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驚奇 卷二十二到卷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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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二 癡公子狠使噪脾錢 賢丈人巧賺回頭婿
在這世間,最不懂得稼穡艱辛的,當屬富豪子弟。以不正當手段獲取的財物,最終也會以不正當的方式失去,這便是天道循環的道理。
宋朝時期,汴京有個名叫郭信的人。他的父親在宮廷內諸司任職,家境極為富裕。郭信作為家中獨子,從小備受嬌養溺愛。父母不讓他輕易外出,隻讓他在家讀些淺顯的啟蒙書籍。除了讀書,家中大小事務都不讓他參與。待到十六八歲時,為了博取名聲,郭信在父親安排下,拜察元中先生為師求學。這位先生在京師的一處僧房開辦學館,環境頗為齊整。郭家便在學館旁租了三間屋子,雖然幽靜,但郭信仍不滿意,覺得不夠華麗。
他看著屋後的一塊空地,決定另行建造房屋。由於郭信既不懂工程預算,也不了解建築材料行情,全憑家人和工匠隨意報賬,花費了大量錢財,他也毫不在意。房屋建成後,經過精心裝飾,變得富麗堂皇,郭信這才心滿意足地住了進去。他每天都讓書童仔細打掃門窗梁柱,稍有汙漬,就要求匠人連夜更換,否則心裏便不踏實。
在穿著方麵,郭信隻穿新衣服,穿上後還要反複打量,稍覺不合身,就重新購置衣料製作。鞋襪也必須是上好綾羅材質,一旦沾上汙漬,立刻丟棄換新,洗過的衣服更是不願再穿。
當時,有位赴京聽候調職的黃德琬官人,他的住所與郭家相鄰。看到郭信如此揮霍,黃德琬心中很不以為然。後來兩人熟絡起來,黃德琬常常好心相勸:“你年紀輕輕,不了解世間生活的艱難。錢財來之不易,雖然你家境富裕,也不該如此浪費。長此以往,就算家底再厚,也有耗盡的一天。到那時,後悔可就來不及了。”
郭信聽後,在心裏暗自嘲笑:“盡是些寒酸之言。錢財哪有用得完的時候?我家田產數不勝數,怎麽會有入不敷出的情況?不過是因為他們家裏沒錢,眼界狹窄,才說出這種話,根本不懂我們富家的生活方式。”他把這些勸誡當作耳旁風,依舊我行我素。黃德琬見勸說無用,深知這是被嬌慣壞了,心想:“且看他日後會有怎樣的下場!”後來黃德琬得到官職,離開京城,此後兩人便沒了音信。
五年後,黃德琬因事再次來到京城,打聽舊鄰居郭家,卻發現早已沒了郭家的蹤跡。偌大的京城,也無處可尋。一天,他偶然去拜訪一位名叫陳晨的親戚。主人還未出來,先由門館先生出來接待。隻見一個人衣著邋遢、無精打采地踱步出來,仔細一看,竟是郭信。他戴著破舊的頭巾,穿著襤褸的衣服,手臂顫抖著施了一禮,然後在椅子上坐下。
黃德琬見他滿臉饑寒交迫的神色,心中不忍,關切地問道:“你為何會在這裏?又為何落得這般模樣?”郭信長歎一聲:“誰能想到會這樣?錢財要沒起來,根本不用等花完,一下子就沒了。”黃德琬追問緣由,郭信說:“自從與您分別後,父親不幸離世。後母在守喪期間,卷走了家中所有財物,回了娘家。第二天再去打聽,連她的家都搬走了,不知所蹤。家裏的仆人也紛紛四散逃走,隻留下我孤身一人,一無所有。幸虧還識得幾個字,隻能在這家教小學生勉強糊口。”
黃德琬說:“家財沒了,還有那麽多田產,這些是偷不走的。”郭信無奈道:“平日裏我根本不知道家裏有多少田產,也不清楚田產在何處。父親一去世,田產賬簿也不見了,如今我連一畝田都不知在哪裏。”黃德琬又問:“當初我好心勸你,你還記得嗎?”郭信懊悔地說:“那時候,見到東西就買,哪管錢是怎麽來的?隻以為日子會一直這樣下去。聽到說要節儉,根本不明白有什麽好惜的。哪裏想到如今會連一文錢的來路都沒有!”
黃德琬問:“你現在在這裏教書,每月收入多少?”郭信說:“能有多少?每月一千文錢,連維持生活都不夠。隻求能勉強糊口,不用為柴米發愁就不錯了。”黃德琬感慨道:“你當初一天的花費,就抵得上現在一年的教書收入。富家子弟淪落到這個地步,真是可憐!”他身上恰好帶著幾百文錢,便全部送給郭信,以表故人之情。
不一會兒,主人出來,黃德琬又向主人講述了郭信曾經出身富貴的經曆,叮囑主人好好對待他。郭信感激不盡,捧著幾百文錢,如同得到珍寶一般小心翼翼地收藏起來,繼續回去守著那冷清的教席。
想想看,當初郭信富貴時,幾百文錢給人賞賜都覺得不痛快。如今才知道錢財的珍貴,卻為時已晚。這都是因為他幼年時不知生活艱辛,才落得如此下場。不過,他能在此時明白錢財的重要,也還算有些福氣,這便是人們常說的“敗子回頭好作家”。
接下來,再講一個敗子回頭的故事。浙江溫州府有個姚姓公子,他的父親官至兵部尚書,嶽父上官翁也是位高權重的官員。姚家世代富裕,積累了巨額財富,方圓百裏內的田圃池塘、山林川澤,幾乎都是姚家產業。姚公子父母雙亡,又沒有兄弟,獨自掌管家中事務。妻子上官氏生性溫柔寡言,從不幹涉外事,因此家中大小事都由姚公子隨心所欲地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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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公子自恃家境富足,養成了奢侈揮霍的習慣。他喜歡結交那些不務正業的朋友,這些人用言語奉承、哄騙他,說自古豪傑英雄都不事生產,行事慷慨,不把錢財放在心上,以這樣的生活方式才稱得上俠烈之士。姚公子年輕氣盛,覺得這些話很有道理,牢記於心。看到別人家精打細算、經營家業,他就認為對方是斤斤計較的小人,不屑一顧。
姚公子懶得讀書,也不準備參加科舉考試,一見到文人墨客,就臉紅心跳、手足無措,滿心厭煩,遠遠躲開。他身邊整日圍繞著兩類人:一類是能說會道、善於阿諛奉承的人,姚公子一天都離不開他們;另一類是勇猛強悍、喜歡炫耀武力的人,姚公子與他們相見便興致高昂,交談時情緒激動,行事也變得風風火火。隻有和這兩類人,姚公子才有共同話題。
在這兩類人的引薦下,許多市井無賴紛紛前來依附姚公子,他們各展所能,討好賣乖。姚公子為了顯示自己的大方豪爽,不論對方人品如何,一概接納。他身邊前呼後擁,跟隨的人足有上百人。這些人不僅靠姚公子供養,每人還要拿安家費和每月的衣糧。姚公子對此毫不吝嗇,看到他們拿著錢回家,心裏反而覺得痛快。
姚公子喜好射獵,鍾情於駿馬良弓。有門客說某處有一匹名馬,價值千金,能日行數百裏,姚公子便立即如數支付銀兩購買,從不計較價格高低。等馬買回來,隻要毛色好看、身材高大些,他就覺得值了。要是有人說買貴了,他反而不高興,隻有聽到別人誇讚買得便宜才開心。大家摸透了他的脾氣,隻要他買東西,就一味地讚美。遇到有人推薦良弓,姚公子也是如此。
門下的人為了從中獲利,又為了迎合姚公子,陸續買下好馬一二十匹、良弓三四十張。姚公子挑選一匹最喜歡的時常騎乘,其餘的任由門客使用。他常與門客相約,各自騎馬持弓,分路出發,約定在某處會合,先到者有賞,後到者受罰。賞賜的錢財大多出自姚公子,懲罰也不過是罰酒。通常都是姚公子先到,眾人罰酒,還會用大酒杯向他祝賀。
有時他們分成幾隊去打獵,之後再會合,根據捕獲獵物的多少來決定賞罰,規則和賽馬一樣。這些活動名義上是娛樂,實際上每次花費的酒食、賞賜等費用都相當可觀。而且在騎馬打獵過程中,還時常發生踏壞百姓莊稼、驚擾牲畜的事情。
姚公子本就重情重義、爭強好勝,門下的門客又在一旁附和:“公子們外出,寧可讓百姓盼著我們來,也不能讓他們怨恨。如今要是損害了他們的東西,就是我們的不對,以後他們見了我們就害怕。必須加倍賠償,讓他們覺得得了便宜,才會誇讚公子,盼著公子出門呢。”姚公子對此十分讚同,吩咐估算損失時盡量往高了算,從重賠償,不能讓百姓吃虧。
門客們私下與百姓串通,將損失誇大,得到賠償後再與百姓平分。明明隻損失一分,卻報七八分。姚公子毫不懷疑,立刻賠償,從不仔細核算。這些額外的花費,在射獵活動中時有發生。在姚公子身邊,最能說得上話、最得他心意的,是兩個門客,一個是擅長吹拉彈唱的賈清夫,一個是教授拳棒的趙能武。一文一武,時刻不離姚公子左右。雖然想盡辦法討好、慫恿姚公子的人數不勝數,但大小事情都得通過這兩人才能辦成。這兩人一唱一和,隻盼著姚公子多花錢,他們好從中獲利 。
一天,姚公子外出打獵。草叢中突然竄出一隻兔子,兔子猛地飛奔起來。公子策馬追趕,接連射出兩箭,都沒能射中。這時,後麵的騎手恰好趕到,趙能武一箭便將兔子射倒。公子見狀,興奮地拍手大笑。
由於剛才一心追趕兔子,公子跑得遠離了隊伍,漸漸感到腹中饑餓。他環顧四周,隻見這裏山清水秀,景色十分優美。可惜地處荒野,看不到一家酒店或飯店。賈清夫和一群少年隨後趕到,眾人紛紛說道:“這麽好的地方,真該痛痛快快喝上一頓!”公子興致正高,轉頭詢問隨行的人,發現大家身上雖然帶著銀子和銅錢,卻無處置辦酒菜。
趙能武說道:“眼前就有現成的東西,怎麽會沒下酒菜?”眾人忙問:“有什麽東西?”趙能武指了指地上的死兔子:“就用剛才射倒的這隻兔子,找點火烤一烤,足夠公子下酒了。”賈清夫接著說:“要是想喝酒,騎上一匹快馬,跑個五七裏路,遇到村莊,好歹能找到些酒。隻是沒辦法多帶,不能盡情暢飲。”公子說:“現在能有一點酒也不錯。”
就在大家商量的時候,隻見路邊走來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手裏各自拿著東西,他們走上前來行禮說道:“我們都是鄉下的普通人,從未見過財主貴人。今天有幸公子來到這裏,我們準備了些瓜果、雞肉、農家酒和野菜,想請各位吃頓飯。”公子一聽有酒有菜,頓時喜形於色,回頭對隨從們說:“天下竟有這麽湊巧、這麽懂事的人!”賈清夫等人也紛紛拍手稱讚:“這都是公子吉人天相,酒食來得就像有神明相助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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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紛紛下馬,準備席地而坐。這些鄉下人說道:“既然公子不嫌棄飯菜粗糙,不如到我們家裏去坐下來吃。家裏有桌椅,在這裏的草地上喝酒,實在不太像樣。”眾人齊聲應道:“好!好!太懂事了!”
鄉下人恭敬地在前麵引路,眾人簇擁著公子,一起來到一間草屋前。屋內雖然狹小,但收拾得十分幹淨。大家搬出桌椅,挑了一張整齊些的舊椅子,讓公子坐下。其他人有的坐椅子,有的坐凳子,還有人拉來一張稻床當小凳子,大家圍坐在一起。
酒興上來後,這家人忙前忙後地招待。賈清夫敲著鼓大聲喊道:“多拿些酒來,我們要喝得盡興,公子是不會虧待你們的。”這家人不停地燙出自家釀的土酒,眾人喝得東倒西歪,肚子都被撐得滿滿的。俗話說,饑不擇食,渴不擇飲。人在饑餓的時候,吃什麽都覺得香。更何況大家此時興致正高,即便菜肴粗糙些、雞肉肥膩些、酒味淡薄些,也都不在意,隻覺得這是從未品嚐過的美味佳肴。公子更是開心不已。
門客們在一旁附和道:“這麽懂事的主人,公子一定要重重賞賜他們。”公子說:“那是自然。”他讓賈清夫估算一下這頓飯花費了多少。賈清夫熟悉行情,故意多報了些數目。公子便吩咐按照三倍的價錢賞賜。管事的人和其他門客私下克扣了一部分,隻給了這家人兩倍的錢。這家人覺得已經賺了一倍的利潤,滿心歡喜。
隨後,公子上馬準備返程,這家人老老少少都來到馬前拜謝,並為公子送行。公子越發高興地說:“這家人真是熱情!”趙能武也在一旁誇讚:“不僅有誠意,還很懂禮數。”公子又讓後麵的隨從再給他們賞賜。管事的騎馬過來問:“賞他們多少?”公子讓人打開銀包,發現裏麵隻有幾兩零碎銀子,原本裝著的千百塊銀子早已不知去向。公子大手一揮說:“都給他們吧!還計較什麽多少!”
銀子紛紛落地,眾人見狀一擁而上爭搶起來,也顧不上什麽尊卑長幼,推推搡搡、擠來撞去。動作麻利的,搶到大塊銀子後,還想再拿些小塊的;動作遲緩的,剛把銀子拿到手,就被眼疾手快的人搶走了。一位老人顫抖著好不容易搶到一塊銀子,死死攥在手裏,卻被其他人拉扯得在地上翻滾。
公子看到這副場景,和門客們在馬上拍手大笑:“天下之樂,沒有比得上今天的了!”公子雖然這次多花了些賞賜的錢,但吃得盡興;這家人雖然忙前忙後辛苦一場,卻得到了不少好處。這件事很快傳開,鄉裏人都惋惜自己沒有機會遇到公子。
從那以後,公子每次外出,就有人提前打聽他的行蹤。無論他走到哪個村落,村民們都會提前準備好酒菜,爭相迎接。真是公子向東騎行,西邊的人已經備好飯菜;向南打獵,北邊的人就開始準備酒席。百姓家中的餘糧,都拿來招待公子一行;馬匹的草料,也準備得十分充足。公子一呼百應,所到之處眾人殷勤侍奉,他享受著無比的尊榮。無論在外遊玩多少天,都不用提前準備食宿。
公子每到一處,都是如此待遇。村民們竭力奉承,公子也慷慨回報,還總覺得自己給的賞賜太少,對不起大家的熱情。門客們又齊聲附和:“這些人都是普通人,如今公子每到一處,他們就精心準備,侍奉公子比侍奉君王還要用心。如果不重重賞賜,怎麽能鼓勵他們呢?”公子覺得很有道理,每次賞賜都隻增不減。
其實,這一切都是門客們和村民串通好的把戲。賈清夫和趙能武事先確定好公子的去向,和村民們約定妥當,所以公子所到之處,事事順心。而得到的賞賜,他們便私下分贓,還不斷慫恿公子加大賞賜。
公子的親眷中有位叫張三翁的老人,為人老成持重。他見公子每天如此揮霍,十分心疼。張三翁曾見過公子父親尚書公)當年操持家業的情形,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在和公子見麵時,委婉地勸說道:“府上家業豐厚,先尚書的財產也不全是靠做官得來的,大部分是靠精打細算、苦心經營積累起來的。我曾親眼看見先尚書早起晚睡,算盤、天平、賬本從不離手。別人少他一點錢,他都要算清楚,為了一點小事,不惜與人爭執。隻要稍微占到一點便宜,就會喜形於色。如此辛苦掙下的家業,實在不容易。如今公子出手如此大方,和先尚書辛苦持家的做法大不相同啊。”
公子聽了,頓時滿臉通紅,還沒來得及回答。賈清夫、趙能武等一群門客就大聲叫嚷起來:“這種沒見識的話,怎麽能在公子麵前說!公子是天下豪傑,怎會把錢財放在眼裏?再說家業都是上天注定的,人力改變不了。李白不是說過‘天生吾才終有用,黃金散盡還複來’嗎?先尚書那樣斤斤計較地賺錢,正是不對的地方。公子不效仿舊例,徹底改變做法,這正是公子超群出眾、瀟灑不羈之處,豈是那些鄉下老頭能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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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聽了這番話,頓時覺得揚眉吐氣,心裏也舒坦了許多。張三翁見情況不對,知道有這群小人在公子身邊,自己的忠言也聽不進去,便不再多說什麽了。
在這群門客的哄騙下,幾年時間,公子的積蓄漸漸花光,手頭開始拮據起來。倉庫和莊園裏儲存的糧食,要麽被賣掉換錢,要麽直接用來抵銀子。有時候提前花了銀子,就等秋收時用糧食償還。日子過得捉襟見肘,再想痛痛快快玩樂,已經力不從心了。
門客們見公子家中的田產還沒動,心裏盤算著:“這裏麵可有大油水。”於是,他們和賈清夫、趙能武商量後,來見公子獻計說:“公子不用再愁沒錢花了,我們有個好辦法。”公子正為缺錢苦惱,一聽這話,連忙高興地問:“有什麽好辦法?”
賈清夫和趙能武指手畫腳地說:“公子的田地廣闊,占了半個州,很多地方您都沒去過。這些田地,大多是您家有權勢的時候,百姓主動獻上來的,或者是富家贈送的,本來就沒花多少錢購買。就算是花錢買的,也不過是通過放債、算計得來的,成本很低。還有些是因為原主人家道中落、人口滅絕,隻剩下一些貧瘠的土地,不得不歸入您家名下,根本不值多少錢。所以現在這些田地大多荒蕪著,開墾的很少,既沒多少收益,還要繳納不少錢糧賦稅。這些田地留在手裏,以後麻煩不斷。在公子眼裏,它們不過是一堆泥土;但百姓得到後,自己耕種,就能發揮作用。公子如果把這些田地當作賞賜,不就相當於把泥土變成銀子用了嗎?而且還能省去繳納錢糧的負擔。”
公子聽後說:“我最頭疼的就是總有人來催我交錢糧,吵得人心煩。現在把田地送出去抵錢,真是太劃算了。”
從那以後,公子但凡需要用錢,就寫一張賣田契約,用田地來抵賬。那些得到田產的人心裏求之不得,卻還要裝作不情願的樣子,假意說不如拿些現錢實惠。門客們便故意再三勸說,硬把田契塞給對方。公子則滿心忐忑,生怕對方不收,直到對方接過文契,他才放下心來。
有些富戶想要得到公子的良田美產,會提前通知賈清夫和趙能武。公子打獵時,他們便繞路來到這些人家附近。這些富戶極盡殷勤,用豐盛的酒食款待公子,甚至有人不惜讓妻子、兒女出來招待;還有人把娼妓接到家中,冒充妻女與公子周旋。公子即便看出端倪,也將錯就錯,還自以為瀟灑得意。
酒足飯飽,公子準備離開時,這些人就懇請公子寫下田契作為賞賜。公子寫字不太熟練,門客中擅長書寫的人便主動執筆。一人計算價錢,一人查閱田產簿籍,寫完後隻等公子簽字畫押。公子根本不清楚這些田地在何處,是好是壞、值多值少,隻要讓他簽字,他便毫不猶豫地照做。
有時對方還會倒找幾兩銀子給公子,公子覺得白得了便宜,更是格外開心。這樣的事情多了,公子連簽字都不耐煩了,對賈清夫抱怨道:“這段時間不用拿銀子出來,隻寫張紙確實方便。但每次都要我親自執筆簽字,實在麻煩。”趙能武也跟著抱怨:“我們舞槍弄棒還算靈活,可這一支筆,拿起來真是討厭!”
賈清夫見狀,獻計道:“這不難解決,我有個辦法,能讓大家都省力。把賣田契約的固定套話刻成印版,空出年月,印刷一百張帶在身邊。到時候隻需填寫田地位置、數量,注明年月,再把公子的花押也刻成印章,直接印上去,豈不方便?”
公子聽後十分讚同,又說:“不過有個問題,契約刻成印版,那些見識短淺的人肯定會笑話我。我可沒精力一個個去辯解,我作一首詩,刻在契約後麵,讓別人知道我心胸開闊,不像他們那樣斤斤計較。”於是,公子念出一首詩:
千年田土八百翁,何須苦苦較雌雄?
古今富貴知誰在,唐宋山河總是空!
去時卻似來時易,無他還與有他同。
若人笑我亡先業,我笑他人在夢中。
賈清夫連忙奉承:“公子出口成章,如此才華何愁不富貴!這點田產不必留戀,每用掉一張契約,都是在為公子揚名。”公子大喜,依言將印版刻好。此後,他每天印製十來張契約,交給賈清夫和趙能武隨身攜帶。每到一處,需要賞賜時,拿出契約填幾個字,蓋上花押,便算成交。公子得意地說:“真是太簡便了,以後再也不用拿筆寫字,痛快!痛快!”
有些門客為了謀取私利,自己填寫契約,偷偷蓋上公子的花押,更是輕而易舉。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公子隻看到每天用掉幾張紙,絲毫沒放在心上。他哪裏知道,自己的田產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蕩然無存。
漸漸地,公子的生活難以為繼,家中供給短缺,米糧不足。印好的契約也派不上用場,需要用錢時,卻沒有任何來路。他問家人為何不賣掉些田產度日,這才驚覺大部分田產都已不在手中。
此時,門客們見公子落魄,那些靠著公子過上好日子的人,紛紛離去。隻有賈清夫和趙能武,因從公子身上撈足了好處,還抱著“瘦駱駝尚有千斤肉”的想法,留了下來。他們勸說公子賣掉大房子,自己從中賺取中介費;又幫公子買小房子,再撈一筆回扣。公子覺得新居不如意,他們又提議改造,在購買建材時繼續中飽私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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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改造好了,公子手中的錢又花光了。他心想賓客少了,養那麽多馬也沒用,便委托賈、趙二人將馬賣掉。結果賣出的價錢,隻有原價的十分之一二。公子詢問原因,二人推脫說:“馬騎了這麽久,跑的路多了,自然就不值錢了。”公子也不深究,拿到銀子便應急使用。
起初,公子還留了幾匹好馬自己騎,後來因沒錢賞賜,隨從也少了,打獵的興致早已消失殆盡。最後,連僅存的幾匹馬也被賈、趙二人設法賣掉,賣馬的錢不僅少,真正到公子手中的更是寥寥無幾,沒多久便花光了。無奈之下,公子隻好又商量著賣掉新居。可惜這房子白白裝修了一番,急於出手,隻能按原價賣出。
新居賣掉後,公子一家隻能租房居住。家中的家具雜物無處安置,隻好賤價處理。等搬到租來的房子時,賈清夫和趙能武也離開了,隻剩下妻子上官氏與他同甘共苦。
當初公子風流享樂時,上官氏也曾多次勸諫,卻如同水潑在石頭上,毫無作用,反而招來公子的不滿。後來她知道勸說無用,便不再多言。上官氏出身富貴,隻懂得享受生活,不懂得經營生計,也沒有攢下任何私房錢。公子有錢時,她跟著享福;公子沒錢時,她也隻能跟著受苦。
二人住在租來的房子裏,靠著賣房的錢維持生活。有一次,公子上街遇到從前的門客,隻見他們個個穿著光鮮,仆從跟隨。起初,這些門客見到公子,還會簡單寒暄幾句;後來,遠遠看見便繞道而行;再到後來,即便迎麵相遇,也裝作不認識。
一天早上,公子遇到趙能武。趙能武問:“公子吃過早飯了嗎?”公子說:“正準備去買點點心吃。”趙能武說:“公子先別買點心,到我家坐坐,吃點東西再走。”公子跟著趙能武到了他家,趙能武拿出燉得爛熟的狗肉,二人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頓。公子回去後,一天都不覺得餓,心想:“他還算是個念舊情的人。”此後,公子沒事就去找趙能武,但趙能武也開始躲著他,不再熱情招待。
賈清夫見到公子,表麵上依然滿臉堆笑。可公子到他家做客,他隻泡上一壺清茶,請公子品評茶味,說些不著邊際的空話。要麽就翹起二郎腿,吹上一曲簫,就算是盡了待客之道,再也不肯破費半文錢招待公子。公子餓極了,也隻能無奈離去。至此,再無人理會公子。
公子的嶽父上官翁是個通達之人,起初見公子敗家,還會出麵勸說、幫忙。後來看公子執迷不悟,索性不再幹涉。他心想,等公子把錢敗光,嚐盡生活的苦頭,或許才會回心轉意。所以公子富貴時,他不勸誡;公子落魄時,他也不資助,就像個局外人。
公子手中錢財耗盡,衣食無著,家中能賣的都賣了,最後隻剩下妻子上官氏。走投無路之下,他竟生出賣妻的念頭,心想:“賣了她,既能省下一口人的口糧,還能換些銀子應急。”但他又懼怕嶽父,一直不敢開口。然而,有了這個想法後,難免會露出一些端倪。
上官翁早已看穿女婿的心思,心想:“與其讓他自己魯莽行事,不如設個圈套,慢慢解決。”於是,他請來之前勸過公子的張三翁,讓他去當說客。二人商量好對策後,張三翁便來見公子。
公子因之前不聽張三翁的勸告,如今落魄至此,滿臉羞愧。張三翁說:“郎君現在知道我從前的話不是迂腐之見了吧?”公子愧疚地說:“慚愧,慚愧!”張三翁接著問:“聽說郎君生活艱難,有讓夫人改嫁的想法,是真的嗎?”公子滿臉通紅,支吾道:“我與她夫妻多年,怎忍心輕易說這話?隻是實在沒有活路,兩個人連飯都吃不上,我怕養不活她。不如讓她另尋出路,我也能少一張嘴吃飯,免得她跟著我挨餓。所以才有這個念頭,但一直沒敢說出口。”
張三翁說:“如果真有此意,讓我來做媒怎麽樣?”公子問:“老丈,可有合適的人家?”張三翁說:“正是有人托我打聽,我才這麽問。”公子又擔心地說:“就算有了人家,我怎麽跟嶽父開口?”張三翁說:“實不相瞞,令嶽也覺得你敗光了家業,擔心令正日後生活艱難,也有讓她改嫁的意思。隻是讓她從你這裏改嫁,不太體麵。令嶽想把她接回家,在自家安排婚事。到時候我做媒人,等令正嫁出去,再悄悄把彩禮送給你,這樣既穩妥,又不傷麵子。你覺得如何?”
公子一聽,覺得這個辦法周全,省得自己和妻子當麵分離的尷尬,便說:“這個辦法好極了。隻是有了這個打算,我也不好再去嶽父家了,那我怎麽打聽消息呢?”張三翁說:“你隻管到我家等消息,事情一有進展,我就來告訴你,不用擔心!”公子說:“那就這麽辦,這事我也不用跟夫人說破,等嶽父來接她就行。”張三翁連說:“正是,正是。”說完,二人便告辭離去。
上官翁很快派人將女兒接回了家。過了兩天,張三翁來找公子,說道:“事情辦妥了。”公子急忙問:“對方是什麽人家?”張三翁回答:“是一戶豪富人家,也姓姚。”公子又問:“既然是富家,聘禮一定不少吧?”張三翁說:“他們覺得是再嫁,不肯多出。是我極力誇讚你夫人賢能,才爭取到四十兩聘金。你可得省著點花,要是再輕易花光了,可就沒別的來錢路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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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見一下子有了銀子,喜出望外,不停地道謝。張三翁疑惑道:“雖然得了這幾兩銀子,但夫人一入豪門,你們就終身不能相見了,為何還這麽高興?”公子說:“就好比我們倆一起餓死,現在她有了好歸宿,我又得了銀子,有什麽不高興的?”其實這銀子是上官翁給的,他擔心公子真把女兒賣掉,便設下這個圈套,先把女兒接回家,再用這些銀子暗中資助公子,同時觀察他的表現。
公子拿到銀子,可他大手大腳慣了,這點錢哪裏夠花?再加上之前窮困潦倒,欠了不少房錢、柴米錢,拿到錢後一通償還和花費,沒多久,手裏又沒錢了。他環顧四周,實在沒什麽可賣的,隻剩下自己一個人。他想著幹脆把自己賣了,既能換點錢,還能有口飯吃。可他一直是公子哥做派,哪有人願意要他?而且現在他孤身一人,既沒本事幹活,又沒能力謀生,誰會要這麽個“廢物”?
公子不管不顧,四處托人找活路。上官翁得知後,又拿出幾兩銀子,另找了個人,讓那人跟公子簽了賣身契,然後叫莊客把公子收留在莊上幹活。莊客假裝成主人,對公子說:“你出身富貴,所以賣身價錢高些。既然投靠了我,就要聽我使喚,吃苦受累也不許抱怨!說好了我才收留你。”公子心想:“我以前富貴的時候,家裏幾十房仆人,都是吃好喝好閑著的,能有什麽苦?”於是一口答應:“這有何難,既然投靠了你,任憑差遣!”
剛開始,公子覺得有飯吃有粥喝,不用自己操心生活,還挺滿意。誰知第二天,莊客就給他派活了:早上要去砍柴,白天要挑水,晚上還要舂穀簸米,累得腰酸背痛,沒有一刻清閑。稍微偷懶找借口,莊客就拿著大棍子嚇唬他。公子受不了這苦,不到十天,偷偷跑了。莊客受上官翁的吩咐,沒有去追,就看公子接下來怎麽辦。
公子跑出來後,無依無靠,餓了兩天。看到乞丐討飯能有吃的,他也厚著臉皮去討,討了兩天,就混進乞丐隊伍裏了。他想起以前的風光日子,心裏還帶著幾分傲氣,於是作了一首長歌,像唱《蓮花落》一樣在集市上乞討。歌詞是這樣的:
人道光陰疾似梭,我說光陰兩樣過。
昔日繁華人羨我,一年一度易蹉跎。
可憐今日我無錢,一時一刻如長年。
我也曾輕裘肥馬載高軒,指麾萬眾驅山前。
一聲圍合魑魅驚,百姓邀迎如神明。
今日黃金散盡誰複矜,朋友離群獵狗烹。
晝無擅粥夜無眠,落得街頭唱哩蓮。
一生兩截誰能堪,不怨爺娘不怨天。
早知到此遭坎坷,悔教當日結妖魔。
而今無計可耐何,殷勤勸人休似我!
上官翁知道公子在街上乞討後,暗中吩咐一群乞丐故意欺負他,不讓他和大家一起討飯。公子好不容易討到一點吃的,還會被搶走,根本吃不飽。稍微不順這些乞丐的意,他們就嚇唬說:“你敢不聽話,就帶你去見家主!”公子嚇得驚慌失措,四處躲藏,連個安穩的落腳地都沒有,真正是受盡了饑寒交迫的滋味。
上官翁覺得教訓得差不多了,便先把一座大莊院安排給女兒住下,又在莊院後門旁邊收拾出一間小房,準備了簡單的被褥和生活用品。然後又叫來張三翁,讓他去找公子。張三翁見到公子後說:“我做媒沒多久,怎麽就見你淪落到這般田地了!”公子無奈道:“我淪落到這地步,可大家還容不下我!”張三翁說:“你本是大戶人家出身,怎麽反倒被乞丐欺負?我知道你不是怕乞丐,是怕見到以前的主人。要是真遇上,把你送進牢獄,讓你償還賣身錢,你就再也沒有出頭之日了。”
公子歎氣道:“如今走投無路,隻能聽天由命,早晚都是死,怕是見不到您了。之前您做媒,把我妻子嫁出去了,也不知道她現在過得好不好。”說著說著,便大哭起來。張三翁趁機說:“我正有件事要告訴你,你妻子現在是豪門主母,家裏十分富貴,和你以前差不多。現在她托我找個看守後門的人,我要是把你推薦過去,你隻需要早晚開關門,沒別的事,還能白吃白喝,你覺得怎麽樣?”
公子趕忙下拜:“要是真能這樣,您就是我的重生父母!”張三翁又叮囑:“不過有一點,她以前是你妻子,現在是你主母,肯定不願提起舊事。你千萬不能亂說,要是走漏風聲,這份差事可就保不住了。”公子說:“此一時彼一時,她現在高高在上,我能有個地方落腳,不餓死在街頭,就謝天謝地了,哪還敢亂說!”張三翁說:“既然如此,你跟我來,我幫你辦成這事。”
公子跟著張三翁來到一處宅院外,在門口等著消息。過了好一會兒,張三翁出來說:“成了,成了!你跟我進來。”他帶著公子來到後門的一間屋子,隻見裏麵床帳嶄新,日常用具也都齊全。雖然屋子不大,但比起他之前風餐露宿的日子,簡直強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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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十分驚訝,問道:“這是誰住的?”張三翁回答:“這就是看守後門的房間,以後歸你住了。”公子欣喜若狂,感覺像到了仙境。張三翁又囑咐:“你主母家有錢,對待仆人也講究。你隻管在這屋裏待著,吃喝不愁。主人在前麵進出,主母在裏麵活動,你一概不許偷看,她肯定不願見你。還有,千萬不能踏出大門一步,要是撞見你以前的熟人,這差事就做不下去了。”再三叮囑後,張三翁才離開。
公子吃過苦,牢記這些話。一來怕丟了這份飯碗,二來怕暴露身份惹麻煩,就老老實實坐在門房裏,不敢外出。就這樣,過了兩個多月。
上官翁見公子的浮躁性子已經收斂,一天,派人拿了一封銀子給他,說道:“主母過生日,大家都有賞賜,說你守門盡職,賞你一錢銀子買酒喝。”公子接過銀子,忽然想起這一天正是前妻的生日。回想從前家境富裕時,眾多門客前來祝賀,飲酒作樂何等熱鬧,如今卻寄人籬下,不禁悲從中來,淚水奪眶而出。他把這包銀子小心藏好,舍不得輕易花掉。
過了幾天,又有人來傳話:“主母叫你到後堂說話。”公子大吃一驚,心想:“張三翁之前說她羞於見我,讓我不要露麵,怎麽現在突然叫我去說話?我該怎麽去見她呢?”但又不好推脫,隻好硬著頭皮跟著來人走進中堂。隻見上官氏端坐在裏麵,一副主母的威嚴模樣,公子羞愧得不敢抬頭。
上官氏開口道:“隻聽說看門的姓姚,沒想到竟然是你。你本是富家公子,怎麽淪落到給人守門?”這番話讓公子滿臉通紅,無言以對。上官氏接著說:“念你看門勤勉,賞你一封銀子買衣服穿。”丫鬟遞過銀子,公子連忙稱謝收下。上官氏吩咐下人,仍把公子帶回門房。
回到房中,公子拆開信封一看,裏麵是五錢足銀,心中十分歡喜。他把這筆錢和之前生日賞的一錢銀子包在一起,藏在身邊。這時,一群仆人前來祝賀,哄他拿出銀子買酒喝,公子拒絕了。眾人又說:“不能隻讓你一個人破費,我們大家湊錢,一起吃頓好的。”公子緊緊捏著銀子說:“錢財來之不易,我留著以後有用。這種充闊氣的事,我再也不做了。”眾人見勸不動他,隻好散去。
一天黃昏,一個丫鬟過來說:“主母叫你進房,想問你以前的事。”公子連忙拒絕:“晚上不是說話的時候。我在這裏住得安穩,萬一出了什麽事,不讓我看門,把我趕出去,那可就完了。我還是守著這間小屋吧。你替我回複主母,我絕不敢隨便進去。”
上官翁一直在暗中派人觀察公子的一舉一動,看到這些情形,知道他已經嚐過生活的苦頭,明白了日子的艱難。於是,他又找來張三翁去見公子。公子見到張三翁,對他的舉薦之恩感激不盡。張三翁問:“在這裏日子過得怎麽樣?”公子說:“這裏不愁吃穿,我能在這裏安穩到老,全是您的功勞。要是沒有您,我現在還不知道在哪裏呢!隻是每天白吃飯、閑過日子,總覺得可惜。我現在攢了些銀子,舍不得花。您是個好人,能不能教我一些賺錢生利息的方法,或者做些小生意,也不枉我這番心思。”
張三翁笑著說:“你什麽時候也學會珍惜時間、愛惜錢財了?”公子也笑道:“這可不是一時學會的,現在明白過來,已經算晚的了。”張三翁說:“我這次來,是因為有個親戚想見你,所以先來通知你一聲。”公子疑惑道:“我都到這地步了,親戚們都不理我了,還有誰會想見我?”張三翁說:“有一個人就在這裏,你跟我來。”
張三翁帶著公子走進中堂,隻見一個人頭戴高冠、身著寬袖長袍,大步走了出來。公子定睛一看,竟是自己的嶽父上官翁,不禁驚呼一聲,臉色大變,轉身就想逃跑。張三翁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這是你的嶽父,怎麽見了就跑?”公子羞愧地說:“我還有什麽臉麵見他?”張三翁說:“他是你親嶽父,有什麽見不得的?”公子道:“我連妻子都賣了,他怎麽還會認我這個女婿?”
張三翁解釋道:“他見你變得踏實肯幹,原本就打算把女兒再許配給你。”公子不解:“女兒已經是這家的主母,哪裏還有女兒可嫁?”張三翁說:“當初是我做媒‘賣’了她,現在還是我做媒把她還給你。”公子追問:“怎麽還?”張三翁笑道:“你這呆子!大戶人家的女兒,怎麽會真的改嫁?之前怕你真的把她賣掉,你嶽父派人把她接回家,謊稱嫁了出去。你現在住的房子,本來就是你嶽父家的。他又擔心你在外麵餓死,所以讓我想辦法把你安置在這裏,先在門房住著。如今見你回心轉意,就把實情告訴你,好讓你們夫妻團圓,這都是你嶽父希望你改過自新的一番苦心啊。”
公子恍然大悟:“難怪我住了這麽久,隻聽說主母,從沒見過主人進出。我一直老老實實,不敢窺探,原來背後是這樣的安排!嶽父真是用心良苦!”張三翁催促:“還不快上前拜見!”說著便拉著公子走上前去。上官翁也迎了上來,問道:“你現在嚐過苦頭,知道悔改了嗎?”公子無言以對,痛哭著下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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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翁說:“你要是能徹底改過,我就把這所房子給你們夫妻住,再撥一百畝田地讓你經營,重新過日子。但要是日子好過了,又舊病複發,我立刻把你趕出去,以後也不許你和妻子見麵。”公子哭著說:“經曆了這麽多磨難,又蒙嶽父大恩,我要是還不知道悔改,那就真的連豬狗都不如了!”
上官翁帶他進去和女兒相見,夫妻二人抱頭痛哭。傾訴一番後,出來感謝張三翁。張三翁臨走時,公子擔心地問:“還有一件事,要是以前的‘主人’找來,該怎麽辦?”張三翁笑著說:“哪有什麽舊主人?那些都是你嶽父安排的!你隻要好好過日子,別再胡思亂想!”公子這才徹底放下心來,在這所房子裏重新做起了家主。
雖然比不上從前富貴,但他省吃儉用,辛勤勞作,衣食也不再短缺。想起以前的經曆,他銘記教訓,不再讓任何遊手好閑的人上門。
賈清夫和趙能武聽說公子重新置辦家業,便相約前來拜訪。公子出來說道:“現在我要自己過日子,就不跟各位來往了。”賈清夫想用玩笑話套近乎,談論些樂器之事;趙能武則吹噓哪家的馬好、誰的弓強,哪裏獵物多。公子隻是冷笑,最後說道:“兩位要是再遇到像我從前那樣的主顧,也來叫上我,咱們一起去‘賺’他一筆?”兩人聽出話裏的諷刺,隻好掃興離去。
上官翁見這些人又來糾纏,便向官府告狀,經過一番徹查,把之前他們暗中侵占、隱瞞的田產,全部歸還了公子。公子的家業更加穩固,夫妻二人最終過上了安穩富足的生活。由此可見,人隻有經曆過困苦,才能真正懂得珍惜。對於富貴人家的子弟來說,還是早些體會生活的艱辛為好。而結交朋友,尤其是身邊的人,更要謹慎小心 。
卷二十三 大姊魂遊完宿願 小姨病起續前緣
有詩寫道:“生死由來一樣情,豆萁燃豆並根生。存亡姊妹能相念,可笑鬩牆親弟兄。”
在唐憲宗元和年間,有一位侍禦名叫李行修,人稱李十一郎。他的妻子王氏夫人,是江西廉使王仲舒的女兒,品性貞潔賢淑,李行修對她敬重有加,夫妻二人相敬如賓。王夫人有個年幼的妹妹,容貌端莊秀麗,聰慧過人,王夫人對她疼愛至極,常常將她帶在身邊撫養。李行修也十分喜愛這個小姨子,就像養育自己的孩子一樣。
一天,李行修去族人家參加婚禮喜宴,當晚便留宿在那裏。夜裏,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再次娶妻。在燈下仔細辨認新娘,發現不是別人,正是王夫人的幼妹。他猛然驚醒,心中很是不快。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他急忙趕回家。進門後,隻見王夫人清晨就已起身,悶悶不樂地坐著,不停地用手擦拭眼淚。李行修詢問原因,王夫人卻不回答。他便問家中仆人:“夫人為什麽這樣?”仆人們都說:“今早做飯的老奴在廚房裏說,五更天做了個夢,夢見相公又娶了王家小娘子。夫人知道後,擔心自己會有什麽不測,所以從早上一直哭到現在。”
李行修聽後,毛骨悚然,驚出一身冷汗,心想:“怎麽和我做的夢一模一樣?”他和王夫人夫妻恩愛,心中十分憂慮,隻能勉強勸慰道:“這老媽顛三倒四,是個糊塗人,她的夢哪裏能當真?”嘴上雖然這麽說,但因為兩人的夢不謀而合,他心裏始終有些疑惑。
沒過多久,王夫人就生病了。請了許多醫生診治,都不見效,兩個月後便去世了。李行修悲痛欲絕,哭得死去活來。他寫信告知嶽父王公,王公全家悲痛萬分。王公不忍心斷絕與李行修的姻親關係,回信中便有將小女兒嫁給李行修續弦的意思。然而,李行修正沉浸在對亡妻的深切哀悼中,不忍心談及此事,堅決回絕了嶽父。
當時,有一位衛秘書名叫衛隨,他見多識廣,結識了不少奇人異士。見李行修如此思念亡妻,便突然問他:“侍禦如此深切懷念亡夫人,難道不想再見她一麵嗎?”李行修說:“人一旦死去,就永遠分別了,怎麽還能再見?”衛秘書說:“侍禦若想見亡夫人,何不去問問稠桑王老?”李行修問:“王老是什麽人?”衛秘書說:“先不必說破。侍禦隻要牢牢記住‘稠桑王老’這四個字,自然會有相見的機會。”李行修見他說得神秘,便將這四個字牢記在心。
兩三年過去了,王公的小女兒漸漸長大。王公思念亡女,多次派人來勸說李行修續親。但李行修不忍心背棄亡妻,始終沒有答應。
後來,李行修被任命為東台禦史,奉命出關。途中,他來到稠桑驛。不巧,驛館已經有朝廷使者住下,他隻能在旁邊的客店歇宿。這家客店名叫稠桑店。李行修聽到“稠桑”二字,心中一動,暗想:“難道那個王老就在這裏?”正打算去打聽,隻聽見街上人聲嘈雜。他走到店門口一看,隻見一群人將一位老者團團圍住,你拉我扯,你問我答,把老者弄得暈頭轉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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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行修問店主人:“這些人為什麽這樣?”店主人說:“這個老頭姓王,是個奇人,擅長推算人的命運。鄉裏人把他當作神仙一樣敬重。所以隻要見他路過,就會圍上來問自己的禍福。”李行修想起衛秘書的話,心想:“原來真有這個人!”於是讓店主人:“快請他到店裏來相見。”
店主人見李行修是出差的禦史,不敢怠慢,撥開人群,走過去拉住老者說:“店裏有位李禦史李十一郎請您。”眾人聽說官府有請,便散開了。老者來到店裏與李行修相見。李行修見他是位老人,免去了行禮的繁文縟節,便將自己思念亡妻,以及衛秘書指引他來求助的事情,詳細說了一遍,然後問道:“不知老先生是否真有奇術,能讓我與亡魂相見?”老人說:“十一郎想見亡夫人,那就今晚吧。”
老人在前麵帶路,讓李行修支開身邊的隨從,帶著他一路走進一座土山。又登上一個數丈高的山坡,坡側隱隱約約能看到一片叢林。老人在路邊停下,對李行修說:“十一郎可以走到林下,高聲呼喊‘妙子’,一定會有人回應。等有人回應了,就說:傳語九娘子,今夜暫借妙子同看亡妻。”
李行修按照老人的話,走到林間呼喊,果然有人回應。他又照老人所說傳達了話語。不一會兒,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子走出來說:“九娘子派我隨十一郎去。”說完,她折下兩根竹子,自己跨上一根,將另一根遞給李行修。兩人跨上竹子,速度如同騎馬一般快。大約走了三四十裏,忽然來到一處地方,隻見城闕宏偉壯麗。前方經過一座大宮殿,宮殿前有大門。女子說:“沿著西廊一直向北,從南邊數第二座宮殿,就是賢夫人居住的地方。”
李行修依照指引,來到目的地。果然看見一個十幾年前死去的丫鬟出來拜迎,請他坐下。隨後,王夫人走了出來,兩人相見,淚流滿麵。李行修訴說著離別之恨,一把抱住王夫人不肯放手。正想與她再續夫妻之情,王夫人卻不肯,說道:“如今你我陰陽兩隔,我實在不願這樣,以免給我帶來災禍。若你不忘往日的情意,隻要娶小妹為妻,延續這段姻緣,我的心願就滿足了。這次相見,我就托付此事。”
話剛說完,女子就在門外高聲催促道:“李十一郎,快出來!”李行修不敢多留,含淚走出宮殿。女子依舊和他跨上竹枝,一同往回走。回到原來的地方,隻見老人頭枕著一塊石頭,正在熟睡。聽到腳步聲,知道是李行修回來了,便起身問道:“可還如意?”李行修說:“有幸與夫人相見了。”老人說:“應當感謝九娘子派人相送。”李行修依言,將妙子送到林間,高聲致謝。
回來後,李行修問老人:“這是什麽人?”老人說:“這裏原本有座靈應九子母祠。”老人又將李行修帶回客店,隻見壁上的燈盞還亮著,馬槽裏的馬還在吃草,仆人們也都在熟睡。李行修懷疑自己是在做夢,但老人還在,足以證明這一切都是真實的。隨後,老人向李行修告辭離去。
李行修感歎不已,想到亡妻言語懇切,便將這件事詳細地寫信告知嶽父王公。從此,他續娶了王氏的小妹,正好應驗了之前的夢境。正所謂:“舊女婿為新女婿,大姨夫做小姨夫。”自古以來,隻有娥皇、女英姐妹二人一同嫁給了舜帝。其他因姊妹亡故,不忍斷絕姻親,續娶小姨的情況,雖然是世間常有的事,但從來沒有死去的姐姐,懷著這樣的心願,在陰間促成好事的。
如今先講這段奇異的故事,可見人生在世,唯有“情”字至死不滅。王夫人雖然身死,但心中念著與丈夫的恩愛,又疼愛自己的妹妹,這份情意難以忘懷,所以在陰間才有這樣的安排,完成自己的心願。這還是夫妻相處已久,有情有義,尚且不足為奇。接下來再講一個從未成親的故事,主人公不僅不忘前世盟約,在陰間促成自己的姻緣,還幫妹妹成就了婚事,其中的情節奇奇怪怪、真真假假,十分精彩。有詩為證:“還魂從古有,借體亦其常。誰攝生人魄,先將宿願償!”
這個故事發生在元朝大德年間,揚州有個富人姓吳,曾擔任防禦使一職,人們都稱他為吳防禦。他家住在春風樓旁,育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叫興娘,小女兒叫慶娘,慶娘比興娘小兩歲,兩人都還在幼年時期。吳家的鄰居崔使君與吳防禦往來密切。崔家有個兒子叫興哥,與興娘同年出生。崔公便向吳防禦求娶興娘為兒媳,吳防禦欣然應允。崔公以一隻金鳳釵作為聘禮定下婚約。定盟之後,崔公全家前往遠方為官,一去就是十五年,再也沒有消息傳來。
此時興娘已經十九歲,母親看著女兒年紀漸長,便對吳防禦說:“崔家興哥一去十五年,音信全無。如今興娘已經長大成人,怎能死守著之前的婚約,白白錯過青春年華?”吳防禦卻堅持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既然已經答應了老友,又怎能因為他沒有消息,就違背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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