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 1到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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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 銅鍾案 第一章
    話說狄公調任濮陽刺史的第一天,匆忙安頓好行囊家眷後,就趕到內衙查收刑獄案卷,翻閱功、倉、戶、兵、法、士六曹的文牘簿冊。前任馮刺史留下一堆未完成的公務,等著狄公處理。狄公性格謹慎嚴肅,律己嚴格,事無巨細都要親自過問,又不敢草率處置,於是吩咐參軍洪亮在一旁陪著,遇到疑難問題一起商議。
    夜深了,譙樓已敲過更鼓,書案上銅燭台的燭火映照著狄公蒼白憔悴的臉龐。洪參軍擔憂地看了狄公一眼,怕他積勞成疾,累壞了身體。洪亮本是狄公的老家仆,從小服侍狄公長大。狄公科舉高中、外放做官後,他一直跟隨左右,為狄公出謀劃策,現在的正式官銜是州衙錄事參軍事,衙裏上下都稱他洪參軍。洪亮對狄公忠心耿耿,悉心服侍,連寒暖飲食都十分掛心,狄公也待他如長輩,十分敬重。
    狄公命書齋門外的老書吏把所有文牘、案卷、簿冊全搬到館庫妥善存放,並派專人監管。隨後他回頭笑著對洪參軍說“我看這濮陽山勢峻秀,河流湖泊廣闊。城裏人口密集,車馬往來不絕,店鋪林立,買賣興隆,可見物產豐富,百姓富足。簿冊上記載這裏一向沒有旱澇災害,年年五穀豐登,魚米鮮果應時上市,又有運河漕運的便利,南來北往的商人絡繹不絕,確實是個富饒的州府。這也算我托上天的福了,隻是不知道如此富庶的地方,民風如何?孔子說,人口多了之後要加以教化,這是州官推行王道教化、治理一方的道理啊。”
    洪參軍麵露喜色地說“老爺,我粗略翻閱了這裏的刑獄案卷,發現濮陽盜賊絕跡,奸邪之人也隱藏起來,違法犯罪的人很少,可見民風淳樸。多虧了前任馮老爺兢兢業業,把這麽大一個州府治理得井井有條。”
    狄公問道“馮大人把所有刑獄案件都結案了嗎?”
    洪參軍回答“到現在隻有一件奸汙殺人案還沒最後裁決,不過正犯已經抓獲。馮大人初審完畢,人證都在,哪能抵賴?明天老爺仔細看看案卷就明白了。”
    狄公皺眉說“洪亮,你不妨把那案子的來龍去脈講給我聽聽,正好解解悶。”
    洪參軍聳聳肩說“老爺,那是個很簡單的案子。肉鋪肖掌櫃的女兒在閨房裏被人奸汙後殺害了,她原本有個情人姓王,是個行為不端的秀才。馮大人抓獲了那個王秀才,聽取並核實了證人的證詞,斷定王秀才是殺人凶手。王秀才百般抵賴,馮大人哪裏肯聽?下令動大刑逼他招供。誰知王秀才身體孱弱,剛受刑就昏死過去,幾天都沒醒。正好馮大人要交接州務,趕赴新的任所,所以一時沒最後判決,就等老爺您親自裁斷結案了。”
    狄公默默地捋著他那又長又黑的胡子,麵露憂色說“洪亮,我想再聽聽案情的細節。”
    洪參軍有些猶豫“老爺,現在已經過了半夜,您勞累了一整天,不如先回府邸好好睡一覺,明天我們再仔細複審這案子。”
    狄公搖了搖頭。
    “洪亮,你剛才的敘述已經露出矛盾不合情理的地方。來,倒一盅香茶,坐下慢慢把這案子的詳情本末仔細說一遍。”
    洪參軍拗不過狄公,隻好在書案上找出那份案卷看了一遍,然後開口說“濮陽城西南角有一條半月街,街口開著一家肉鋪,掌櫃的叫肖福漢。本月十七日,也就是十天前,肖福漢淚流滿麵地來衙門報案,說他女兒純玉被人掐死在閨房裏。肖掌櫃還帶來三位證人,一位是半月街的當坊裏甲高正明,一位是住在肖家對門的龍裁縫,還有一位是屠宰行會的行首董某。
    “肖福漢直言不諱地控告秀才王仙穹,說王仙穹和他女兒純玉私下往來已有半年,王仙穹租賃了龍裁縫鋪子的後樓,正好和肖掌櫃的肉鋪對門。王仙穹掐死純玉後,還盜走了純玉頭上戴的一對金釵……”
    狄公大怒道“這肖掌櫃肯定是糊塗了,故意把女兒當誘餌,引人上鉤,訛詐王秀才的錢財。不然,怎麽會半年來女兒和人有私情他卻全然不知?如今女兒被人殺死,才叫苦不迭,想到來衙門告發。這樣的父母最不值得稱道,且不說王仙穹殺人是真是假,改日把肖福漢拿到堂上也要好好斥責一番才行。”
    洪參軍搖頭說“老爺這話說到哪裏去了?肖福漢是事發當天才知道純玉和王秀才的事。”
    第一部 銅鍾案 第二章
    狄公聞言一愣,看了洪參軍一眼,示意他接著說。
    洪參軍繼續講道“肖掌櫃夫婦住在肉鋪裏,純玉的閨房則在隔了幾家門麵的一家洗染坊樓上。這家洗染坊早就關閉了,改作了倉庫。肖家沒錢雇傭仆人、夥計,肖福漢自己在鋪子裏忙活,家裏大小事務都由肖大娘和純玉自己打理。這肖純玉針線活很好,描鸞刺鳳樣樣精通,平時也十分孝順父母,生活勤儉。那天,純玉沒有像往常一樣來鋪子裏幫忙,肖大娘過去一看,才發現純玉已經被壞人扼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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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仙穹原本是京城名門之後,因為家庭矛盾單身出走,來到了濮陽。後來他父母雙雙去世,他身無分文,生活艱難,靠教幾個孩子勉強維持生計。龍裁縫可憐他孤苦無依,就以低價把自己鋪子的後樓租給了他。王仙穹讀書很勤奮,一心希望今年秋闈能考中舉人、揚名立萬,隻是不該和純玉私下相戀,才鬧出了這樁人命凶案,真是悔恨莫及。”
    狄公問“王仙穹和肖純玉私下交往的事是真的嗎?”
    “老爺,他們兩個這半年來往來頻繁,私下關係十分親密。王秀才總是半夜爬進純玉的閨房,五更雞鳴時才偷偷溜回自己的住處。有一天,終於被龍裁縫發現了。龍裁縫為人正直,當麵訓斥了他們一頓,還說要把這件醜事告訴肖掌櫃。”
    狄公讚許地點了點頭。
    “王秀才跪在地上求饒,懇求龍裁縫為他們隱瞞。他承認自己深愛著純玉,說今年秋闈考中後馬上用豐厚的聘禮,明媒正娶純玉為妻,還答應給龍裁縫一份厚禮。他說如果龍裁縫把他們的事張揚出去,官府就會革去他的應試資格,他和純玉兩人一生的名聲就全毀了。王秀才說得聲淚俱下,純玉也跪在地上連連叩頭。龍裁縫畢竟是個善良的人,不禁動了惻隱之心。而且他見王秀才讀書勤奮,前程有望,而純玉小姐除了王秀才之外也從不和別的男子有牽扯,所以一時心軟,答應饒了他們一次,還說了一番希望他們從今以後走正道的話。”
    狄公很不認同,麵色陰鬱地說“龍裁縫姑息縱容,留下了無窮的禍患。如果當時他就把事情告訴肖掌櫃,也不至於鬧到出人命的地步。”
    洪參軍說“前任馮老爺也正是這樣斥責龍裁縫的。當然,馮老爺也訓斥了肖掌櫃,責怪他對家裏的事太疏忽大意了。現在再來說十七日那天的事。那天早上龍裁縫得知純玉被害,心中大怒,痛罵王仙穹心腸歹毒。他又悔又恨,後悔當初不該饒恕王仙穹,恨王仙穹身為讀書人卻做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他早飯都顧不上吃,急忙跑到肖掌櫃的鋪子裏,把純玉和王仙穹的曖昧之事全部告訴了肖掌櫃。他捶胸頓足,大罵自己糊塗,沒有早日識破王仙穹這個偽君子,才導致了今天的災禍。
    “肖掌櫃聽完,氣得怒火中燒。他當即約了屠宰行會的行首董大郎,請他寫了狀詞,又拉著龍裁縫和當坊裏甲高正明一起告到了州府衙門。”
    狄公問“他們來州衙告發王仙穹時,王仙穹在哪裏?他畏罪潛逃了嗎?”
    洪參軍回答“他沒有逃。馮老爺聽了原告的申訴,知道出了人命大案,不敢怠慢,當即準了狀紙,批了令簽。緝捕、衙役火速趕到龍裁縫的後樓時,王仙穹竟然還在床上呼呼大睡。衙役們不由分說,上前一把抓住他,扯下他的方巾,套上鐵鏈,哐當一聲押到州衙大堂下跪。馮老爺責令他和肖掌櫃當麵對質。”
    狄公不由得向洪參軍靠了靠,迫不及待地問“王仙穹為自己辯解了嗎?”
    “王秀才拚死不承認,說自己蒙受了天大的冤枉,當堂就為自己辯解起來。他隻承認自己和純玉有不正當關係,但堅決否認殺人盜金的事。他說自己每天在樓上攻讀詩書,樓上的窗戶正對著純玉閨房的繡窗。時間久了,兩人漸漸產生了愛慕之情。一天深夜,他心神不寧,按捺不住,終於在小巷僻靜的地方架起梯子,爬進了純玉的閨房。從此兩人膽子越來越大,往來也更加頻繁。他說擔心小巷裏架的木梯會被更夫或過路人撞見,就勸純玉從繡窗上掛下一條長長的白布,一頭係在她的床腳下。深夜,他在樓下一拉布條,純玉就開窗接應,不留心的人看到布條還以為是主人晾曬後晚上忘了收進房裏呢。”
    狄公怒火中燒,拳頭在案桌上狠狠一擊,叫道“這個狡猾的讀書人,竟然墮落到如此道德敗壞的地步!真是無恥!無恥!”
    洪參軍說“正如老爺所說,那王仙穹就是一個卑鄙無恥、德行敗壞的人。他招供說,有一天他們的事被龍裁縫撞破,多虧了他一番花言巧語,才穩住了龍裁縫。但是好景不長,災禍終究還是降臨到了他和那個女子的頭上。”
    狄公又問“十六日那晚王仙穹到底做了什麽?”
    洪參軍回答“他的供詞說‘那天夜裏我們本已約好見麵。不巧下午同窗好友楊溥邀我去五味酒家小酌,說他父親從京城匯來錢慶賀生日,我便高興地答應了。席間可能喝多了,告辭楊溥回家時隻覺得頭暈眼花、腳步發飄。知道自己醉了,心想不如先回家睡一覺,等半夜酒醒再去見純玉。誰知走著走著迷了路,晃晃悠悠不知到了哪裏。天亮時猛然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處舊宅廢墟上,周圍全是荊棘。我掙紮著爬起來,頭還隱隱作痛,踉踉蹌蹌轉了好一陣才走到大街上,一路都沒留意路徑。回到住處倒頭就睡,直到衙門差官把我從床上揪起來。老爺說純玉小姐被殺時,我還以為在做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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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參軍讀到這裏,輕蔑地嗤笑一聲,看看狄公繼續說“下麵是這個歹徒最後的供詞‘如果是我王仙穹行為不檢導致純玉慘死,就算判我死刑也無話可說。如今我心已破碎,就算苟活也沒滋味,老爺不必猶豫。但要是硬說我是殺人凶手,我死也不會承認。我王仙穹絕不背這奸汙殺人的罪名!’”
    洪參軍放下案卷苦笑道“這王秀才狡猾,想蒙混過關。他知道誘奸最多打五十大板,而奸汙殺人可是死罪,要在法場上丟人地死去。”
    狄公神色陰鬱,半晌沒說話。他慢慢喝了口茶才問“馮大人怎麽看王仙穹的辯解?”
    洪參軍答“那天公堂上馮老爺沒緊追著問,而是親自去了現場勘察。”
    狄公捋著胡子讚許道“這就對了。”
    “馮老爺帶了衙役、差官、仵作到半月街純玉閨房,見她屍體躺在床上,披頭散發、衣裙淩亂,繡花枕頭和被子掉在地上,床腳邊有一堆白布條。純玉約十七八歲,看著體格健壯。閨房陳設簡單,放衣裙的大櫃門開著……”
    “現場沒發現凶手線索嗎?”
    “沒有,老爺。隻找到純玉用鮫綃手帕包著的一疊詩箋,上麵都有王仙穹的署名。她雖識字不多,卻把詩箋小心收在梳妝台抽屜裏。”
    “仵作的驗屍報告怎麽寫的?”
    “報告上寫純玉是被人掐死的,脖頸有兩處青紫傷斑,全身多處血痕瘀腫,顯然遇害前奮力反抗過。”
    狄公點頭,又換了話題“王仙穹應楊溥邀請去五味酒家的情況如何?楊溥作證了嗎?”
    “楊溥證實十六日下午王仙穹確實和他在五味酒家,但說他離開時隻是‘有點醉’。王仙穹說十七日早晨在舊宅廢墟醒來,身上有荊棘刺傷的血痕,馮老爺讓衙役帶他去認地方,他卻指不準具體位置。馮老爺派人搜查他住處,沒找到純玉的金釵。衙裏按肖掌櫃描述畫了金釵圖樣,就夾在案卷裏。”
    洪參軍從案卷中拈出金釵圖樣遞給狄公,狄公看後稱讚“手藝真好!像一對淩空飛燕,細節雕刻得很精細。”
    洪參軍說“肖掌櫃說這是祖母遺物,打得雖好卻不吉祥。以前算卦的說誰戴誰就遭不測,肖家已因此折了幾條人命,所以他一直鎖在箱裏。因老兩口隻有純玉這個獨苗,十分寵溺,家裏窮買不起首飾,經不住肖大娘勸說才拿出來給純玉戴,沒想到真出事了。”
    狄公歎道“可憐的丫頭!洪亮,那天公堂上馮大人怎麽審問的?”
    “審問時馮大人說金釵雖沒找到,但不代表王仙穹沒殺人,他有足夠時間藏起這小首飾。馮大人也覺得王仙穹的辯解有道理,但又說讀書人編花言巧語為自己脫罪也正常,不可信。他斷言這等強奸殺人重罪,不是一般小偷乞丐敢幹的。半月街多是老實窮戶,沒人知道純玉的事,且她平時不戴金釵引人注意。再加上知道她和王仙穹幽會的隻有七十歲的龍裁縫,龍裁縫年邁仁慈,不可能強奸殺害年輕力壯的小姐。馮大人認為王仙穹先玷汙後想拋棄,因純玉不肯甚至揚言告官,才起了殺心,殺人後盜走金釵換錢也合情理。王仙穹卻矢口否認,喊冤不肯畫押。馮大人發怒命打五十大板,打了三十板他就昏了過去。馮大人正猶豫時,驛使送來吏部文書讓老爺接任,他便連夜收拾赴任了。不過他在案卷上朱批‘王仙穹奸汙殺人屬實,重刑之下必招,招後擬判磔刑,以儆效尤。’”
    狄公長歎一聲,把玩著鎮紙玉墜陷入沉思。突然他站起來把玉墜往桌上一放說“馮大人向來謹慎,這草率判定定是臨升遷大意了。我看殺純玉的不像王仙穹,當然這個敗壞讀書人名聲的膽大之徒該受嚴懲。”
    洪參軍很困惑,剛想說話就被狄公揮手製止“洪亮,我要重審這案子,不僅要傳相關人等當麵審問,還要去現場看看。明天晚衙升堂,你就知道我怎麽看了。”
    第一部 銅鍾案 第三章
    天剛蒙蒙亮,狄公就起身梳洗。洪參軍端來早餐——兩碗大米粥和一些醃菜。初升的太陽照在內衙的窗欞上,洪參軍吹滅燭火,伺候狄公穿上深緋色海雲捧日官袍,係好玉帶,戴好烏帽,穿好皂靴,一身官服整齊筆挺。
    肖掌櫃女兒被奸殺的案子早已在濮陽城傳開,今日早衙升堂,新任刺史狄公要重審此案,百姓們都很好奇,來看審的人早把衙廳外的走廊擠得滿滿當當。
    一聲銅鑼響過,三通鼓畢,八名衙役兩列依次走出,手中有的拿著火棍,有的拿著竹板,腰間掛著鐵鏈和拶指的夾棍。狄公在洪參軍的陪同下,莊重地升上高座。案桌上放著印璽、簽筒、朱筆和簿冊案卷。
    看審的人踮著腳、伸著脖子往堂上張望,就盼著狄公擲下令簽,帶那殺人正犯上堂開審。然而狄公卻毫無動靜,他按常例查閱了州衙錢銀存庫的簿冊,一一核對了出納款項。最後一拍驚堂木,喝道“那衙員的俸薪為什麽多支取了一貫銅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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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銀庫司吏戰戰兢兢地被帶上堂來,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
    狄公大怒“這一貫銅錢就從你的俸薪裏扣除。以後要是再有賬目混亂、錢銀差錯的情況,就唯你是問。但凡公衙,錢銀之事最不能含糊,你作為司吏專職此事,倘若有閃失,即便典賣了家產也不能少了公庫一文銅錢。”
    司吏唯唯諾諾地退下。狄公又一拍驚堂木,說道“本堂新來此衙治理,今日隻是和眾百姓照個麵,認識認識。日後凡是本州軍民,如有冤枉不平之事,盡管上衙門申訴,有狀紙就投狀紙,沒有狀紙就口頭訴說。從今日起,本堂早、午、晚三衙理事,希望不致荒廢政事,耽誤州中百姓。”
    狄公見堂下並無人出來投狀喊冤,便一拍驚堂木宣布退堂。堂下衙役齊聲唱喝,依次進入,走廊下看熱鬧的百姓這才悻悻地退出衙門,個個臉上都掛著失望的神色。
    狄公回到內衙,洪參軍及狄公的三位心腹幹辦陶甘、喬泰、馬榮連忙上前施禮請安。
    狄公笑道“不知你們對這濮陽印象如何?想來你們在三街六市已經整整逛了一天吧。”
    馬榮搶先說道“這濮陽街市之上,熙熙攘攘,熱鬧得很。我看百姓人家大多能吃上肉、穿上絲綢,家中笑語不斷,正是聖世逢太平,豐年樂陶陶。那酒樓飯館裏,山珍海味齊全,酒香誘人,而且價格低廉。前任馮老爺治理得確實有一套,我們看來也可以在這裏逍遙快活幾年。”
    喬泰說“馬榮弟說得有理。這濮陽城瀕臨運河,漕運水利十分發達。我聽說有十幾家殷實的大商戶都是靠做水運轉撥生意發大財的。”
    陶甘的臉上卻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靠運河水利吃飯的固然富裕,但在我看來,這濮陽城最有錢財的莫過於北門外的普慈寺了。寺中有六十多名僧人,住持叫靈德法師,可謂富可敵國。普慈寺的僧人表麵上虔誠地頌經、禮佛、做齋、募化,背地裏卻大魚大肉,過著奢華的生活。”
    狄公嚴肅地說“當今聖上喜好佛道,天下僧寺道觀無數。僧尼道士倡導異說,擾亂儒典,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最是國家的蛀蟲、人倫的大患。然而朝廷認為佛道可以教化人性,勸人向善,與孔子的宗旨並不違背,也是聖教的羽翼,所以不加禁止,任其發展。你們既是公衙吏員,這事也不必橫加指責,以免節外生枝。”
    陶甘雖然點了點頭,但心中終究有疑,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他咧了咧嘴又說道“聽說普慈寺裏的燭台、法器都是真金打製的。”
    狄公說“你又不曾親眼見到,道聽途說,怎麽能深信?再說寺廟有錢,也是常事,何必大驚小怪。”
    陶甘臉色一正,說道“我還聽說這普慈寺的財富來得不明不白。”
    狄公不覺伸長了耳朵,問道“陶甘,這話怎麽講?”
    陶甘說“普慈寺的財源大多依賴大殿內那尊白檀木的觀音菩薩。那菩薩極其靈驗,四方來參拜、燒香的人幾乎把大殿的門檻都踩平了。”
    狄公問“這木雕的觀音究竟有什麽靈驗之處?”
    “聽說能賜人兒女。這方圓百裏的女子,但凡婚後不育的,都趕來普慈寺燒香許願,回去後大多能生育。有的十年八年不育的,隻需在觀音菩薩前虔誠地默禱一夜,都能如願以償。”
    狄公詫異,又問“如何默禱一夜?”
    “來寺中求子的女子先去方丈靈德法師前吐露心願,許下禮品財物。靈德法師先告誡一番,表示願意將她的要求傳達給觀音大士。靈德法師一點頭,便引那女子去大殿觀音菩薩神像前頌一通波羅蜜經,然後要那女子在神像一側的一張大床上躺下,虔誠地冥想。如此過了一夜,觀音大士便派金身羅漢送子給她。女子回去後若有生育,全家感激不盡,再挑著財禮來還願。那些得了兒子的大戶人家多施舍金銀珠寶,油米蔬果更是常年孝敬不斷。
    “當然靈德法師也十分注意防範。女子進了大殿,靈德讓她寬衣自睡,他親自鎖了殿門,貼上封皮,封皮上蓋了他的印章。同時又要那女子的丈夫、侍婢或家人在大殿對門的小閣裏住宿,便於監視,以消除他們的疑慮。第二天一早,靈德會同求佛女子的丈夫或家人一同撕揭封皮,開啟殿門。女子出來往往紅光滿麵,喜笑顏開。夫婦再在觀音大士前敬添幾炷香,歡歡喜喜地回去。那女子回家後有了身孕,便來寺中報喜,並呈送禮單。所以普慈寺真可謂日進萬金,寺中六十多名和尚享盡了人間富貴。
    “靈德法師見來寺中求子的女子日益增多,寺中金銀財物也積聚了不少,便動工在大殿外四麵建造了四座香閣,那香閣造得古色古香,精巧玲瓏。裏麵各安放一張烏木大床,垂掛一幅觀音大士畫像,以供來寺中求子女子使用,反而撤去了大殿內那張舊床。此外,靈德又將寺中殿堂樓閣逐一翻新,所有菩薩都重新裝金,並在觀音大殿的供桌上擺放金燭台和金法器,金光耀眼,十分闊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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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公問道“這普慈寺的觀音送子始於何時?”
    陶甘說“聽說已經五年了。五年前普慈寺破敗不堪,香火幾乎斷絕,觀音大殿搖搖欲墜。寺中的僧人外逃的外逃,還俗的還俗,隻剩下三名苦行和尚,白日裏還需外出沿街化緣,隻是夜間才在寺裏歇宿。後來靈德法師率領一批年輕的僧人來到這普慈寺,一番整頓革新,才稍稍有了點氣象,香火也逐漸興盛起來。自從觀音大士顯靈之後,普慈寺名聲大噪,四方慕名而來的善男信女唯恐落後,漸漸有了規模。原先出逃的和尚也紛紛回寺,如今已有六十多名坐享清福的僧人。”
    陶甘這一番話果然引起了狄公對普慈寺的極大興趣。他說“世上之事紛繁複雜,我不敢貿然斷言菩薩顯靈之事一定沒有。如今衙裏正是清閑,你不妨多留意,多了解一些普慈寺的內情。如果見到有什麽可疑之處,就來稟報我。對了,這裏是前任馮相公移交給我的那樁奸汙殺人案的全部案卷,你們最好全部閱讀一遍。昨夜我已和洪亮議論過一番,發現案情中許多矛盾不合之處,那被告王仙穹殺人的罪名似乎不能成立。此刻我要回府邸去看看我的內眷,不知她們安頓得怎麽樣了。”
    第一部 銅鍾案 第四章
    州衙大堂午時開審。
    衙廳外的走廊上依舊人頭攢動,黑壓壓擠滿了來看審的百姓。雖然早衙時狄公讓他們大失所望,但大家對肖純玉的案子興趣濃厚,又迫切想親眼看看新任刺史審案有什麽新花樣和新氣派。
    狄公傳命帶肖福漢上堂。
    肖福漢被帶上堂後立刻跪下。狄公見他模樣老實忠厚,衣著樸素,不由得先生出三分憐憫。
    “肖福漢,你女兒純玉被害一案,前任刺史馮大人已經做了裁斷,按理我不必多此一舉,但我看案卷上有幾處疑點,想多問幾句。看來結案還需要些時間,不過你不必擔心,本堂一定會為你做主,抓獲真凶,為純玉小姐報仇雪恨。你先下堂吧。”
    狄公又傳命仵作上堂。不一會兒,仵作上堂叩見狄公。狄公問“肖純玉遇害後,是你驗的屍吧?”
    仵作恭敬地回答“回稟老爺,肖純玉的屍體正是由我檢驗的。”
    狄公說“現在你把肖純玉的形體特征詳細稟述一遍。”
    仵作點頭稟道“肖小姐個子高大壯實,手腳都有老繭,看起來十分健康,沒有形體缺陷。”
    狄公問“你留意過她的指甲嗎?”
    “回稟老爺,我仔細觀察過。前任馮老爺也很關注她的指甲,指望能在指甲縫裏找到凶手的線索。但肖小姐的指甲很短,一看就是常年操持家務的姑娘,指甲縫裏幹幹淨淨,沒有可疑痕跡。”
    狄公點點頭,又說“死者是被掐死的,我想她頸項的青紫瘀斑間一定有凶手的指甲印。”
    仵作略一思索,回答“凶手的指甲印呈新月形,但掐進皮肉不深,有一處還破了皮。”
    狄公說“你要把這些細節補填到驗屍報告裏。”
    仵作點頭退下。
    狄公一拍驚堂木,喝令帶王仙穹上堂。兩名衙役應聲上前,將王秀才架上公堂,按倒在青石板地上。狄公見王仙穹雖然額頭寬闊、臉頰豐滿,眉清目秀,但臉色灰白,神情呆滯,胸脯幹癟,背還有些駝,一看就是個寒窗苦讀的書生。狄公還注意到他左頰上有好幾道傷痕。
    狄公喝道“王仙穹,抬起頭來!好一個玷汙孔門的敗類,禮義廉恥、聖人教誨全拋到了腦後,偏去做那些卑汙不堪、禮法難容的事。玷汙了一個幼稚無知的女子還不夠,竟敢大膽行凶害命。國法刑律昭然若揭,你該清楚這種罪孽該受什麽懲罰。本堂本可以朱筆一圈,判你死刑,打入監牢等候處決。隻是想就你供詞裏的幾個可疑之處再核實一下。今日問你的話,你必須一一如實回答,不得有半句虛假,免得受皮肉之苦。”
    王仙穹木然地點了點頭。
    狄公身子向案桌靠了靠,攤開案卷,問“王仙穹,你在供詞裏說,十七日早晨酒醒時躺在一處舊宅廢墟裏。現在你把這段情節複述一遍,說清楚廢墟周圍是什麽樣子。”
    王仙穹聲音顫抖地回答“小生是個讀書人,還指望有個出身的日子,怎麽會幹犯法殺人的勾當?純玉小姐和小生情投意合,私下約定了終身,我怎麽會害她性命?望老爺明鑒。老爺問話,小生絕不敢有半句虛假。十七日淩晨,天剛蒙蒙亮,太陽還沒出來,朦朧中我看見周圍都是斷壁殘垣、荒草荊棘,這個景象我記得最清楚。當時我掙紮著站起來,剛走了幾步就覺得頭重腳輕,天旋地轉,眼前直冒金星,又跌倒在磚礫堆上。荊棘的芒刺劃破了我的衣衫,身上和小腿都被紮破了,出了不少血。當時我也沒覺得疼,心裏隻惦記著空等了我一夜的純玉,懊悔又愧疚。”
    狄公說“別胡扯到純玉!你把衣衫解開,讓我看看你身上的傷痕。”
    兩名衙役上前,不由分說地架住王仙穹,另外兩名衙役動手撕剝他的藍布舊袍。王仙穹初審時被馮老爺打了三十大板,屁股上的傷還沒好,汙血粘在衣袍上,一時疼得聲聲慘叫。狄公慌忙製止衙役,就著他裸露的胸口、背脊和胳膊仔細察看,果然有好幾處劃破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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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仙穹,你說你和純玉的事隻被龍裁縫一人撞破,你能斷言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嗎?你們倆裏應外合、偷偷摸摸的,就沒被過路的人撞見?”
    王仙穹哭喪著臉回答“回稟老爺,小生做這種事,知道禮法不容,隻是一時邪念難抑,心裏也清楚利害,所以十分小心,每次都是深夜之後才去和純玉約會。那半月街幽暗狹窄,夜裏除了更夫沒有閑人走動。就算遇到過路行人,也可以躲到暗處暫避,所以一直沒被發現。再說,那時純玉會在窗前接應,見到可疑動靜就打呼哨通知我……”
    狄公皺眉叱道“好不知羞恥!簡直像個竊賊。你再仔細想想,有沒有過讓你生疑的跡象。”
    王仙穹轉著眼珠想了半天,才開口說“記得半個月前,有天夜裏我溜出龍裁縫鋪子的後門,正好看見兩個更夫敲著梆子慢慢走來,我躲到一邊,等他們慢慢走過。直到看見他們走到半月街盡頭的生藥鋪子門口,我才穿出小巷來到純玉閨樓的牆下。我剛想拍手給純玉發信號,讓她放下布條,突然聽見身後不遠處又響了一聲更夫的梆子聲,我嚇得魂不附體,趕緊把身子貼在牆根不敢動。梆子聲停了,一個更夫模樣的人在牆下探頭探腦。我以為他發現了我,正要報警,但他又搖搖晃晃地離開了,顯然沒看見我,周圍這才安靜下來。我猜想可能是一個落單的更夫。那夜我在純玉房裏待到五更雞鳴才爬下來,沒露出一點破綻。”
    狄公示意書記把王仙穹剛才的話記下來,顯然認為這是個新情況。狄公又叫王仙穹在供詞上按指印。王仙穹顫巍巍地站起來,伸出瘦骨嶙峋的手,在書記案前的狀詞上按了指印。
    狄公冷眼一看,發現王仙穹細長的手指上留著長而整齊的指甲——讀書人喜歡留長指甲本是常事。
    狄公喝道“把王仙穹押入大牢!——退堂!”
    狄公回到內衙,立刻讓喬泰去傳半月街的當坊裏甲高正明。
    喬泰走後,洪參軍問“老爺,您好像對王仙穹說的那個更夫很感興趣,是想從他身上找到新線索嗎?”
    狄公說“馮大人之前審問過案發當夜巡更的兩個更夫,他們都矢口否認和純玉的死有關。其實平時巡更的隻有兩人,根本沒有第三個,這事就有些奇怪了。”
    沒過多久,喬泰帶著裏甲高正明來到內衙。狄公讓高正明帶路,去半月街的案發現場勘察,喬泰帶著四名衙役扮成百姓模樣隨行,見機行事。
    狄公換下官服,戴了頂黑弁帽,一行人悄悄從後花園角門離開衙門。
    他們快速穿過州衙前的大街向南走,過了城隍廟折向西,沿著孔廟後牆挑僻靜的路走。過了西城那條由南向北流的小河,下了橋堍就是半月街了。這裏狹窄幽暗、潮濕髒亂,危樓鱗次櫛比,是貧苦人家聚居的地方。高正明遠遠指了指肖福漢的肉鋪。
    到了肉鋪前,狄公發現肉鋪正開在半月街與一條小巷的交叉口,而肖純玉的閨樓隔著肉鋪幾間門麵。閨樓的窗戶正對著那條僻靜的小巷,龍裁縫的鋪子就在小巷巷口對麵。從龍裁縫後樓的小窗戶能俯瞰小巷,抬頭也能清楚看見肖純玉的閨房,此時閨房的窗戶是開著的。
    狄公笑著對喬泰說“你試試爬上那閨房的窗戶。”
    喬泰把袍襟塞進腰帶,搓了搓手,一腳插進牆窟窿向上一跳,躍上了連接肉鋪和洗染坊門樓的那堵牆。他緊貼著牆慢慢站起來,又飛身一躍,雙手抓住窗台,抬腿翻進窗戶,整個身子爬進了純玉的閨房。
    狄公在下麵滿意地點點頭,隻見喬泰又敏捷地跨出窗戶,雙手扳著窗台,雙腳懸空晃了兩下,以一個“蝴蝶撲花”的姿勢從一丈五尺高的半空落到地麵,揚起一片塵土卻幾乎沒有聲響。
    高正明和衙役們心中暗暗喝彩,隻是事先被叮囑過,沒敢出聲。他轉頭問狄公要不要去閨房看看,狄公擺擺手說“我們回衙吧!”
    回到州衙,高正明先行告辭。
    狄公對洪參軍說“剛才看了現場,更證實了我的懷疑。你去把馬榮叫來。”
    洪參軍去了一盞茶的功夫,馬榮興致勃勃地進了內衙。
    狄公說“馬榮,派你去辦一件困難又有點危險的差事。”
    馬榮一聽喜出望外,他平生最愛幹這種有挑戰的事,閑散久了正覺得渾身不自在“不知老爺又有什麽有意思的差事讓我去消遣?”
    狄公說“你得把自己扮成流浪的流民,在茶肆、酒館、野店、荒寺一帶活動,去尋找一個雲遊的托缽野僧,或者扮成野僧的閑漢。這人手裏肯定拿著一副木魚,可能還披著破舊肮髒的袈裟。他的特點是身強力壯、動作敏捷,不是綠林好漢,而是乖戾殘忍的浪蕩子。最關鍵的是,他可能持有一對精工打製的金釵,這是金釵的圖樣,你得牢牢記在心裏。要是碰到變賣金首飾的乞丐、無賴,也千萬別放過。一旦找到那對金釵,不愁破不了案,抓不到真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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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榮大驚“老爺的意思是,持有金釵的人才是殺害肖屠夫女兒的凶手?王秀才難道是被冤枉的?”
    狄公鄭重地點點頭,馬榮歡天喜地地走了。
    洪參軍滿腹疑惑“老爺,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狄公微微一笑“我的結論,你也該明白了。”
    第一部 銅鍾案 第五章
    那天陶甘一覺醒來時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他急忙燒熱水洗臉,梳洗完畢後換上一件幹淨的長袍,頭戴道士玄紗冠,悄悄從北門出發前往普慈寺。此時正是九月,荷花映著日光,桂花散發出金黃的色澤,一路上香風吹拂,放眼觀賞,心情十分舒暢。
    陶甘走著走著,忽然看見普慈寺對麵的綠楊樹蔭下飄動著一麵酒旗。眼看快到中午,陶甘正饑腸轆轆,便先到那家酒肆吃東西。他走進酒肆,挑了個臨窗的座位坐下,酒保上前招呼。
    陶甘為人節儉,隻要了兩盤蔬菜,也不敢喝酒。匆匆吃完後,他招手讓酒保來結賬,一邊湊近問道“夥計,對麵那座寺院如此雄偉壯觀,想必裏麵的和尚個個都是西天真菩薩、真羅漢吧。”
    那酒保從鼻孔裏嗤了一聲,說“寺裏的酒肉比我們鋪子裏還多呢,都是些不正經的和尚!”
    陶甘假裝生氣地說“小心下犁舌地獄!怎麽能平白無故毀謗佛門?”
    酒保哼了一聲,看了陶甘一眼,轉身就走,連陶甘放在桌角的賞錢都不屑於收。
    陶甘心想,這普慈寺果然名聲可疑,不知裏麵到底有多汙穢,得想個辦法混進山門看看。他出了酒肆,搖搖擺擺地朝普慈寺山門走去。
    山門外有三個年輕和尚正在聊天,都斜著眼打量陶甘。陶甘停下腳步,在身上摸了半天,一麵東張西望。一個和尚覺得好奇,便走上前,閉目合掌,口稱“善哉”,想探探陶甘的口風。
    陶甘說“弟子今日特意來拜瞻觀世音大士,卻不知何時把香火錢弄丟了,恐怕還得走二十裏路回家去取。這可怎麽辦……”說著從袖子裏取出一錠光閃閃的銀子,托在手掌上掂了掂分量。
    那和尚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咽了口口水,躬身施禮道“施主請進寺內隨意參觀,小僧這裏先替你墊上香錢。”
    陶甘高興地說“這太好了,等我改日把銀子兌成零錢再還你。”
    那和尚從袖中抽出兩串銅錢,每串五十個,雙手遞給陶甘。陶甘大大方方地接過,提起袍角,輕飄飄地走進了山門。三個和尚站在山門內竊竊私語。
    進了山門就是天王殿,四大天王威風凜凜地分列兩側,正龕內供奉著彌勒佛,橫匾上寫著“皆大歡喜”。出了天王殿,隻見一個大院落,甬道兩邊石碑高聳,大樹枝葉繁茂投下綠蔭,花草果實繁盛,香氣彌漫。甬道盡頭就是觀音大殿了。
    陶甘跨過觀音大殿的銅門檻,隻見殿內雕梁畫棟,金碧輝煌。神櫥內有一尊六尺多高的白檀木雕觀音大士像,坐在蓮花寶座上,身後祥雲繚繞,光芒四射。大士像前的供案上,四對金燭台閃閃發光,殿內香火旺盛,鍾磬聲悠揚,和尚們正在唱經禮拜。
    陶甘轉出觀音大殿,看見一個花木茂盛的大花園,花園內有四幢美輪美奐的朱柱亭閣,藍色的玻璃瓦在陽光下絢麗奪目。陶甘心想,這四幢亭閣,無疑就是供來寺裏求子的婦女們夜間休息的香閣了。他見左右無人,便閃到一株虯龍般彎曲的古鬆下觀察動靜。一條細石砌成的甬道通向右邊一幢雅致玲瓏的香閣,香閣的兩扇朱漆大門虛掩著,大門上裝飾著滾圓澄亮的小鋼球。
    陶甘想溜進那香閣,卻看見兩個小沙彌正在香閣後麵灑掃。不得已,他隻好耐著性子等了半天,直到兩個小沙彌灑掃完畢走遠了,才一個箭步閃進香閣。香閣內果然有一張烏木嵌鑲珍珠的大床,床上的被褥枕席十分整齊。床邊放著一張烏木雕花茶幾,茶幾上陳列著青花細瓷的茶盅和茶壺。床後是一幅巨大的觀音大士畫像,金碧交輝,氣象森嚴。大士畫像下有一個小供案,供案上有一對鎏金香爐,香爐裏正嫋嫋升起濃烈的香煙。
    陶甘琢磨著這香閣內會不會有暗門通道,於是施展出渾身本領,幾乎檢查了香閣內每一扇窗格,又敲打了地上每一塊方磚看有沒有中空的地方,最後還爬到床下看是否裝有活門機關,但這一切都失敗了。香閣內隻有一扇圓形的氣窗,連個孩童都爬不進來。陶甘沮喪地搖了搖頭,他相信進出這香閣沒有暗門,除非靈德法師在建造香閣時預先挖了地道,但這裏每一塊方磚都很堅實,再說挖地道這麽大的工程,外麵怎麽會沒人知道呢?匠工都是鄰近鄉裏的人,誰能堵住他們的嘴呢?陶甘望著觀音大士的畫像呆呆發愣,覺得自己白費力氣了。
    他不敢在香閣內待太久,出來時又仔細看了看朱漆大門的門樞,門樞沒有異樣。陶甘歎了口氣,輕輕將大門虛掩上,又看了看門上掛著的胳膊粗細的大鎖,那鎖十分堅固,沒有破綻。陶甘悄悄走出花園,回到觀音大殿。此時殿內香客漸漸多了,和尚們大多去午睡了,他便不慌不忙地晃了出來,一直到天王殿外,又遇見了起先那三個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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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尚們見陶甘出來,馬上堆起笑臉迎上前,問他要不要喝一盅普慈寺著名的黃連茶。陶甘答應了,便和他們在一張八仙桌邊坐了下來。
    陶甘從衣袖中掏出那兩串銅錢,雙手捧還給那和尚。那和尚麵有難色,卻不接。陶甘心裏明白,呷了一口黃連茶,開口道“我有一句話想問,如果答得上來,就把那錠銀子送給你們。”
    和尚們頓時來了興致,連忙問“不知大施主想問什麽事?小僧們隻要知道,不敢隱瞞。”
    陶甘道“貴寺的觀世音菩薩究竟是從哪裏為這麽多婦人弄來兒子的?”
    其中一個和尚搶先答道“觀音大士托金身羅漢投胎轉世。”
    “有沒有來求子卻沒求到的?”陶甘問。
    另一個和尚答道“也有沒求到兒子空走一趟的,隻是因為心誌不誠,信佛不篤。”
    陶甘又問“空走一趟的有沒有再來求願的?”
    第三個和尚答道“沒見過有,就是那些求到兒子的,也很少自己來還願,隻是派人送來金銀財禮。有的得了兒女就忘了觀音大士的恩德,再也不肯露麵了,生怕我們索取銀子。”
    陶甘點點頭,心想跟這一班小和尚問不出什麽名堂,不如就此告辭,於是立起身來躬身施禮。
    那三個和尚隻不回答,眼巴巴地瞅著他的衣袖。陶甘這才恍然大悟,於是伸手從衣袖中取出那錠銀子,隨手掂了掂,鼓起腮幫子用力一吹,隻見那錠銀子輕飄飄地落在地上。陶甘笑道“這銀子是假的,是我用錫箔紙折成的。”
    三個和尚這才知道上了當,既憤怒又羞愧,滿麵通紅。
    陶甘嗬嗬大笑,揚長而去。
    第一部 銅鍾案 第六章
    陶甘回到內衙,把自己在普慈寺的所見所聞詳詳細細告訴了狄公。狄公聽完後感歎道“既然香閣裏沒有暗門秘道,看來那觀音大士真的能派金身羅漢投胎轉世了。”
    陶甘連忙擺手說“我隻看了其中一幢香閣,不知道另外三幢裏麵是什麽樣的。”
    狄公說“你也不用再去普慈寺白費力氣了。現在要緊的是半月街肖純玉的案子急需偵破。馬榮心思粗放,還需要你去協助他。”
    陶甘心裏雖然還有疑惑,但也隻能服從狄公的安排,暫時把普慈寺的事放在一邊。
    申牌時分,晚衙開審。
    狄公剛坐上高座,就有兩個經紀人因為一塊地產的事情到堂下訴訟,互相控告,爭執不下。狄公仔細研讀了雙方的狀紙,當場做出了判決。雙方都心悅誠服,沒有異議。
    狄公正得意地看著堂下看審的百姓,忽然看見一個老婦人拄著竹杖顫巍巍地搶上堂來,跪倒在案桌下,口稱冤枉。
    書記悄悄上前湊到狄公耳邊說“這個老婆子有點瘋瘋癲癲,神誌不清。幾個月來她一直來州衙鳴冤叫屈,訴說的情節十分離奇。馮老爺每次都把她駁回,不予受理。她說的事像《山海經》裏的故事一樣,雲裏霧裏,沒邊沒際。老爺最好也別理會她。”
    狄公沒有理會書記的話,隻是仔細端詳著堂下跪著的老婦人。老婦人看上去年過花甲,鬢發斑白。她的衣裙雖然破舊,但很幹淨。一張飽經風霜的臉上,還能看出隱隱的高貴矜持。
    狄公吩咐衙役扶起老婦人,說“老夫人,你報上姓氏,有什麽冤枉,盡管訴說,本堂為你做主。”
    老婦人深深道了個萬福,聲音含糊不清地說“小民姓梁歐陽氏。亡夫梁怡豐生前是廣州的商人。”話沒說完,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掉了下來。聲音低微得聽不見,隻聽到一聲聲悲淒的抽泣。隻見她全身抽動,氣喘籲籲。
    老婦人講的是廣州話,狄公不太聽懂,又見她悲傷激動,無法自製,便說“老夫人,我不能讓你在堂下久站,退堂後你到衙舍來,慢慢向本堂訴說你的冤屈。”
    狄公回頭吩咐洪參軍“把這老婦人帶到內衙書齋,給她一盅香茶定定神。”
    狄公退堂回到內衙書齋,洪參軍稟報說“老爺,這老婦人果然神思恍惚,言語不清。喝了一盅濃茶後稍微明白一點了。她說自己蒙受了千古奇冤,全家被人殺害,隻有她一個人逃了出來。說了幾句話,她又哭了起來,再也說不出其他情由了。現在衙裏的老侍娘正在涼軒裏勸慰她。”
    狄公點頭說“等她清醒過來,我們再慢慢引導她說完她想說的話。我們不能像馮老爺那樣,把一個懷著一線希望來衙門伸冤的可憐婦人拒之門外。對了,洪亮,我還有一件事要跟你說。剛才陶甘去普慈寺勘查,發現供婦人過夜的香閣沒有暗門秘道,看來查清普慈寺的內情絕非易事。再說,即便那些和尚有傷風敗俗的行為,那些受害的婦人怎麽會貿然來衙門告發呢?一旦內情泄露,她們不僅在丈夫和公婆麵前抬不起頭,而且那些因為來寺裏求願生下的兒子也會有生命危險。所以我讓陶甘暫時放下普慈寺的事,過些時日再說,這事隻能從長計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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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外,還有一層更重要的原因,你千萬不要聲張出去。近來聖上被一些僧人迷惑,從內庫撥出無數金銀絹帛,下令天下興建佛寺,廣收僧徒,宮中很多太監、宮女都信了佛。聽說洛陽白馬寺的圓通法師已經奉詔進宮,為聖上及太子們講授佛經了。門下省、尚書省、中書省中都有佛徒的耳目,如今朝廷中有識之士無不擔憂,心急如焚。洪亮,你想,在這種時候,如果我們不小心立案勘查普慈寺,佛徒們就會四處活動,上下串聯,反而可能把我們打壓下去,關進大牢。普慈寺的靈德隻需要拿金銀財物去京城賄賂,我們就吃不消了。何況朝廷中還有一些背棄儒家的敗類,他們讀著聖賢書,卻依附佛門為虎作倀,借此升官發財,這一點尤其不能不防。”
    洪參軍憤憤不平地說“這麽說,我們隻能眼睜睜看著那幫和尚胡作非為卻不聞不問,任由他們逍遙法外了?長期這樣姑息養奸,敢怒不敢言,一旦釀成大禍,又該怎麽辦呢?”
    狄公心情鬱悶地點了點頭,沉思片刻後又說“除非從立案偵查到破案結案,甚至判決執行能在同一天完成,否則那些僧人一旦得到風聲,反而會把我們扳倒。就算我們判定那些罪大惡極的僧人有罪,還得備文申報刑部、大理寺,一拖延就是半年一年,時間拖得越久,我們就越被動,而他們的氣焰會越發囂張。但是,洪亮,隻要有一絲可以利用的機會,我絕不會輕易放過,哪怕以生命和前程為代價。好了,現在你去把梁歐陽氏帶到書齋來。”
    洪參軍出去,不一會兒就把老婦人帶進了書齋。
    狄公讓老婦人在書案前的椅子上坐下,洪參軍又沏了一盅香茶。老婦人的神誌似乎清醒了不少,她呷了一口茶,深情地道了聲謝。
    狄公微笑著說“老夫人,你剛才在大堂上說丈夫姓梁,後來又說全家遭歹人殺害,隻有你幸存。現在你可以把冤情慢慢講來,越詳細越好。”
    梁夫人輕輕點了點頭,從衣袖裏抽出一個小布包,雙手恭恭敬敬地遞給狄公,說“老爺,小民上了年紀,時常犯病,我梁氏一門死得好慘,希望老爺替小民伸冤雪仇。這小包裏是有關小民冤情的所有文字記錄,有狀詞、有批劄,老爺讀了自然會知道來龍去脈。”她低下頭,又忍不住抽泣起來。
    洪參軍遞過香茶,梁夫人慢慢呷了幾口。狄公輕輕打開小布包,裏麵是一大卷文書。他攤開首頁,看到一份工筆小楷寫成的狀詞,筆鋒犀利,情感激昂,而且書法精湛,顯然出自造詣深厚的文人之手。狄公粗粗看了一遍,狀詞上大致寫了廣州梁、林兩家富商間血海深仇的詳細經過。兩家的世仇是從林家一個公子與梁家一個媳婦發生不正當關係起因的。之後,林家肆無忌憚地殘害梁家,以至於梁家滿門遇害,全部財產也被林家搶奪。狄公看到最後具款押印的日期,不覺暗暗吃驚,問道“梁夫人,這狀紙簽押的日期是二十年前?”
    梁夫人瞪大了眼睛,聲音微弱地說“歲月越久,仇痛越深切。二十年如一瞬間,這一切仿佛就在眼前。”
    狄公又翻閱了其他狀卷,發現大都是這一案件不同時期的延續和新案情的記載。最近的一份狀卷是兩年前的事,所有狀卷上都有朱批“證據不足,不予受理”的字樣,並蓋有縣衙、州衙的各種印璽。
    狄公不禁問道“梁夫人,這許多案件都發生在廣州,你為什麽離開廣州,告到濮陽衙門來呢?”
    梁夫人說“被告主犯林藩現在在濮陽居住,小民千裏追隨到這裏,所以告到老爺堂前,還望老爺明鏡高懸,裁斷此案,替小民昭雪二十年的沉冤。”
    狄公說“梁夫人,我會仔細閱讀這些狀卷。本堂一旦受理,就開堂審訊,希望梁夫人隨時來公堂對質聽審。”
    梁夫人喜出望外,兩眼閃著淚花,連聲稱謝,再三跪拜,這才輕移腳步,走出書齋。
    洪參軍把梁夫人送出州衙後,又回到內衙。
    狄公說“這樁案子很讓人憤慨,一個狡詐的歹徒為了一己私欲,不惜毀滅他人全家性命,但他終究不能逃脫律法的製裁。顯然梁夫人受到了慘絕人寰的打擊,極度的悲哀讓她神誌恍惚,時常失去自製。不過這樁案子十分棘手,那些州縣之所以知難而退、不予受理,並不完全是因為梁夫人‘證據不足’。”
    狄公叫來陶甘,和藹地說“別垂頭喪氣的!現在又有個好差事派給你。你現在就去梁夫人家一趟,把關於她和她家的情況都打聽清楚,記在心裏。然後再去尋訪一個名叫林藩的廣州富商,這個林藩與梁夫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倆都是廣州人,先後遷居到濮陽來。希望你此去馬到成功,為我勘破此案立下頭功。”
    陶甘陰鬱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瘦長蒼白的臉頰透出一層薄薄的紅暈。
    第一部 銅鍾案 第七章
    馬榮領了狄公的命令,回到衙舍把自己打扮成遊民的樣子,偷偷從州衙後花園的角門溜到大街上,混在人群裏專往乞丐聚集的髒亂地方晃蕩。街上的行人見他一臉橫肉、氣勢洶洶,大多紛紛躲避,沿街叫賣的小商販看見他也都把貨物藏到一邊,馬榮心裏不禁暗暗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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