各有不同。
眼前這個瘦和尚的少林拳,確實有幾把刷子,三五十個人都近不了他的身。隻是因為他不守佛門規矩,在各個寺廟都待不下去,才跟著那個胖大的強盜和尚,在這兒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此刻,他見女子剛才反手一巴掌頗有些門道,頓時技癢難耐;又仗著對方是女流之輩,便左手攏住右拳,打算讓女子先攻,自己再伺機破解。
女子見他拱手,也擺出架勢,一個箭步衝到和尚跟前,舉起雙拳在他麵前虛晃,這招叫“開門見山”,其實是個虛招。破解這招,本應用右胳膊橫著格擋,封住麵門,再順勢用右手往下一抓,握住對方手腕擰轉,同時右手從對方脖子右側反插過去掐住下巴,這叫“黃鶯搦膆”。瘦和尚見女子雙拳襲來,便按套路格擋,沒想到女子隻是虛晃一招,轉身就跑。瘦和尚哈哈大笑:“原來是個花架子,不怎麽樣!”說著,快步追上去,一拳朝著女子後心打去,這招叫“黑虎偷心”。拳頭剛打出去,他一眼瞥見女子背上明晃晃插著把刀,便臨時變招,拳頭往上偏左一提,朝女子左肩胛骨打去,看似打中了,可女子左肩膀往前一扭,輕鬆躲過。瘦和尚收勢不及,身子往前一撲,慌忙穩住身形。就在他調整重心的瞬間,女子猛地扭身,甩開左腳,回身一腳,“嘡”的一聲,正踢在他右肋上。和尚悶哼一聲,還沒來得及還手,女子收回左腳,腳跟在地上一碾,掄起右腿,使出一招“旋風腳”,“啪”的一下,重重踢在和尚左太陽穴上。瘦和尚站立不穩,“咕咚”一聲向後倒下。這招“連環進步鴛鴦拐”,正是女子的拿手絕技。
一旁的禿和尚見狀,破口大罵:“小畜生,反了天了!”他氣急敗壞地跑到廚房,抄起一把三尺來長的鐵火剪,像風車般朝著女子頭上亂揮。女子不慌不忙,閃身躲開,拔出腰間寶刀,單臂用力一揮,隻聽“噌”的一聲,鐵火剪從中齊刷刷斷成兩截。禿和尚手裏隻剩下兩根一尺來長、像大鑷子似的鐵條,哪裏還能打鬥?他喊了聲“不好”,丟開鐵條轉身就跑。女子緊追一步,大喝:“狗東西,往哪兒跑!”手起刀落,照著禿和尚右肩斜劈下去,“喀嚓”一聲,從左肋穿出,把他劈成了兩截。女子又回身一刀,砍下瘦和尚的腦袋,指著兩具屍體罵道:“賊禿驢!就你們這兩下子,還不夠本姑娘動手的,剛才滿嘴噴的都是什麽髒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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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說著,一個老和尚用大袖子捂著脖子,慌慌張張從廚房跑出來,溜出了院子。女子也不追趕,衝他喊道:“別跑,饒你一條狗命!我知道你是出去報信,叫人來的。索性讓我一不做二不休,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殺個痛快!”
她踢開地上的屍體,清理好腳下。不一會兒,外麵果然吵吵嚷嚷湧進來四五個高矮不一的和尚,手裏拿著鐵鍬、棍棒,氣勢洶洶地圍了上來。女子見這些人笨手笨腳,都是些沒什麽真功夫的外行,心想:“跟他們混戰太麻煩,先放倒幾個再說!”她虛晃刀尖,縱身一躍跳上房頂,揭下兩片瓦片,朝著下麵砸去。
一片瓦片正中一個手持棗木杠子大漢的額頭,“噗”的一聲,大漢倒地,杠子也扔在了一邊。女子見狀,縱身跳下,搶過杠子,把刀插回腰間,雙手掄起杠子,左揮右打,眨眼間就把眾人打得東倒西歪。這些和尚一個個癱倒在東牆角,翻白眼直喘氣。女子冷笑道:“就這點能耐,也敢來送死!我倒要問問,你們廟裏還有多少這種廢物?”
話還沒說完,隻聽背後傳來一聲炸雷般的怒吼:“不多,還有一個!”聲音仿佛從半空中砸下來。緊接著,一條純鋼龍尾禪杖如繁花蓋頂,朝著女子頭頂直劈而下。女子眼疾手快,連忙丟下杠子,抽出寶刀往上一架。禪杖沉重,刀刃輕薄,堪堪抵住。她單臂發力,用力挑開禪杖,轉身一看,隻見來者是個虎麵和尚,前發齊眉,後發披肩,頭上束著日月滲金箍,身穿元青色緞麵排扣短襖,下身是同款兜襠雞腿褲,腰間係著雙股鸞帶,腳蹬薄底快靴,活脫脫像蒲東寺裏凶神惡煞的惠明和尚,又好似五台山沒喝醉的魯智深!
女子見他來勢凶猛,二話不說,舉刀直取。和尚也揮舞禪杖迎戰。一時間,禪杖落下如泰山壓頂,毫不留情;刀光閃過似大海翻湧,觸之即傷。禪杖揮舞,刀光閃爍,寒星萬點;棍豎刀橫,殺氣騰騰。一邊是凶神惡煞的莽和尚,一邊是英姿颯爽的俏佳人;一個穿黑,一個著紅。在這冷月昏黃的燈光下,兩人你來我往,喊殺聲震天。
打鬥正酣,女子心中暗想:“這和尚還真有兩下子,這麽纏鬥下去,何時是個頭?”想著,她虛晃一刀,故意露出破綻。和尚見有機可乘,舉棍就朝她頭頂劈來。女子身子一閃,躲到一旁,禪杖劈了個空。和尚見上盤沒打中,迅速收回禪杖,朝女子腳踝掃去。棍到跟前,女子靈巧地蜷起雙腳,輕輕一躍,躲過這一擊。和尚兩招落空,怒吼一聲,雙手握緊禪杖,對準女子中路,朝著左肋橫掃過來。這次女子不躲了,她柳腰輕擺,整個身子向右一傾,禪杖擦著左肋掃過;與此同時,她揚起左臂,從禪杖上方一抓一拉,竟將禪杖奪了過來。和尚見兵器被奪,咬牙切齒,弓著腰拚命往後拽。女子稍一鬆勁,和尚差點一屁股坐倒,連忙穩住身形,又往前猛掙。女子趁機往回一拉,和尚向前踉蹌幾步。女子舉刀在他眼前一晃,和尚隻顧躲刀,冷不防女子抬起右腿,腳跟狠狠蹬在他胸口。“嘡”的一聲,和尚站立不穩,“當啷”一聲丟開禪杖,仰麵摔倒在地。女子笑道:“原來也就這點本事!”和尚倒在地上還想掙紮,女子舉起禪杖,喝道:“別動!再動我就用這棍子砸爛你的腦袋!”說完,手起棍落,和尚腦漿迸裂,紅白黑相間的血水濺了一地,當場沒了氣息。
女子回過頭,見東牆邊五個和尚死了三個,剩下兩個掙紮著爬起來,不停地磕頭求饒。女子冷冷道:“委屈你們了,隻能送你們上路!”隨手一棍一個,結果了他們的性命。片刻之間,女子用彈弓打死當家和尚和小和尚三兒,用刀劈死瘦和尚和禿和尚,棍棒打倒五個雜役僧人,又擊殺了虎麵行者,一共十人。她抬頭望著冰冷的月亮,長嘯一聲:“殺得痛快!也不知屋裏那位公子嚇得怎麽樣了?”她提著禪杖走到窗前,果然看見窗紙上戳了個小洞。湊過去一瞧,隻見安公子還坐在炕上,兩個大拇指死死堵住耳朵,其餘八個指頭捂住眼睛,像小孩子玩捉迷藏似的躲在那裏。
女子大聲喊道:“公子,廟裏這些作惡的強盜都被我解決了。你好好守著那包袱,我把門窗關好,再四處查看一遍就回來。”安公子急忙喊道:“姑娘,你別走!”女子沒有回應,走到房門前,發現門上沒有鎖和門閂,隻有兩個大鐵環。她將手中的純鋼禪杖用力彎折成兩股,把兩端插進鐵環,手腕一轉,將禪杖擰成麻花狀,牢牢鎖住了房門。隨後,她重新拔出刀,先來到廚房。
廚房是三間正房,其中兩間用作烹飪,西北角還有個小門,挨著禪堂的一間堆放著柴炭。廚房裏牆上掛著一盞油燈,案板上雞鴨魚肉、米麵糧油一應俱全。她無心細看,穿過月亮門,出了院子,朝著大殿走去。大殿裏沒有香火供奉,佛像上布滿灰塵。她順路來到西配殿,裏麵空無一人。再往南就是馬圈的柵欄門,推開門,隻見正北有三間正房,西邊是一排灰棚,南邊是三間馬棚。馬棚裏停著一輛粗席篷子的大車,一頭黃牛、一匹蔥白叫驢拴在空槽邊,院子裏四個騾子正圍著草簾子啃食。灰棚裏漆黑一片,估計是雜役和尚住的地方。南頭的一間屋子堆滿喂牲口的草,草堆裏躺著兩個人。借著月光從窗戶看去,兩人身上隻剩褲子,上半身赤裸,胸前有碗口大的傷口,心肝五髒都不見了。仔細辨認,竟是岔道口遇到的那兩個騾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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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見狀,點頭道:“這才有點天理!”說完,她轉身朝正房走去。正房裏燈燭明亮,房門虛掩著。她推門進去,看到之前逃走的老和尚正守著炭火,旁邊放著酒壺和酒杯,正在烤騾夫的內髒吃。老和尚一見女子進來,嚇得正要喊叫,女子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他的頭:“別出聲!我問你話,老實交代就饒你一命。”沒想到這一按用力過猛,按錯了位置,竟把老和尚的脖子按進了胸腔,老和尚“哼”了一聲,沒了氣息。女子苦笑道:“怎麽這麽不經按!”她拿起桌上的油燈,在屋裏屋外照了一圈,隻看到些破箱籠和舊衣物。炕上堆著騾夫的行李,行李上放著一封信,上麵寫著“褚宅家信”。女子自言自語道:“原來信在這兒。”隨手把信揣進懷裏,出門後縱身一躍上了房頂,又一縱身跳到了大殿頂上。
她站在殿脊上四下張望,隻見前方是高山,背後是曠野,左右沒有村落人家,隻有天上一輪冷月,眼前寒霧彌漫,一片荒涼寂靜。再看向廟裏,四周悄無聲息,一個人影也沒有。“看來真的都被我殺光了!”查看完畢,她順著大殿房脊,回到禪堂東院,從房上跳了下來。
正要上台階時,她突然心裏一顫,耳根發熱,臉頰泛紅,四肢也沒了力氣,連忙用刀撐住地麵,暗叫不妙:“我太大意了!不該這麽快殺了老和尚。現在深更半夜,又在這荒郊古廟,我一進屋子,和公子獨處,萬語千言要說,卻沒有旁人作證,孤男寡女的,難免惹人非議……”想到這兒,她越發慌亂。但很快,她揚起眉毛,挺直胸膛,舉起刀說道:“傻丫頭!你看,頭頂是蒼天,腳下是大地!就算明裏沒人,難道暗中就沒有神明見證?就算沒有神明,他是人,我也是人,有什麽好怕的!”
她先到廚房,在灶邊找了一根高粱秸稈,蘸了些燈油點燃,來到禪堂門口。用力扭開鎖住門的禪杖,進屋後重新點上油燈。安公子見她回來,長舒一口氣:“姑娘,你可算回來了!你走之後,我差點沒被嚇死!”女子急忙問:“又有什麽動靜?”公子說:“何止動靜,都進屋裏來了!”女子不信:“門關得這麽嚴實,怎麽可能?”公子說:“它可不是從門進來的,是從窗戶!”女子追問:“進來之後呢?”公子繪聲繪色地描述:“它跳上桌子,把菜全舔幹淨了。我拍著窗戶吆喝了幾聲,它才夾著尾巴跑了。”
女子疑惑道:“到底是什麽東西?”公子答:“一隻大狸花貓!”女子有些生氣:“都什麽時候了,還說這些沒用的!大事已經解決,我有很多話要告訴你,現在才是該好好談談的時候。”她在桌旁坐下,手按著倭刀,剛準備開口,突然聽到一陣淒慘的哭聲:“皇天菩薩!救命呀!”那哭聲撕心裂肺,仿佛錢塘江上的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欲知這哭聲從何而來,女子聽後又會作何反應,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探地穴辛勤憐弱女摘鬼臉談笑馘娃
上回說到,那位紅衣女子在能仁寺除掉一眾凶僧,救下安公子。正準備講述自己在悅來店的經曆,以及此番來到廟裏的緣由時,突然傳來一陣哭喊,有人高呼“皇天救命”。女子十分詫異:“奇怪!廟裏的和尚都被我殺光了,廟外前是高山,後是曠野,四周沒有村落人家,更何況現在是深更半夜,這哭聲從哪兒來的?”安公子說:“已經哭了好一會兒了,剛才還像是有人在爭吵,我還以為是附近鄰居呢。”
女子搖頭道:“不可能!這地方哪來的鄰居?事情不對勁。”正說著,哭聲又響了起來。她走到院子裏,循著聲音仔細聽,感覺像是從廚房那邊傳來的。女子趕緊把刀掖好,穿過月亮門,越靠近哭聲越清晰,確定是在堆放柴炭的房間裏。她走到破舊的窗戶前張望,屋裏隻有柴炭,不見人影,房門還上著鎖。女子用力扭斷鎖頭,推門進去,發現靠北牆西邊有個小門緊閉,東邊柴垛後麵放著一個裝煤的大荊條筐,筐上倒扣著一口水缸大小的破鍾。她心裏犯嘀咕:“這鍾放得太奇怪了!”於是掀開破鍾,再揭開筐子,果然看到一個人蜷縮在裏麵,正喘著粗氣。
各位,這人怎麽會在這裏?原來這座廟裏的和尚作惡多端,平日裏幹的壞事遠不止算計安公子這一樁。筐裏這位,也是當天中午來廟裏歇腳打尖的。和尚把他關在屋裏,用大筐扣住,還威脅他不許出聲,否則性命難保,安排禿和尚和瘦和尚輪流看守。這人在筐裏悶了大半天,突然聽到外麵一陣喧鬧,之後又沒了動靜,連看守的和尚也不見了蹤影。他又急又餓,實在忍不住,哭喊出聲,正巧被這位愛管閑事的紅衣女子聽到,循聲找了過來。這人還以為是和尚來了,嚇得不敢吱聲。女子輕聲道:“別怕,我是來救你的。快跟我出來,到亮堂的地方,我問你詳細情況。”說完,女子自己先走進廚房。那人聽是個女子的聲音,才慢慢站起來,戰戰兢兢地跟在後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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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正在撥弄油燈,回頭一看,見來人五十多歲,一身鄉下打扮。剛要開口詢問,那人突然撲過來喊道:“我的孩兒!我以為這輩子見不到你了,原來你好好的在這兒!可你媽媽去哪兒了?”女子一愣,驚訝道:“這從何說起?”趕忙說:“你怕是悶糊塗了,認錯人了!”那人揉了揉眼睛,才發現自己認錯了,慌忙跪下:“姑娘,是我老眼昏花。不知姑娘是何人,為何來救我?”女子說:“先別問我,你先說說自己是誰,到底怎麽回事。”那人說:“說來話長。姑娘既然救了我,能不能帶我去見見我的女兒和老伴兒?”女子急忙問:“她們在哪兒?”那人無奈道:“和尚把我推出來,鎖在這裏,我哪知道她們被弄到哪兒去了?”女子說:“奇怪,我剛才把廟裏都搜遍了,沒見到其他人啊。”那人一聽,又哭了起來:“老天爺啊!她們肯定是沒命了!”女子安慰道:“先別哭,你在這兒等著,別亂跑,我一定幫你找到她們。”那人聽了,又連連磕頭。等他起身時,女子已經提著刀,快步去尋人了。
安公子正盼著女子回來,見她終於進來,隔著隔斷說道:“姑娘,隔壁又吵起來了。”女子側耳聽了一會兒,確定聲音是從裏間屋子傳來的。她走進裏間,仔細查看了桌子底下和床底,卻一無所獲,不禁搖頭納悶。
各位可能要問,她為什麽要在桌子和床底尋找?原來在一些窮鄉僻壤,有些黑店和不守規矩的廟宇,常在臥床後麵或供桌底下設有地窖或地道。遇到孤身的客人,半夜就出來搶劫財物,甚至還會關押婦女。這些地方的地板大多是木板鋪成,蓋得嚴絲合縫,很難發現。而這些勾當,多半瞞不過這位女子。她本就知道能仁寺的和尚不是善茬,隻是之前與自己無關,不想多管閑事。剛才和瘦和尚、禿和尚交手時,聽他們言語不三不四,就猜到廟裏除了謀財害命,肯定還幹了不少傷天害理的事。隻是當時急著救安公子,無暇顧及其他。現在聽了老頭兒這番話,她的俠義心腸又被觸動,下定決心要找到那母女二人,弄清楚到底怎麽回事。
女子在屋裏找了一圈,沒發現線索,急得怒火中燒,說道:“今天就是上天入地,我也得把人找到!”她冷靜下來,重新打量屋子,發現北麵的隔斷裝得有些蹊蹺。打開小門一看,裏麵空空如也,隻有一條黑暗的夾道,從柴炭房北牆後麵,直通到廚房西北角的門。透過門縫能看到廚房的燈光,看起來沒什麽異常。她轉身回來繼續找,看到屋裏的兩個平頂櫃,北邊那個上著鎖,南邊的櫃門虛掩著。她順手打開南邊櫃門,裏麵放著一頂舊僧帽和一些日常用的茶碗、茶盤,落滿灰塵,像是很久沒開過。看完南邊,她又走到北邊櫃子前,打開鎖頭,往裏一看,不禁大喜:“原來在這兒!”
這北邊櫃子中間沒有抽屜,底下也沒底板,後麵的背板是一整塊,打磨得油光水滑,明顯經常有人進出。櫃門剛一打開,就聽到隔著背板有人說話。一個聲音說:“我勸你的不是好話?一張嘴就罵人,一動手就打人。等大師傅回來,你看我告不告你!告了,非取你小命不可!”另一個聲音怒道:“就算你這禽獸去告狀又怎樣!我現在視死如歸,還怕丟了這條命?”還有個蒼老的聲音勸道:“事已至此,咱們還是好好求求他們,別再罵人了。”女子聽了,哪裏還忍得住?她把刀掖在背後,伸手用力拍打櫃子背板,“砰砰”的響聲在屋裏回蕩。這一拍,裏麵傳來“嘩啷嘩啷”的鈴鐺聲,有人應聲喊道:“來了!”接著又嘟囔道:“告訴你,大師傅可回來了。我看你還敢不敢罵!”女子又連拍兩下,裏麵那人說:“來了來了,您別著急!這夾道黑燈瞎火的,得慢慢走啊。”
不一會兒,聲音到了跟前,緊接著傳來拉扯鎖鏈的聲音和一陣鈴聲,那塊背板從裏麵“吱呀”一聲打開了。女子定睛一看,門裏走出一個中年婦人。隻見她鬢角像半截黑炭,臉上塗著厚厚的白粉,嘴唇紅得像豬血盆,長著一雙腫泡眼、兩道掃帚眉,鼻孔朝天,齙牙外露;頭上戴著俗氣的黃簪子,身穿元青色的衣裳,卷起寬大的桃紅色袖子,怪聲怪氣地問:“我還以為是大師傅呢!你是誰?”說完,就要關門。
女子探身用手指輕輕抵住門。婦人不耐煩道:“你不讓關門,總得說清楚你是誰吧?”女子笑道:“怎麽,連我都不認識了?我就是我啊!”婦人一頭霧水:“你是你?這說的什麽話?”女子調侃道:“你不叫我是我,難道叫我是你不成?”婦人皺眉道:“我聽不懂你繞圈子!你直說,來這兒幹什麽?誰叫你來的?怎麽知道有這個門?”女子靈機一動,順著她的話說道:“是你們大師傅請我來的。你不讓我進去,我走就是了。”婦人追問:“大師傅請你來做什麽?”女子隨口應道:“請我來幫著勸人啊。”婦人聽了,咧嘴笑道:“喲,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得一家人了!那快請進。”說著,她打開門。女子示意:“你先走。”婦人一邊往裏走,一邊喊道:“看看,大師傅又找了個人來勸你!人家可比我會說話,我看你還不聽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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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示意中年婦人先行,自己隨即跨過門檻,眼前赫然出現一個夾牆地窨子。門內是一條約兩尺寬的夾道,北側砌著層層台階,宛如樓梯般蜿蜒向下。西側是一堵磚牆,東側立著隔斷木板,中間嵌著方形小窗。夾道盡頭的南頭有扇小門,透出明亮的燈光。女子先取下背板門,靠牆立好,才小心翼翼地順著台階往下走。
走到台階底部,推開小門,屋內景象映入眼簾。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端坐其中,模樣竟與自己如出一轍,恍若照鏡,女子心中暗自驚歎:“常說人心各異,相貌也各不相同,怎會有如此相像之人!”她定了定神,環顧四周,地窨子的地麵鋪著整齊的方磚,頭頂橫架著尺許見方的粗大木料,木料之上又覆蓋著一塊塊石板,想來石板上方就是那間堆放柴炭的屋子。四麵看去,西側是板壁門窗,南北東三麵皆是磚牆,西北角留著通風的氣眼。
屋內正北擺著一張大床,床東頭整齊碼放著三四個箱子,床尾垂著一道簾子。西牆邊是一張單人床,東牆南側立著一個衣架,北側放著一張桌子和兩個凳子,南牆下擺著一張春凳。穿月白衣裳的少女坐在春凳上,身旁坐著一位老婦人,看穿著打扮,應該是少女的母親。老婦人一身農家裝束,少女穿著舊月白色的宮綢夾襖,係著青串綢夾裙,頭上戴著些簡單的釵環,裙擺下看不清腳的大小。雖衣著樸素,但少女麵容秀麗,青絲如瀑,眼神靈動,周身散發著溫婉脫俗的氣質。隻是此刻她哭得梨花帶雨,臉上脂粉斑駁,鬢發散亂,低著頭默默垂淚,模樣令人心疼不已。
紅衣女子走上前,規規矩矩地行了個萬福禮,輕聲說道:“姑娘,事已至此,咱們得商量個妥善的辦法。做事講究循序漸進,你先別再哭了,也別再罵了。”
話還沒說完,穿月白的少女突然站起身,狠狠啐了紅衣女子一口,怒斥道:“呸!胡說八道!這是什麽鬼地方,幹的什麽醃臢事,還有什麽好商量的?憑什麽叫我不哭不罵?你也是女子,難道就能甘心受這等屈辱?趕緊閉上你的嘴,再多說一句,可別怪我不客氣!”老婦人急忙拉住女兒:“孩子,別這樣,這位姑娘是好意。”少女卻不依不饒:“什麽好意?她肯定和那些強盜和尚是一夥的!長得這麽好看,卻幹這種下賤勾當,簡直糟蹋了‘女孩兒’這三個字!”
各位,這《兒女英雄傳》講到第七回,紅衣姑娘的口才、本領和性格,大家都已經見識過了。她自小就沒受過這般委屈,可此時麵對穿月白少女的辱罵,竟沒有翻臉。反而見少女如此剛烈,心中更生敬意,暗自想道:“不愧是和我長得這麽像的人!”她往後退了一步,擦掉臉上的唾沫,笑著歎了口氣:“姑娘,你受了這麽大的委屈,著急生氣也是難免,我不怪你。但我想問你,光哭罵就能解決問題嗎?你再好好想想。”穿月白少女咬牙道:“我還能想什麽?大不了一死!”紅衣女子勸道:“螻蟻尚且貪生,怎麽能輕易說死呢?”少女冷笑道:“我可不像你貪生怕死,甘願給惡僧當走狗。虧你還有臉來勸我!”
一旁那個多嘴的中年婦人看不下去了,拿著煙袋指著穿月白少女說:“格格兒,別使性子!你看看人家背上還插著大刀呢!”少女毫不畏懼:“我連死都不怕,還怕一把刀?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敢闖!”紅衣女子正想耐心勸慰,卻被婦人打斷,她轉頭嗬斥道:“這兒沒你說話的份兒!”婦人嘟囔道:“人人都有嘴,憑什麽不讓我說?”紅衣女子厲聲道:“我就不讓你說!”說著便要摸背後的刀。婦人見狀,心裏發怵,扭頭道:“不說就不說,誰愛說似的!”
紅衣女子不再理會婦人,轉而對老婦人說:“老人家,您女兒性子烈,現在氣頭上,說什麽她也聽不進去。您問問她,咱們先離開這兒,出去透透氣,您看行嗎?”老婦人勸女兒:“孩子,這位姑娘是好意。”少女倔強道:“有什麽不敢去的?走就走,我倒要看看她能把我怎樣!”她剛要起身,婦人一把攔住:“站住!大師傅讓我在這兒勸你,沒說讓你出去!你哪兒也別想去!”
紅衣女子見狀,拔出刀來,用刀背撥開婦人的手,對母女倆說:“您二位先走。”母女倆有些害怕,但還是起身往外走。紅衣女子又衝婦人喝道:“你也出來!”婦人一邊嘟囔著“又要我幹嘛”,一邊抓起煙袋、煙絲和火紙,跟在後麵。紅衣女子拿起油燈,緊隨其後出了地窨子。她擔心婦人看到安公子又要節外生枝,便站在門口,讓母女倆在木床上坐下,說道:“姑娘先坐會兒,我去請個人來見你。”說完,拽著婦人快步走進北邊的隔斷門,不知去了何處。
穿月白少女滿心疑惑:“這人真是奇怪!剛開始我還以為她是和尚找來的說客,可我那麽罵她,她不但不惱,還耐心相勸,看起來一片好心。怎麽這會兒又把那討厭的女人拉走了?難不成是去叫和尚?真是讓人捉摸不透。”老婦人也坐在一旁,滿臉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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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著,隻見紅衣女子和婦人舉著火把,領著一個人走了進來。紅衣女子說道:“你們先見見這個人。”穿月白少女抬頭一看,哪裏是和尚,竟是自己的父親!父女、夫妻三人相見,頓時抱頭痛哭起來。
老頭兒哽咽著說:“女兒啊,多虧這位姑娘救了我,不然我早就悶死在那兒了!”少女這才明白紅衣女子是真心救人,正要下拜,紅衣女子連忙攔住:“先別行禮,大家坐下,把事情原原本本說清楚,我自有主意。”於是,父女、夫妻在木床上坐好,紅衣女子在窗邊的凳子上落座。婦人想挨著她坐,卻被一聲喝止:“去別處坐!”婦人嘟囔著:“真是反了,客人趕主人!”一邊從櫃子底下掏出個小板凳,一屁股坐下,不再言語,隻是悶頭抽著潮煙。
等這陣慌亂過去,老頭兒看向紅衣女子,開口說道:“姑娘,我姓張,名樂世,鄉親們叫順口了,都喊我張老實,是河南彰德府人,住在東關外的鄉下。原本兄弟兩個,弟弟張樂天是個秀才,可惜去年過世了,就剩我和老伴兒,帶著女兒一起過日子。我女兒叫張金鳳,今年十八歲,從小跟著她叔叔念書識字,各種書都讀過,字也認得全,不但能寫會算,針線活也做得極好。我老伴兒是京東人,她有個哥哥在京東幫人做生意。原本我家日子還算過得去,可河南連續三年不是旱災就是澇災,收成全無,日子過得十分艱難。鄉親們不是來借一鬥高粱,就是要幾升豆子,我實在應付不過來。隻要說沒有,他們就想強拿硬要。我和老伴兒一商量,覺得這地方待不下去了,就把幾間房、幾畝地典給村裏的大戶,又變賣了家裏的物件,湊了百十兩銀子,套上大車,帶著娘兒倆,打算去京東投奔親戚,做點小買賣謀生。
沒想到今天早上走錯了路,來到這條偏僻的小道上。走了大半天,肚子餓了,又找不到吃飯的地方,看見這廟門上掛著飯幌子,就進來歇腳。廟裏的和尚把我們讓進禪堂,給我們吃了頓素飯。臨走時,我拿出兩串東錢和六百六十六個京錢付飯錢,當家的大和尚擺擺手說:‘一頓飯還用收錢?我跟你化個善緣吧。’我問:‘我一個鄉下老頭兒,你能化我什麽呢?’他竟指著我女兒說:‘不化別的,就化你家這大姑娘。’我還以為他說要我買木魚,就回他哪裏去買。結果他說我女兒就是現成的。我女兒聽了,站起來就要走,我們老兩口也說了他幾句。可等我們要出門時,那和尚堵著門不讓走,這個大嫂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拉住了我老伴兒和女兒。和尚就把我推搡著關進了柴炭房,還用大筐扣住我,之後發生了什麽我就不知道了。”說完,他轉頭對老伴兒說:“後來咋樣,你跟這位姑娘說說。”
老伴兒抹著眼淚說:“阿彌陀佛!說起來真是造孽,這位大嫂一拉,就把我們拽進了地窨子。後來那和尚也來了,非要把我們留下。磨了半天嘴皮子,我女兒寧死不從,一直尋死覓活的。還是這位大嫂說情,讓和尚先出去,由她來慢慢勸我女兒。姑娘你說說,這種事兒,我們怎麽能答應呢?正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姑娘你就來了。”
紅衣女子忙問:“等等,你們是什麽時候進去的?和尚又是什麽時候離開的?你女兒有沒有被他們欺負?”旁邊那多嘴的婦人搶著說:“哪有的事兒!和尚好聲好氣地哄她,話還沒說上三句,她就把人抓得夠嗆,還能被欺負?說得和尚好像多柔弱似的!”紅衣女子沒理她,隻聽張老實的老伴兒連連擺手:“要說欺負,倒還真沒有。”紅衣女子點點頭,說:“我明白了。既然這樣,等會兒我去求求那和尚,讓他放你們一家走,怎麽樣?”張金鳳隻是低頭默默流淚,老兩口兒聽了,趕忙作揖下拜:“姑娘要是能救我們,我們來世做牛做馬也要報答你!要不我們吃一輩子長齋也行!”紅衣女子忙說:“快別這麽說,言重了。”她剛要問那婦人話,就聽對方嘟囔道:“放?留著還有用呢!”
紅衣女子本就被這婦人的言行惹得窩火,可又得問清情況,隻好冷笑一聲,說:“那你也說說,你是怎麽回事?”婦人撇撇嘴:“我還能說上話?還以為你們要把我當啞巴呢!”說完,伸長脖子猛抽了兩口潮煙,磕了磕煙袋,熄滅了火紙,這才站起來,手舞足蹈地說:“當著他們老兩口兒我也不怕說,姑娘你也不是外人,我托個大,說咱們姐兒們今兒碰上了,就是有緣。”
紅衣女子打斷她:“你打住!別跟我稱姐道妹,我是我,你是你!”婦人嘟囔道:“親近點兒不好嗎?怎麽今兒碰上的姑娘們,個個都這麽倔!”紅衣女子不耐煩地催促:“少囉嗦,快說!”婦人這才接著說:“我姓王,唉,我那死鬼丈夫,兄弟八個,他最小。別人家男人都知道掙錢養家,就他好吃懶做,整天喝酒賭錢,從來不管我。全靠廟裏大師傅,每個月接濟我三吊五吊錢。等他死了,我尋思守著也沒盼頭,就跟著廟裏的大師傅來了。要說這大師傅,那可真是沒話說!對我好著呢!你瞧瞧,我頭上戴的是鍍金首飾,身上這衣裳是整匹花洋縐現裁的,褲子汗衫都是綢子的,總之就是拿我當寶貝疼。吃的就更不用說了,頓頓肥雞大鴨子。你說,我哪兒配得上這好日子?”紅衣女子冷聲道:“別‘咱們’,說你自己!”婦人忙改口:“哦,我我我。我到廟裏還不到半年,大師傅在我身上花的錢,都能打一個銀人出來了!就是有一樣,活兒有點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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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衣女子問:“你吃得好、穿得好,還能有什麽重活?”婦人滔滔不絕:“你不知道,廟裏好幾個人呢。大師傅是當家的,二師傅帶發修行,本事可大了。還有小大師傅、小二師傅,小大師傅拳腳功夫厲害,小二師傅也不差。還有個三兒。等會兒大師傅來了,你都能見著。他們幾個人的衣裳洗洗補補、縫縫連連,全是我的活兒,我一個人哪兒忙得過來?這不,今兒早上他們娘兒幾個來了,大師傅就想把人留下,我還挺高興。誰知道大師傅好聲好氣地哄,那丫頭就是不答應。拿出大紅綢子,不要;五兩的大銀錠,也不要。最後大師傅翻箱倒櫃找出一支小指粗的真金鐲子,想給她戴上,她伸手就把大師傅脖子抓得鮮血直流!你說這丫頭歹毒不歹毒?”
紅衣女子追問:“然後呢?”婦人繪聲繪色地說:“然後?大師傅拔出刀就要動手!要不是我拚命攔住,那丫頭哪還有命在?我說先讓我勸勸,誰知道越勸她越來勁,張口閉口就是髒話!”
婦人一邊說,一邊轉頭看向穿月白衣服的張金鳳,得意洋洋地問:“你看看,娼婦能戴這麽好的首飾、穿這麽好的衣裳?你還有什麽可說的?”紅衣女子冷冷地問她:“這麽說,你還沒把人勸住。等會兒你們大師傅回來,你打算怎麽交代?”婦人臉上堆滿諂媚的笑,湊上前說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如今大師傅不是把你請來了嘛!我瞧你這口才,隻要你去勸,她肯定答應。你想想,廟裏算上大師傅他們爺兒五個,二師傅常年在外跑江湖,三兒年紀小,正好剩下他們爺三個、咱們姐兒三個,咱們一人‘照顧’一個,這主意多妙!”
紅衣女子本就強壓著怒火,聽這婦人說出如此不知廉恥的話,再也忍無可忍。她二話不說,反手抽出腰間長刀,刀背貼地、刀刃朝上,從婦人下巴底下猛地向上一挑。隻聽“唰”的一聲,婦人瞬間滿臉是血,連一聲慘叫都沒發出,直挺挺地向後倒去。
隨著婦人倒地,一個物件被挑到半空,在空中翻滾一圈後,“啪”地掉在地上。眾人定睛一看,竟然是婦人的臉皮,落在地上還能看到五官在微微顫動。紅衣女子持刀大笑:“怪不得這東西如此厚顏無恥,原來戴著張假臉皮!”
張老實老兩口嚇得渾身發抖,顫聲說道:“姑娘,你怎麽把人殺了?這可嚇死我們了!”一旁的張金鳳卻滿臉痛快,大聲說道:“殺得好!這種禽獸不如的人,留著也是禍害!”老兩口著急地說:“女兒啊,你不知道,她可是大師傅的心上人。等大師傅回來,見她被殺,咱們都活不成了,這下可糟了!”紅衣女子笑著安慰道:“你們說了這麽多,無非是怕那個大師傅。走,我帶你們去會會他。”
張金鳳一聽要去見和尚,有些猶豫。紅衣女子打趣道:“剛才聽你又是刀山、又是劍樹,把生死說得那麽灑脫,怎麽這會兒沒了膽子?別怕,跟我來!”說著,拉起張金鳳的手就往外走,老兩口無奈,也隻能跟在後麵。眾人一踏出房門,月光下,院裏橫七豎八躺滿了死和尚的屍體。張老實的老伴兒嚇得腿一軟,差點摔倒,還好被窗戶擋住;老頭兒則驚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張金鳳愣在原地,好一會兒才驚歎道:“世上竟有如此厲害的英雄,能做出這般驚天動地的大事!”紅衣女子聽了,嘴角的酒窩輕輕一動,挑眉用兩根手指指著自己,笑著說:“不瞞你說,就是我!”此刻她臉上的得意勁兒,就算拿高官厚祿、榮華富貴來換,甚至讓她即刻登基稱帝、成佛成仙,她也不會心動分毫。
暫且按下這些不表。紅衣女子說完,便將張金鳳一家讓進房裏。她自己返回屋內,用刀挑起婦人的臉皮,扔到院子裏,又提起屍體,甩到西牆角,冷冷說道:“去陪你的大師傅吧!”張金鳳見狀,這才恍然大悟,激動地說:“我明白了!姐姐哪裏是來勸我,分明是來救我們全家性命的大恩人!姐姐請受我全家一拜!”說著,她和父母一起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致謝。紅衣女子慌亂地說:“使不得使不得!兩位老人家快請起,別折煞我了!”老兩口起身之後,她又去拉張金鳳。張金鳳卻執意跪著,懇切地說:“請問姐姐尊姓大名?家在何處?又是如何得知我們在此受難,前來相救的?還望姐姐說個明白。我張金鳳今生來世,必當全力報答!”紅衣女子歎了口氣:“這說來可就話長了。”
她先將張老實讓到堂屋西邊的春凳上坐下,又安排張金鳳母女坐在東邊春凳,自己則在北麵靠牆的桌子旁坐下,把刀放在桌子內側。眾人屏息凝神,等著聽她講述身世。紅衣女子麵帶微笑,不慌不忙,先側身朝西間的南炕喊了一聲:“安公子!”正所謂“人生第一開心事,辛苦功成閑話時”,接下來又會有怎樣的故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十三妹故露尾藏頭一雙人偏尋根覓究
在這一回書裏,我得先給各位讀者交代清楚。諸位想想,書中這位不知姓名、身穿紅衣的女子,本不過是個過路之人,碰上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事,隻因聽了騾夫一句話,就救下了安公子;又聽到張老頭兒一聲哭喊,便去搭救張金鳳——就這樣救了兩家人的性命。她整夜廝殺,說了無數言語,說得口幹舌燥,殺得渾身是汗。被張金鳳辱罵時,隻能把委屈咽進肚裏;被那不知廉恥的婦人激怒,肝火直往頭頂上衝。直到現在,她才緩過氣來,也終於讓張金鳳明白她一片俠骨柔腸。可排插後麵還坐著個安公子,事情的來龍去脈他還全然不知,又得費許多口舌向他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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