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女英雄傳第十一回到第十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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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回糊縣官糊塗銷巨案安公子安穩上長淮
    上回書說到,雕弓寶硯在柳林分別時各自歸主,十三妹與安龍媒、張金鳳及張老夫妻就此話別,這是故事開場的關鍵情節。十三妹離去後,安公子一行人一直目送她的身影消失,才各自登上車輛、騎上牲口,朝著南河大路繼續前行,暫且按下不表。
    且說回黑風崗的能仁寺。這座寺廟原本就是破敗不堪的古廟,從前僅有兩個遊方僧人在此棲身,靠化緣度日。自從凶僧赤麵虎占據此地,將那兩個僧人趕走後,便打著賣茶賣飯的幌子,幹起了劫殺過往行人的勾當,不知有多少倒黴的路人命喪於此。如今善惡終有報,赤麵虎等人招惹到十三妹這個嫉惡如仇的俠女,被她殺得片甲不留,而十三妹事成後自在離去,臨走時還將廟門從裏麵關得嚴嚴實實。這條道路本就偏僻,附近鮮有人來燒香拜佛,就連當地的鄉約和地保住得也很遠,因此即便廟裏鬧得天翻地覆,外界卻依舊無人知曉。
    俗話說“無巧不成書”,偏偏茌平縣西北鄉出了一樁命案,地保將此事上報到縣衙。茌平縣的縣官姓胡,原本是個賣麵茶的小販,到了正月還兼賣元宵,也不知怎麽的,意外發了一筆橫財,突然官運亨通,花錢捐了個知縣的職位,被派到茌平任職,當地人都戲稱他為“糊太爺”。這天,胡知縣接到地保的稟報,得知西鄉距離縣衙有三十多裏路,便決定次日下鄉查看。縣衙裏的一眾差役們聽聞此事,個個滿心歡喜,他們就盼著地方上出點事,好趁機敲詐地保,再向事主勒索錢財。
    到了第二天,刑書、招房、仵作、捕快等一群人浩浩蕩蕩地跟著縣官前往西鄉。到了地方才發現,不過是兩人發生口角,扭打起來致人死亡的普通命案,縣官按照慣例驗屍,填寫好屍格記錄後準備返回。
    按照當地規矩,地保需要送縣官走出自己管轄的地界才能回去。而能仁寺正好就在他管轄的範圍內,來回都要從廟前經過。巧合的是,走到離廟不遠處時,縣官因為早上著了涼,突然疝氣發作,急需找個地方休息,喝點薑湯暖暖身子。跟班的便吩咐衙役,讓地保趕緊找地方。
    地保四下張望,這一帶都是荒郊野嶺,根本找不到人家討熱水,突然想起那座能仁寺,連忙說道:“前麵不遠處有座古廟,就請老爺到那裏暫時休息吧。”說完,他一路小跑趕到廟前。隻見寺廟的正中山門早已被亂磚從外麵砌得嚴嚴實實,左右兩個角門也關得死死的。地保無奈,隻能跑到馬圈門前叫門,喊了許久,卻始終無人應答。這時,一些三班衙役也趕了過來,眾人不耐煩地又是推又是踹,終於把插門的木栓弄斷,門這才打開。地保急忙推門進去,大聲呼喊和尚出來迎接縣官。
    眾人走進院子,隻見空蕩蕩的一片寂靜,隻有馬棚裏拴著四頭騾子,餓得有氣無力地晃悠著;院子中央,兩條大狗正為爭搶一個血淋淋的東西撕咬打鬥。眾人喝開狗一看,竟是一顆和尚的腦袋,頓時嚇得不輕。地保驚呼:“不好!這又出人命案子了!”他慌忙撿起腦袋,朝著三間正房跑去,想找其他和尚。一進屋,就看見一個半老的和尚躺在地上,地保喊了幾聲,和尚毫無反應,顯然已經死了。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開道的吆喝聲,縣官的轎子已經到了廟門口。眾人急忙跑出去,將廟裏的情況稟報給縣官。胡知縣下了轎子,走進廟裏一看,滿臉疑惑地說:“這可奇了!一個和尚腦袋好好地長在脖子上,那這個腦袋又是從哪來的?”旁邊一個捕快班頭趕忙跪下回稟:“回老爺,得趕緊捉拿凶手。”縣官追問:“凶手是誰?”眾人隻好說:“在廟裏搜查一番就知道了。”縣官大手一揮:“那還等什麽,搜!”
    眾人領命,順著灰棚開始搜查,搜到南邊的屋子時,發現門是關著的。大家扒著窗戶往裏一看,隻見草堆邊露出兩隻腳,興奮地喊道:“找到了,有屍體!”眾人踹開門進去,眼前的景象令人毛骨悚然:地上躺著兩具屍體,心肝五髒都被掏了出來,不過奇怪的是,這兩具屍體都有腦袋,而且腦袋上還留著兩條辮子。眾人又趕緊向縣官稟報。縣官皺著眉頭,一臉困惑:“這事兒更奇怪了,和尚腦袋上怎麽會長辮子?這不是亂套了嗎!”
    眾人在廟裏亂作一團,出了馬圈門,又在大殿、配殿逐一查看,隻見都是些破敗空蕩的屋子。一直查到東院,進了角門,轉過拐角牆,眼前的景象讓眾人倒吸一口冷氣:院子裏橫七豎八地躺著一地和尚屍體,有的有腦袋,有的沒腦袋,有的屍體完整,有的被砍成兩截,其中還有一具沒有臉的屍體,竟是個婦人。眾人齊聲驚呼:“不得了!”縣官也被嚇得目瞪口呆,臉色一陣青一陣黃,連疝氣都被嚇回去了,嘴裏不停地念叨:“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一眾捕快紛紛抽出腰間的鐵尺,守住正房、廚房和院門,想要捉拿凶手。其中幾個膽大的衝進屋內,裏裏外外、甚至連地窖都翻了個遍,卻連凶手的影子都沒找到。折騰了好一陣,大家隻好請縣官進屋裏坐下,商量對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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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知縣一進屋,就看見正麵牆上寫著碗口大的兩行字,他看了半天,一大半字都不認識,隻好叫來一個書辦,讓他念一遍。聽完之後,縣官還是摸不著頭腦。他想了想,說道:“有了!咱們帶著仵作呢,先驗屍,驗完就明白了。”這時,書辦偷偷使了個眼色,還微微搖頭示意。原來這個書辦是縣衙刑房的老吏,平日裏不管遇到多麽疑難複雜的案子,到他手裏都能妥善處理,而且這其中的門道、如何鑽空子他都一清二楚。
    縣官見狀,等眾人退下後,單獨問書辦:“剛才我要讓仵作驗屍,你為什麽搖頭?這其中有什麽講究?”書辦低聲說道:“老爺,這案子可千萬不能辦。按照律例,殺死一家三命,要是抓不到凶手,本官就得受嚴厲處分。如今這案子死了十幾個人,要是辦下去,一時抓不到凶手,老爺您的政績考核可就保不住了!”
    縣官不以為然:“你這人,難道沒聽過‘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嗎?咱們多派些人手,再懸以重賞,還怕抓不到人?”書辦卻連連搖頭,歎氣道:“老爺,要抓這個人,隻怕比海底撈月還難。據小人打聽,這些和尚平日裏就不是什麽善茬。而這個殺人的主兒,既不是圖財害命,也不是尋仇報複,分明是個身懷絕技的奇人,路見不平才出手的。”
    縣官好奇地問:“你從哪裏看出來的?”書辦指著牆上的字解釋道:“老爺您看,頭兩句‘貪嗔癡愛四重關,這闍黎重重都犯’,明擺著是說這些和尚平日裏搶奪錢財、強占婦女、害人性命,壞事做盡。後麵幾句‘他殺人汙佛地,我仗劍下雲端,鏟惡除奸’,意思是這人見和尚作惡,路見不平,就像從雲端降臨一般,把這群和尚都殺了。最後一句‘覓我時,合你雲中相見’,這個‘你’指的就是老爺您。人家擺明了說,雖然在這兒殺了人,但並不畏罪潛逃,要是您想找他,他就在雲中等著。就這情形,就算懸賞千金,就咱們衙門這些捕快,上哪兒到雲端抓人去?而且看這人說話的口氣,膽識謀略都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就算真碰上了,咱們誰敢動他?到時候這案子怎麽結?所以小人說,這案子辦不得啊!”
    縣官愁眉苦臉地說:“照你這麽說,這案子算是徹底沒轍了!你還有沒有別的好主意?”
    書辦獻策道:“依小人之見,隻需從這堆屍身裏挑出三個:一個胖大和尚,一個帶發頭陀,還有那個沒臉的婦人。請老爺吩咐地保遞上一張報單,就說本廟僧人收留婦女,因爭風吃醋起了內訌。那發頭陀一時惱怒,用刀將婦人砍死,胖大和尚見狀與他爭執,一棍擊中頭陀腦門,致其當場斃命,最後胖大和尚畏罪自殺。如此處理,既能讓老爺避開失察致使一家三命死亡的處分,也無需再追捕凶手。其餘屍身,雖說麻煩些,但挖個坑掩埋了事。眼下眾人都是老爺的手下,誰敢不照辦?地保在自己地界上消弭了這麽大的案子,也省了不少麻煩和花銷,他怎會不願意?再把廟裏的財物全部分給大家當賞錢,保準人人樂意效勞。請老爺定奪,小人這個主意如何?”
    胡知縣聽得眉開眼笑,滿臉堆笑道:“先生,還是你有辦法!論學問,我不如你;論出主意,我更比不上你。就按你說的辦!”書辦提醒道:“老爺還得叮囑下頭的頭兒一聲。”隨即把捕快班頭喚來,書辦和胡知縣又低聲向他交代了一遍。班頭尋思片刻,說:“也隻能這麽辦了。小的們聽老爺吩咐,這就去辦。隻是一時上哪兒找那麽多鐵鍬鋤頭挖坑呢?”他低頭苦想,突然眼前一亮:“有了!小的剛才在廚房院子裏,瞧見有口枯井。把井蓋撬開,把這些沒用的死和尚全扔下去,廟裏有的是磚頭瓦塊、糞草爐灰,蓋好後再把井蓋壓回去,幹脆把井口也堵上。讓地保找兩個泥水匠,在井麵上砌座塔,就當是和尚墳。這事兒就算圓滿解決了。”胡知縣一拍大腿,讚道:“這主意妙極了!等會兒發賞錢,你倆頭一個拿!”二人謝過,出去悄悄把計劃告訴了眾人。
    眾人一聽,一來是縣官的主意,二來又能分得財物,無論是書吏、班頭,還是散役、仵作,就連跟班和轎夫,都紛紛動手。大夥兒忙活了大半天,總算把事情辦妥。留下地保,一邊在廟外找人掩埋那兩男一女的屍身,一邊找泥水匠砌塔,同時補遞報單。等所有事情都料理妥當,眾人趁機搜刮了廟裏的細軟,隻剩四頭馱騾沒人要,便送進了縣官的官馬棚。隨後,胡知縣打道回府。
    地保按照商量好的內容上報,層層審批後,上級官府批複了“如詳辦理”四個字,就這樣,一樁驚天大案被處理得風平浪靜!地保另外找來兩個老實和尚在廟裏化緣修行,沒過幾年,竟把能仁寺修繕一新,重塑了佛像。這都是後話,暫且不提。諸位想想,十三妹牆上題的那兩行字,影響力該有多大!
    再說安公子一行人告別十三妹後,繼續趕路。張老在路上提議:“姑爺,咱們今天少走些路,大夥兒都累壞了,得好好歇歇。”此時的安公子正滿心憂慮,心裏直犯嘀咕:“十三妹去了之後,真能幫我找回那塊硯台嗎?她這張彈弓,真像她說的那麽管用?要是兩件事都落空,可怎麽辦?”他騎在牲口上,心事重重,一聲不吭。聽到張老說話,才回過神來,連忙應道:“好,就這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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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走了一段路,前方出現幾家客店,眾人挑了一家幹淨的住下。搬行李、洗臉、吃飯,一係列瑣事暫且按下不表。等一切安頓好,張老陪著安公子住一間房,張金鳳母女住另一間。張老婆兒困意襲來,催促女兒:“姑娘,早點睡吧,昨晚折騰了一整夜。”張金鳳卻道:“娘,咱們在車上午睡過了,您這會兒又困了?天還大亮呢,急著睡什麽?還有好多事兒沒做呢。”張老婆兒一頭霧水:“還有啥事兒?”張金鳳嬌嗔道:“您就別裝糊塗了。”
    張老婆兒更迷糊了:“到底啥事?哎喲,你是想上廁所?馬桶我早給你拿進來了。”張金鳳又羞又急:“娘!誰要上廁所了!”張老婆兒無奈道:“那你直說啊,可急死我了!”張金鳳紅著臉,低聲道:“您瞧,他衣服上的紐扣都扯掉了,褲子也濕漉漉的,多難受啊!”
    這話提醒了張老婆兒,她一拍腦袋:“可不是嘛!我去叫他把衣服換下來,用木盆給他把褲子洗幹淨,你把紐扣釘上。”說完就要往外走。張金鳳趕忙叫住:“媽,您先回來!”張老婆兒納悶:“還有啥事兒?”張金鳳扭捏道:“沒啥了,您可別說是我說的。”張老婆兒嘴上應著,進了安公子的房間,把剛才的話如實說了。
    安公子剛當了一天女婿,碰上這麽個直來直去的丈母娘,頓時羞得滿臉通紅,推辭道:“我換上幹淨衣服就行,紐扣將就著吧。”張老婆兒不依不饒:“姑爺,快把髒衣服給我,不然姑娘該著急了。”張老也在一旁勸說,安公子拗不過,隻好換下濕漉漉的褲子,連同衣服一起讓張老送過去。張金鳳見母親忙著洗褲子,隻好自己動手,把衣服上的紐扣一顆顆釘好。等張老婆兒洗完褲子送回去,母女倆才休息。
    諸位,可別覺得張金鳳不知羞,張老婆兒瞎操心。要知道,女婿如同半個兒子,夫妻關係更是人倫之始。正是因為有這份親情,才會有這樣貼心的舉動。要是心裏想不到、不願費心思,又怎麽會主動去做這些?這和那些過分嬌慣女兒、縱容兒子的情況,完全是兩碼事。
    閑話不多說。張老一直記著十三妹“明日過牤牛山要趁早出發”的叮囑,四更天就爬起來喂牲口、裝車,催促大家趕緊收拾上路。他還特意囑咐安公子:“姑爺,可別忘了十三妹姑娘的話,到時候千萬別嚇得說不出話。”安公子笑著寬慰道:“您老放心,別以為我還是昨天的安驥。自從昨天經曆了和尚的刁難,又蒙十三妹姐姐開導,我膽子大多了。再說,生死有命,就像昨天的事兒,害怕又有什麽用?如今我不僅平安無事,還成就了姻緣,可見一切都是天意。有老天爺保佑,沒什麽可怕的!隻是我實在不信,這麽一張小彈弓真有她說的那麽神?”
    張金鳳對十三妹感激萬分,打心底相信她的話。聽安公子這麽說,生怕他到時候猶豫不決誤了事,可自己畢竟是沒過門的媳婦,直接勸說又覺得難為情。她隻好轉向父母,委婉地說:“爹,媽,姐姐絕不會說假話。她要不救咱們,完全可以不管;既然救了,也沒必要再操心咱們路上的安全,不借彈弓也說得過去。可她偏要許下這番承諾,肯定有她的道理,咱們可不能懷疑。”三人聽了,紛紛點頭稱是。張老結清店錢,店家打開店門,一行人迎著晨光,繼續踏上旅程。
    此時正值農曆二十前後,後半夜的月亮格外明亮。安公子一行人出了客店,借著月光趕路。沒走多久,遠遠就望見了牤牛山。隻見山上樹木茂密,黑壓壓一片,山間煙霧繚繞,透著一股陰森駭人的氣息,讓人望而生畏。張老提醒道:“姑爺,留神些,快到了。”話剛說完,就聽見山腰處“嗖”的一聲,一支響箭劃破夜空,直直射向天際。
    或許有人會疑惑,強盜放箭為何不射人,卻往半空裏射?為何不用能讓人立刻倒下的梅針箭,偏要用骲頭箭?難道是用來射靶子、射帽子?諸位有所不知,但凡敢攔路搶劫的強盜,絕非三五個人單打獨鬥。他們分工明確,有放哨的、動手的、接應的,少說也有二三十人,自然不會全都擠在一起,而是三個一群、五個一夥,藏在山坳和樹影之中暗中觀察。一旦看到過往客商,一支響箭便是行動信號,眾人便會一起下山,這是其一;其二,真正的綠林大盜與小偷小摸不同,不會偷偷摸摸行事,放響箭就像是在向行人宣告:“我來打劫了!”這也就是為什麽他們被稱作“響馬”。
    閑話少說。安公子一行人正走著,突然聽到箭響。緊接著,一群人簇擁著三個騎馬的強盜,從半山腰飛馳而下,一字排開,攔住了去路。為首的強盜大聲吆喝,說的卻不是“留下買路錢再走”這類常見的打劫台詞,隻喊了兩個字:“站住!”張老心裏早有準備,聽到這聲喝令,立刻拉住牲口,把鞭子往車轅後麵一掖,雙手抱在胸前,靠在車轅上,既不挪動也不搭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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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說安公子一點都不害怕,那肯定是假的。一來,他剛剛經曆了和尚的生死相逼,又見識過十三妹的雷厲風行,有了“曾經滄海難為水”的心境;二來,他想著有十三妹的彈弓護身,應該不會有危險;三來,事到臨頭,也隻能硬著頭皮上了。於是,他一磕驢腹,迎著強盜走了上去。
    三個騎馬的強盜正攔在路上,見一個背著彈弓的少年迎過來,立刻握緊兵器,警惕地盯著他。安公子走到近前,在驢背上一拱手,說道:“各位好漢,幸會!我們著急趕路,不知列位攔住去路,所為何事?”強盜們還以為他是個初出茅廬的保鏢,沒好氣地說:“行內人就別說外行話了!你長著眼睛沒?還問‘所為何事’?我們就是來跟你借點盤纏!”安公子趕忙解釋:“列位先別急,盤纏確實有一些,但這是我千辛萬苦籌來,要救父親性命的,實在沒辦法給你們。不過,列位既然來了,也不能空手而歸。我這兒有張彈弓,還值些錢,正所謂‘寶劍贈與烈士’,就當是給列位討個吉利,如何?”
    說著,安公子就把彈弓摘下來,遞了過去。為首的強盜不屑地說:“就你這彈弓能值幾個錢?還跟我文縐縐地說這麽多廢話!我勸你別廢話,趕緊把金銀交出來,咱們還能好商量;不然,可別怪我們不客氣!”安公子不慌不忙:“列位不妨先看看這彈弓,如果真不值一提,我再把金銀奉上也不遲。”為首的強盜不耐煩地伸出手中的竹節虎尾鋼鞭,挑起彈弓接在手裏。剛一拿到手,就覺得分量不輕,借著月光仔細端詳,突然大喊一聲:“壞了!險些誤了大事!”說著,他收起鋼鞭,拿著彈弓翻身下馬。旁邊兩個強盜見狀,不明所以,也跟著下了馬,手下人趕忙牽走馬匹。
    隻聽為首的強盜恭敬地問安公子:“貴客可是從青雲峰十三妹姑娘那裏來?”安公子一聽“十三妹”三個字,十分熟悉,但“青雲峰”卻從未聽過,心想:“先不管那麽多,答他半句再說。”於是應道:“正是從十三妹姑娘那兒來。”強盜又問:“十三妹姑娘可有什麽交代?”安公子回憶起十三妹的叮囑,說道:“我們分別時,她料到我帶著金銀趕路,必定會經過牤牛山,擔心列位會下山借盤纏。好在列位都是仗義之人,與尋常強盜不同,所以讓我帶著這張彈弓,作為通關憑證。她還說,請列位看在這張彈弓的份上,借我兩頭牲口,再派兩位壯士護送我們到淮安。日後十三妹見到列位,定會當麵致謝。”
    強盜聽後,哈哈大笑:“太客氣了!這可不敢當!彈弓請收好,十三妹姑娘吩咐的事,我們一定照辦!”說完,他轉頭對另外兩個頭目說:“那就辛苦你倆跑一趟吧。”兩人領命,急忙回山準備行李和牲口。
    這時,眾強盜你一言我一語,紛紛詢問安公子的姓名。安公子答道:“在下姓安,單名一個驥字。”一個小頭目湊上前來,問道:“聽貴客說要去淮安,不知有位安學海安太老爺,與貴客是何關係?”安公子心中一震,說道:“那正是家父。我此番帶著金銀,就是為了處理父親的官司。”小頭目激動地說:“原來是安少爺!安太老爺可是淮安百姓的福星,在我們心中就像家堂佛一樣,為官清正廉明。沒想到被河台大人參了一本,大家都說冤枉!小人以前也做過些小買賣,後來金盆洗手,在河工上當了個夫頭。可看到當官的都有冤無處申,更別提我們老百姓了,思來想去,還是上山當了強盜。如今有幸遇到恩官的公子,懇請少爺到山寨裏吃頓酒飯,也讓我們盡盡義氣!”
    安公子連忙推辭:“本應叨擾,但帶著家眷實在不便。”小頭目仍不放棄,再三邀請。為首的強盜出麵勸阻:“使不得!且不說看在你恩官的麵子上,就衝十三妹姑娘,我們全山上下都該盡份人情。可公子是官宦子弟,我們是綠林草寇,身份有別,貿然請公子進寨,萬一有失禮節,反而不好。人情事小,怠慢了公子事大,就別勉強了。”眾人紛紛稱是,小頭目這才作罷。
    正說著話,之前回山的兩人已經牽著兩頭騾子回來了,連他們自己的行李和兵器都一並帶了下來。他們手腳麻利地將騾子套好,準備出發。為首的強盜叮囑道:“你倆這次去,可別不當回事兒。一來得守著十三妹姑娘定下的規矩,二來也得維護咱們山寨的臉麵,再辛苦也得扛住。一路上不管遇到什麽麻煩,像逢山開路、遇水搭橋,還有找旅店、看顧車輛這些事兒,都得你們倆操心。到了地方,別多作停留,趕緊回來。”兩人連連點頭,一一應下。
    隨後,他又轉身對安公子說道:“公子,今日與你相遇,真是三生有幸!可惜礙於規矩,連杯薄酒都沒能招待你。不過有他們倆陪著你,一路上保準順順利利,平平安安把你送到淮安。日後你要是再見到十三妹姑娘,就說我海馬周三,還有截江獺李老、避水獺韓七,靠著這張彈弓,辦了點小事,不值一提。這天也快亮了,我們就不遠送了,就此別過回山。”說完,他翻身上馬,打了個呼哨,帶著一群人返回山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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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邊李老和韓七吆喝著車輛啟程,安公子也騎上牲口,重新背上彈弓跟在隊伍裏。一行人懸著的心這才放了下來。安公子騎在驢上,心中滿是對十三妹的感激。他雖沒說出口,卻在心裏暗自琢磨:“真沒想到,這麽個年輕姑娘,竟有這麽大的名聲和影響力!那些強盜看起來個個身手不凡、氣勢洶洶,為什麽對十三妹姑娘如此敬重?到底是因為什麽呢?”
    暫且按下安公子一路上的種種猜測不表。再說李老和韓七二人,一路上小心翼翼、盡心盡力。有他們在,不僅安公子省了不少心,就連張老也輕鬆了許多。這一路上並非沒遇到心懷不軌的人,但要麽是他倆提前一個遠遠地去探路,要麽是和對方對上幾句江湖暗語,彼此心照不宣地一笑而過,當真一路風平浪靜,沒出半點岔子。
    日子過得飛快,不知不覺就快到淮安地界了。李老和韓七拉住牲口,對安公子說:“前麵再走二十裏,就是淮安府城東關了,我們不方便再往前走,跟公子打個招呼,我們就回去了。”安公子連忙感謝二人一路的辛苦,還叮囑他們替自己向寨主問好。說完,他從車上取下兩封銀子,每封五十兩,要送給二人當路費。兩人堅決不肯收,異口同聲地說:“這錢我們絕對不能要!一來這是十三妹姑娘交代的任務,二來我們頭領也提前打過招呼。隻要公子日後見到十三妹姑娘,能說我倆這次沒偷懶耍滑,我們就知足了。”說完,一人踩著馬鐙跨上騾子,另一人把韁繩搭在騾背上,騎上沒有鞍子的騾子,朝著北邊去了。
    安公子隻好把銀子收起來,感慨地對張老說:“真沒想到,強盜裏頭也有這麽重情重義、不貪圖錢財的人!”張老點點頭,說道:“姑爺,俗話說‘行行出狀元’,又說‘好漢不怕出身低’,哪一行沒有好人呢!有些強盜也是迫不得已才落草為寇的。”翁婿二人一邊閑聊,一邊趕路,很快就到了淮安府城東關。
    淮安府城畢竟不同於小地方,再加上有河台大人在此駐紮,繁華熱鬧的程度絲毫不亞於一個小省城。街道兩邊商鋪林立,大小客店一家挨著一家。張老和安公子找了一家小店,安置好家眷和行李。張家母女下車進店後,忙著洗臉梳頭,準備去拜見安公子的母親,見見新親家。安公子對張老說:“嶽父,您幫忙照看一下行李。我得先去打聽母親住的公館在哪裏。”張老應道:“這是大事,這裏交給我你放心去。”
    安公子隨即來到客棧的櫃房,隻見掌櫃是個麵相和善的半老老頭兒,正坐在桌前算賬,麵前攤著一本賬本,旁邊放著一把算盤。見安公子進來,掌櫃起身問道:“客人需要點什麽?”安公子拱手問道:“勞駕問一下,請問安太老爺家眷住的公館在哪個街上?”掌櫃上下打量了安公子一番,問道:“客人,你打聽的可是那個承辦高家堰堤工,卻被冤枉參奏的安太老爺的家眷?”安公子連忙點頭:“正是。”
    老頭兒還沒開口,先重重地歎了口氣,說:“你還問什麽公館!說起來這事,真讓人又生氣又難過!”這句話把安公子嚇得不輕,他神色慌張地問:“到底怎麽回事?”老頭兒拍了拍身邊的板凳,說道:“客人,你先坐下,我慢慢跟你說!”這正是:平靜旅途將盡時,未知風波又起;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
    第十二回安大令骨肉敘天倫佟儒人姑媳祝俠女
    這一回書接著上回的情節,講的是安公子抵達淮安府,安置好家眷和行李後,便迫不及待地去打聽安太太的住處,滿心盼望著能盡快與母親相見。沒想到向客棧店家一打聽,對方說話時神情古怪,安公子心裏猛地一驚,急忙追問緣由。
    店家請他坐下,這才慢悠悠地說道:“要說我們這位安太老爺,那可真是江北數一數二的好官。也不知道怎麽得罪了河台大人,不僅被革了職,還關進了監牢,還追著他索要銀子。這也就罷了,安太老爺遭了難,山陽縣怎麽說也該看在同僚的情分上,多少幫襯一下吧?誰家能保證一輩子都順風順水呢?可不能做那‘前人撒土迷了後人的眼’的事兒啊!誰能想到,山陽縣竟然完全不管不顧。現在那位官太太,隻能自己找了家飯店住著。客人,你說這事兒多讓人寒心!你還問公館在哪個街上呢!”
    安公子聽店家絮絮叨叨說了半天,才弄明白是這麽一回事,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些。他心裏暗自想:“這人說話怎麽這麽磨嘰!不過他天生就這樣,也沒辦法,再說聽他這語氣,倒是一片好心,不好責怪他。”於是耐著性子又問道:“那飯店在哪兒?”店家回答:“就在東邊,隔著一家店鋪,聚合店就是。”
    安公子謝過店家,出了店門,沒走多遠,果然看到了“聚合店”。一打聽,得知安太太她們住在最裏麵一層。安公子心急如焚,也不等通報,徑直往後院走去。
    話說安老爺當初出京時,帶的仆人本就不多。自從出了事,能幹些的長隨先陸續離開了,剩下那些一時沒地方去、想混口飯吃的,因為養不起太多人,也都被打發走了。梁材被打發回京城辦事,安老爺身邊隻剩下戴勤和他女婿隨緣兒,還有小程相公在照料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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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店裏就剩一個晉升,帶著兩個笨手笨腳的雜役幫忙做事。偏偏這會兒晉升又出去買東西了,那兩個打雜的也不認識安公子。所以安公子進了店,一個熟人都沒碰到。他一路走進後院,看見戴勤媳婦背對著他在牆根前洗衣服,也來不及打招呼,就急匆匆地進了房門。
    隻見三間小屋十分狹窄,安公子掀起裏間的簾子進去,一眼就看見母親安太太正坐在窗邊做針線活,縫製帽飾。安太太低著頭專注於手中的活計,一抬頭看見一個穿著行裝的人走進來,一時間沒認出是誰,壓根沒想到會是自己的兒子。安公子趕忙上前請安,安太太仔細一看,才認出是兒子,不由得大吃一驚,脫口而出:“我的孩子!你從哪兒來的?怎麽突然來了?”說著,連鞋都顧不上穿,光著襪子就下了地,一把拉住安公子,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安公子也覺得心裏悲痛萬分,哽咽著說不出話。
    這時,屋裏的丫鬟、仆婦聽到安太太說話,都紛紛走進來。一看是大少爺回來了,一個忙著給安太太拿鞋,另一個趕緊去給安公子倒茶。安太太一邊提鞋,一邊急切地問:“誰跟你一起來的?”安公子擔心母親突然聽到路上的遭遇會過度悲傷驚恐,便隨口說道:“華忠和趕露兒陪我來的。”安太太聽了,就要叫華忠,安公子借口說他在另一家店裏照看行李,隨後請母親坐下。安太太又催促他快說此行的緣由。
    安公子這才緩緩說道:“母親先別著急,兒子先問問,父親最近身體可好?該交的官銀都有著落了嗎?”安太太聽了,先歎了口氣,說道:“唉,都是咱們家運氣不好。本以為出來做外官能有個好前程,誰知道外官的日子這麽難熬!幸好你父親身體還不錯,這也是他平日裏學問深厚、涵養好,看得開、沉得住氣。聽說這幾天他氣色也好些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們安慰我才這麽說!隻是這官銀,好不容易湊了幾百兩,給烏大爺捎信去了,這麽多天了也沒個回信,真讓人著急啊!”
    安公子趕忙安慰道:“母親別著急了,如今這官銀兒子已經如數帶來了,說不定還有富餘。父親身體無恙,您又見到了我,這是天大的喜事,該高興才是。”安公子這番話,本是想先穩住母親的情緒,再慢慢講述路上的經曆。
    安太太聽了,又驚喜又詫異,說道:“還真是!可你一個小子,一時半會兒從哪兒弄到這麽多銀子的?”接著又問:“梁材難道這麽快就到家了?”安公子回答:“我沒見到梁材。我這次出來,說來話長。要不是上天保佑、父母庇護,兒子恐怕都見不到您和父親,成了不孝之人!”說到這兒,安公子再也忍不住,先哭了起來。
    安太太見狀,急得滿臉是淚,一把拉住他說:“這到底怎麽回事?快說給我聽聽!”安公子強忍著悲傷,擠出一絲笑容:“母親別著急,兒子現在好好地站在您麵前,還有什麽可擔心的?隻是這一路上的經曆,得仔細說給您和父親聽。”安太太拉著他在炕邊的小凳子上坐下,說:“你慢慢說。”
    安公子側身坐下,開始從頭講述:自己在家中得知父親出事的消息後,如何心急如焚,顧不上參加科舉考試;如何匆忙籌措銀兩,帶著嬤嬤爹華忠和劉住兒踏上行程;到了長新店,劉住兒因家中喪事回去,叫趕露兒來卻一直沒等到;到了茌平,華忠又如何一病不起,無法繼續趕路,自己隻好打算找褚一官護送自己到淮安。
    安太太眉頭緊鎖,目不轉睛地聽著,每聽一句,心裏就揪得更緊。聽到這兒,她忍不住問:“這個姓褚的是什麽人?”安公子趕忙解釋緣由。安太太又著急地問:“難道就這麽個陌生人送你來的?”安公子說:“要是他來送,倒沒這麽多事了。”安太太追問道:“怎麽,難道還出了別的岔子?”
    安公子接著講,到了店裏打發騾夫去找褚一官時,如何來了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子,描述了女子的相貌、言談、舉止、穿著,以及她如何威風凜凜、力大無窮;後來女子如何借搬石頭進房坐下就不肯離開,一見麵就知道自己路上的事情,開口詢問南來的原因,得知緣由後又如何神色大變、含淚離開;臨走時又怎樣千叮萬囑,讓自己務必等她見麵後再動身,還許諾護送自己到淮安,保證一家人團圓、財物安全。
    安太太驚訝地說:“這女孩兒怎麽這麽神乎其神!就算她有本事,可一個女孩兒家,怎麽能和你同行同住呢?該不會是個不正經的人吧?可她又怎麽會有這麽大的能耐?真是讓人想不明白!”
    安公子連忙說:“當時兒子也是這麽想的,可事實完全不是這樣。她不僅是個正派的人,還有著兒女的柔情、英雄的本領,更是滿腹學問。要是沒有她,兒子今天也見不到您了!”安太太急忙問:“她走了之後,回來了嗎?”安公子說:“母親您接著聽,都怪兒子糊塗。她走之後,去找褚一官的兩個騾夫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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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太太聽了,急得直搓手,說道:“這說的是什麽話呀!”安公子趕忙安慰道:“母親您別擔心,不會有事的。都是因為祖上積德,上天庇佑,孩兒這才逃過一劫。”接著,他又詳細講述了到黑風崗後,騾夫如何把牲口丟下,牲口又如何受驚狂奔,一直跑到一座大廟前才停下來的經過。
    安太太聽到這裏,不禁念叨了一聲:“阿彌陀佛!”接著說道:“跑到有佛的地方,這下可好了!”安公子卻說道:“母親您哪裏知道,這才算是闖進了鬼門關!”隨後,他把從進廟門開始,一直到被和尚綁在柱子上,差點被剖出心肝的種種痛苦遭遇,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安太太不聽還好,聽完之後,頓時臉色發青,渾身顫抖,淚水奪眶而出,“哎喲”一聲,緊緊抱住安公子,哭喊道:“我的孩子,你受苦了!你疼死我了!你可坑死我了!”說完,便放聲大哭起來。安公子想起自己所受的那些苦楚,此刻痛定思痛,也忍不住失聲痛哭。旁邊的仆婦丫鬟們見狀,無不為之動容,紛紛落淚,一個個上前勸慰。
    安公子擔心母親傷心過度,傷了身體,隻得強忍著淚水勸道:“母親,您別再傷心了,孩兒現在不是好好地站在您麵前了嗎?您想想,如果當時真的沒有救星,那現在又會怎樣呢?”安太太說道:“這是什麽話呀!要是那樣,我們可怎麽活呀!”說著,她緊緊拉住安公子的手,不肯鬆開,嘴裏還說道:“唉!這都是命運啊,平白無故地出了這麽大的事。孩子,你吃了這麽多苦,還把銀子送來了,也算是你父親沒有白養你。隻是,你讓我們做父母的心裏怎麽受得了啊!”說著,又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旁邊的丫鬟連忙倒上茶,安太太喝了一口,丫鬟又遞過手紙讓她擤鼻涕。隨緣兒媳婦則忙著去弄濕手巾,準備給安太太擦臉。
    梁材家的正準備給安太太裝煙,安太太說道:“我顧不上抽煙了!”她拉著安公子問道:“你快說說,到底又遇到了什麽救星啊?”
    安公子說道:“往後就都是好日子了,母親可別再著急傷心了。不然,孩兒心裏一亂,更說不明白了。”接著,他說道:“那天,就在生死攸關的時候,突然憑空飛來了兩顆彈子,把麵前的兩個和尚打倒了。緊接著,一個人從半空飛落下來,解開了綁我的繩子,救了孩兒的命。”安太太驚訝地問道:“這又是誰呀?我的老天爺!”安公子說道:“母親您猜是誰!就是那天在店裏遇到的那個女子!”
    安太太此時也顧不上說別的,隻是聽著安公子講述,每聽一句,口中就“嗯”一聲,還不時誦念兩聲佛號。安公子接著又把那女子如何除掉眾和尚,查驗騾夫,搜出書信,一直到贈金、送別、借弓的事情,詳細地講了一遍。隻是關於張金鳳的事情,他一時還不好意思說出口。
    安太太聽著安公子的講述,臉上的神情漸漸舒緩,這才有心思去想別的事情。她想了想,說道:“照你這麽說,那個姓褚的自然是沒見到,那到底是誰陪你一起來的呢?”
    安公子聽了,連忙站起來回答道:“母親問到這兒,其中還有一段隱情,孩兒不敢不告訴您,隻是暫時還不敢告訴父親。這件事,孩兒實在是出於萬般無奈,現在心裏既為難又害怕。”安太太說道:“什麽事呀?你可別為難,我的孩子,你可經不起再受委屈了!如果你有什麽拿不定主意的事,不敢跟你父親說,有我呢,我會替你婉轉地說。”
    安公子這才把張金鳳的事情從頭至尾,包括媒人如何強行撮合,自己如何苦苦推辭,張家姑娘又如何委曲求全的原因,一五一十、詳詳細細地告訴了母親,還說道:“這次能來,多虧了張老夫妻和張金鳳一路護送。母親,您說這事兒該怎麽辦呢?孩兒實在是沒了主意。”說完,便跪了下去。
    安太太一邊把他拉起來,一邊在心裏琢磨,暗自想道:“這事兒還真不太好辦。聽那女子如此仗義,這個姑娘又這般識大體,都讓人又感動又心疼。至於親家是窮是富、地位高低,倒也不是最重要的。隻是,我原本想給孩子娶一個十全十美的媳婦,如今聽下來,張姑娘的品性自然沒得說,我就擔心她畢竟是個鄉下孩子,萬一長得不好看,可怎麽配得上我的好孩子呢!”想到這裏,她不禁問起了張姑娘的年齡、身高,最後才問到她的長相。
    安公子聽到這一問,臉一下子紅了,半天答不上來。其實,安公子平時也不是不會說場麵話,他完全可以說張姑娘相貌端正,或者舉止大方,這些話都說得出口。可此刻,他既盼著這事兒能成,又擔心不成,害怕、為難、暢快、歡喜等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麽說。猶豫了好一會兒,他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了三個字:“長得好。”
    安太太聽了這話,頓時喜笑顏開,說道:“那我去瞧瞧!”說著,也不等別人攙扶,站起來就往外走。安公子連忙笑著攔住她,說道:“母親您這是去哪兒呀?自然是我過去跟他們說清楚,讓她來拜見您,哪有您去見她的道理!”安太太說道:“人家孩子一路上受了委屈,就是她父母照應了你一場,我也得去道個謝呀!”安公子又笑著說:“按照規矩,應該是客人來拜訪主人,還是等他們二位過來吧。您總不能就這麽跑到街上去吧?”安太太這才反應過來,說道:“對呀,我真是被你們給弄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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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著,她便吩咐晉升家的和隨緣兒媳婦去請張太太和張姑娘,又派晉升再帶上一個粗使的小子去請張老爺,還讓把行李也一並搬過來。諸位看官,記住了,從這時起,張老頭兒、張老婆兒就得被稱作“老爺”、“太太”了。
    閑話不多說。安太太趁著這個空當,便收起了手中的活計,吩咐準備飯菜,騰挪屋子。不一會兒,晉升家的和隨緣兒媳婦換了身幹淨衣服,跟外麵的人打了招呼,便跟著安公子過去了。沒想到剛出了院門,安公子要去上廁所,便拉住晉升,仔細詢問父親近日的生活情況和精神麵貌。那兩個仆婦一心想著去看新大奶奶,便帶著那個小子先慢慢過去了。
    她們剛走進那邊的店門,就看見一個老頭兒在那裏喂驢。那小子上前問道:“張太太住在哪間屋子呀?”老頭兒一時沒明白問的是誰,小子又說明了原因,他才帶著大家走到店房門外,喊道:“老婆子,安家有人來看你們娘兒倆了。”說完,便又回去喂驢了。那小子壓根不知道這個老頭兒就是親家老爺。
    晉升家的走進店房,隻見張太太和張姑娘都在屋裏。她剛要說話,張太太就問道:“你們倆誰是安太太呀?”隨緣兒媳婦到底是個年輕孩子,忍不住差點笑出聲來。晉升家的趕忙說道:“太太,不是的。我們是家裏的下人,是來伺候的。我們太太打發我們過來,請您和姑娘過去坐。”說著,便跪下來請安,把張太太弄得手忙腳亂,雙手不停地作揖。
    二人轉過身來,又給張姑娘請安。張姑娘知道她們是婆婆派來的人,便沒有還禮,但也沒有顯得特別羞澀,她沒有說話,隻是雙手把她們拉了起來。正說著話,安公子也過來了,便把剛才的事情跟張老說清楚了,張老自然是滿心歡喜。張老說道:“既然這樣,姑爺,你先陪著她娘兒倆過去,我在這裏看著行李。別的倒沒什麽,可這銀子是你拿性命換來的,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咱們還是小心點好。”安公子連忙說道:“您說得對。”
    晉升早就雇了兩乘小官轎過來,仆婦們便請張太太和張姑娘上轎,大家一起跟著,把她們抬到了聚合店。
    安太太正在盼著她們過來,晉升進來回稟道:“張太太和張姑娘過來了。”安太太連忙讓人攙扶著迎了出去。張太太一進院門,隻見她穿著一件嶄新的紅青布夾襖,左手拿著煙袋荷包,右手攥著一塊藍綢絹子。晉升家的跟在後麵,生怕張太太認錯人,上前說道:“這就是我們太太。”
    安太太趕忙迎上去,雙手握住張太太的手。張太太兩隻手都占著,隻好伸出攥著絹子的那隻手的兩個指頭,拉住了安太太的手,一邊顫抖著,嘴裏說道:“你好啊,太太!”安太太說道:“別這麽稱呼,看您這光景比我歲數大,該叫我妹妹才是。”張太太說道:“我小著呢,屬小龍的,今年五十二歲了。”
    安太太嘴裏雖然在和張太太說話,但她的目光早已落到了張姑娘的身上。
    安太太抬眼望去,隻見張姑娘眉眼舒展,氣質溫婉嫻靜,臉頰如桃花般粉嫩,嘴唇好似小巧的櫻桃;一雙纖細靈巧的手,一對秀氣玲瓏的腳;雖穿著樸素的家常衣裳,卻麵帶春風,渾身透著優雅大方的氣質。隨緣兒媳婦半扶半攙著她,跟在張太太身後。張姑娘見到安太太,垂下手來,姿態從容地行了兩個萬福禮。
    安太太趕忙拉住她,關切地詢問一路上的辛苦。聽張姑娘說話雖帶著些外地口音,但既不土氣也不怯懦,安太太心裏頓時就有了幾分好感。這時她才回頭招呼張太太,卻發現張太太已經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上台階,進屋子去了。安太太又去請張姑娘,張姑娘見安太太如此溫和寬厚,心裏早已認定了這個婆婆,說什麽也不肯先走。安太太便拉著她的手說:“咱們娘兒倆一起走。”到了門口,張姑娘還是堅持讓安太太先進去。
    進屋後,安太太和張太太分賓主坐下,丫鬟端上茶來。安太太便招呼張姑娘上炕坐,隻聽張姑娘輕聲細語地回答:“這可萬萬使不得。我張金鳳這次跟著爹媽護送公子到這兒,原本就想著能幫太太做些針線活兒,或者打打下手,才不算白吃白住。日後論起名分,我怎麽敢坐下呢。”這番話,把安太太聽得滿心疼愛,忍不住叫了聲:“我的兒,你可千萬別這麽說!你在廟裏跟咱們兩家那位恩人兼媒婆說的話,我全都知道了。你聽我說,且不說人家那番恩情不能辜負,就算平白見到你這樣的好孩子,這門親事我也樂意促成。你就把心放肚子裏吧!”張姑娘聽了,心裏懸著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安太太又叫道:“玉格呢?”安公子應了一聲走進來。安太太說:“我仔細想了這事兒,你媳婦方才說的話,是因為你那天在廟裏推辭婚事,她得守住女孩兒的本分。你推辭是因為沒跟我和你父親商量,不敢擅自做主,這也是為人子女該守的道理。如今雖說還沒告訴你父親,但見了我,我就能做一半主。為什麽呢?第一,聽你說路上的事,她這心地、性格,沒的說;就單看這模樣,隻怕打著燈籠都難找這麽好的媳婦兒。至於家境貧富、地位高低這些話,本就不該是咱們書香門第計較的;我見多了因為計較這些,還有嫡庶之分,耽誤了大事的人家。這事兒不用跟你商量,瞧你這神情,也沒什麽不願意的。我估摸你父親也肯定樂意。怎麽說呢?你還記得臨出京時,你父親說過:‘隻要能找個相貌端莊、性情賢淑、能持家、能吃苦的孩子,哪怕是南山、北村裏的,都行。’看看今天這情形,這不就是命中注定的姻緣嗎!咱們今兒就把話定下來,別再猶豫了。”聽到這兒,張姑娘心裏的第二塊石頭也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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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太太轉頭問張太太:“老姐姐,你覺得我這話在理不?”張太太笑著說:“我們是鄉下人,高攀了,怪不好意思的,還能說啥!不過我閨女可一點兒都不差,親家太太,您往後瞧好吧!”安太太笑著應和,又對安公子說:“你們路上匆忙,肯定也沒下聘禮。這孩子跟著受累了,我今兒補上。”說著,她把頭上戴著的一支累金點翠、嵌寶銜珠的雁釵摘下來,插在張姑娘的發髻上,說:“第一件大事,就是勸你女婿好好讀書,早日科舉中第。”接著又褪下手腕上的一副金鐲子,給張姑娘戴上,大小正合適,說:“願你們和和美美,成雙成對。”這下,張姑娘心裏的第三塊石頭也徹底落了地!
    戴好釵子、鐲子,張姑娘正要下拜,安太太攔住說:“這點東西,不用拜。今兒是個好日子,你就先認了我這個婆婆,往後咱們娘兒倆好天天在一起過日子。不然,你該怎麽稱呼我呢!至於正式拜堂成親,得等你公公出來,選個好日子再辦,這可是大事,錯不得。”當下,仆婦丫鬟鋪好紅氈子,在晉升家的和隨緣兒媳婦的攙扶下,張姑娘在紅氈上恭恭敬敬地拜了四拜。安太太坐著受禮,說:“快把大奶奶扶起來,吉祥話兒留到拜堂的時候多說些。”張姑娘起身,裝了一袋煙遞給婆婆。一旁的張太太樂得合不攏嘴,說道:“親家太太,我看你們這兒都是梳大盤頭、穿厚底鞋。我閨女這打扮跟你們不一樣,要不也給她放開裹腳?”安太太連忙擺手:“不用不用,雖說我們是漢軍旗人,但駐防、屯居的好多人都穿漢裝,就連我們本家親戚裏,也有好幾個裹腳的呢。”
    其實張姑娘見婆婆這一身打扮,正擔心自己也要改換裝束,要是放開裹腳,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實在不方便。如今聽安太太這麽說,心裏也踏實了。
    安公子卻另有想法,他覺得上古時候原本就不纏足,自中古之後才逐漸流行開來,要是突然改了,反而不如原來好看。聽母親這麽說,更是滿心歡喜。他在外間屋裏端著一碗熱茶,咧著嘴直傻笑。晉升家的、梁材家的這些老仆人便打趣他:“好俊的大奶奶!大爺還記得小時候見了小媳婦就臉紅?這會兒怎麽不害羞了?”安公子笑著說:“別打趣我了!快給我倒碗熱茶吧。”晉升家的笑道:“我的小爺!您手裏端的不就是熱茶嗎?高興糊塗啦?”眾人哈哈大笑,安公子也跟著笑起來。
    正熱鬧時,外麵的家人把銀子、行李一趟趟搬進來,清點交接完畢。那輛車和牲口就交給店裏照看喂養。晉升已經在前邊收拾出兩間幹淨的店房,給張老爺住。行李安置妥當,張老爺過來了,安太太連忙讓人去請。張老爺進來,隻見他穿著一件紮緊襪口的灰色粗布襖,外麵套著一件嶄新的石青細布馬褂,係著一條月白色標布腰帶,本來戴的是氈帽,這會兒借了店裏掌櫃的一頂高帽簷的秋帽。
    張老爺見到安太太,作了個揖。安太太不會行漢禮,隻能按照旗人的禮節,手摸發辮回禮。張老爺進屋坐下,喝過茶,安太太先是感謝他一路上的照顧,又把剛才定親的事說了一遍。張老爺本分地說了幾句謙虛話,又叮囑了女兒一番。雖說帶著些鄉下人的質樸,但比起張太太,顯得穩重多了。坐了一會兒,他便告辭到外麵去。安太太說:“親家公,你們倆先歇會兒再聊吧。”張老爺答應著,起身離開了。
    安公子這才敢去見父親,還特意問了母親該怎麽說。安太太把要說的話,仔仔細細地教給他。這邊便忙著準備飯菜,招待張太太。
    暫且不說這邊的事兒。再說安老爺自從住在這土地祠裏,轉眼快一個月了。交銀子的期限越來越近,可手頭才湊了不到一千兩。給烏學士寫信求助,到現在也沒回音。梁材進京辦事,一來一回至少得兩個月,也不知道事情能不能辦成?眼瞅著九月初就要到了,正是科舉放榜的日子,也不知道兒子三場考試發揮得怎麽樣,能不能中舉?更奇怪的是,好久沒收到家信,也不知道家裏現在什麽情況,兒子到底是考完試就出發了,還是還沒上路?在這兒雖說有幾個朋友能聊聊天,但在縣衙裏也不常見,隻有程相公陪著解悶,偏偏他又不太懂學問。每個下雨的傍晚、起風的清晨,安老爺都覺得十分煩悶。
    這天飯後,安老爺正拿著一本《周易》解悶,隻聽見牆外有人說話,像是來了客人。他正準備問問,隨緣兒慌慌張張地跑進來,說:“少爺來了!”安老爺也嚇了一跳。說話間,安公子已經進了門,先請安,接著上前幾步,跪在父親膝前,扶著父親的腿,忍不住要哭出來。安老爺正處在失意的時候,父子倆在異鄉突然相見,也忍不住落下淚來。隻是父親向來威嚴,不像母親那樣情感外露,倒沒有安太太那般激動。
    安老爺一邊點頭示意兒子起來,一邊問:“你怎麽來了?”他大致問了問誰陪著來的,一路上的情況,緊接著就問:“你沒參加科舉考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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