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 11到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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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 銅鍾案 第十一章
    陶甘驚魂未定,抽回麻木的手正要擦拭額頭上的大汗,遠遠看見馬榮快步跑來。
    “陶甘哥,怎麽被人弄成這樣?莫不是又拿錫箔紙當銀子使了?”
    陶甘這才知道是馬榮救了自己,心中感激不已,說“哪有閑工夫消遣我?那兩個歹人抓到沒有?”
    “沒抓到,隻見他們拐了幾個彎就沒影了。陶甘哥受驚了!”
    “唉,我還以為明年今日就是我的忌日,沒想到大難不死。對了,那兩個歹徒十分凶狠,肯定是林藩派來的,林宅就在旁邊。”
    馬榮點頭“我從聖明觀見完沈八回來,七拐八繞正懷疑自己走錯了路,忽然聽見小巷裏有人大喊救命,二話不說就對著那明晃晃的尖刀踢了一腳。”
    陶甘彎腰從地上撿起匕首,反複看了看遞給馬榮。
    馬榮拿在手裏端詳半晌,笑道“這刀刃寒光閃閃,比月光還陰冷三分,要是切陶甘哥的肚皮,真跟切豆腐似的。”
    陶甘垂頭喪氣地說“我奉老爺之命來監視林宅,沒想到反被他們監視,差點送了命。這匕首的樣式正是廣州歹徒愛帶的那種,我看其中一個像是林宅的總管。”
    馬榮說“我們得趕緊回衙,雖然老爺不在,也得把這事稟告洪參軍。”
    回衙的路上,陶甘問馬榮那對金釵有沒有線索,沈八是否了肖純玉案的重要信息。
    馬榮得意地說“看來我運氣比你好,沈八果然有辦法。今天他告訴我,有人正想賣掉一枚金釵,還安排我明晚和那人見麵。我琢磨著,就算賣金釵的人不是真凶,至少也能從他身上查到真凶的下落。”
    陶甘笑道“這麽說,不等老爺從鄄城回來,我們就能抓住殺害肖純玉的凶手了,馬榮賢弟真是先拔頭籌啊。”
    馬榮說“希望如此。對了陶甘哥,今天我還跟沈八他們打探了聖明觀的事。原來聖明觀被官府查封後,道士全被趕走了,沒多久觀裏就鬧鬼。沈八還添油加醋說,他親眼看見觀裏有綠頭發、紅眼睛的妖精在大殿裏歌舞設宴,還說這些妖精都是野狐狸吸收日月精華變的,說得神乎其神,讓人心裏癢癢,真想破門進去看個究竟。”
    陶甘說“說不定聖明觀就是個藏汙納垢的地方,凶惡的罪犯往往會借狐狸精作祟的幌子,幹出可怕的勾當。”
    第一部 銅鍾案 第十二章
    太陽西沉,暮雲聚合。馬榮從衙庫裏取出三十兩足色紋銀,束好衣袍、裹緊頭巾,一番喬裝打扮後,便急匆匆趕向聖明觀。
    沈八已在聖明觀外的大香爐邊等候。遠遠看見馬榮搖搖晃晃走來,便粗著嗓子喊道“雍大哥,等得小弟好焦心!原來要賣金釵的是個雲遊僧人。我見他一手托著瓦缽,另一手不停地敲著木魚,穿著破袈裟,上麵爬滿虱子,真沒想到他腰裏還藏著這麽值錢的東西……”
    馬榮趕緊擺手,示意他小聲點。
    沈八訕訕笑了笑,接著說“今晚他在鼓樓後的王六茶肆等你。他說自己獨坐在角落,桌上兩個空茶盅疊在一起,正對著茶壺嘴。你去後隻需把兩個茶盅拆開平放,各斟上一盅茶,然後問他能不能同座喝茶。”
    馬榮連聲道謝,匆匆辭別沈八,徑直朝鼓樓走去。
    鼓樓是濮陽城裏最高的建築,馬榮看得清楚,腳下一條大街筆直向東便是。穿過鼓樓門洞,他看見大紅柵欄對麵有幢平房,門口掛著“王記茶肆”的布招牌。
    馬榮掀開王六茶肆的珠簾,隻聽見店裏一片嗡嗡聲,幾乎每張破舊的八仙桌上都坐滿了悠閑的茶客,桌上香霧繚繞,眾人交頭接耳。地上滿是瓜皮果殼,散發著腥臭氣味。汙黑的木板牆上竟還掛著幾幅名人字畫。馬榮眼尖,掃視一圈便看見西壁角落臨窗的座位上,果然坐著一個又矮又胖的野和尚身上的袈裟滿是油汙,腰間係著個大木魚,脖子上掛著一串佛珠,桌上兩隻茶盅疊放著,正對著茶壺嘴。
    馬榮心想“果然是他。”但又疑惑“老爺不是說凶手是身強力壯、動作敏捷的漢子嗎?眼前卻是個肥胖笨拙的和尚。”唉,不管怎樣,先上前試探再說。
    馬榮走到胖和尚麵前,輕輕放下疊著的茶盅,用茶壺給兩個茶盅都斟上茶,問道“師父,這空座位能坐嗎?”
    胖和尚哈哈笑道“善哉善哉,哪有不能坐的道理?不知施主可帶來了《法華真經》?”
    馬榮心領神會,伸出左臂往桌上一放,笑道“三十卷捆成一劄,全藏在這袖子裏呢。師父帶了什麽經?我三十卷換你一卷。”
    胖和尚伸手在馬榮袖口一捏,果然感覺沉重,心中暗喜,便說“貧僧也有一部經,是如來佛祖親授的,不落文字,如同天書,正好換施主的經來參悟。”說著從袍袖裏抽出一本簿冊遞給馬榮。
    馬榮隨手一翻,果然沒有字,疑惑道“無字天書,怎麽讀?”
    胖和尚說“讀十頁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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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榮將簿冊翻到第十頁,果然看見一枚黃澄澄的金釵夾在紙頁間。金釵做成飛燕的形狀,十分精巧,和狄公給他看的圖樣一模一樣!
    馬榮合上簿冊,小心塞進衣袖“師父的天書果然奇妙。”一麵從袖中拿出那包銀子,恭敬地遞給胖和尚。
    胖和尚用小指尖挑破一角看了看,趕緊塞進袍袖,站起身“貧僧告辭了。”
    馬榮點頭微笑,隻顧喝桌上的茶。
    胖和尚掀起珠簾出了茶肆,馬榮立刻起身跟了出去。
    胖和尚繞過鼓樓,大搖大擺向北門走去,馬榮隔著一段距離,緊緊跟在後麵。
    突然,胖和尚拐進了城牆根的一條小巷。馬榮快步上前,躲到巷口往裏看胖和尚走到一幢房宅前,正要敲門。馬榮一個箭步衝上去,反擰住他的胳膊,一手掐緊他的脖子“賊禿,借一步說話!敢哼一聲,就要你命!”
    胖和尚大驚失色,卻不敢出聲,被馬榮胳膊圈住脖子,拽到鄰近小巷的陰暗處。
    他求饒道“好漢饒命,我把銀子還你。”
    馬榮迅速從他袍袖裏抽出銀子塞進自己袖中,低聲嗬斥“快說,這金釵哪來的?”
    “是……是我在路邊撿的,可能是哪位貴婦人不小心掉的。”
    馬榮將胖和尚的頭狠狠撞了兩下牆“再不說實話,現在就宰了你!”說著從腰間抽出亮閃閃的匕首。
    胖和尚一見匕首,嚇得麵如土色、腿軟筋麻,喘著氣哀求“好漢饒命,我說實話!”
    馬榮稍稍鬆了手。
    “小僧原本是從廟裏逃出來的,沒地方活命,就投奔了一個叫王三的無賴。那王三心狠手辣,小僧後悔了,一直想逃跑。有一天,我看見王三的長袍縫裏夾著一枚金釵,趁他酒醉熟睡時偷了金釵就逃出來了。我想賣掉金釵,遠走高飛……”
    馬榮心中暗喜,看來這胖和尚果然不是殺人真凶。但不知王三是個怎樣的狠角色,說不定正是他殺了肖純玉,盜走了那對金釵。
    “今日暫且饒你一命,現在就帶我去找王三。”
    胖和尚心裏七上八下,哀求道“好漢千萬別把我交給王三,他會打死我的!”
    “少廢話!王三敢放肆,我先收拾他!”
    胖和尚無奈,隻好乖乖領著馬榮去找王三。心驚膽戰間,已到了王三的宅院門口,他戰兢兢地說“王三就住在這裏。”
    馬榮看得真切,上前“咚咚”擂鼓般敲門。宅院裏應聲傳來,有人拔了門閂,一盞燭火晃了出來。馬榮見開門的人身材魁梧、一臉凶相,心想這必定是王三了。
    “王掌櫃,能不能把另一枚金釵賣給我?我已經從這和尚手裏買了一枚,東西總得成對才好。”
    王三的三角眼死死盯著胖和尚,幾乎要噴出火來“原來是這個孽種偷走了我的金釵!”
    馬榮道“這和尚還算講理,我們買賣公平。現在不知王掌櫃意下如何?”
    王三狂笑起來,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大黃牙“先讓我扒了這禿驢的皮!”
    他放下燭台,卷了卷袖管正要動手,馬榮上前一步攔住,同時鬆開了胖和尚。胖和尚如離弦之箭,飛也似的逃遠了。
    “王掌櫃,還是談談我們的買賣吧,跟那禿驢有什麽道理可講?”
    王三道“我也正想賣掉那對金釵,隻是被這禿驢偷了一枚。按理說你得付一對的錢,不知客官出什麽價?”
    馬榮警惕地環顧四周,隻見新月如鉤,月光滿地,周圍並無行人。“王掌櫃不怕被閑人撞見,節外生枝嗎?”
    王三道“弟兄們都在城裏各處活動,這裏一向沒什麽閑人。”
    馬榮臉色一變“我是衙門裏當差的,狄老爺要問你那對金釵的來曆。實話告訴你,是不是你殺了肖屠夫的女兒?”
    王三大驚失色,辯解道“我從沒見過什麽肖屠夫,莫不是屠夫自己殺了人來賴我?衙門裏的昏官找不到犯人,就拿我們老百姓頂罪!”
    馬榮大怒,伸手便去擒拿王三。王三也不是等閑之輩,使出渾身解數抵擋。論拳腳功夫,王三似乎不輸給馬榮,但畢竟做賊心虛,漸漸亂了陣腳。馬榮則理直氣壯,越鬥越勇,雖幾次陷入被動,最終反敗為勝。他瞅準王三的破綻,一腳踢中其下顎。王三頓時口吐鮮血,掉下三四顆牙齒,栽倒在地動彈不得。馬榮上前用繩索迅速捆住王三,又到大街上叫來兩名巡邏的兵士,將王三抬著押回州衙。
    第一部 銅鍾案 第十三章
    狄公晚上回到了濮陽。他先是聽洪參軍詳細匯報了這兩天州衙的所有事務,接著聽陶甘講述了尋訪林藩時驚險離奇的遭遇,最後又聽馬榮說起自己如何與胖和尚交易並最終抓獲王三的經過。
    馬榮語氣堅定地說“老爺,王三這個人與您之前推測的情況處處相符,那兩枚金釵也和圖樣上畫的一模一樣,看來半月街殺人案的真凶必定是王三無疑了。”
    狄公滿意地點點頭“明天早衙我們就了結這個案子。至於梁夫人狀告林藩的案子,我們明天再仔細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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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衙門抓獲肖純玉案真凶王三的消息很快傳開了。第二天早衙升堂時,外廳和走廊擠滿了前來觀審的百姓。
    狄公高高坐在案桌後,用朱筆批寫命令,不一會兒,衙役就把王三押上了大堂。王三渾身是傷,嘴裏不停地呻吟著。
    狄公一拍驚堂木“王三,快把你強奸、殺害肖純玉的經過從實招來,免得受皮肉之苦。”
    王三聲音陰沉地回答“老爺在上,您明察秋毫。小人雖然靠乞討為生,但一向規矩本分,哪敢做強奸、殺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
    狄公大怒“大膽刁民,還敢狡辯,給我把他捆起來重打五十大板!”
    兩邊衙役齊聲應和,如雷鳴般上前按住王三,狠狠打了起來。王三咬緊牙關忍著疼痛,五十大板打完,他的屁股已是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狄公喝道“王三,招不招?這五十大板隻是殺殺你的刁氣,再敢抵賴就用大刑!我問你,那對金釵是不是從肖純玉頭上摘下來的?”
    王三大汗如雨,抬頭看了狄公一眼,喘著氣說“老爺,您別聽那些當差的冒功誣告,小人從未見過什麽金釵,也不知道肖純玉是誰。就是打死我,讓我做個屈死鬼,我也不能憑空承認。”
    狄公見王三果然十分刁蠻強橫,還帶著一股撒賴的拗勁,就像廁所裏的磚石一樣又臭又硬。不過,從王三眼中閃爍不定的目光來看,狄公深信這是個狡猾的凶犯,不動大刑是治服不了他的。
    “上拶指!”狄公吼道。
    一個衙役拿來一副竹製夾棍,把王三的十指分開夾緊。
    “招不招?”狄公問。
    “不招!”
    狄公示意一下,衙役就使勁抽勒夾棍上的繩子。
    “哎喲——”王三像殺豬一樣慘號著昏厥過去。衙役鬆開繩子,用熱醋薰王三的鼻子。過了好一會兒,王三才漸漸醒過來。
    狄公示意衙役遞過一碗香茶,王三卻蠻橫地用肘子一撞,茶盅摔得粉碎,香茶潑了一地。
    狄公看在眼裏,微微點頭,傳令帶肖福漢上堂。
    肖福漢戰戰兢兢地走上公堂,一見王三那副慘狀,心中不忍,連說“罪過,罪過”。
    狄公溫和地說“肖福漢,古人說‘黃金黑世心’,但世上偏偏有不少為貪財而死的呆漢。你把那對金釵的來曆詳細說一下吧。”
    肖掌櫃恍然大悟,說“老爺,我想來這罪孽的根源莫非就是這對金釵?當年,我祖母從一個敗落的人手裏低價買下這對金釵時,就種下了禍根。記得買回金釵的當夜,就有兩名強人闖進家裏,殺了我祖母,盜走了那對金釵。後來官府破了案,兩個強人被斬首,追回了贓物,那對金釵就還給了我父母。我母親就把金釵戴在頭上。
    “誰知不到兩個月,我母親就得了重病,在床上纏綿了半年,延醫吃藥,把家產都花光了,最後還是去世了。我父親又悲又憂,後來也去世了。當時我就隱隱覺得那對金釵是禍根,誰得到誰就遭殃,就說不如賣給當鋪或金店,換些柴米維持生計。誰知我妻子不聽,反而把金釵給了純玉戴。如今果然害了純玉的性命。老爺如今抓獲了凶犯,這對金釵寧可交給官府,千萬別判給我,我福薄承受不起。我敢說誰得到這對金釵,誰就會晦氣遭殃。”
    狄公頻頻點頭,從案桌上拿起那對金釵正要開口,堂下的王三忽然長長地歎了口氣,連連感歎“晦氣,晦氣,這金釵果然是妖物,害我遭殃!”他抬起頭,深有悔悟地望著堂上的狄公,輕輕歎道“老爺,我一時糊塗才有了今天,恐怕這也是劫數,能怎麽辦呢?感歎又有什麽用?您聖明在上,我罪有應得,現在索性全招了吧!”
    狄公大喜“天理昭昭,果然不假。要是早招了,也免得受這麽多皮肉之苦。”
    王三說“我一生從未快活過,命運不順,屢遭坎坷。那天殺了那女子,得了金釵,自以為轉運了,從此可以發達,誰知反而落入法網。我自知難逃一死,不敢奢望僥幸,隻求老爺賜我一具棺木,留個全屍,讓我在陰間好好修煉,投胎轉世做個好人。”
    狄公說“這個不難,隻要你一一從實招供,我就替你做主。”
    王三於是招供“有一天我賭輸了錢,心裏不痛快,深夜在街上晃悠,希望能遇到個有錢人。走到半月街小巷時,忽見一個黑影閃過,我疑心是賊,就上前想抓住他敲點銀子,可那黑影閃過後就沒了動靜,我隻好自認晦氣,怪自己看錯了。過了幾天,我又走到半月街小巷,記得已過半夜,忽見樓上窗戶垂下一幅白被單,心想扯下來也能換一兩銀子,就上前輕輕一扯。沒想到這一扯,樓上窗裏的燈亮了,我正想逃跑,卻見窗戶裏探出一個女子的頭,那張粉臉在月光下十分姣好,我頓時明白這女子肯定是在等奸夫。於是我緊緊抓住被單往上爬,那女子不但沒叫,反而用力幫我往上提。
    “等我爬進窗戶,那女子才知道認錯了人,正要叫喊,我一時衝動,上前一手捂住她的嘴,對她做了過分的事。那女子很有力氣,奮力反抗,惹得我火起,就扼死了她,之後又對她做了無禮的事。我翻遍箱櫃抽屜,沒找到什麽值錢東西,猛地看見她頭上插著一對金釵,料想很值錢,就拔下來,匆匆跳窗逃走了。直到今天在堂上,我才知道那女子叫肖純玉,果然是塊純淨的白玉。可憐她和我一樣,都遭了那金釵的毒害,死於非命。如今想來,天理昭彰,真是可怕啊!老爺在上,我的供詞應該能讓您滿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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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公讓王三在供詞上畫了押,把他押入死牢等候判決。
    狄公轉頭對肖掌櫃說“王三的供詞你也聽明白了,你們老兩口隻有純玉一個閨女,日後無人贍養,你既然明確說不要那對金釵,我就請金匠稱一下分量,折成銀子給你,這樣也能保證你晚年衣食無憂。”
    肖掌櫃叩頭稱謝,狄公讓他退到一邊,又傳令帶王仙穹上堂。
    王仙穹已經聽說冤案昭雪、真凶伏法,但他心中並不高興,依舊愁眉緊鎖、臉色陰鬱。
    狄公見王仙穹淚痕未幹,心中也大致明白他的感受,便溫和地說“我本應重重罰你誘奸之罪,考慮到你在馮老爺堂下已挨了三十大板,就從輕免除體罰了。不過有一件事我要替你做主你必須用金花彩幣聘定肖純玉為元配正妻,等秋試結束後,選個吉日抱著她的牌位拜堂完婚,以慰藉純玉的在天之靈;還要去肖福漢家做半年女婿,悉心服侍嶽父嶽母。日後如果能科舉中第、入朝為官,要從俸祿中每月扣出十兩銀子孝敬嶽父嶽母,他們的常年衣服、茶米柴酒都由你照顧,臨終也要好好送終。這兩件事做到了,你才能再娶親生子、度此一生,但肖純玉元配的地位不能改變。”
    王仙穹聽後悲傷落淚,連連稱謝,再三跪拜叩頭後才退下堂去。
    狄公傳令“退堂。”
    堂下觀審的百姓歡呼聲、喝彩聲此起彼伏。
    第一部 銅鍾案 第十四章
    午衙結束後,狄公把洪參軍、陶甘、喬泰、馬榮四人叫到內衙,開始詳細講述梁夫人與林藩之間的世代怨仇。
    “大概五十年前,廣州城荔枝灣的一條街上住著兩家富商,一家姓林,一家姓梁。兩家生意都很興隆,商船遠航到爪哇、波斯、大食、大秦等地。梁家有一兒一女,兒子叫梁洪,女兒叫梁英。梁英嫁給了林家的獨生子林藩。兩家成為親戚後,更加互相敬重、互助和睦。不久,林老先生去世,臨終前囑咐兒子林藩要守住家業、奮發自強,並維持林、梁兩家的血緣情誼。
    “但林藩是個不務正業的浪蕩子弟,吃喝嫖賭樣樣嗜好。生意又屢次遭遇挫折,大虧本錢,漸漸把家業敗落了。梁老先生年紀大了,就把商號業務全交給兒子梁洪。梁洪是個勤儉的人,奮發進取、經營有方,生意很有起色,事業比梁老先生在世時更興旺。
    “梁洪經常拿出銀子幫助妹婿林藩,有時還推薦能輕易賺大錢的好生意。無奈林藩始終不醒悟,梁洪給他的錢根本抵不過他的揮霍,梁洪也漸漸感到力不從心,隻恨鐵不成鋼。梁英也常勸說丈夫改邪歸正、努力上進,誰知反而惹得林藩發怒,罵她梁家人小看林家人,把梁洪兄妹的一片好心當成惡意,因此常常咬牙切齒、罵聲不斷。
    “梁洪娶了容氏,容氏年輕貌美,結婚五年就生了兩男一女。而梁英卻久久沒有懷孕,林藩為此更加怨恨。林藩見容氏美貌,不覺心生邪念,他深知容氏是大戶人家出身,不肯做出違背道德的事,於是心中慢慢生出一條毒計,陰謀一舉霸占容氏並侵奪梁家產業。
    “一天,林藩打聽到梁洪要去番禺縣金市收賬,賬目中還有廣州另外三家金市委托他順便辦理的款項。林藩便買通了兩名匪盜,在半路的一片林子裏殺害了梁洪,搶去了全部金銀。
    “之後,林藩跑到梁家,告訴容氏,梁洪在半路上遇到搶劫的歹徒,金銀被搶還受了傷,被人搶救後抬到附近的一座古廟裏,現在沒有生命危險。他說梁洪的意思是暫時隱瞞被歹徒搶劫的事,等他把廣州那三家金市的款項湊齊補償後,再偷偷回廣州處理自己的事,否則這件事會大大損害他在廣州商號的信譽和地位。林藩還說梁洪讓容氏當夜趕到古廟與他相見,商定湊足補償款項的妥善辦法。
    “容氏信以為真,就跟著林藩去了古廟。進廟後,林藩露出了禽獸真麵目,他一邊告訴容氏梁洪的死訊,一邊要求容氏改嫁給他。容氏羞憤交加,奮力反抗,林藩卻依仗力氣侵犯了她。第二天一早,容氏咬破指尖,在絹帕上寫了一封血書,然後上吊自盡了。
    “林藩心思細密,搜出了容氏身上的血書,血書上寫道‘林藩賊子將我誘騙。此身已汙,不能奉侍翁姑育養兒女,唯一死贖我清白。’林藩把絹帕上‘林藩賊子將我誘騙’這八字撕去焚毀,把剩下的部分又塞回容氏衣袖,然後匆匆趕到梁家。
    “此時梁老先生和梁老夫人已經得知兒子死訊,正哭得死去活來。原來梁洪的一個夥計從林子裏逃脫,跑回家報了噩耗。林藩假惺惺地哭了一陣,又安慰了梁老先生和梁老夫人,然後問容氏在哪裏,要她快去林子裏收屍。梁老夫人說‘容氏一早沒了蹤影,恐怕有意外。’林藩歎了口氣說‘小婿有件事藏在心裏很久了,現在不敢不說。容氏有個奸夫,住在城外一座古廟裏。如今姻兄突然遇害,說不定她已去古廟和奸夫商量後事了。’梁老先生一聽,急忙趕到古廟,果然看見容氏的屍體吊在梁上,衣袖口飄出一角絹帕。梁老先生抽出一看是一封血書,讀完後大哭,以為兒媳容氏果然與人有私情,如今悔恨之下自殺了。梁老先生又悲痛又羞恥,當夜回家服毒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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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老夫人,也就是如今來衙門告發林藩的梁夫人,是個十分精細的人。她持家有方、性格堅韌,早年曾協助梁老先生撐起偌大的家業。她不信容氏會有如此不端行為,一麵變賣家業賠償了廣州那三家金市的款項,一麵暗中派人去古廟查訪。派去的人回來報告說,容氏在古廟供案上寫的絕命遺書,供案上一層灰土隱約留有‘林藩’兩字的痕跡,而且香爐內有絹帕焚燒後的餘燼,和一般香灰不同。梁夫人就覺得此事蹊蹺,懷疑正是林藩侵犯了容氏,還誹謗她的聲譽,導致梁老先生自殺。
    “梁夫人於是去廣州都督府衙門擂鼓喊冤,控告林藩。無奈廣州都督府上下都收受了林藩的賄金,而且真有一個野頭陀出來承認與容氏有私情,衙門因此駁回狀紙,不予受理。
    “與此同時,林藩的妻子梁英也失蹤了,林藩派人四處尋找,始終不見蹤影。人們紛紛猜測,必定是林藩暗地裏殺了妻子,並毀去或藏起了屍身。他恨梁家的每一個人,梁英沒有為他林家生兒子,自然也在他的忌恨之列。以上這些是第一份狀卷的大概內容,落款日期是二十年前。”
    狄公一口喝完一盅濃茶,用銳利的目光掃視了四位親隨,接著繼續講述
    “梁家那時隻剩梁夫人和她的兩個孫子、一個孫女。變賣產業償還廣州三家金市的賬銀,又接連操辦幾次喪事後,梁家產業十去其九。全靠梁夫人苦心經營,梁家商號才死灰複燃,生意漸漸有了起色。她一邊督促孫子們讀書,一邊獨自支撐梁家門戶。
    “此時林藩用搶奪來的不義之財組建了走私集團牟取暴利,漸漸被官府注意到。他又心生一計,一來想轉移官府視線,二來趁機徹底摧毀梁家。
    “他重金買通港灣市舶司的官員,把幾箱禁運物品打上梁家商號的戳印,偷偷藏進兩條即將出海的大帆船底艙,然後派人舉報梁夫人走私。官府截船緝私,果然查獲禁運物品,於是查封梁記商號,沒收梁家所有財產。梁家遭滅頂之災,梁夫人從此一貧如洗。
    “在廣州待不下去,梁夫人隻能帶著孫子孫女到鄉下族弟的田莊避難。誰知半月後遭土匪洗劫,火光中隻有梁夫人和長孫梁珂發逃出,幼孫、孫女、管家和兩個家仆全部被殺。後來官府追查,隻抓了四個小土匪斬首,眾怒稍平。但梁夫人沒被嚇倒,她知道林藩既能買通官府也能買通土匪,已整理出林藩犯下九條人命案的全部狀詞,準備伺機告狀。
    “兩年前,京師任命廣州新都督,其下屬官員也一並更換。林藩心虛,帶著幾名貼身家奴和一群侍妾,偷偷乘船離開廣州,廣州商號事務交給管家打理。梁夫人聽說林藩逃到濮陽隱居,便隨後追到濮陽,於是林、梁兩家的官司打到了濮陽州衙。
    “梁夫人到濮陽衙門隻能告林藩綁架了孫子梁珂發。梁珂發到濮陽後,天天在林藩宅邸周圍調查,剛掌握林藩大量犯罪證據就突然失蹤。梁夫人明白孫子可能已遇害,所以把兩家幾十年的恩怨全盤托出,想讓我們注意到梁珂發失蹤與兩家世仇有關,是林藩九條人命後又犯的新罪。但一時找不到梁珂發失蹤與林藩的直接證據,難怪馮大人不受理此案。至於二十年前的世仇,本是廣州都督管轄的事,他怎可越權處理?
    “我反複思量林藩的行跡,自問他為何選濮陽這樣的小地方藏身,不去京師大埠享樂。結合他貪婪的本性,我懷疑他在濮陽從事私鹽販賣。陶甘說他宅邸選在水北門附近,那裏荒僻,適合做犯法勾當。水北門雖有鐵柵,但鹽可化整為零傳出,通過運河運出濮陽。他在水北門外有田莊,水路貫通,隻需水門兩邊船隻接應。陶甘見田莊外有貨棧和碼頭,更證實了我的猜測。
    “但林藩可能已察覺官府在追查,所以把家財和侍妾送回原籍,濮陽隻留幾名家奴,他在偷偷銷毀走私痕跡,準備最後溜走。我擔心不能及時拿到他走私的證據。”
    洪參軍忍不住插話“老爺,看來梁珂發已查清他的犯法行為,我們為何不設法找到梁珂發,再追查林藩的走私罪?說不定梁珂發正被林藩關在秘密地方。”
    狄公搖頭,鄭重地說“我想梁珂發早已不在人世!林藩極其殘忍,怎會讓梁家後代活在世上?那天他對陶甘下毒手,要不是馬榮及時趕到,陶甘也會和梁珂發一樣遇害。”
    洪參軍沮喪地說“梁珂發失蹤兩年了,查清他遇害的蹤跡看來沒希望了。”
    狄公說“確實如此。我現在要嚇唬他,布下疑陣,讓他草木皆兵、心神不寧、暈頭轉向、疲於奔命,這樣他就會孤注一擲、鋌而走險,從而露出破綻,最後被我們抓獲。
    “現在我們先做幾件事洪亮,你去通報林藩,說我明天要去拜訪,讓他知道官府已懷疑他的行跡,並明確告訴他暫時不要離開濮陽。然後傳令守城士卒,盤查每個進出濮陽的廣州人,尤其監視水北門的船隻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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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甘,你帶一隊民工清理林宅隔牆的廢墟,同時仔細監視林宅動靜。你還要去一次市舶司,讓他們攔截林記商號的每條貨船,緝查違禁物品。
    “喬泰帶一兩名士兵化裝成釣魚的,去水北門外林藩田莊的運河邊,留意觀察田莊動靜。林家奴仆若生疑更好,正好擾亂他的陣腳,讓他提心吊膽、惶惶不可終日。”
    洪參軍微笑道“老爺這是三軍齊出,鳴鑼擊鼓虛張聲勢,不輕易動真格。林藩見此情形必然慌了手腳、露出真麵目,貿然應對就會落入老爺圈套,束手就擒。”
    狄公點頭“隻怕林藩老謀深算,不肯魯莽行事,像金鱉不上鉤,空費了我們的心思。”
    第一部 銅鍾案 第十五章
    第二天午衙結束後,狄公換上一件水青色舊長袍,戴上一頂黑呢方帽,坐著轎子,慢悠悠地前往林藩的宅邸。
    林藩已得到洪參軍的通報,穿戴整齊地在雕花門樓外等候。狄公下轎時,林藩慌忙上前施禮“刺史老爺大駕光臨寒舍,小民惶恐不已,若有禮儀不周之處,還望恕罪。”
    狄公微微欠身回禮,見林藩身後站著個滿臉橫肉的黑漢子,心想這必定是陶甘說的那個總管了。
    林藩引狄公進入客廳,分賓主落座。總管恭敬地獻上香茗和蜜餞。狄公一邊品茶,一邊仔細打量林藩他約五十開外,體態清瘦卻精神矍鑠,頷下有一綹整齊的灰須,鬢邊微露幾縷白發,舉止翩翩、神情泰然,言語溫恭得體、不卑不亢。唯有那雙淡灰色的眸子閃著冷峻幽深的光,令人不寒而栗。
    狄公寒暄幾句,往嘴裏送了一片青津果,開口道“林掌櫃或許聽說了,有個叫梁歐陽氏的老婦人來衙門告你。前任馮大人雖已駁回她的狀紙,如今她又告到下官這裏。且不說狀詞內容,我見她神情恍惚,疑似瘋癲。若直接駁回狀紙,似乎不妥,故冒昧前來拜訪,想探問內情並與林掌櫃商議妥善處置之法。”
    林藩慘然一笑,歎了口氣“讓狄老爺見笑了。說起來羞愧,那梁歐陽氏是小民的嶽母。連年天災人禍,她老人家曆經磨難、受盡委屈。小民身為商人,把錢財看得太重,常年奔波各地,未能盡孝,才有今日之事。老嶽母既告了女婿,我有口難辯,隻求老爺體諒她的心境。小民即便受責罰也毫無怨言,隻是這其中苦衷,難以盡述。”說罷低頭,神情淒愴、滿麵愁容。
    狄公聽聞此言暗自吃驚,心想這林藩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他的話已堵死了自己追問的路,隻得另尋他法“林掌櫃,至於此案如何公斷,衙門自有王法。不過下官隻想問問,林掌櫃為何離開廣州來濮陽定居?”
    林藩又長歎一聲“隻因家父臨終遺言,囑我在濮陽買下田莊宅邸,作為百年之計。家父年輕時遊曆天下,正是在濮陽娶了家母,故對這裏情有獨鍾。我遷來濮陽已兩年,商號買賣都在嶺南,常感不便。老爺也看到了,家中已搬遷一空,不日我本人也將回廣州。未能盡孝,心中不安卻也無奈。商人重利輕義,自古如此,望老爺莫要恥笑。”
    狄公默然,半晌無話。
    “老爺既已光臨,何不到院內各處看看?家奴大多已回廣州,若禮數不周,還望恕罪。”
    狄公搖手婉拒,無奈林藩已起身拉住他的衣袖,牽著他在空曠的宅院內匆匆走了一圈。狄公心裏明白,林藩是想讓他看到宅內並無秘密,以打消官府的疑心。
    狄公萬萬沒想到反被林藩牽著走,草草看完宅邸後,覺得該告辭了。第一個回合顯然沒占到上風,但也難怪——林藩或許真是清白拘謹的生意人,要不就是極其狡黠的奸惡之徒。至少他沒輕易跳進狄公的圈套,反讓狄公覺得自己像吞了誘餌。
    回到州衙,狄公心中鬱悶,剛在書案前坐下想再研讀梁夫人的狀卷,老管家就匆匆進內衙,臉色沮喪。狄公大驚“家裏出什麽事了?”
    老管家心神不寧地看了狄公一眼,戰兢兢地說“太太問老爺,鄄城縣派人送來兩個女子是什麽意思。”
    狄公轉憂為喜“我當什麽事呢?你回府告訴太太,好好照看那兩位女子,安頓在花園西麵的荷香院,那裏房舍清雅幽靜。各派一名侍婢伺候衣食茶水,先別驚動二太太、三太太。”
    老管家領命,滿腹狐疑地走了。
    夜裏狄公回府,沒驚動侍仆,悄悄來到狄夫人房間。狄夫人行過跪拜禮後,默默坐在一旁,臉色黯淡、眉頭緊蹙。
    狄公問“那兩位女子在荷香院安頓好了?”
    狄夫人“嗯”了一聲,頭都沒抬,半晌才說“我已派春蘭和秋菊去服侍了。”
    狄公滿意點頭。
    狄夫人撅嘴道“老爺若真有心納妾,也該事先與我們商量。”
    狄公皺眉輕語“夫人難道覺得我會選錯人?”
    狄夫人說“老爺的眼光,我們女流之輩豈敢妄議。隻是我見那兩個女子出身寒門,日子久了恐掃老爺興致。不知她們讀過書沒有,會不會做女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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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公起身直言“這事正要拜托夫人,她們日後讀書識字、女紅針線,都由夫人一手教導監督。記住她們的名字,一個叫黃杏,一個叫碧桃。”
    說著從袖中取出一錠金元寶和兩錠銀元寶交給狄夫人“這金子給她們添置衣裙首飾、脂粉用品,銀子給她們一人一錠零用。”
    狄夫人跪拜領命,鬱鬱退下。
    狄公回到外廳,心想麻煩才剛開始。他趕緊穿過庭院,繞過右首月洞門和花畦假山,迎麵是一帶粉牆,牆外丹桂與牆內荷花競相飄香。荷花池畔一溜整齊的房舍便是荷香院。狄公見黃杏和碧桃正立在石板橋上觀賞荷池月色,見他進來便慌忙跪下。狄公和藹地扶起她們“你們就在這裏安心住下,衣食有春蘭秋菊伺候,針線讀書由太太教導。”
    黃杏、碧桃頻頻點頭,含情脈脈地望著狄公。狄公望著月色長歎,暗自思忖“難道這出戲真的演得太過了?”
    第一部 銅鍾案 第十六章
    兩天過去了,林藩那邊毫無動靜,好像要麽躲在家裏埋頭讀書,要麽就是生病了。
    陶甘前來稟報,說他借著清理林宅旁邊那片瓦礫場的機會,一直在監視林宅,卻隻看見那個黑胖總管進進出出采買日常用品,根本沒見到林藩的身影。
    喬泰也來報告,說林藩家的花園裏沒什麽異常,倒是釣到了兩三條活蹦亂跳的大鯉魚。
    馬榮負責監視梁夫人的動向,他在梁宅對麵不遠的絲綢莊樓上租了間空房,以教授幾個弟子拳術棍棒為掩護。他稟告說,這兩天梁夫人也一步沒出門,梁宅周圍也沒發現可疑人物。
    第三天,駐守南門的軍校抓到一個行跡可疑的廣州人,他的褡膊裏藏著一封給林藩的信。軍校不敢怠慢,連忙派士兵把信送到衙門。狄公仔細讀了一遍,信裏沒什麽可疑內容,純粹是林記商號與京城一家商號的買賣單據,但單據上填寫的銀錢數目竟超過了三千兩,是筆巨款。
    第四天,喬泰在運河邊假扮成強人,攔截了林藩的一個夥計,也搜出一封信劄。信是寫給京城戶部一位大官的,裏麵還夾著一張五千兩銀子的飛票。狄公小心收藏好飛票,琢磨著這筆錢的用途。
    七天裏,狄公也沒什麽動作,隻是躲在書齋裏閱覽各縣送來的公文,有時回府邸看看黃杏和碧桃,跟她們閑聊幾句,順便問問她們是否在認真讀書或學做針線。
    第十天,狄公突然看到臨濮縣送來的緊急公文,密報說臨濮的祟崗密林裏聚集了一夥山匪,屢次騷擾地方、搶劫百姓財物。狄公不禁拍案而起,傳令洪參軍把折衝都尉李虎頭叫來。
    過了半天,李虎頭趕到州衙見狄公。狄公與他寒暄幾句後開口道“李都尉,臨濮縣的山林裏出了一夥山匪,氣焰十分囂張,屢次挫敗官軍,危害地方。臨濮縣無力進剿,向州衙告急,現在命令你趕緊調出鎮軍全部人馬,前去剿滅,期限半個月,務必傳來破賊捷報,不得有誤。”
    李虎頭聽明白了,又不放心地問“要是濮陽城裏有緊急情況,該怎麽辦?”
    狄公笑道“州城百姓一向安分守己,半個月內肯定不會有動亂,你隻管安心去剿賊,不必擔心。”
    李虎頭領命而去,連夜發出軍檄,傳令鎮軍全部人馬枕戈待旦,第二天拂曉開赴臨濮。
    狄公吩咐洪參軍“這裏有四封重要信函,你今晚立刻去呈送。第一封送給觀察副使王文鈞,第二封送給軍鎮司馬鮑威遠,第三封送給退休的學台大人溫曉嵐,第四封送給濮陽市令淩風。我要他們為我裁判一樁公案作證人,請他們四人備好轎馬侍從,明天淩晨在自己的宅邸等候。
    “你再派人去替換下陶甘、喬泰、馬榮,由你親自率領州衙全部衙員、差役,明天拂曉前在衙院集合待命。備好我的官轎,轎內預先放好我的官袍、皂靴、烏紗帽,多備些燈籠火把,但不許點亮。現在我得回府邸料理點小事,明天拂曉前在衙院外廳會麵。”
    狄公回到府邸,三位夫人正在睡午覺,他便徑直去荷香院和黃杏、碧桃聊了幾句,又給她們講述了一些事情,兩人不住微笑點頭。隨後他回到房中,把自己喬裝打扮成一個賣卦算命的,舉起一幅青布招兒,上麵寫著“彭神課”三個大字,下麵是“麻衣相法,六壬神課”八個小字。他係正頭上的逍遙巾,搖著金鐸從府邸後院角門溜上了大街。
    狄公喬裝打扮得十分逼真,路上竟有人上前求他算卦,他都婉言謝絕,隻說西城有大戶預約了卜算生死,不敢耽誤。
    他在城裏下等的茶樓酒肆、妓院賭場轉悠了一下午,沒發現任何可疑情況。忽然覺得饑腸轆轆,便在一家又小又髒的飯館草草吃了晚飯,又繼續上街。正覺無趣時,猛然想起日前馬榮繪聲繪色說起的聖明觀——那裏有沈八為首的一夥乞丐無賴,此刻閑著無事,不如親自去看看。他記得馬榮說過,聖明觀雖被官府查封,但觀裏常鬧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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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公問清路線,便搖搖晃晃走向聖明觀。不一會兒就到了,隻見觀前破舊的木棚下聚著一群衣衫襤褸的賭徒在擲骰子。
    狄公上前拱手“勞煩各位兄弟,打聽一下,附近可有一位叫沈八的先生?”
    沈八正靠牆坐著哼小曲,忽然聽見這個算命先生找他,猛地跳起來,搖晃著走向狄公“你這算命的找他有什麽事?”
    狄公一見便知此人是沈八,從袖中取出兩串銅錢“有個江湖兄弟托我把這兩吊錢交給他。”
    沈八眯眼一笑,搶過銅錢纏在腰帶上,嬉皮笑臉地問“先生真會算命?”
    狄公說“沈相公若不信,可讓我算算,算不準任你撕碎這青布招兒。”
    沈八道“說來聽聽,看有沒有道理。”
    狄公說“看人的麵相,苦樂顯現在手足,智愚取決於皮毛。我觀沈相公脖子短頭型圓,必是有福之人;筋骨強健,屬英豪之輩;額頭高聳,一生衣食無憂;下巴圓厚,晚年定享榮華……”
    沈八嚷道“先生一派胡言!我穿不暖吃不好,窮困潦倒,連生計都難維持,哪來的福祿榮華?別想哄騙我!”
    狄公笑道“我看相公的滯澀氣色已散,鴻運不出個月就會降臨。”
    沈八正色道“我從不信這些把戲,休想騙走我一文錢!不過先生若真有本事,不妨給觀裏的狐狸精算個命。”
    狄公故作驚訝“這聖明觀什麽時候出了狐仙?不瞞你說,我與狐仙還有些緣分,黃河南北的狐仙我都見過,且有交情。有時遇到命相奇特的人算不準,還會請它們來商議,經它們指點後沒有不靈驗的。不知沈相公能否帶我進觀看看?或許能遇見舊相識。”
    沈八道“先生若真有本事,自己進去便是。我們凡夫俗子,哪敢招惹妖精?”
    狄公淡淡一笑,走到血紅的觀門前,登上幾級石階,抬頭見觀門交叉貼著兩條蓋有“濮陽州衙”印章的封皮,簽封日期是兩年前。他繞到左側耳門,耳門雖也貼了封皮,但門上有幾處裂縫和一個蛀洞。狄公把眼睛貼近蛀洞往裏窺視。
    耳門內黑漆漆一片,影影綽綽的殿閣在朦朧月色下顯得荒涼破敗。他正想細看,忽然聽見殿閣走廊下隱約有腳步聲,側耳傾聽時卻又寂靜無聲,隻有夜風吹動風鈴的丁當聲和野草搖曳的沙沙聲。忽然又聽見遠處有關門聲,但很快消失了。狄公心想,這腳步聲和關門聲雖聽不真切,卻絕非幻覺,無論如何要認真勘查這聖明觀——觀裏“狐狸仙”的動靜太可疑了。
    他一麵搖頭,一麵自言自語走下台階。
    沈八驚問“先生看見狐狸精了?”
    狄公裝作嚴肅地說“沈相公聽我一言這聖明觀裏確實有妖精,但不是狐仙,而是荒山野鬼、朽木成精之類的無名之輩,我都不認識。這觀裏裏外外一團鬼氣,望沈相公自重,我也不敢久留,就此告辭。”
    沈八大驚,呆呆愣在原地半晌。
    狄公離開聖明觀,在不遠處的八仙旅店住下。此時夜雲如墨,星月無光。他沏了壺茶,和衣躺下——拂曉前一個時辰必須趕回州衙,整個下午和夜晚他不便待在衙門,隻好在外躲避。
    第一部 銅鍾案 第十七章
    四更的鼓聲剛剛敲響,狄公便悄悄起身,匆匆梳洗完畢,離開了八仙旅店。
    回到州衙庭院時,狄公見洪參軍早已按他的吩咐部署妥當,滿意地點點頭,鑽進官轎。他在轎內換好公服,便傳令出發——先到觀察副使王文鈞、軍鎮司馬鮑威遠、退休學台溫曉嵐和市令淩風的府邸,將他們一一接來。
    州衙兩名留守輕輕打開大門,隊伍偃旗息鼓,八抬官轎蜿蜒上了大街。馬蹄都裹了布條,一路行進悄無聲息。官轎前方,喬泰、馬榮全副戎裝,威風凜凜,頭盔鎧甲在殘月下泛著銀霜;他們左手持戟,右手握弓,箭壺裏露出鮮豔的翎毛。
    不多時,王、鮑、溫、淩四人的軟轎及侍從陸續會齊,跟在狄公轎後向北門進發。北門軍校早已接到通報,慌忙打開城門,並將連夜募集的數百名民壯團丁編入隊伍。於是大隊人馬出北門折向東,浩浩蕩蕩奔向普慈寺。抵達普慈寺山門外時,正值五更雞鳴,曉星稀疏。
    洪參軍下馬,在山門上敲了三下,高聲吆喝“開門!”半晌,一個睡眼惺忪的小沙彌開了門,提著燈籠走出來。
    洪參軍大聲道“我們是衙門當差的,剛才有竊賊躲進廟裏,快打開山門讓我們搜查!”小沙彌正要細問,見是官府中人,嚇得想往回跑,馬榮上前揪住他的袈裟甩到一邊,讓衙役用鐵鏈鎖住。喬泰率衙役打開大門,人馬全部湧進普慈寺,直至觀音大殿前才停下。
    狄公掀開轎簾下轎,洪參軍和陶甘攙扶王、鮑、溫、淩四位大人下轎。狄公命馬榮去方丈室傳住持靈德法師。
    馬榮率四名衙役衝進方丈室,隻見室內紅燭高燒、奇香彌漫,靈德法師在禪床上鼾聲如雷。馬榮掀開幔帳,見靈德光頭上有個朱紅手印,一聲吆喝將他驚醒,兩名衙役上前用鐵鏈鎖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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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榮將靈德押出方丈室,狄公見他中計露了馬腳,心中暗喜,下令將寺內僧人全部押到觀音殿前庭院跪下。
    片刻間,全寺六十多個和尚被押到,分六排跪在庭院青石板上瑟瑟發抖。衙役、差官、團丁、民壯手持刀槍棍棒繩索,將他們團團圍住。
    狄公問“碧桃在哪裏?”一個侍婢打扮的女子嫋嫋上前,深深萬福“奴婢在此。”“帶我們去黃杏小姐過夜的香閣。”
    碧桃領眾人繞過花畦假山,來到觀音大殿右側的西香閣前。隻見閣門緊鎖,交叉貼著黃紙封皮,上麵蓋著靈德的私印。
    狄公下令“東、南、北三幢香閣裏過夜女子的親屬侍從,把各自閣門上的封皮撕掉!”三家親屬哪敢違抗,紛紛撕掉封皮,掏出鑰匙開門。三個婦人睡眼惺忪地走出香閣,見外麵火把通明、人聲鼎沸,默默低頭站到一旁。
    狄公對碧桃說“現在你去撕掉封皮,打開西閣門,讓黃杏小姐出來。”碧桃上前撕掉封皮,用鑰匙打開大鎖,用力推門。黃杏身穿杏紅色蟬翼輕綃衫出現在門口,隨手吹滅了燭台。
    狄公問“黃杏小姐,昨晚可有僧人進你香閣?”黃杏含淚點頭“奴家昨夜受盡委屈。”她當著眾人的麵,手指在閣門一個鋼球上擰了幾轉,一扇僅容一人通過的暗門緩緩開啟。陶甘見狀大驚失色,心中懊悔不已。
    狄公沉聲道“準備開審!”此時天已破曉,朝霞如血,紅日躍出地平線,普慈寺的殿宇樓閣沐浴在晨曦中,群雀繞飛、嘰嘰喳喳。
    狄公和陶甘到東、南、北三幢香閣門前查驗,發現每扇門都設有暗門。他沉吟半晌,頻頻點頭,隨後率眾人回到觀音大殿前的高台。白石欄杆下早已站滿衙役和民壯,眾僧人光著頭跪在庭院裏,垂手低頭,不敢動彈。
    高台大銅香爐前擺好了五張烏木靠椅,狄公與王文鈞、鮑威遠、溫曉嵐、淩風四位大人謙讓後坐下。“把靈德押上台!”馬榮、喬泰一聲應和,一人架住靈德一條胳膊,將他拖上高台。
    狄公又令“把那兩個頭上抹了朱砂手印的僧人綁了押上來!”四名衙役應聲將兩人押上高台。
    狄公喝道“你們三個賊禿,可知罪?”靈德抬頭大喊“貧僧何罪,遭此對待?”“為何你們三人頭上有朱砂手印?”三人麵麵相覷,一臉茫然。
    狄公叱道“如今事已敗露,還敢抵賴?快交代如何假借觀音神靈,做出傷害良家婦女的事!”靈德狡辯“老爺所言,貧僧越發糊塗了。佛門最忌‘淫’,老爺怎能憑空誣陷?衙門最忌‘贓’,狄老爺難道忘了那些金銀?”
    狄公大怒,心想這賊禿果然刁鑽,竟提起了元寶。他微微一笑“靈德,正是那些試圖賄賂本官的金銀,讓我懷疑你們在普慈寺幹下了醜事。你放心,那些錢日後會跟你算清!來,傳證人與靈德對質!黃杏小姐何在?”
    黃杏款步走上白石高台,指著靈德叱道“昨晚第一個偷偷進我香閣的,就是這個賊禿!”
    第一部 銅鍾案 第十八章
    黃杏訴說“昨天黃昏,我由侍婢碧桃陪著來普慈寺燒香求子。就是這個當家和尚靈德把我引進方丈室,用清茶和幾碟果品熱情招待。最後,他安排我在西香閣過夜,讓碧桃用大鎖鎖好閣門、藏好鑰匙,還親自貼上封皮、蓋上私印。
    “香閣裏雕梁畫棟、金碧輝煌。我在觀音大士像前祈禱了很久,到起更時才熄燈上床。迷迷糊糊快睡著時,忽然感覺一個和尚掀開羅帳鑽進被裏,對我做了無禮的事。我定睛一看,認出是白天的當家和尚靈德。我不敢叫喊,怕被人恥笑,隻能任他所為,同時悄悄打開唇膏盒,用早就備好的朱砂在他頭上塗抹。靈德得逞後還勸我‘要是傳揚出去,會毀了你一世名節。’我心中叫苦,獨自哭泣,隻能挨到天亮再作打算。
    “靈德不知何時離開,我身子困倦正想再睡,又有第二個和尚跳上床強行無禮,我無力反抗,再次受到傷害。第二個還沒下床,第三個和尚已站在床頭要胡來。我趁其不備,先後在他們光頭上都抹了朱砂作為標記,想著日後認出麵目好告官。沒想到老爺明察秋毫及時趕到。可憐我被這幫奸惡的和尚欺負了一夜,羞憤難言,這口氣該往哪裏吐?望老爺為我做主!”
    狄公問“我看香閣周圍很嚴密,小姐知道這些和尚從哪裏進來的嗎?”
    黃杏答“最後那個和尚出去時,我見他轉動香閣門上的銅球幾下,就有一扇暗門可以出入。”
    狄公點頭“我已親自查驗四幢香閣,發現隻有兩幢設有暗門,可見不是所有在香閣過夜的女子都會被欺淩,也有清白回家的。黃杏小姐,你先退到一邊。”
    狄公對庭院裏跪著的眾僧人說“此案一時難以審清,委屈各位隨我回州衙候審,誰有罪誰清白自會分曉。”同時向馬榮、喬泰使眼色。
    喬泰、馬榮會意,率一眾衙役、團丁、民壯上前,用繩索鐵鏈將六十多個和尚全部鎖住,列隊押往州衙。狄公留下陶甘和幾個管錢穀的衙吏查封普慈寺的廟產財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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