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驚奇 卷二十五到卷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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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二十五 徐茶酒乘鬧劫新人 鄭蕊珠鳴冤完舊案
    清晨,祥瑞之氣籠罩大地。人們卷起珠簾,一時間,笙歌之聲次第奏響,熱鬧非凡。眾多仿若神仙的人物,仿若從蓬萊仙島翩然而至,乘著鳳駕鸞車,緩緩到來。隻見簇擁之中,有一位身姿窈窕的仙女,她身上的玉佩隨風輕響,縹緲悅耳。那嬌美的姿態,宛如垂柳般婀娜多姿,這般容貌氣質,隻應天上才有,人間實在罕見。劉郎正值青春年少,更難得的是,上天賦予他出眾的才華與英俊的相貌。他與身旁之人,如玉樹瓊枝般相互輝映,這般佳偶天成,不知是怎樣的機緣巧合促成?他們之間,有著數不盡的浪漫與歡笑。隻盼到來年功成名就之時,騎著駿馬,身著華服,共同享受富貴,攜手白頭到老。
    這首名為《賀新郎》的詞,是宋代辛棄疾為他人新婚宴席所作。在世間眾多喜事之中,“洞房花燭夜”最為熱鬧非凡。也正因為這份熱鬧,便有居心不良之人妄圖趁機行事。
    在吳興安吉州,有一戶富貴人家舉辦婚禮。新婚當夜,一個小偷趁著人多混雜,偷偷溜進新房,藏在了新郎的床底下,打算等夜深人靜之時,出來偷取財物。可誰知,這戶人家新房裏的燈火整夜未熄。床上的新郎新娘,先是情意綿綿,隨後在枕邊低聲細語,你問我答,聊個不停。說到興起之處,兩人又沉浸在甜蜜之中,遲遲不肯入睡。那躲在床下的小偷,聽著這些話語,隻覺得尷尬不已,卻又無法脫身。而且房間裏燈火通明,他連大氣都不敢喘,更別說出來偷東西了,隻能耐著性子躲在床下。當他內急時,也隻能等到白天床上無人的時候,在床下的暗角處解決。就這樣,小偷在床下躲了整整三夜,始終找不到下手的機會,肚子也餓得難以忍受。最後,他顧不得危險,趁著人聲稍歇,拚了命地悄悄爬出來,想要找路逃走。可他剛一現身,就被守夜的人在火光下發現,隻聽一聲“有賊!”,前後的人都爬起來,將他團團圍住,抓了個正著。
    眾人先是對小偷一陣拳打腳踢,隨後用繩子將他捆了起來,準備天亮後送官。小偷苦苦哀求道:“我真的什麽東西都沒偷,就算我不該偷偷溜進來,剛才這一頓打也足夠抵過了。求求你們別送我去官府,放了我吧,日後我一定報答你們。”主人家怒道:“誰要你的報答!你們這些壞人,隻有送到官府,打死了才幹淨!”小偷見求情無用,便威脅道:“要是你們執意不肯饒我,我到了官府自有話說,到時候你們可別後悔!”主人家見他態度如此強硬,更加生氣,又狠狠打了他幾個耳光。
    第二天,主人家報了官,眾人一起將小偷押送到縣衙。縣官審問時,小偷不慌不忙地狡辯道:“老爺明察,我根本不是小偷,您可別冤枉我!”縣官問道:“不是小偷,那你為什麽躲在別人家的床底下?”小偷回答:“我是個醫生,這家的新媳婦從小就有個隱疾,發作起來疼痛難忍,隻有我能醫治,而且必須我親手調理,所以她一時也離不開我。今天是新婚之夜,她怕舊病複發,就偷偷約我藏在房間裏,以防萬一需要用藥,所以我才躲在床下。這家人不了解情況,把我當成小偷抓了。”縣官疑惑道:“哪有這種事?”小偷繼續編造:“新媳婦小名叫瑞姑,她父親寵愛小妾生的孩子,不太關心她。隻有母親疼她,所以她有了隱疾,經常叫我私下裏給她醫治。現在隻要把她叫來官府,她肯定能認出我,這樣就能證明我不是小偷了。”
    知縣聽他說得有鼻子有眼,漸漸有些相信,說道:“如果真有這回事,可不能冤枉好人。現在把新媳婦傳來當堂辨認一下就清楚了。”
    原來這小偷在床底下躲的這三夜,把床上兩人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新媳婦確實有一些隱秘的病症,家裏也經常請醫生醫治。她曾把這些事告訴丈夫,卻被小偷記在了心裏。小偷懷恨這家人不肯放過他,便在官府故意編造謊言,這樣一來,既能掩蓋自己的罪行,還能讓新媳婦出醜。誰能想到,縣官竟然真的被他蒙騙,下令傳新媳婦上堂。
    富家主人得知後焦急萬分,趕忙四處求情,希望不要讓新媳婦到官府。但縣官根本不聽,富家主人又表示願意不再追究小偷的罪行,隻求放過新媳婦。縣官卻大怒道:“當初告別人是小偷的是你,現在需要證人,你又說不追究,這明顯是誣告好人。如果不讓新媳婦出來對質,我就治你誣告之罪!”富家主人無計可施,懊悔不已:“早知道這樣,就該放了這個狡猾的小偷,現在反而被他連累了。”
    衙門裏有一位老吏,見富家主人焦急無奈的樣子,問明緣由後說道:“要揭穿這個狡猾的小偷並不難,隻要你重重謝我,我去跟縣官稟明,有辦法讓他認罪。”富家主人答應事成之後,給老吏十兩銀子作為謝禮。老吏去稟知縣官:“這家新媳婦剛剛嫁過來,如果讓她到公堂和小偷對質,實在是太丟臉了!老爺您應該顧全她的顏麵。”縣官問道:“不讓她來,怎麽分辨小偷說的是真是假?”老吏獻策道:“我有個主意。這小偷藏在新房裏,肯定沒見過這家的新媳婦,卻謊稱是新媳婦約他來的。現在不用真的新媳婦到官府,可以偷偷找個女子假扮,讓她和小偷對質。小偷要是認不出來,他的謊言就不攻自破了,這樣既能分辨小偷的真假,又能保全這家人的名聲。”縣官點頭稱讚:“這個辦法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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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老吏悄悄找來一個娼妓,讓她打扮成良家女子的模樣,頭上包著頭巾,身穿素衣。然後在小偷麵前大聲稟報:“那家的新媳婦瑞姑帶到!”小偷不知是假,急忙喊道:“瑞姑,瑞姑,你約我到房裏治病,怎麽你公公家把我當賊抓了送官,你也不幫我說句話?”縣官問道:“你確定這就是瑞姑?”小偷一口咬定:“當然確定,我從小就認識她。”縣官大笑道:“好你個奸詐的小偷,差點被你騙了!你根本不認識瑞姑,還敢說是她約你來醫病?這不過是個娼妓,現在看清楚了嗎?”小偷頓時啞口無言,縣官下令用刑。小偷這才承認自己確實沒偷東西,哭著求縣官從輕發落。縣官打了他一頓大板,又判他戴枷示眾。因為他沒有實際盜竊財物,最後免去了徒刑。富家主人的新媳婦這才免去了上公堂受辱的劫難,這場鬧劇也成為了新婚人家的一個大笑話。
    先講這段故事作為引子。接下來要說的,也是一個新婚人家發生的一係列離奇事件,引出了許多複雜的官司,直到最後才真相大白。
    原本是喜慶的新婚宴席,卻演變成了是非不斷的苦海。若不是天道昭昭,這些謎團又怎會解開?
    話說在直隸蘇州府嘉定縣,有一戶姓鄭的人家,以經商為生,家境不算十分富裕。鄭家有個女兒,小名叫蕊珠,她容貌絕美,堪稱絕世佳人,有著沉魚落雁、閉月羞花般的美貌。蕊珠已許配給本縣一個姓謝的人家,男方名叫謝三郎,隻是還未正式過門。這個月,謝家選好了吉日,準備前來迎娶蕊珠。
    在迎親的前三天,蕊珠要進行整容開麵的儀式,鄭父便去請整容匠。原來在嘉定的風俗中,小戶人家的女子梳頭、剃臉,大多會請男工匠。當時,有個名叫徐達的年輕人,平日裏就不安分,為人奸猾,喜好女色,專門打聽哪家女子長得漂亮,哪家女子容貌普通。為了能近距離接觸女子,他特意去學了梳頭的手藝,借此進入女子的閨房。此外,他還會在婚禮上擔任茶酒即儐相),這樣就能趁機偷看新娘。之所以叫“茶酒”,是因為在婚禮讚禮時,“請茶!”“請酒!”這些話都是由他喊出,所以有了這個稱呼。這兩份工作都與女子相關,徐達便一人兼做。
    這次,鄭家就請徐達來為蕊珠開麵。徐達帶著梳頭工具,徑直來到鄭家內室。蕊珠待字閨中時,徐達從未見過她,如今近距離為她整容,將她的容貌看得十分真切。徐達一邊動手,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蕊珠,整個人就像雪獅子靠近火焰,漸漸心猿意馬。鄭父在一旁看到他的神態,立刻察覺到他舉止輕薄,心懷不軌。等徐達一完成工作,就急忙將他打發到外麵去了。
    徐達自從給蕊珠開麵後,心裏就像著了火一般,滿腦子都是她的影子,背地裏不知為此輾轉反側了多少回。得知蕊珠要嫁去謝家,他想方設法爭取到了謝家婚禮茶酒的工作。
    婚禮當天,鄭父親自送女兒過門,一眼就認出前來迎接的儐相正是之前給蕊珠開麵的徐達,心中暗自警惕:“原來又是他。”等到新娘下轎,開始舉行婚禮儀式,徐達的目光完全被新娘子吸引,整個人魂不守舍。他嘴裏含混不清地念著讚禮詞,把婚禮禮數弄得亂七八糟。隻見他一會兒認錯方向,一會兒走亂位置;本該喊“親翁”,卻錯喊成“親媽”;該喊“拜”的時候,反而喊成“興”。見過嶽父後,他又錯把嶽父當成嶽母請對方受禮;拜完堂上長輩,竟又喊謝家父母升廳。他完全不顧新郎的尷尬,一門心思全在新娘子身上。
    徐達手忙腳亂地完成了一係列婚禮儀式,新娘完成花燭禮後進入新房,婚禮看似告一段落,接下來就是款待送親賓客,擺喜酒了。
    謝家是普通民戶,人手不足,謝翁和謝三郎隻能在外陪客,謝母帶著一兩個丫鬟在廚房親自準備酒菜。僅有的幾個仆人來回奔波,搬東搬西,忙得不可開交,常常顧此失彼。徐達作為儐相,本應在客人入席後,依次讚唱“請湯”“請酒”等流程,可突然就不見了蹤影。好幾次湯端上桌,都隻能由主人親自請客人享用。直到宴席快結束時,才見徐達慌慌張張從後麵跑出來,隨便喊了兩句讚禮詞。
    等喜酒散場,謝翁見茶酒如此不靠譜,心中十分不滿,想要叫住他責備幾句,卻發現人又不見了。仆人說:“他剛才往前麵去了。”謝翁生氣地說:“怎麽找了這麽個不懂事的人,太氣人了!”鄭父沒等茶酒來讚禮,就起身向謝翁謝酒告辭了。
    謝三郎滿心歡喜地走進新房,卻發現新娘子不在房內。他原以為蕊珠在床上休息,掀開帳子一看,床上空空如也。他在新房裏裏外外找了個遍,都不見蕊珠的身影。著急的謝三郎跑到廚房詢問,廚房裏的人都紛紛表示:“我們一直在這兒忙著收拾,新娘子行完花燭禮後,就回房坐著了,怎麽反倒來問我們?”謝三郎又叫上仆人四處尋找,走到後門時,發現門好好地關著。他回到堂前把情況一說,全家人都驚慌失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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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仆人推測道:“這個茶酒向來不是什麽好人,剛才讚禮的時候就心不在焉,眼睛一直盯著新娘子,還兩次不見人影,現在又不知去向。說不定是他使了什麽奸計,把新娘子藏起來了!”鄭父也說道:“這個茶酒本來就不是正經人,我女兒前日開麵就是他做的。當時看他舉止輕浮,我心裏就很不滿,沒想到你們家會請他來當茶酒。”鄭家隨行的仆人也說:“他就是個油嘴滑舌的光棍,這梳頭、讚禮的活兒都是最近才學的,就是為了混日子。新娘子失蹤肯定和他有關,他應該沒跑遠,我們趕緊去追!”謝家仆人分析道:“他要是想把新娘子從屋裏拐走,肯定是從後門出去到後巷了。剛才後門是關好的,肯定是他把人帶出去後又回來關上門,好讓人不起疑心。然後他又到堂前假裝若無其事地敷衍了一陣,肯定是從前麵繞到後巷去了,所以這會兒才不見人,肯定就是他幹的!”
    此時,謝家作為新婚人家,家中備有火把。於是,兩家人和仆人一共十來個人,每人點起一根火把,打開後門,朝著後巷追去。謝家後門通向的是一條筆直的巷子,沒有彎曲和岔路,火把照亮後,巷子裏看得清清楚楚。遠遠地,他們看見有兩三個人在前麵走,前麵兩人已經跑遠,後麵還剩一個人。眾人急忙追上去,舉起火把一照,正是徐達。大家質問:“你在這裏幹什麽?”徐達支吾道:“我有點小事,等不及酒散,就想先回去。”眾人怒道:“你要走,都不知道跟主人家說一聲?而且好長時間不見你人,還在這裏晃悠,哪像是要回家的樣子?你老實說,把新娘子拐到哪裏去了?”徐達還想狡辯:“新娘子在你們家裏,我一個掌禮的哪能管得著?”眾人怒不可遏,對他又打又推,喝道:“先把這個油嘴滑舌的家夥帶回去拷問清楚!”
    一群人押著徐達回到謝家,兩家家長和新郎輪番盤問,徐達卻始終一口咬定自己不知情。大家齊聲說道:“這家夥太頑固,私下問他肯定不會說實話!把他綁在柱子上,等天亮送到官府,看他到公堂上還能不能賴掉!”於是,眾人把徐達緊緊捆住,隻等天亮。此時,最失落的莫過於謝三郎,本應是甜蜜的新婚之夜,如今不僅沒能與妻子相聚,反而陷入了一場混亂,還不知妻子的安危。
    眾人圍著徐達,有的大聲嗬斥,有的好言相勸,折騰了一整夜都沒能合眼,可徐達始終不肯鬆口。
    很快,天就亮了。謝家父子帶著眾人,押著徐達,寫好狀詞,來到縣衙告狀。知縣聽了事情經過,十分驚訝:“竟然有這種事?”他立刻傳訊徐達,問道:“你把鄭蕊珠拐到哪裏去了?”徐達還在狡辯:“小人隻是婚禮上的茶酒,隻負責行禮的事,怎麽會知道新人的去向?”謝父便把徐達婚禮中途消失、在後巷被抓等情況詳細說了一遍。知縣下令用刑,徐達雖然平時油腔滑調,但身體柔弱,根本受不了刑罰。一開始還勉強辯解幾句,後來實在撐不住,隻好招認:“小人給新娘子開麵時,見她容貌出眾,就起了不該有的心思。打聽到她要嫁給謝家,就設法成了婚禮的茶酒。我提前約了兩個同夥埋伏在後門。等行禮結束,外麵準備開席時,我在屋裏看到新娘子一個人坐在房中,就騙她說還有禮要行。新娘子不熟悉環境,就跟著我走到後門,我把她推給門外的同夥。新娘子正要叫喊,我趕緊關了後門,從前邊繞到後巷與他們會合。正準備逃走時,看見後麵火把通明,知道有人追來了。那兩個人扔下我自顧自跑了,我帶著新娘子沒法脫身。剛好路邊有一口枯井,慌亂之下,我隻好抱著她跳進井裏。結果就被你們追上,抓來送官了。新娘子現在還在井裏,我說的都是實話。”知縣質問:“你在謝家的時候,為什麽不說?”徐達回答:“我原本還想著能瞞過去,把她從井裏救出來。現在實在熬不住刑罰,隻能如實招認了。”知縣記錄下口供,隨即派一名差役,押著徐達,帶著謝、鄭兩家的人,火速前往枯井處核實情況,要求他們盡快回來複命。
    眾人匆匆趕到井邊。鄭父心急如焚,率先走到井旁探頭張望,隻見井底下漆黑一片,沒有半點聲響。他滿心擔憂,猜測女兒此刻恐怕凶多吉少,頓時怒火中燒,扯住徐達狠狠揍了幾下,怒吼道:“你害死我女兒,別想逃脫罪責!”眾人趕忙上前勸阻:“先把人撈上來,別在這兒亂打,自有官府依法處置他。”鄭父又驚又恨,情急之下一口咬住徐達的肉,說什麽也不鬆口,疼得徐達像殺豬般大聲慘叫。
    這邊謝父趕忙讓人準備好竹兜和繩索,打算下井救人。一個膽子較大的仆人將自己牢牢捆紮好,順著繩索緩緩下到井中。井下空蕩蕩的,他伸手摸索,果然觸到一個蹲著的人。推了推,那人毫無反應。仆人將其抱進竹兜,示意上麵的人將竹兜吊上去。眾人圍攏一看,頓時大驚失色——哪裏是什麽新娘子,分明是個滿臉胡須的男子,鮮血淋漓,頭部遭受重擊,已經沒了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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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父見狀,又一把揪住徐達,質問道:“這到底怎麽回事?”連徐達自己也驚得目瞪口呆。謝父疑惑不解:“這又是什麽離奇的事?”他朝著井裏大聲詢問:“裏麵還有其他人嗎?”井下回應:“沒有了,拉我上去吧。”眾人連忙放下繩索,將井下的仆人拉了上來,急切地問:“井裏還有別的東西嗎?”仆人回答:“隻有些石塊,是口枯井。剛才摸著的那個人也不知是死是活,難道這就是新娘子?”眾人搖頭:“這是個死了的大胡子,哪裏是新娘子?你自己看看!”押解的差役不耐煩地說:“別瞎折騰了,回去稟報大人,還得從這家夥身上追查新娘子的下落。”
    鄭、謝兩位老人都覺得有理,便叫來當地的人看守屍首,一同跟著差役去縣衙向縣官稟報情況。知縣質問徐達:“你說把鄭蕊珠推進井裏,可井裏現在是具男屍,鄭蕊珠到底去哪兒了?這男屍又是從哪來的?”徐達支支吾吾:“我確實把新人推下井了,可現在變成男屍,我也弄不明白。”知縣又問:“你先前約的兩個同夥叫什麽名字?多半是他們搞的鬼!”徐達回答:“一個叫張寅,一個叫李卯。”
    知縣立刻派人按地址去抓人,很快就將兩人緝拿歸案。一番刑訊後,兩人招供:“徐達讓我們在後門等著,後來見他推出新人,我們背起就跑。徐達在後麵追,正準備一起逃走,卻看見後麵火把通明,喊聲震天。我們倆一害怕,就把新人丟給徐達,自顧自跑了,後麵的事一概不知。”兩人還衝著徐達喊道:“你當時接手了新人,把她弄哪去了?為什麽不交代清楚,讓我們替你受苦?”徐達啞口無言。知縣怒指徐達:“果然是你這狡猾的奴才搗鬼!”下令繼續用刑,徐達除了喊著“小人該死”,說到把人推下井後,就再也說不出其他有用的信息了。
    知縣無奈,隻好叫來鄭、謝兩家的家長、媒人,又拘來兩家的左鄰右舍,詳細詢問情況,可眾人都表示毫不知情,也沒人認識那具男屍。知縣隻好張貼榜文,號召死者家屬前來認領埋葬,卻無人回應。鄭、謝兩家自掏腰包懸賞,知縣也幫忙寫榜文尋找鄭蕊珠的下落,但依舊石沉大海,沒有任何線索。這樁案子毫無頭緒,知縣隻好將徐達收押入獄,每隔五天就嚴刑拷問一次。謝三郎焦急萬分,不斷催促官府辦案,可縣官也束手無策,隻能不斷拷打徐達,卻始終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徐達原本一時犯錯,如今也陷入迷茫,既不知從何解釋,也無法擺脫困境,隻能咬牙熬過一次次審訊,承受著棍棒之苦,而這樁無頭公案也隻能暫時擱置。
    再說鄭蕊珠,當晚被徐達拐到後門推給同夥後,見後門被關,才驚覺自己落入歹人之手。她想呼喊求救,可作為剛嫁過來的新媳婦,還沒記住家裏人的名字,一時不知該喊誰。而且門已緊閉,即便喊了幾聲“不好了”,也無人聽見。那兩個同夥背著她一路狂奔,她正驚慌失措時,聽到後麵有人追趕,兩人嚇得將她扔在地上,自顧自逃走了。隨後徐達趕來,一把抱起她,丟進井裏。好在井裏沒水,且不算太深,她隻是摔了一下,並無大礙。聽到上麵人聲嘈雜,她知道是自家的人來了,又見火把明亮,井裏也有了光亮,便拚命呼喊求救。然而,上麵的人正圍著徐達你一言我一語地爭吵,喧鬧聲蓋過了她的呼救聲。女子聲音本就嬌弱,又在井裏,哪裏有人能聽見?眾人簇擁著徐達,吵吵嚷嚷地離開了。
    鄭蕊珠聽著人聲漸漸遠去,悲痛不已,放聲大哭。待天色漸亮,她心想:“這會兒上麵或許有人走動。”於是又高聲呼救,哭聲終於驚動了路過的兩人。而這兩人的出現,又引發了一連串的變故——本是趕路的客商,卻意外喪命井中;本是新婚的女子,又被迫遠走他鄉。
    這兩人是來自河南開封府報縣的客商,一個叫趙申,一個叫錢已。他們合夥做生意,在蘇、鬆一帶賺了不少錢,正準備返程。路過此地時,聽到井裏傳來哭喊求救聲。兩人走到井邊,往下一看,借著天光,隱約看到井裏是個女子。趙申喊道:“你是什麽人,怎麽在井裏?”鄭蕊珠急忙回應:“我是這家人家的新媳婦,被強盜劫來扔在這裏的。求求你們救救我,出去後必有重謝!”兩人商議:“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是個女子。若沒人救她,她必死無疑。我們碰上也是緣分,行囊裏有長繩,下去把她救上來吧。”趙申自告奮勇:“我動作靈活些,我下去。”錢已說:“我身子笨重,確實下不去,我就在上麵幫著拉繩吧。”
    誰知趙申厄運臨頭,一想到是救女子,興致高漲,卷起袖子,將繩子係在腰間,雙手拽著繩子緩緩下降。錢已則一腳踩著繩頭,雙手緊握繩子,慢慢將他放下。趙申到了井底,見井裏沒水,便不慌不忙地對鄭蕊珠說:“別怕,我這就救你出去。”鄭蕊珠感激道:“多謝恩公!”趙申解開自己身上的繩頭,將鄭蕊珠牢牢捆好,囑咐道:“抓緊繩子,上麵的人會拉你上去,綁得很牢,掉不下來。你上去後,再把繩子放下來拉我。”鄭蕊珠迫不及待想要離開,壯著膽子拽緊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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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錢已在上麵見繩子繃緊,知道有人吊著,便使出全力往上拉。等將人拉上來一看,眼前竟是個容貌豔麗的女子,雖有些發髻淩亂、釵環歪斜,卻難掩天生麗質。錢已心中頓時生出邪念,暗自盤算:“要是把趙申拉上來,他肯定會和我爭搶,不如獨吞這女子和財物。如今他的生死全在我一念之間,隻要我不救他,這女子和錢財就都是我的了。”惡念一起,井下便傳來趙申的呼喊:“怎麽還不把繩子放下來?”錢已心一橫,搬起井邊的一塊大石頭,朝著井中大喊一聲:“下去吧!”可憐趙申滿心盼著繩索,沒料到等來的是巨石,躲避不及,被砸中腦殼,當場氣絕身亡。
    鄭蕊珠剛脫離井底,重見天日,正整理衣衫、平複心緒,卻目睹了錢已的暴行,嚇得魂飛魄散,口中不停念叨“阿彌陀佛”。錢已卻撒謊道:“別害怕,這是我的仇人,我故意騙他下去除掉他的。”鄭蕊珠心中暗想:“他哪裏是什麽你的仇人,分明是我的救命恩人!”但她不敢聲張,隻求錢已送她回家。錢已卻威脅道:“想得倒美!我好不容易把你救出來,你就是我的人了。我家在河南開封,是富貴人家,你跟我回去,就能當主母,享盡榮華。趕緊跟我走!”
    鄭蕊珠此刻如同墜入迷霧,既不認得眼前的路,也不知這裏離家是遠是近,身旁又無熟人,一時沒了主意。錢已見她猶豫,便惡狠狠地催促:“你要是不跟我走,就再把你扔回井裏,拿石頭砸死你,剛才那人就是下場!”鄭蕊珠恐懼萬分,走投無路,隻能被迫跟著錢已離開。真是才脫離了一個惡人,又落入另一個壞人之手,明知對方不可靠,卻因情勢危急,隻能暫時屈從。
    在前往開封的一路上,錢巳反複叮囑鄭蕊珠,讓她到家後對家人說自己是從蘇州娶來的,要是有人問起趙申的下落,就說他還留在蘇州。沒過幾天,他們便抵達了開封杞縣,進入錢巳家中。
    誰能想到,錢巳家中還有個妻子萬氏,小名叫蟲兒,為人極其狠毒。她一見到鄭蕊珠,就開始百般刁難,無所不用其極。萬氏奪走了鄭蕊珠頭上的首飾、身上的衣服,隻允許她穿著粗布衣裳,還強迫她承擔打水做飯等各種粗活。稍有差錯,便是一頓棍棒伺候。鄭蕊珠滿心委屈地說道:“我又不是嫁給你們家的,你們也沒花銀子娶我,平白無故把我強拉來,為什麽要這樣毒打我!”可那萬蟲兒根本不聽她的辯解,也不過問她的來曆,認定她是小老婆,隻想著肆意欺負她。
    萬蟲兒平日裏為人刻薄,與鄰裏婦人幾乎都吵過架。有位鄰家大媽看到她如此虐待鄭蕊珠,心中一直憤憤不平。這天,她偶然聽到鄭蕊珠說出那樣的話,心裏暗自思忖:“既不是嫁過來的,也不是明媒正娶的,難不成是拐來的?做這種損陰德的事,害人家女兒!”便將此事記在了心上。
    有一天,錢巳外出辦事,鄭蕊珠去鄰家借水桶打水。鄰媽留她坐下,關切地問道:“看娘子像是好人家出身,為什麽家裏的爹娘會舍得把你遠嫁到這裏,還讓你受這樣的折磨?”鄭蕊珠忍不住哭了起來,說道:“我根本不是爹娘嫁過來的!”鄰媽驚訝地追問:“那你怎麽會到這裏?”鄭蕊珠便將自己許配給謝家,新婚之夜被人拐走,扔到井裏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鄰媽聽後說道:“這麽說,是錢家把你從井裏救出來,你才跟著他的?”鄭蕊珠連忙搖頭:“不是這樣的!當時還有一個人下到井裏,親自把我救上來。那個人太可憐了,本指望我出井後用繩子把他拉上來,沒想到錢巳那狠毒的家夥,竟然扔下一塊大石頭,把他打死了,然後拉著我就走。我當時一來不認得回家的路,二來害怕他的凶殘手段,三來他說回家就讓我當家主母,哪裏知道會淪落到這裏,受這般磨難!”
    鄰媽氣憤地說:“當初你家和前村趙家一起出去做生意,如今趙家的人還沒回來,前些日子來問你家,你家說人還在蘇州,趙家就信了。照你這麽說,那個下井救你卻被打死的,肯定是趙家的人。小娘子你為什麽不把這些情況告到官府,說不定就能把你送回家,也不用在這裏受苦了!”鄭蕊珠擔憂地說:“我怕自己跟著別人來了,官府會治我的罪。”鄰媽安慰道:“你一個婦道人家,是被人逼迫誘騙的,能有什麽罪?我現在就去把這些情況告訴趙家,趙家肯定會去告狀,我再幫你寫一張自首的狀子,遞到官府。你隻要如實說,保證你一點罪都沒有,還能回家見到父母。”鄭蕊珠聽後,仿佛看到了希望,激動地說:“要是真能這樣,我就如同重見天日了!”
    兩人商量好後,鄰媽立刻去告知了趙家。趙家得知情況後,馬上到縣衙告狀,這邊鄭蕊珠也拿著自首狀來到官府。杞縣知縣詢問了鄭蕊珠事情的經過,隨即派人將錢巳逮捕到案。錢巳還想狡辯抵賴,卻被鄭蕊珠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一證實。錢巳無法抵賴,恨恨地對鄭蕊珠說:“我救了你,你卻要害我!”鄭蕊珠憤怒地反駁:“那個救我的人,你為什麽要打死他?”錢巳頓時啞口無言。趙家又來要求判錢巳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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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縣說道:“殺人一事證據確鑿,但目前都是證人證言,沒有找到屍首,在這裏無法定案。這件事發生在嘉定縣,鄭蕊珠又是嘉定縣人,屍首也在嘉定縣,我們這裏先記錄下口供,形成案卷,把相關人員和案卷一起押送到嘉定縣結案。”當下,知縣先打了錢巳三十大板,將他關進大牢,鄭蕊珠則由鄰媽作保,暫時釋放。鄭蕊珠終於不用再麵對那個惡毒的萬蟲兒了。杞縣官府整理好案卷,安排好押送人員,將這一幹涉案人員都押送到蘇州嘉定縣。
    這天,正好是嘉定縣對監犯徐達進行五日一次審訊的日子。知縣把徐達帶出監牢,正在審訊時,開封府杞縣的差人前來投遞文書。當堂按照解批上的姓名逐一核對,叫到鄭蕊珠時,她應聲而出。徐達抬頭一看,頓時愣住了——這不就是失蹤的鄭蕊珠嗎?那個在開麵時就看得清清楚楚的人!他大聲喊道:“這就是我的冤家!我因為你不知挨了多少打,你到底從哪裏冒出來的?難不成是鬼?”
    知縣見狀,詢問徐達:“你為什麽認識這個婦人?”徐達激動地說:“這就是井裏失蹤的新娘,不用再審訊我了!”知縣也十分驚訝:“竟然有這種事?”他把鄭蕊珠叫到跟前,詳細詢問事情經過。鄭蕊珠又將之前的遭遇說了一遍。知縣仔細查看送來的文書,這才明白,之前井中的死者,是被錢巳殺害的趙申。
    於是,知縣下令挖出趙申的屍骨,讓仵作進行檢驗。仵作查驗後確認,趙申頭骨碎裂,是生前被石塊打傷致死。最終,錢巳被判處死刑,為趙申償命;徐達雖然拐騙沒有成功,但他是禍事的源頭,被判三年徒刑;張寅、李卯也分別受到相應的杖刑處罰;鄭蕊珠遭遇不幸,免於處罰,被送回謝三郎身邊完婚;趙申的屍骨由家屬領回埋葬,因涉及跨省,埋葬完畢後,家屬被釋放回家。
    知縣處理完案件,感慨地笑道:“要不是那邊把人解送來,這件案子還不知道要拖到什麽時候才能了結!”嘉定全縣都把這件事當作奇聞來談論。
    可笑謝三郎,好好的新婚妻子,直到此時才真正回到身邊,卻已經經曆了諸多磨難。而且因為這件事,還搭上了兩條人命,而這一切災禍,竟然都是從男子為女子開麵這件事引發的。由此可見,男女之間的界限和防範,千萬不能不嚴格啊!
    卷二十六 懵教官愛女不受報 窮庠生助師得令終
    有一首詩寫道:“朝日上團團,照見先生盤。盤中何所有?盲蓿長闌幹。”這首詩是廣文先生所作,描述的是他做官時的清苦生活。一般來說,天下的官職,哪怕是最卑微、最小的,比如倉大使、巡檢司之類,多少都還有些額外的收入。唯獨這教官的職位,管理的是一群窮書生。有點身份地位的學生,還會在節日送點禮品表示敬意;沒什麽地位的,一整年都不來見你,更別提有什麽人情往來。所以,做教官這個官是極其清苦的。不過,也有運氣好的時候,要是碰上優秀的學生,得到他們的幫助,生活也能有所改善,這就看個人的造化了。
    在浙江溫州府,曾經有個廩膳秀才,姓韓名讚卿。他多次參加科舉考試,卻都沒能考中。按照資曆,他被選作貢生,前往京城吏部等待授職。最終,他被選任為廣東一個縣學的司訓。那個縣學位於海邊,曆來被選到那裏任職的人,都沒人願意去赴任。你知道為什麽嗎?原來,這個縣學和軍民府州一樣,是個有名無實的衙門。縣裏雖然有幾十個秀才,但隻要認識幾個簡單的字,就能進入縣學,而且一旦入學就不會被淘汰。平日裏,這些秀才都去海上做些營生,隻有等到上司來視察的時候,才會穿著秀才的衣服,站好隊伍迎接、送別,就算是表示接受教化了。也不知道從本朝建立以來的多少年裏,曾經修建過一座學舍,但一直無人居住,如今已經東倒西歪。學舍旁邊有兩間房子,住著一個學吏,他的工作也就是記錄一下學生的姓名和名冊。平時無事可做,就和秀才們一起出去做生意,這就算是維持著縣學的運轉了。
    韓讚卿運氣不好,偏偏就選到了這麽個地方。曾經有人去過廣東,詳細了解那裏的情況,把這些情形告訴了韓讚卿一家。全家人聽了之後,就像死了人一樣,痛哭不止。韓讚卿家裏窮得叮當響,苦讀一輩子書,就盼著能有個好前程,多掙些家業。如今卻遭遇這樣的事情,實在是沒有辦法。但韓讚卿說:“難道就這樣算了嗎?窮秀才想要有個好結局,除了做官,再沒有別的出路。我想朝廷設立這個官職,肯定是有它的用處的。既然有這麽一個地方,難道真的就不能去,隻是拿來騙人的?隻是大家都害怕,不敢去罷了。我反正閑著沒事,就拚著這副窮骨頭去走一趟。說不定碰上上司憐憫,有其他的辦法,能給我指條出路,也好過在家裏幹坐著。”於是,他狠下心來,決定前往赴任。親戚朋友們紛紛勸阻,可他根本不聽。他籌措了一些路費,告別家人,冒冒失失地踏上了赴任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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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省城,韓讚卿拜見了幾位上司。上司們也都勸他:“那個地方去不得,你就在省城住一段時間,等有其他的差事委派給你吧。”韓讚卿卻堅持道:“朝廷任命我到那個地方去推行教化,我不到那裏,又該去哪裏呢?我一定要到任,看看那裏到底是什麽情況。”上司們聽了,都笑話他迂腐,由著他去了。
    韓讚卿到了海邊的那個地方,找到了學吏,拿出吏部頒發的急字號文憑給他看。學吏大吃一驚,說道:“先生,您怎麽真的跑到這裏來了?”韓讚卿反問道:“朝廷派我來這裏當教官,我不到這裏,還能去哪裏?”學吏解釋說:“按照以往的規矩,先生們來了,一般都隻在省城住著,寫個通知給我們,我們把學生花名冊送過去,再從秀才們的廩糧中扣出一份固定的費用,一起送到省城,事情就了結了。先生們的俸祿就到縣裏去領取,我們也不管。以後先生們離職,我們都不知道。您今天怎麽直接到這裏來了?”韓讚卿說:“我既然是這裏的官,就該管著這裏的秀才。你去叫幾個來見我。”學吏看過文憑,知道他是自己的上司,也不敢怠慢,急忙去找了幾個在秀才中比較有威望、資曆老的人,把事情告訴了他們。
    秀才們聽說後,紛紛驚訝道:“奇事,奇事!竟然有先生來了。”消息一傳十,十傳百,不一會兒就聚集了十四五個秀才。他們商量道:“既然先生來了,我們也應該以禮相待。”幾個年紀大些的秀才,穿戴好秀才的衣帽,其餘的就穿著平常的衣服,一起來拜見韓讚卿。韓讚卿一一接見,挨個詢問他們的姓名,和他們寒暄,氣氛看起來很融洽。韓讚卿稍微問了問他們關於文章學問的事情,眾人卻隻是相對微笑。一位年長的秀才說道:“先生不必拘泥這些。我們跟您說實話,我們生長在海邊,大多靠在海上做生意謀生。官府怕我們在內地惹事,才讓我們穿上秀才的衣服,算是一種管束。平時會行禮作揖、認識幾個字就行了,其實我們根本不了解孔夫子的學問和道理。所以從來沒有先生願意到這裏來。如今先生辛辛苦苦跑這一趟,這個地方不適合久留,但也不好讓先生就這麽空手回去。先生先安心住兩天,我們到海上去一趟,五天後再來見您,到時候送先生啟程,就看先生的運氣怎麽樣了。”說完,眾人便一哄而散。
    韓讚卿聽了這番話,驚得目瞪口呆,一時說不出話來。沒辦法,他隻能依靠學吏,找了間民房暫時住下。
    這些秀才去了五天,果然按時回來。他們見到韓讚卿說:“先生運氣太好了!這五天裏的生意比往常都好,足足賺了五千兩銀子,足夠先生下半輩子用了。我們之前說過的話,絕不敢私吞一分一毫,全部送給先生,略表我們的一點心意。先生可以收拾收拾回家了,這才是明智之舉。”韓讚卿看到這麽多銀子,嚇了一跳,說道:“多謝各位的好意。隻是我帶這麽多銀兩,怎麽安全回去呢?”秀才們說:“先生不用擔心,我們派幾個人給您做伴,一路護送您過嶺,保證萬無一失。”韓讚卿感慨道:“我因為家裏貧窮,沒辦法才選了這個地方,不得不來。沒想到能遇到各位,對我如此關照!”秀才們說:“我們之前都沒見過先生。如今讓先生辛苦一趟,能幫您順利回去,也是我們做學生的應該做的。以後就不用再有先生來受這份苦了。”
    當下,秀才們幫韓讚卿整理行李,水路陸路的交通工具,全都準備妥當。還有四五個秀才陪著他一起出發。一路上,每到停船休息的地方,要是有陌生人鬼鬼祟祟地靠近,這些秀才不知說些什麽,使個眼色,那些陌生人就離開了。他們一直把韓讚卿送到交界的地方,確保一路平安後,才和他告別返回。韓讚卿感激不盡,帶著豐厚的錢財回到家中。一個窮困的書生,一下子變得富裕起來。由此可見,運氣好的人,就算做的是最不好當的教官,去的是最艱難的地方,也有可能得到意外的好處。
    我為什麽要花這麽多時間講這個教官的故事呢?因為還有一個教官,他做了一任官回來後,窮得家徒四壁,還受到家裏人的嫌棄。後來,幸虧得到當教官時一個學生的幫助,才改變命運,揚眉吐氣,有了個好結局。正所謂:“世情看冷暖,人麵逐高低。任是親兒女,還隨阿堵移。”
    在浙江湖州府靠近大湖邊,有個地方叫錢簍。這裏有個老廩膳秀才,姓高名廣,號愚溪。他為人忠厚老實,性格古板耿直。高愚溪生有三個女兒,都已經嫁人。妻子石氏去世後,他沒有兒子,隻有一個侄子,名叫高文明,獨自居住,家境頗為富裕。高愚溪家有一所祖傳的房屋,他自己住在裏麵,按照家族規矩,侄兒高文明也有這房子的一份。隻是高文明自己掙了些家業,想要住得舒適些,覺得這祖屋年久失修,修繕起來很麻煩,就自己買了好房子,搬出去另住了。按家族傳承來說,高愚溪沒有兒子,本該由侄兒高文明繼承家業。但高愚溪沒提過這件事,而且他疼愛自己的女兒,把積攢下來的教書所得,都零零散散地給了女兒們。後來,高愚溪憑借資曆成為貢生,被選授為山東費縣的教官,之後又調任沂州,最後升任東昌府的教官。做了兩三任官回來後,他的口袋裏也攢下了四五百兩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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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位要知道,一般窮人家,隻要有了一兩二錢銀子,就好像有了十兩八兩銀子似的,底氣十足。而且世上的人眼光短淺,嘴巴又愛亂說,看到一兩個稍微重一點的箱子匣子,就猜測裏麵有上千上萬兩銀子,甚至還煞有介事地說出具體數目,就好像親眼見過、親手稱過一樣,說到底都是一副沒見過世麵的窮酸相。當時,高愚溪帶了些銀子回來,外麵就傳言他有上千兩銀子了。
    三個女兒得知父親身邊有些積蓄,紛紛爭著向他獻殷勤,一個比一個表現得親近。高愚溪見狀,心裏十分歡喜,暗自思忖:“我雖然沒有兒子,但有女兒們如此貼心照顧,晚年生活也能過得不錯。”可轉念又一想:“我即便留著這些積蓄,日後也沒有外人能繼承,倒不如拿出來分給女兒們,讓她們感激我,這樣她們的孝心也會更堅定。”
    於是,高愚溪拿出三百兩銀子,每個女兒分給一百兩。女兒們剛拿到銀子時,千恩萬謝,滿心歡喜,對父親也頗為感激。然而,當她們聽說父親身邊還有不少積蓄後,心裏便覺得不滿足了,私下裏議論紛紛:“也不知他還留著這麽多錢給誰用?”雖說嘴上這麽抱怨,但她們心裏都惦記著父親剩下的財物,所以也不敢太過放肆,隻是更加努力地討好父親,希望能得到更多。
    侄兒高文明依舊像往常一樣與高愚溪往來,高愚溪也隻是以禮相待。偶爾會送他幾兩俸金和一些小禮物,而侄兒也會設宴為他接風洗塵,兩人的禮尚往來基本相當。高文明家境不錯,也不貪圖叔叔的錢財,對這些禮物並不在意。
    女兒們熱熱鬧鬧地在父親身邊待了幾天後,各自要回家了。隻留下高愚溪一個人住在這破舊的老屋裏,顯得格外淒涼。三個女兒爭相邀請:“來我家小住些日子吧。”都想把父親接到自己身邊。高愚溪笑著說:“不用爭,我肯定會去看你們的。我按順序一家一家住,每家都待些日子。”
    分別後沒過幾天,高愚溪在家閑坐了兩日,實在覺得寂寞,便收拾了些東西,先去了大女兒家。接著,二女兒和三女兒也都派人來接他。高愚溪依次在三個女兒家居住,女兒們都埋怨他來得太遲,住得不夠久。每到一家,待不了幾天,另一家就又來接人了。
    這樣輪流住了兩圈後,高愚溪心想:“我反正沒有兒子,如今老了,身邊也沒有其他親人,何苦一個人守著空房子?有這三個女兒輪流供養,也能安度晚年。隻是總白吃白住她們的,心裏過意不去。之前雖然每人給了一百兩銀子,但她們在我身上也花了不少錢。我不如幹脆把剩下的財物全部分給她們三家,讓她們輪流照顧我。這樣我也能自由自在,在這家住幾天,再到那家待些日子,不用自己操心柴米油鹽,省了許多辛苦,豈不是一舉兩得?”
    高愚溪把這個想法告訴女兒們,她們個個欣然同意,都說:“女兒贍養父親是天經地義的,就算不分財物,我們也該好好照顧您。”高愚溪聽了十分高興,回到老家,把家裏裝著財物的箱籠都搬到女兒家。他仔細清點,又拚湊出三百多兩銀子,再次豪爽地每家分了一百兩,至此,他身邊的積蓄所剩無幾。三個女兒歡歡喜喜地收下銀子。
    從那以後,高愚溪就隻在三個女兒家輪流居住,再也不回自己的老屋了。那幾間祖屋因為長時間無人居住,逐漸破敗坍塌。祖屋屬於家族公產,不能隨意變賣。女兒們便慫恿父親:“這也是您應得的東西,為什麽不拆些有用的材料呢?”高愚溪想著反正也不打算再回去住,覺得女兒們說得有理。於是,隻要看到女婿家有房屋修繕之類的工程,他就悄悄搬些木料、磚瓦等建築材料過去用。在東家拆了一根房梁,到西家又卸了一根柱子,甚至連豬棚的椽子、木板都不放過,一點一點地把祖屋拆得七零八落。侄兒高文明顧及情麵,不好為這些小事與叔叔計較,隻能眼睜睜看著祖屋被糟蹋得不成樣子。
    祖宗辛苦建造的房屋,在高愚溪眼中卻如同廢棄之物。他以為依靠女兒女婿就能安度晚年,卻沒想到日後會遭遇變故。
    起初,高愚溪在女婿家生活時,備受熱情款待,每一家都對他關懷備至。然而,隨著他手中錢財耗盡,想要辦點事也不再方便,漸漸感覺日子沒那麽好過了。而且老人家的脾氣難免有些挑剔,總是對生活中的各種小事不滿意,稍不如意就抱怨:“我還是花自己的錢自在,不花你們的!”這樣的話常常掛在嘴邊,在每一家都是如此。
    時間一長,女婿們漸漸有些不耐煩。而且高愚溪已經沒有財物可以繼承,即便女兒是親生的,對父親的態度也大不如前。雖然不至於直接把他趕出門,但心裏都盼著他能早點去別家,好讓家裏清淨幾天。
    一開始,這家還沒住滿,下一家就早早來接。如今,即便住超了時間,也沒人主動來接。高愚溪見沒人來接,就多住了一兩天,這時就會聽到些不好聽的話:“我們家已經住夠日子了,怎麽還不去別家?”要是他再發點脾氣,更會有人冷嘲熱諷:“當初財物三家平分,又不是我們一家拿了!”各種風言風語,讓他難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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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愚溪受了一家的氣,就想去找另外兩家訴苦。可這三個女兒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沒過幾天,同樣的冷漠態度就顯露出來。他向女兒們抱怨姊妹的不是,女兒們立刻維護自己的姐妹;至於女婿們,更是互相袒護,表麵上是勸架,話裏話外卻都是指責高愚溪的不是,讓他更加難以承受。
    高愚溪怒火中燒,隻能不斷爭吵,搞得每家都不得安寧。幾年下來,他成了人人嫌棄的老厭物,被女兒女婿們推來推去,有了三家依靠,卻連個安穩的落腳之處都沒有。
    如果從女兒女婿的角度來說,或許會覺得是老人家不懂事,才招人厭煩。但平心而論,高愚溪拿出不少錢財分給她們,把晚年寄托在女兒們身上,女兒女婿多少也該體諒他一些,才符合人情常理。可現實卻是,得到的財物就當成自己的,花用老人的錢反而把老人當成冤家。而且三家一對比,矛盾就更多了。
    比如要請個客人吃飯,這家會抱怨:“何必非要在我家請客!”就算口頭答應了,心裏也不樂意,一拖再拖。等到日子滿了,去了下一家,又會聽到:“怎麽不在那邊請客,非要留到我家?”結果飯也沒請成。難道遇到什麽事都要三家平攤嗎?這樣下去,什麽事都辦不成,怎能不讓老人家又氣又苦?這就是現實中的人情冷暖,可追根溯源,還是因為高愚溪當初太過溺愛女兒,輕易就把家產散光了。如今一切都要看別人臉色,怎能事事如意?
    他心裏不甘心,想賭氣另謀出路,可身無分文,又沒了棲身之所,根本無能為力。想去找侄兒幫忙,可平日裏對侄兒也沒多少關照,如今落得這般下場,實在沒臉去見他。
    思來想去,高愚溪滿心悔恨:“都怪我沒生兒子,才落到今天這步田地!空有三個女兒,卻都是忘恩負義的,一點用都沒有,反而被她們害得這麽慘!”他越想越氣,含著眼淚走到路邊的一座古廟裏坐下,放聲痛哭。哭著哭著,他突然想:“我做了一輩子書生,到老了卻如此狼狽,活著還有什麽意思?我把心裏的委屈哭告給菩薩,就在這裏了結自己吧。”
    俗話說“無巧不成書”,正當高愚溪哭得傷心欲絕之時,他的侄兒高文明剛好在外麵收債歸來。高文明所乘的船從廟邊的河岸駛過,隱隱聽見廟裏傳來陣陣哭聲。畢竟血濃於水,高文明心中不由得一動,仔細一聽,覺得這聲音像是伯伯高愚溪。他暗自思忖:“不管是不是,這哭聲聽起來實在蹊蹺,靠岸去看看,也沒什麽壞處。”於是,他吩咐船家將船停靠岸邊。船一停穩,高文明便快步跳上岸,走進廟門,大聲問道:“是誰在這裏哭?”
    兩人抬頭對視,都驚訝不已。高文明說道:“我就覺得是伯伯的聲音,您怎麽在這裏?”高愚溪看到是自己的侄兒,心中的悲苦瞬間湧上心頭,哭得更厲害了。高文明連忙勸道:“伯伯,您年紀大了,可別哭壞了身子。快跟侄兒說說,到底受了誰的氣,怎麽會這樣?”高愚溪哽咽著說:“說起來丟人,都怪我一時糊塗,一門心思指望女兒養老,沒給自己留條後路,把大半輩子的積蓄都分給她們了。如今卻沒有一個人肯管我,我越想越氣,才來這裏痛哭,想跟神明傾訴一番後尋個自盡。沒想到會遇到你,真是羞愧啊!”
    高文明急忙說道:“伯伯,您怎麽能這麽想不開!姊妹們見識短淺,何必跟她們計較呢?”高愚溪堅決地說:“我寧願死在這裏,也不再去她們三家了!”高文明勸道:“不去就不去,可您千萬不能尋短見啊!”高愚溪無奈地說:“我現在無家可歸,除了死,還能怎麽辦?”高文明誠懇地說:“侄兒雖然沒什麽大本事,但養活伯伯一口飯還是沒問題的,您怎麽能說這種話呢?”高愚溪推辭道:“我平日裏沒給你什麽好處,還把家產都給了別人,如今隻剩我這副老骨頭,怎麽好意思來拖累你?”
    高文明連忙說道:“咱們是一家人,說什麽拖累不拖累的!”高愚溪還是擔憂:“就算你不嫌棄我,侄媳婦恐怕也會嫌我麻煩。我花了那麽多錢,在女兒家都被嫌棄,何況現在一無所有!”高文明堅定地說:“侄兒也是個男子漢,豈能由婦人做主!而且您侄媳婦通情達理,肯定不會這樣。伯父就跟我回家吧,別再猶豫了,咱們這就走!”說完,不等高愚溪回應,高文明就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將他拽到船上,載著他回了家。
    一到家,高文明就先走進屋,把伯伯高愚溪傷心欲絕想要尋死的事告訴了妻子。高娘子聽後吃驚地問:“那現在人在哪裏?”高文明回答:“已經在船上,我帶回來了。”高娘子說道:“雖然老人家做事糊塗,遭人嫌棄,但畢竟是高家門裏的長輩,本就該接回家照顧,免得被外人笑話!”高文明擔心妻子隻是嘴上說說,故意試探道:“老人家年紀大了,也做不了什麽事,不過我們家養了一群鵝,讓他幫忙照看也好,省得白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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