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女英雄傳第十五回到第十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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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回酒合歡義結鄧九公話投機演說十三妹
    上回說到安老爺來到褚家莊打聽十三妹的消息,正和褚一官閑聊時,聽聞鄧九公回來了。隻見褚一官頓時慌了神,急忙和華忠以及眾莊客迎了出去。安老爺心中暗想:“這鄧九公被大家說得如此難相處,究竟是怎樣的人物?我且先瞧瞧。”他戴上帽罩,走到角門後,悄悄向外張望。
    這時,鄧九公正從東邊屏門走進來。他頭戴一頂舊窄沿氈帽,上麵釘著一個加高放大的藏紫色菊花頂,垂著一撮不長的鳳尾線紅穗子;身穿一件緊身的駝絨箭袖棉襖,係著青縐綢搭包,雙股扣兒垂在身前;外麵套著一件倭緞鑲邊、帶有巴圖魯坎肩樣式的絳色小呢對門長袖馬褂,豎著領子,紐扣敞開;腳下蹬著一雙薄底快靴。鄧九公身材高大,足有六尺多。他長著一張紅臉,劍眉星目,高鼻大耳,下巴上的銀須連鬢過腹,足有二尺多長,被風一吹,飄飄蕩蕩,幾乎遮住半邊身子。雖說八十多歲了,看上去卻隻有六十來歲的模樣。他一手搓著兩個鐵球,大步流星地嚷著進了莊門。
    隻聽他邊走邊說:“你們這些孩子怎麽不聽話!我再三叮囑,說這幾天心裏有事,不舒服,不管誰來,都回說我不能見客,不相幹的人也別放進來。結果倒好,門口圍滿了車輛牲口,這成何體統?姑爺,你住這兒,這兒就成你的地盤了?我連個主意都做不得?”褚一官趕忙解釋:“老爺子,您這話說的,叫我怎麽接呢?您是一家之主,您說的話誰敢不聽?可今兒來的不是外人,是我大舅那邊的親戚,按禮數也不能不讓人家進來喝口茶吧?”
    鄧九公哼了一聲:“哦,舅爺的親戚!舅爺來了,我鄧老九還能慢待?誰家沒個煩心事,難道因為舅爺的麵子,我就不能說句話了?不是我計較,舅爺的親友,該請到他自己府上,偏在這時候來打擾我,這是什麽道理?”華忠一聽,暗叫不妙:“這是衝我來的。”連忙賠笑:“親家爹,您聽我說,要是普通不相幹的人,我斷不會請進來。可這位是我家主人。您這麽英明,肯定明白……”
    鄧九公眉毛一擰,眼睛一眯:“什麽主人?誰是主人?我鄧九靠天地養活,受父母養育,吃皇王水土,我就是主人!哪來的什麽主人?這‘主人’能值幾個錢?”褚一官怕安老爺聽見不好,趕忙阻攔:“老爺子,這話可別說了。”鄧九公見他阻攔,轉過身衝他嚷道:“怎麽,我錯了?就你們親,欺負我老了?要不,咱們爺兒倆比劃比劃!”說著,挽起馬褂袖子,揮起拳頭,眼看就要動手。
    安老爺在門後見狀,心道:“這要真打起來,事情可就糟了!”急忙快步上前,深深一鞠躬:“九公老人家,且慢動手!聽晚生說句話。”鄧九公正揮著拳頭,忽見一個人從西角門出來勸阻。他定睛一看,來人穿著一件舊灰色帶三朵菊圖案的庫綢缺襟棉袍,外麵套著天青色荷蘭雨緞厚棉馬褂,袖口露出雙銀鼠毛邊,頭上戴著藍氈帽罩,看不清帽子樣式,也看不出有沒有頂戴。鄧九公握著拳頭打量一番,問褚一官:“這又是誰?”華忠怕再生事端,連忙說:“這就是我們老爺。”安老爺趕忙喝止:“你這人怎麽說話的!”隨即對鄧九公說:“晚生路過此地,遇見華忠,這才結識褚一爺。聽他說起,得知九公也在此處。晚生久仰您的大名,一直想拜見。他們二人再三推辭,是晚生冒昧,執意要等候瞻仰您的風采。這事與他們無關。既然九公不想見,晚生立刻就走,可別因為我這個外人,傷了自家和氣。”說完,又是一鞠躬。
    鄧九公見安老爺這番謙遜有禮的模樣,心裏先有了三分好感,說道:“且慢!我聽說舅爺跟著的是個當官的。這樣,你先報個姓名來聽聽。”說話間,他一隻手仍不停地搓著鐵球,攥著拳頭的那隻手卻慢慢放了下來。
    安老爺答道:“不敢,晚生姓安,名學海。”剛說完,鄧九公兩眼一瞪,“哈”了一聲:“你叫安學海?莫非是那個在南河當知縣,被談爾音冤枉參奏的‘安青天’安太老爺?”安老爺點頭:“晚生確實做過幾天河工知縣,如今已經辭官了。”
    鄧九公一聽,猛地一拍手,對眾人喊道:“我就說你們這些小子沒用!”褚一官問道:“老爺子,又怎麽了?”鄧九公瞪大眼睛說:“這位安太老爺的來曆,你們恐怕都不清楚。他可是京城的名門望族,在南河當官時,不貪朝廷一分錢,不讓百姓受一點苦,是個清正廉明的好官,那可是響當當的人物!這是其一。再說,我是淮安府本地人,他在那兒當知縣,就是我的父母官。今天人家到了咱們家,就像太陽照進屋子一樣難得。你們倒好,連大廳都不開,把人往角落裏引?這都是你們幹的好事!”褚一官心裏無奈,嘴上應道:“我們辦事不力,還得您老人家操心。”說著,偷偷向莊客們使眼色,說:“走,快去收拾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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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鄧九公這才客氣起來,請安老爺到大廳喝茶。安老爺摘下帽罩交給華忠,進了屋子。鄧九公趕忙把鐵球揣進懷裏,對安老爺說:“老父母,子民鄧振彪拜見!恕我腿腳不便,不能行全禮。”說完,深深一鞠躬。安老爺也鄭重回禮。此時,安老爺已經看出鄧九公是個性情豪爽、重情重義、口直心快又爭強好勝的老人,便說道:“九公,我安某今日初次登門,見您這般英雄氣概,這麽大年紀還精神矍鑠,果然名不虛傳。能結識您這樣的人物,實在是人生一大快事!受我一拜!”說著,借著回禮的動作拜了下去。鄧九公慌忙跪地還禮,說道:“老父母,您可別折煞我了!”還禮後,他用大巴掌握住安老爺的胳膊,另一隻手架住安老爺的腋窩,把他攙了起來。看他起身、下拜的利落勁兒,比安老爺還靈活幾分。
    安老爺站起身來,真誠地對鄧九公說道:“咱們先把話說清楚,‘父母官’‘子民’這樣的稱呼,不過是官場上的老套子。如今的地方官,又有幾個真能對得起百姓,擔得起‘民之父母’的名號?況且我已經辭官,你也不是官場中人,要是非得這麽稱呼,反倒顯得俗氣。論年紀,你比我大三十多歲,如果不嫌棄,我今日就認你做老哥哥,怎麽樣?”
    鄧九公聽了,驚喜萬分,嘴上卻假意推辭:“這可使不得!老父母你是什麽身份地位!我鄧老九不過虛長幾歲,算得了什麽,哪敢高攀!”安老爺連忙說:“快別這麽說!咱們男子漢大丈夫行事,四海之內皆兄弟。”說著,又深深拜了下去。鄧九公也急忙磕頭回禮,起身拉著安老爺的手,哈哈大笑道:“老弟,你這番情誼我可就收下了!劣兄今年八十七歲,再過三年就九十了,天下十七省,差不多走了個遍,也結交了無數朋友。今日能結識你這樣的人物,這輩子也算沒白活!”他興奮得手舞足蹈,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一旁的褚一官等人見狀,也跟著高興起來。
    鄧九公轉頭對褚一官說:“既然如此,咱們就‘恭敬不如從命’,該有的禮節可不能少。姑爺,你也過來見見你二叔。”褚一官趕忙走上前來,重新向安老爺行禮。安老爺笑著將他扶起。這時,華忠機靈地拿過一把綢撣子,要給安老爺撣去衣裳上的塵土。安老爺笑道:“這怎麽好勞煩舅爺呢!”華忠強忍著笑,一邊撣土一邊說:“這裏頭可沒我的事兒。”安老爺便吩咐他:“去把大爺叫來。”鄧九公一聽,說道:“原來少爺也在這兒。你們旗人都叫‘阿哥’,快請!快請!”
    安公子在另一邊早就得知了這邊的情況,聽到父親召喚,便帶著戴勤、隨緣兒走了過來。安老爺指著鄧九公對公子說:“這是九大爺,快請安。”安公子恭恭敬敬地行了個請安禮。鄧九公高興地雙手將他扶起,說道:“老賢侄,大爺可不和你客氣了!”又望著安老爺感慨道:“老弟,你好福氣!看這孩子的模樣,將來必定前途無量,說不定能坐上八抬大轎呢!”
    不一會兒,褚一官用漆木盤端來三碗茶。鄧九公一看,立刻皺起眉頭,不滿地說:“姑爺,你看看,怎麽能用這種茶具給你二叔倒茶?顯得咱們太不懂待客之道了!把前日九江客人送我的禦製詩蓋碗拿出來,聽說上麵有當今皇上作的詩,還有蘇州總運二府送的那個什麽蔓生壺,再泡上咱們的雨前春茶,都拿出來。”褚一官剛要去拿,安老爺連忙攔住:“不用這麽麻煩,我向來不太喝茶。我這會兒倒想要一樣東西,老哥哥可別笑話我沒出息,隻怕你這兒還不一定有。”
    鄧九公一愣,問道:“老弟,難道你還抽鴉片不成?”安老爺連忙擺手:“不是不是!我生平沒別的愛好,就愛喝點紹興酒,也不知老哥你家裏有沒有?”
    鄧九公一聽,雙手往桌子上一拍,身子往前探了探,兩眼放光:“怎麽,老弟你也愛喝酒?”安老爺笑著說:“算不上多會喝,就是貪杯罷了。”鄧九公追問道:“哦哦哦,那你能喝多少?”安老爺回憶道:“年輕時喝酒沒個節製,也不知道什麽是醉。現在不行了,喝個二三十斤就有些上頭。”
    鄧九公激動得差點跳起來,大聲說道:“幸會!幸會!太有趣了!真沒想到今天能遇到這麽個知己!我就愛喝點酒,可身邊的人總在我耳邊嘮叨,說喝酒傷脾濕,還說什麽酒能讓人開心,也能讓人迷失本性。這都是什麽話!我喝了八十年酒了,也沒見有什麽問題。你見過喝醉的人打自己、罵自己的嗎?這都是那些不會喝酒的人瞎編的謠言!”說著,他轉頭對褚一官說:“既然這樣,別忙著弄茶了。家裏不是有前日得了的四大壇花雕嗎?今天咱們開一壇,我要和你二叔好好喝一場!”
    褚一官連忙推辭:“得了吧老爺子!你讓我幹什麽都行,就是這酒我可不敢碰。回頭你又嫌酒沒倒好,一會兒說晃了酒瓤,一會兒說溫得不對,我又不會喝酒,也不懂這些講究,可別到時候說不清。我把你女兒叫來,你自己跟她說吧。再說了,二叔來了,也該讓她出來見見。”鄧九公點頭道:“這話在理,你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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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褚家娘子雖然之前和安老爺說了那番話,但也擔心父親脾氣上來壞事,一直在窗後偷偷聽著。這時,她走了出來,重新與眾人見禮,說道:“這些事兒都不用老爺子操心,我剛才聽兩位一見如故,熱鬧得很,已經都安排好了。再說,喝酒就得好好聊聊,這兒也不是說話的地方。都是自家人,自然該請二叔到裏麵坐。而且天色也不早了,二叔大老遠來,哪能讓他住到別處去?自然要留老人家在家裏多住幾天。老爺子你要是有事,盡管去忙,家裏有我照應。”
    鄧九公連連點頭:“是呀是呀!多虧你提醒我。”接著感慨道:“唉,人上了年紀,就是不中用了。我現在全靠我這閨女。咱們就聽她的,多住幾天,痛痛快快喝幾場!”
    安老爺心想,要勸說十三妹留下,這事肯定得費不少口舌,今天是走不成了,便說道:“如此甚好,隻是多有打擾了。”隨即吩咐家人把車子、牲口打發走,將行李搬進屋裏,然後和鄧九公一同往裏走。他們先來到正房,這正房是褚一官夫妻居住的地方。屋內擺放著幾件硬木家具和簇新的陳設,隻是布置得有些雜亂無章:這邊桌子上放著餐具和食物,那邊桌子上又堆著天平、算盤、賬本等物。鄧九公見狀說道:“這兒太亂,咱們到我那小屋去坐。”
    他帶著安老爺出了正房,從西邊院牆的屏門穿過。隻見迎麵立著一座彩繪影壁,繞過影壁,是一個寬敞的院落。兩棵高大的槐樹幾乎遮住了半個院子,院裏隨意堆放著高低不一、毫無章法的山石,種著幾叢稀疏的竹子,西南角還坐落著一座位置不太協調的六角亭子。前方是一排五間小巧的屋子,都安裝著大玻璃窗。一進屋,堂屋三間連通,東西各有一間內室。鄧九公請安老爺在中間北麵的床邊坐下,讓安公子在靠近南窗的位置落座,一場充滿期待的相聚就此展開 。
    褚大娘子一邊忙著倒茶,一邊對鄧九公說道:“把咱們家姨奶奶也叫出來見見客吧,還能幫我搭把手。”鄧九公連忙擺手:“姑奶奶,快別鬧了,別叫你二叔笑話!”褚大娘子卻不以為然:“二叔才不會笑話,這有什麽好笑的。”接著向安老爺解釋道:“二叔,您有所不知,我父親就我這麽一個女兒,也沒有兄弟,我一直盼著能多個人幫襯家裏。再說,父親年紀大了,我再怎麽細心照顧,也難免有疏忽的地方。所以才想著給他找個人照料。之前相看了好幾個,父親都不滿意,直到遇見現在這位。因為她是淮安同鄉,父親才留了下來。雖說長相普通,但心地特別好,從來不會耍心眼、鬧別扭。尤其是照顧父親特別盡心,這對我來說真是天大的福氣。等我叫她出來,二叔您給瞧瞧。”安老爺笑著應道:“那敢情好,確實需要這樣貼心的人照顧,我還真想見見這位弟妹。”
    褚大娘子說著,便親自往西屋去叫人。還沒走到門口,隻聽簾子“嘩啦”一聲,走出一個人來。安老爺坐在堂屋上首,麵向西邊,將來人看得清清楚楚。隻見這人看上去不到三十歲,穿著棗紅色的棉襖,裏麵套著桃紅色襯衣,領口、袖口分別是大紅色和水紅色,平日裏不穿裙子,露出玫瑰紫色的褲子,腳下是一雙藕色小鞋,與金蓮小腳相得益彰,整個人的衣著配色十分協調。她手上戴著金鐲子和玉釧,一舉一動叮當作響,鐲子上還係著一條繡著鴛鴦戲水圖案的杏黃手巾。頭上插著各種珠翠發簪,金光閃閃,其中一根赤金耳挖子做成猴兒爬杆的造型,顯得格外別致,整個人打扮得花枝招展。
    褚大娘子見狀,問道:“今兒什麽日子,怎麽打扮得這麽隆重?”那人笑著回答:“聽說有客人來,我想著老爺子說不定會讓我出來見見呢!”褚大娘子又看了看她胸前,隻見掛著一大串東西,像撬豬用的繩索般繁雜。她伸手撥弄了一下,發現有茄楠香的十八羅漢香珠、早桂香香牌、紫金錠葫蘆、肉桂香手串、蘇繡香荷包、川椒香荔枝,此外還用線絡子掛著一瓶東洋玫瑰油。這些都是鄧九公走遍各省給她帶回來的寶貝,全都用線串在一起,掛在衣襟的紐扣上。褚大娘子又好氣又好笑:“我的小媽呀,你可把我坑苦了!怎麽把這些全戴出來了?”那人依舊笑嘻嘻地說:“這些都香噴噴的,叫我丟下哪一樣好?”褚大娘子無奈道:“就因為香,就得全戴上?跟我來吧!”說著,又幫她整理了一下衣袖和發飾。
    等人走近了,安老爺仔細打量,見她有一頭烏黑濃密的頭發,鬢角處即便不梳成鬅頭,頭發也足有一指多厚;皮膚雪白,隻是稍顯豐腴,臉蛋隨著步伐微微顫動,活像一塊涼粉;眉眼生得周正,隻是眉毛和睫毛濃重些;鼻子和嘴巴也很端正,隻是鼻梁稍塌,嘴唇略厚;除此之外,挑不出別的毛病,再加上脂粉點綴,一口白牙格外顯眼。鄧九公看著她,笑得眼睛眯成了縫,嘴巴都合不攏,滿心滿眼都是疼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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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隻見那人一過來,徑直就朝安老爺走去。鄧九公趕忙攔住:“過來,我跟你說,這位安二老爺,出身旗人世家,因為瞧得起我,才和我結拜為兄弟。”話還沒說完,那人就搶著說:“原來是他二叔呀!”鄧九公哭笑不得:“瞧你這話說的,到底誰是二叔?見了麵得稱呼老爺!”
    她這才反應過來:“哦,對,老爺!那我請安。”說著,伸直胳膊,直挺挺地行了個單腿安禮。鄧九公見狀,忙說:“你還是拜一拜吧,怎麽行這種禮?”她理直氣壯地回答:“見了老爺,不就該請安嗎?”安老爺也急忙起身,回了個半揖,客氣道:“好,這位弟妹生得端莊富態,一看就是多子多福的麵相。”鄧九公連忙說:“老弟,別這麽稱呼,你就叫她二姑娘。”安老爺打趣道:“這麽說,恐怕還有位大弟妹?”二姑娘馬上接話:“沒有,就我一個,他們都叫我二頭。”褚大娘子笑著對安老爺說:“二叔,您瞧我們家這人,心裏藏不住話,有什麽說什麽。”話還沒說完,二姑娘轉身就走。
    褚大娘子喊道:“怎麽走了?我還有話要說呢!”二姑娘回頭應道:“姑奶奶等會兒,我馬上來!”沒過多久,她從屋裏拿著一袋煙出來了。那煙袋足有五尺多長,煙嘴是七寸長的菜玉材質,上麵還打著青色的算盤疙瘩,煙袋鍋上掛著一個二寸來大的紅葫蘆形煙荷包,不過裏麵沒裝煙,煙另外放在一個笸籮裏。她一邊抽著煙走過來,一邊從嘴裏拿出煙袋,遞給安老爺:“老爺,抽煙不?這可不是湖廣葉子煙,是渣頭煙,裏頭還摻了豆蔻皮呢!”安老爺趕忙欠身推辭:“我不抽煙。”她又說:“這麽好的煙,浪費了多可惜,要不姑奶奶抽?”褚大娘子哭笑不得:“我可擺弄不了你這長槍似的煙袋,先放下吧。我跟你說,酒和果子我都準備好了,一會兒從那邊送過來,你在這兒好好照應著,那幾個小家夥辦事不牢靠。”接著又問:“黑兒他們去哪兒了?”話音剛落,四個十一二歲的孩子一溜煙跑了進來,分別是皮膚漆黑的黑兒、胖乎乎的胖兒、長相奇醜的醜兒,還有滿臉雀斑的麻兒。他們原本是鄧九公家的村童,跟在二姑娘身邊,算是鄧九公的隨從,這次到女兒家也一並帶來了。褚大娘子又叮囑了他們幾句,很快就有幾個婆子端著酒菜、果子過來了。
    褚大娘子對鄧九公說:“讓少爺到我們那邊院子吧,我去招待他,看他在這兒怪拘謹的。”安老爺點頭同意:“好,你就跟大姐姐過去吧。”又對公子說:“你也過來見見姨奶奶。”公子隻好上前作揖,二姑娘也回了一拜,笑著誇讚道:“好俊的少爺!瞧瞧這臉蛋,白裏透紅的,跟娘娘廟裏的小娃娃似的!”褚大娘子嗔怪道:“瞧你,淨說些有的沒的!”二姑娘卻不以為然:“姑奶奶,你還說我愛嘮叨,你看看他這模樣,可不招人稀罕嗎?”鄧九公、褚大娘子聽了都哈哈大笑,連安老爺也忍俊不禁,公子卻羞得滿臉通紅,隻好跟著褚大娘子去了另一座院子。
    各位讀者,可千萬別把這位二姑娘當成行為不檢點的人。自開天辟地以來,世間本就有這種天真質樸、不通世故的人。除了精忠報國的忠臣、至純至孝的孝子、堅守貞節的節婦、深明大義的義士這四類能以赤誠之心感動上天的人之外,就屬這種天真未鑿的人最受上天眷顧,往往一生富貴長壽、平安喜樂,不會有紅顏薄命、晚年孤苦的遺憾,福氣說不定比那些忠臣、孝子、義夫、節婦更深厚,實在讓人既欣慰又羨慕!
    閑話少敘,言歸正傳。這邊酒菜上桌,褚一官過來張羅了一番便離開了。鄧九公拿出一對大酒杯,和安老爺開始開懷暢飲。安老爺雖然表麵上喝酒談笑,心裏卻一直在盤算:“這老頭兒看著豪爽,但閱曆豐富,得小心應對,不能露出半點目的,才能套出他的真話。”酒過三巡,鄧九公果然問起安老爺的官場經曆:“老弟,你剛才說辭官了,可我聽淮安的親友說,那個誣陷你的談爾音被禦史參奏,朝廷派了吳大人把他治罪,你應該官複原職才對。我尋思著,你這年紀正是為朝廷效力的時候,為什麽要辭官還鄉?再說回家,為什麽不走官道,反而繞到這兒來了?”
    安老爺解釋道:“九兄,你有所不知。我半生寒窗苦讀,好不容易謀得個知縣職位,可上任沒多久,就遭遇了這般意外變故。想來官場生涯也就這樣了,倒不如辭官歸隱,遊曆四方,結識幾位誌同道合的英雄豪傑,與他們把酒言歡,這才是人生樂事!”鄧九公聽了,忍不住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豎起大拇指讚道:“高見!”
    安老爺接著說:“此番前來,是因為小兒出京時,華忠一路隨行,卻在途中病倒在客棧。小兒到了淮上後,遲遲等不到他的消息。走到這裏,我想到褚一官是華忠的至親,找到他一問,肯定能知道情況。沿路打聽,都說褚壯士住在二十八棵紅柳樹那裏,到了才知道他住在老兄的府上。我尋思,‘既然到了靈山,哪有不拜佛的道理?’就把打聽華忠消息的事暫且放下,先來拜訪老兄。沒想到老兄不在莊上,連褚壯士也搬到東莊去了,我就一路尋到這裏。好在機緣巧合,在莊外遇見華忠,見到褚一官,又得知他成了老兄的女婿。交談中得知老兄也在此地,不僅相遇,還一見如故,結為知己,真是難得的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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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鄧九公忙道:“原來老弟先到我府上,是我招待不周,實在不安。”安老爺擺擺手:“你我英雄相見,不必拘泥這些。我剛才還和令婿談論天下豪傑,提到一位頗有名氣的人物,他竟然不了解。”鄧九公自信滿滿地說:“老弟,別看這些年輕人說得頭頭是道,其實沒真本事。你說的豪傑,既然能入你眼,想必不是無名之輩,說來聽聽。不管大江南北、三江兩湖,還是川陝雲貴,甚至關內關外,隻要有點名氣,我大概都知道他的底細,你盡管問!”
    安老爺賣個關子:“這人離這兒不遠,隻是時隔多年,不知他如今身在何處。”鄧九公撇撇嘴:“什麽?咱們這兒能出豪傑?老弟,你怕是聽了謠言!在這兒找大如紹興壇子的倭瓜、壯如棒槌的玉米棒子還行,要說豪傑,我在這兒住了快七十年,還沒見過長著四方腦袋、八楞腦袋的豪傑!”安老爺嚴肅道:“老哥哥,古人說‘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又說‘真人不露相’,哪能沒人才?這話可不能這麽說。就算你見多識廣,我要說的這人,你恐怕也不敢小看,而且除了你,別人還真不配認識他。”鄧九公歪著頭想了想,好奇地問:“誰啊?你說說名字,我聽聽。”安老爺拈著胡須,目光直視鄧九公:“這人,人稱‘十三妹’!”
    鄧九公聽到“十三妹”三個字,“啪”地一聲把酒杯放在桌上,急切地問:“老弟,你怎麽知道這個人?”安老爺沒急著回答,反問道:“你先說說,這人算不算豪傑?你認不認識他?”鄧九公歎了口氣,感慨道:“老弟,要說這人,雖是女流之輩,卻堪稱巾幗英雄,更是英雄中的翹楚。說起來,天下男子都該自愧不如!我何止認識她,她還是我的知己恩人!”安老爺心中暗喜,麵上卻不動聲色:“話雖如此,但她畢竟年輕女子。以老兄的年紀和威名,說她是知己可以理解,怎麽就成恩人了?願聞其詳。”鄧九公舉起酒杯:“酒涼了,先換杯熱的。”兩人你來我往,杯酒下肚。
    席間,姨奶奶帶著兩三個婆子幫忙照料,幾個村童穿梭著伺候,倒也周到幹淨。正說著話,褚大娘子又帶人送來點心湯羹,熱情相讓。安老爺喝酒不愛吃菜,就著鮮果小菜就行;鄧九公喝酒豪爽,大口吞咽,根本沒空吃菜。因此點心沒怎麽動,褚大娘子便讓人撤下,給姨奶奶吃,剩下的分給了孩子們。鄧九公說:“姑奶奶,你去忙你的吧。”褚大娘子笑道:“他們不用管,都吃飽了。少爺剛來的時候挺靦腆,被我逗了幾句,現在和女婿、大舅聊得正歡呢。”
    這時,姨奶奶吃完點心,對褚大娘子說:“姑奶奶在這兒,我去看看少爺。”鄧九公叮囑:“你走了,小心他們把我的酒弄涼了。”褚大娘子說:“放心去吧,有我盯著。”姨奶奶笑眯眯地走到鄧九公跟前,從袖子裏掏出個紅紙包,說:“老爺子,你瞧瞧這個。”鄧九公打開一看,是個蘇繡的大紅緞子香袋和一個石青抽子,便問:“這幹嘛用?”姨奶奶說:“我送給少爺好不好?”鄧九公笑道:“好,去吧。”又捏著抽子問:“裏麵沉甸甸的,裝了啥?”姨奶奶得意地說:“總不能空著手給吧?我裝了一百文錢。”鄧九公哈哈大笑,褚大娘子也跟著解圍:“別笑她了,讓她去熱鬧熱鬧也好。”
    笑聲過後,鄧九公轉向安老爺,開始講述往事:“老弟,你剛才問我,為什麽說十三妹是恩人?你不知道,我也算‘敗子回頭金不換’。小時候,我也讀過幾年書,父親在世時,還讓我去考秀才。文章勉強能寫,但作詩平仄顛倒,六韻詩隻寫了十句,少了一韻,連複試都沒通過。後來父親去世,我覺得自己不是讀書的料,就結交了一群不務正業的人,舞槍弄棒,甚至吃喝嫖賭,走上了歪路。多虧幾位長輩勸我:‘你身材魁梧、力大無窮,考武舉不好嗎?何必幹這些沒出息的事?’我一想,沒了父親,有人肯指點我正經出路,實在難得。於是我埋頭苦練,拉硬弓、騎快馬、舉石頭、練大刀。到了考武舉那年,我拉開十六力的硬弓,平端起三百六十斤的頭號石頭,在場上走了三個來回;舞大刀時,單撒手耍出三個麵花、三個背花,還擺出四門架勢;騎馬射箭也全都命中。可以說,那場考試我出盡了風頭。沒想到末場默寫《孫武子兵書》,我漏寫了兩個字,自己都沒發現。學院的書辦找到我,說大人看我武藝出眾,想讓我當案首,但因為兵書漏字,得花五百兩銀子才能保住功名。當時我家還算富裕,拿出幾個五百兩也沒問題,但我覺得大丈夫靠本事博取功名,一開始就花錢走捷徑,太沒骨氣。我就回他:‘中與不中聽天命,我不走歪門邪道!’”
    安老爺感慨道:“這才是正人君子的行事作風!不過這樣一來,你的一身本領豈不是要被埋沒了?”鄧九公歎了口氣說:“你接著聽。他不錄取我也就罷了,偏偏把我排在最末一名,讓我坐紅椅子受辱!我心想:‘這就是朝廷開科取士的做法?’一賭氣,老師也沒去拜,鹿鳴宴也沒參加,連花紅賞賜都沒領,直接撂下話:‘這功名之路,算是沒我的份了!’後來,有幾個鏢行的朋友見我在家閑得慌,就邀請我一起走鏢。走了兩年後,我自立旗號,單槍匹馬幹了整整六十年。多虧老天爺照應,這些年沒出過什麽差錯,沒丟過一次鏢。到了八十歲那年,我尋思‘收船好在順風時’,就跟親友們說打算金盆洗手。誰知道那些大買賣行裏的人苦苦挽留,提前一年就送來聘書和定金,沒辦法,又接著幹了五年。這回我說什麽都要退了,提前給各地的主顧捎信,說明年一定歇業,聘金一概不收。承蒙那些客商抬愛,大老遠派人送來彩禮給我慶功,還一起送了塊匾,上麵寫著‘名鎮江湖’四個大字。老弟,人家這麽看重咱,咱能不驕傲嗎?我那二十八棵柳樹莊上地方寬敞,西院裏有個像教場一樣的大院子,還蓋了五間正廳,平時就在那兒帶著徒弟們練武藝。我就在那兒搭了座戲台,兩邊紮起看棚,從府城裏請了個戲班子,把遠道而來的客人、本地的鄉紳商戶,還有周邊的鄉親們都請來,熱熱鬧鬧地擺了三天酒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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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兩天相安無事,到了第三天,輪到本地的鄉親們來吃酒看戲。那天人特別多,廳裏、棚裏坐得滿滿當當,再加上賣熟食、賣糖豆的小販,兩邊站得密密麻麻。台上正唱著飛鏢黃三太打竇二墩的戲,演到黃三太打敗竇二墩,眾人正慶賀的時候,戲裏他家來報說生了黃天霸。大家都打趣說:‘這戲唱得真應景,我們鄧九太爺將來肯定也能有這麽個有出息的兒子!’你一杯我一盞,冷熱酒輪番灌我,我就喝得有點上頭了。正高興著呢,我家莊上看門的莊客跑進來,說:‘外麵來了個人,說要送禮賀喜。問他名字,他說見了麵自然認得。’我吩咐莊客:‘別管他是誰,隻管請進來,大家一起吃酒看戲。’不一會兒,人請進來了。隻見這人穿著青縐綢夾襖,斜披著喀喇馬褂,歪戴著樂亭帽,腳上蹬著雙襻熟皮鑞子鞋,身上背著個用藍布纏著的東西,雖然看不清是什麽,但估計是兵器;後麵還跟著個人,手裏托著個紅漆小盒。這人走上廳來,隻拱了拱手說了聲‘請了’,就挺著腰、叉著腳,扭過臉去,抱著拳頭站在那兒。
    “我心裏犯嘀咕:‘這來賀喜的人有點古怪啊!’就問他:‘你從哪兒來?’他說:‘姓鄧的!你不是不認識我,我也不是不認識你,別裝糊塗!今天聽說你金盆洗手,擺酒慶功,特來會會你!’我仔細一瞧,這人看著有點麵熟,但一時想不起來是誰。就跟他說:‘恕我眼拙,實在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他說:‘我叫海馬周三,咱們在牤牛山有一鞭之仇!’這話一出口,我就想起來了。五年前,我從京城保鏢往南方走,同行的金振聲從南方保鏢往北方走,在牤牛山碰上了,他的鏢貨被人搶了。我路見不平,追上去打了那家夥一鞭,奪回了鏢物。沒想到他懷恨在心,趁著我家辦喜事,跑來當眾羞辱我!
    “我好言相勸:‘朋友,你誤會我了!同行之間互相幫忙,這是規矩。而且事情都過去了,既然你來了,就翻篇兒,這兒有現成的酒席,咱們喝頓酒,解開這個疙瘩,交個朋友,怎麽樣?’在場的人也都紛紛上來勸和。老弟,你說看在大夥兒的麵子上,我這態度夠忍讓了吧?誰知道他不識抬舉,說:‘別假惺惺讓茶讓酒!自從牤牛山一別,我一直等著找你算賬,今天你既然退隱了,我海馬周三要是背地裏找你,算不得好漢。今天當著大夥兒的麵,請他們做個見證,我要跟你借個一萬八千兩盤纏,補上牤牛山那筆買賣的損失。你要是識相,痛痛快快雙手奉上;要是不肯,我也不難為你,我這盒子裏裝著一碗雙紅胭脂、一匣滴珠香粉,還有兩朵時興的通草花,你打扮好了,在這台上扭一圈給我瞧瞧,我保證不沾你一點便宜,扭頭就走。’說完,把盒子打開,放在桌子中間。老弟,就算是尊泥菩薩,聽了這話能不生氣?”
    安老爺憤憤不平:“這人簡直就是個無賴!”鄧九公卻笑著擺擺手:“哈哈,老弟,你可別小瞧他!沒想到這麽個人,還真有點本事,能屈能伸的。”說著,又幹了一杯酒。
    此時,主客二人已經你來我往喝了五七十大杯。
    褚大娘子在一旁忍不住插話:“我看老爺子今天又喝多了,二叔問的是十三妹,你咋盡說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鄧九公反駁道:“姑奶奶,你以為我在說醉話?不從根兒上說起,怎麽能顯出十三妹姑娘的英雄氣概?不把這些說清楚,這故事還有啥聽頭?再說了,人家聽故事的哪兒知道我鄧九公是誰啊!”
    安老爺連忙追問:“後來怎麽樣了?”鄧九公一拍大腿接著說:“當時我氣得火冒三丈,可當著這麽多親友的麵,不好直接動手。我強壓怒火,啞然大笑,說:‘我還以為你要借個百八十萬,一萬兩銀子我還拿得出!’回頭就叫人去搬銀子。在場的人還在拚命勸架,說:‘二位別衝動,有話好好說。’我跟大夥兒說:‘各位別擔心,我鄧某心裏有數,這事不管鬧成什麽樣,都不會連累大家。’很快,一萬兩銀子搬來了,放在院子裏的八仙桌上。我對他說:‘朋友,一萬兩紋銀在這兒。但我鄧老九的銀子是拿命掙來的,你想輕輕鬆鬆拿走可沒那麽容易!這兒是我家,自古主不欺賓,咱們說好,誰都不許找人幫忙,就在這兒一決高下。你要是打倒我,銀子立刻拿走,就算我重傷在身,也一定抹上脂粉、戴上花,給你湊這個趣兒;要是我失手傷了你,也按規矩辦!’說完,我甩掉外衣,抄起我那根保鏢用的虎尾竹節鋼鞭。他也脫去馬褂,亮出兵器,竟然也是一根鋼鞭,跟我的鞭重量差不多。這時,大夥兒都湧到院子裏,遠遠圍成個大圈。就連我自己的人,因為我提前打過招呼,也不敢靠近。台上的戲也停了,戲子們都跑出來看熱鬧,大家都眼巴巴地等著看我們這場‘戲’。我倆一個站在北邊,一個站在南邊,亮出兵器就打了起來。一交手才發現,他跟五年前大不一樣了。原來他挨了我那一鞭後,就潛心苦練,就為了洗刷牤牛山的恥辱。他這一鞭使得密不透風,我一時半會兒根本破不了他的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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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倆打得難解難分的時候,突然從東邊人群裏‘嗖’地竄出一個人,手握著一把倭刀,用刀背把我們的鋼鞭往兩邊一挑,喊了聲:‘你倆住手,聽我說句公道話!’當時我以為她是來幫他的,他以為是來幫我的,我們各自收回兵器,跳出圈子一看,隻見這人一身素衣,戴著孝髻,斜挎著一張彈弓——竟然是個女子!”
    安老爺舉著酒杯,語氣篤定地說道:“不用猜,這人肯定是十三妹!”鄧九公捋著長長的胡須,點頭應道:“老弟,除了她還能有誰!當時我和周三剛要開口搭話,突然西邊‘嗖’地飛來一枝鏢,直直朝著十三妹胸口射去。我剛喊出‘小心’,她已經敏捷地一閃,飛鏢撲了個空;緊接著第二枝鏢又到,這次她不躲了,身子一蹲,手往上一抓,穩穩地將飛鏢握在手裏;說時遲那時快,第三枝鏢也跟著飛來,她立刻把手中的鏢迎著射出去,兩枝鏢在空中相撞,‘噌’地迸出火星,‘當啷啷’雙雙墜地!圍觀的人群頓時像漲潮一般,爆發出一陣又一陣的喝彩聲。可放暗器的人連麵都沒露,早不知道躲到哪裏去了,十三妹也沒去追查,仿佛壓根沒把這事放在心上。
    她轉身對我和周三說道:‘你們今天這場爭鬥,我不管誰對誰錯。但一個倚著家門口,一個靠著暗器,就算贏了,也會被天下英雄恥笑。這笑不笑雖然與我無關,但我倒要問問,怎麽輸了的就要塗脂抹粉戴花?難道胭脂花朵之間,就容不下英雄了?現在你們先別打,這桌上的銀子算我的,你們誰有本事,就來和我較量較量,看看最後誰輸誰贏,誰該戴那朵花、擦那胭脂、抹那粉!’老弟,當時我畢竟比周三多闖蕩了幾年,一看她這行事做派,就知道絕非凡人,不敢輕敵,正準備和她好好理論一番。可那周三見自己的盤算落了空,又仗著她是女子,冷不防‘嗖’地一鞭就抽了過去!
    哪料十三妹根本不拿刀招架,隻是順勢一轉身,手腕翻轉,刀刃從鞭下往上一磕,‘唰’的一聲,周三的鋼鞭當場斷成兩截!眾人又是一陣驚呼叫好。就在這喝彩聲中,突然傳來一陣呐喊,隻見人群裏‘噗噗’地跳出二三十個身材魁梧的大漢。”
    安老爺忙問:“這些人又是幹什麽的?”鄧九公解釋道:“這些人都是海馬周三提前安排的同夥,他們混在戲班子裏,喬裝打扮後偷偷埋伏在這兒。眾人剛一喊,十三妹這邊剛削斷周三的鋼鞭,緊接著腳下一掃,就把周三踹倒在地。她快步上前,一腳踩住周三的後背,舉著刀指著那群人喝道:‘誰敢上前,我先宰了這匹海馬給你們做榜樣!’那幫人怕傷了頭領,嚇得紛紛後退。她又衝那群盜賊喊道:‘麻煩你們,把那個紅漆盒子捧過來,給你們這位大王戴上花、抹上粉,好讓他上台表演給大夥兒看!’老弟,從這兒就能看出周三這人也有些門道。隻聽他趴在地上大聲喊道:‘兄弟們別過來!這位女英雄也請手下留情!我海馬周三也算是闖蕩半生的好漢,今天我不後悔找上門,隻後悔小瞧了天下英雄。如今當眾出醜,我也沒臉活了,就算死在你這樣的英雄刀下,也值了!要殺要剮,悉聽尊便!’老弟,你說說,十三妹這身手、這氣勢,難道不是女中豪傑、英雄領袖嗎?”
    安老爺聽得熱血沸騰,猛地一拍桌子,大聲讚道:“痛快!”說罷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褚大娘子見狀提醒道:“二叔,怎麽光喝酒,也不吃點菜?”安老爺笑著說:“姑奶奶,聽你家老爺子講這段故事,不比珍饈美饌更下酒嗎?哪裏還顧得上吃菜!”鄧九公一邊喝酒,一邊賣起關子:“老弟,這還不算最精彩的!你看那十三妹打倒周三後,又說了一番話,那才叫絕!等我慢慢講給你聽,保管比山珍海味還過癮,能讓你連幹十大碗酒還覺得不夠痛快!”
    第十六回莽撞人低首求籌畫連環計深心作筆談
    上回說到安老爺與鄧九公結為知己,安老爺想著能借助鄧九公,就像擁有一個得力的助手一樣,目的是先收服十三妹這條“孽龍”,讓她能安穩下來,然後自己好去報答她曾為公子排憂解難、贈送錢財、借弓擊退賊寇以及幫忙擇配聯姻等諸多恩情。而且讓安老爺高興的是,他事先從褚大娘子那裏了解了鄧九公的脾氣性格,所以見麵後便順著鄧九公的性子,與他開懷暢飲、高談闊論,從一些無關緊要的閑話慢慢聊到了十三妹,果然成功勾起了鄧九公一肚子的感慨和回憶,不用別人追問,鄧九公就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講到十三妹用刀砍斷鋼鞭,打敗了海馬周三時,鄧九公神情激動,臉色漲紅,還不時地捋著胡須,顯得十分得意。
    安老爺聽著,急切地問道:“這場激烈的爭鬥,最後是怎麽收場的呢?”
    鄧九公便接著說道:“老弟啊,當時我就擔心十三妹聽了海馬周三那番話後,一時衝動,手起刀落殺了他。雖說這樣能為我出一口惡氣,讓我臉上有光,但難免會連累在場的這些親友們。我正左右為難,又不好直接去勸她。沒想到那些盜賊同夥見他們的頭領吃了虧,而且十三妹還非要讓周三戴花擦粉出醜,一著急,一個個都扔掉了手中的兵器,紛紛跪倒在地,苦苦哀求道:‘這事都是我們家頭領不知好歹,冒犯了您的威嚴,還請您高抬貴手,給他留些麵子,我們一定會重重報答您的恩情!’隻聽見十三妹冷笑了一聲,說道:‘你們這群人也知道要麵子?要是剛才這位九十歲的老人家被你們一鞭打倒在地,他的麵子又在哪裏?再說了,剛才要不是本姑娘有接飛鏢的本事,被你們的飛鏢射中,我的麵子又往哪兒擱?’眾人聽了,都啞口無言,隻能一個勁兒地磕頭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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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妹根本不理會他們,一隻腳穩穩地踩住海馬周三,另一隻手舉著那把倭刀,臉上卻換上了一副笑容,對著在場的所有人說道:‘大家在這裏聽好了,別以為我和這位鄧老翁有什麽親戚關係,才來幫他。我隻是一個路過的外地人,和他沒有任何交情。我平生就愛教訓那些無禮的硬漢,今天碰上了這件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可不是為了這幾兩銀子。’說完這些話,她才轉頭對那些盜賊同夥說:‘我本來想一刀結果了這家夥的性命,既然你們都替他苦苦求情,殺人不過頭點地,那我就暫且饒了他這顆腦袋!你們要我饒他,就得依我三件事:第一,你們要當著在場所有人的麵,給這裏的主人賠禮道歉,以後不管在哪裏見到,都不能有絲毫的不敬;第二,這二十八棵紅柳樹鄧家莊周圍百裏之內,不準你們再來騷擾;第三,你們好好認一認我這把倭刀和這張彈弓,以後隻要這兩樣東西一出現,不管什麽時候、什麽地方、什麽人,都得按照我的話去做。這三件事,你們要是都能答應,我就饒了他今天這奇恥大辱。你們趕緊商量商量,給我回話!’眾人還沒來得及開口,那海馬周三就在地上大聲喊道:‘隻要能免去戴花擦粉的羞辱,我們都依,都依,絕無反悔!’其他人也都跟著連聲答應。十三妹這才抬起腳,放了周三。那家夥爬起來,和眾人一起走到我跟前,齊聲喊了句:‘鄧九太爺!’然後像搗蒜一樣給我磕了好一陣子頭,接著就準備告辭離開。”
    “老弟,古人說得好:‘得意不可再往。’我鄧老九覺得這已經夠可以的了,再說,也不能在世上無端結仇。於是我趕忙扶起他,說道:‘周朋友,你先別走。常言說’勝敗乃兵家常事‘,又說’識時務者為俊傑‘。今天這件事,從現在起就一個字都別提了。這裏有現成的戲看,有酒喝,就請你們老弟兄們在這兒盡情暢飲,咱們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交個朋友,怎麽樣?’周三這人倒也懂得見好就收,他說:‘既然您這麽抬舉我們,那我們就在這位姑娘麵前,從您這句話開始,敬您老人家一杯。’當下大家都來到廳上,就連在場的其他人也都格外高興。我便讓人收起兵器和銀兩,重新開演戲曲,洗淨酒杯,重新斟酒。老弟,你想想,在這種情況下,是不是該讓十三妹姑娘坐首位呢?我趕緊滿滿地斟了一盅熱酒,給她送過去。她卻說:‘我十三妹今天本應該在這裏看著你們兩家化解恩怨,隻是我現在穿著孝服,不適合參加宴會;再說了,男女不同席。那我就先告辭了,以後再找機會相聚。’說完,她走出門,下了台階,隻聽見‘嗖’的一聲,一下子就跳到了房頂上,順著房脊,健步如飛,三兩下就不見了蹤影。我這才知道她叫十三妹!老弟,你聽聽這件事的前因後果,那天要不是多虧了這位十三妹姑娘,我豈不是在眾人麵前把一世的英名都毀了?你說她怎麽不能算是我的恩人呢?
    “所以那天酒席一散,我也顧不上休息,就想著去尋找她。這時我的莊客們告訴我說:‘這個人三天前就來到這裏了,當時因為莊上正有事情要辦,我們就把她安排在前街的店房暫時住下,約好她三天後再來。現在她還在店裏住著。’我聽了這話,就趕到店裏和她見麵。原來她隻有母女二人,她的母親又聾又病,看她們的樣子,生活也十分清苦。我就想把和周三賭賽贏來的那一萬兩銀子送給她們,可她一分錢都不肯收。我又想請她們母女到我家來,由我供養著,她還是再三推辭。我問起她的來曆,她說她們是從遠方來避難的,因為她們一家孤寡無依,生怕到了這裏人生地不熟,知道我在這有點小名氣,而且年紀也大了,所以特地來投奔我,希望我能給她們家做個依靠,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要求。當時她就和我認作了師徒。她自己則在東南麵青雲山的山峰高處選了一塊地方,搭建了幾間茅屋,靠著她那把倭刀,自力更生,贍養母親。我除了給她送些柴米等生活用品之外,不管送她什麽東西,她一概不收。就在一個月前,她向我借了一些財物,還不到半個月,她就原數還給我了。所以直到今天,我都還沒能報答她一點恩情。”
    安老爺聽了後說道:“聽你這麽一說,這個人可不單單是個舞槍弄棒的英雄,簡直就是個能隨意揮灑錢財、敢於行俠仗義的俠客啊。我難得來到這裏,老兄,你和她既然有這麽深厚的情誼,能不能想辦法讓我和她見上一麵呢?”鄧九公聽了這話,微微一怔,說道:“老弟,要說你和她,確實都應該見一見,要不然可就成了這世上的一件憾事了。隻可惜你來得晚了一步,她過不了幾天就要遠走天涯,你見不到她了!”
    安老爺裝作驚訝的樣子,問道:“這是為什麽呢?”隻見鄧九公還沒說話,眼睛就紅了,淚水像泉水一樣湧出,很快就濕透了衣襟,就連那白色的胡須上也沾上了淚痕。他歎了一口氣,說道:“老弟,我是個直性子,心裏藏不住話,唯獨這件事,我在家裏一個字都沒提過,不信你問問你侄女兒就知道了。原因是,十三妹的這件事非同小可,必須謹慎保密,不能泄露其中的秘密。如今你問到了這件事,我們倆一見麵就意氣相投、肝膽相照,我也瞞不了你。原來這位姑娘身上背負著殺父的血海深仇,隻是因為老母親還在世,無人奉養,所以一直沒能報仇。沒想到前幾天她母親又得了急病,痰症發作,去世了。她現在連孝服都來不及穿,喪事也來不及好好操辦,過了頭七,安葬了母親之後,就要去辦這件大事了。今天是她母親去世的第四天,就隻剩下明後兩天了。她現在的心情,躲避別人還來不及呢,我怎麽能帶你去見她?我昨天還問過她什麽時候回來,她說:‘等大事一辦完,就收拾行裝回來。’但這件事也要看機會,得把事情辦好了,才能再回到這裏,誰知道要三個月還是兩個月呢?老弟,你又怎麽等得了她呢?就連我,這幾天也正為這件事心裏難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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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老爺又裝作不知道的樣子,說道:“哦,原來是這樣。但不知道她的父親是個什麽樣的人,是因為什麽事被仇家害了呢?她的仇人又是什麽樣的人,現在在哪裏呢?”鄧九公擺了擺手,說道:“這些事我一概不知。”安老爺說道:“老兄,你這話可有點騙人了。她既然和你有師徒的情誼,又把這麽機密的大事告訴了你,你怎麽可能不問問詳細的原因呢?”這一句話,把鄧九公問得有些著急了,隻見他瞪大了眼睛,大聲嚷道:“豈有此理!難道我還會騙你不成?你是沒見過她當時的樣子,就像生龍活虎一樣,有自己的主見!她想說的話、想做的事,你就是想攔也攔不住;要是她不想說、不想做的,你就是百般追問、苦苦哀求,也沒有用。她的仇還沒報,怎麽可能會說出仇人的名字呢?我又怎麽好去問呢?隻有等她把事情辦完回來,自然就會知道這件大快人心的事了。”
    安老爺說道:“這麽看來,現在既不知道她的仇人是誰,也不清楚她要去哪裏報仇。她再厲害,終究是個女孩兒家,一個人騎著馬,跨越千山萬水去報仇,這想法是不是太魯莽了?十三妹年輕氣盛,做事任性,倒還情有可原;可老哥哥你,既受過她的恩情,又和她有師徒情分,怎麽也不勸阻她一下,反而由著她這麽冒險行事呢?”
    鄧九公聽了,哈哈大笑道:“老弟,不怕你不愛聽,這種事可不是你們舞文弄墨的人能懂的!就她的本事和心胸,別說是殺一個仇人,就算是在萬馬千軍裏衝鋒陷陣,也不在話下,根本用不著旁人操心,這是其一;再說了,‘父仇不共戴天’,古話說‘君子成人之美’,就算是毫不相幹的朋友,咱們也該勸他去報仇,何況我和她還有這層關係呢!所以我琢磨著,眼前的聚散是小事,成全她這番英雄壯舉才是大事。我才盡力幫她早點安葬了老母親,好讓她能專心去辦大事,也算是盡我知恩圖報的心意。我心裏自有打算,你怎麽反倒怪我不攔著她呢?”
    安老爺步步追問,激得鄧九公滔滔不絕,把心裏話全說了出來。安老爺心中暗自思忖:“時機到了!等我先說服這個鄧九公,讓他給我牽線搭橋,不怕十三妹不聽勸。隻要她肯聽勸,既能成全她的孝心,也能了卻這老頭兒的一番心意,還能圓了我們父子的一樁心事。”於是,他對鄧九公說道:“常說‘英雄所見略同’,我雖然不敢自稱為英雄,但在這件事上,我的想法和老兄你略有不同。既然承蒙你瞧得起我,把話說到這份上,我也就不再藏著掖著了,隻是希望老兄別見怪。你這做法不叫‘以德報德’,恰恰相反,是‘以怨報德’,十三妹的性命,恐怕就要斷送在你的‘成全’裏了!”
    鄧九公大吃一驚,問道:“老弟,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安老爺解釋道:“我沒親眼見過十三妹,但從你剛才的描述來看,她應該是個性情至真、本領出眾的人。重情重義的人往往太過執著,有本事的人又常常爭強好勝。可光有性情和本事還不夠,還得有順遂的運氣,才能讓他們去做那些執著好勝的事。不然,一輩子懷才不遇,抱負無法施展,很容易走上極端。在這種人眼裏,看誰都不順眼,覺得自己比聖賢還厲害;看什麽事都不如意,總想著自己做的事獨一無二。該管的事要管,不該管的事也要插手;能做到的要做,做不到的也要硬著頭皮上。他們寧可自己拚命付出,也不願接受別人的幫助;隻圖一時痛快,卻不顧其中暗藏的重重危機。時間久了,那股至情至性、出眾的才華,就變成了衝動的蠻勁,甚至變得睚眥必報、非黑即白。這樣的人,如果沒有好的長輩、師長、朋友,苦口婆心地開導他們,可惜了那一身才華,最後難免身敗名裂。就像古代的屈原、賈誼、荊軻、聶政,他們雖然走的路不同,但犯的錯都差不多,這就是聖人說的‘本質雖好卻缺乏引導’。打個比方,這就像訓鷹人養鷹,鷹一放出去,看見獵物就會猛撲下去,死死抓住。要是碰上狡猾的獵物,哪怕被拖進泥坑荊棘裏,它也絕不鬆爪;要是沒抓到,它就會遠走高飛,寧可在山裏老死,也不願再回到訓鷹人身邊。這就是十三妹現在的真實寫照!依我看,她這一去,恐怕是回不來了。老兄,你怎麽還盼著兩三個月後聽她講報仇的事呢?”
    鄧九公反駁道:“她怎麽會不回來?老弟,我實在想不明白你這話。”安老爺分析道:“老兄你想想,她的仇人肯定不是一般人。要是普通人,憑她的本事,早就悄無聲息地把仇報了,何必跑到這裏避難?對方一定是個有勢力、能左右生死的人物。她去報仇,很可能根本沒機會下手,到時候報仇不成,沒臉回來見你,這是其一;就算她有機會動手,仇家身邊能沒幫手嗎?如今是太平盛世,哪能像故事裏演的那樣隨意行事?一旦失手被抓,王法難容,她就回不來了,這是其二;就算她真有本事報了仇,成功脫身,可她一個女孩兒家,難道要去深山隱居?再看她那副冷淡的樣子,對生死都看得很淡,大仇一報,還有什麽可留戀的?你聽她那句‘大事一了,便整歸裝’,這不就是在和你道別嗎?要是真這樣,她就更不可能回來了,這是其三。這麽看來,她這條命不就斷送在你手裏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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