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鎮跟著走進了廂房。
    蘇阿雅癱瘓在床的奶奶，常年在這間廂房裏。
    可如今那張大炕上，隻剩下一盞灰暗的煤油燈擺在炕頭，並沒有什麽阿巴的身影。
    一股子藥香傳入鼻間，李鎮用力嗅了嗅，便看著這廂房裏到處掛著草藥，還有一些風幹的蟲屍鹿茸。
    他又回想起，前些天，阿弟在自己耳邊說，請他殺了他們的阿巴……
    難道，
    “是不是被你爹給……”
    李鎮沒說完後半句。
    這話說出來扯淡，畢竟蘇阿雅的阿巴，也是他爹的親娘。
    但這種弑母的行徑，自己曾在過馬寨子裏，也見到過一樁。
    蘇阿雅雙拳緊握，臉上一副殺人的模樣，頭頂的銀冠，也因為身體陷入顫抖而不斷地發出脆響。
    “就是他！他一直覺得阿巴是家裏的累贅，他一直想埋了阿巴，都是我和娘攔著不讓！
    今個我去做該死的副祭手，阿弟也不在，他便鑽著空子，要埋了我阿巴！”
    蘇阿雅轉身奔出門外，抄上院子裏一把鐵鍁，便往屋後一處陰森的丘陵走去。
    蛇蠍寨的老人們，都埋在哪兒。
    ……
    ……
    一鍁鍁的土揚在一個老人的身上。
    黑夜劃過一道無聲的閃電，短暫映亮麵前的場景。
    麵色猙獰的蘇鬥，放下了鐵鍁，稍稍緩了緩力氣，往雙手間淬了口唾沫：
    “老不死的，你吃我家的用我家的，這麽多年，還想怎樣？我不過就是找你要召來大蠱的法子，你有什麽不好給我的！”
    坑裏的老婆子，下半身已經徹底被土漬掩埋。
    她平靜的麵孔中，卻藏著一絲讓蘇鬥渾身發寒的淺笑。
    “你笑什麽！要不是兗州鬧了災，我又何必放棄中原的榮華富貴，來這偏遠寨子裏討一個婆娘過日子！
    我能不知道那蠱仙幾斤幾兩？
    臘月祭上每年都在騙人，可惜我道行不如他，否則我早成了這寨子裏的蠱仙！
    什麽女人牲畜，蠱毒仙丹，統統都是我的！
    而你，你卻偏袒那個女人！將一身本事都交給了她！到底誰才是你的親兒子！”
    土坑裏的老婆子，臉上挨了重重一記土埋。
    她吐了吐嘴裏的土腥，平靜道：
    “你是我在中州撿來的，寄養在兗州而已，你本是街上一個將死的棄嬰而已。
    這麽多年，我對你問心無愧。
    而你媳婦兒，我看重的那丫頭，她本就有學這本事的天賦，你卻因為嫉妒，往她的飯食裏添了斷腸散。
    她一身功力盡失，還遭了那小蠱仙的羞辱，含恨而死。
    老身終於看得明白，你為何是棄嬰，因你是天生的壞種！
    如今還支走了阿雅，想活埋老身……
    埋啊！動手啊！”
    蘇鬥聽了土坑裏老婆子的話，渾身力氣像是被抽走似的，竟是“啪”地一聲丟下了鐵鍁，一屁股坐在了土坑邊上。
    “你知道……你什麽都知道！你既然什麽都知道，為什麽還不阻止我！！
    你明知道你將那老簿子上的要術給我，我就能放了阿雅的娘，就不會讓她遭受那般罪孽……
    可你偏不！你才是天生的壞種！
    你才是！”
    他又一骨碌站了起來，雙手間使了狠勁，一鍁下去，便鏟起一捧黃土。
    “我要埋了你！我要活埋了你！”
    老婆子麵色依舊平靜，嘴角輕輕蠕動，所說之話，讓蘇鬥氣得牙都咬成了兩截：
    “此五兆要術，因為那家的覆滅，如今已失傳天下……
    那駝背的老東西，不惜千裏借冥路，將這簿子給了我，並讓我留存至今，等一個孩子的到來。
    蘇鬥，你一個天生的壞種，配學這般法門麽？讓你學學蠱術，已是你最好的歸宿了……”
    “呸！”
    蘇鬥吐出一口濃痰，“你說等一個孩子，便不會是被衝喜河裏衝上來的那人吧？
    實話告訴你，他這個孬種，今個定要被蠱仙狠狠地拾掇了……
    我與蠱仙串通好了氣兒，他和蘇阿雅，都得死！！
    老鬼，這要術你交還是不交，若你現在給了我，你孫女兒也能活，你也不必被我活埋！”
    土坑裏的老婆子，竟然是扭著僵硬的脖頸，“哢噠”、“哢噠”。
    她竟然從厚重的黃土裏坐了起來！
    蘇鬥嚇得往後一趔，
    “你……你不是被蠱毒反噬，癱了麽！”
    老婆子低低一歎：
    “哎，駝背的那老東西，曾經告訴我……人性啊，試探不得。
    我若再癱下去，豈不是真的死在了那老東西的前頭？
    老身這一輩子，為了那家鞠躬盡瘁，可因為私通大管事，被發配至了苗地。
    好在……那大管事也算個有情有義的，這麽多年，也沒忘了我。
    蘇鬥啊，老身一輩子都沒有孩子，在兗州撿了你這麽個棄嬰，卻將你寵成了惡鬼……
    你說，我是該殺了你，還是該燒了你！”
    蘇鬥兩隻瞳仁都開始震顫，他死死握住手裏的鐵鍁，身上忽地蕩起一股陰風，身後立起一座銀壇，香柱燃燒。
    周遭的墳地裏，似乎都被這股陰風攪動，便有一隻隻枯手，從墳地裏伸了出來。
    他單手掐訣，衣袖間竄出一隻蜈蚣，瞬間跳到了老婆子的身上。
    “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的，你癱在床上這麽多年，我本事也一直在精進！
    那家的法你私藏著，便私藏到冥府裏去吧！”
    老婆子單手伸手，一把捏死了那蜈蚣。
    旋即，一雙幽深的瞳眸看向蘇鬥：
    “蘇鬥，這麽多年的養育之恩，都不足以攔住你和老身拚命麽？”
    “我……我……”
    蘇鬥兩腿猛地向前一蹬，一把短刀瞬間浮現在手掌之間，幾隻枯手也從土地裏竄出，按住了那老婆子的雙肩。
    “開弓沒有回頭箭，這還是你教我！此事若傳出去，我蘇鬥此生沒有翻身的可能！”
    嗡——
    短刀即將抹上老婆子的脖子。
    鏗！
    一聲脆響。
    李鎮縱身躍出，一腳結結實實地踹在了蘇鬥的臉上。
    便見蘇鬥的身影，如斷線風箏一般倒飛而出，滾落在附近的墳頭。
    李鎮腰懸銅錢劍，順勢甩出，整個人如同劍一般銳利刺出！
    蘇鬥被釘死在了墳頭上，眼睛瞪大，滿臉的怨恨與不可置信。
    李鎮拍了拍他的臉：
    “我沒有媽媽，所以這輩子，最痛恨不孝之人。”
    陰風呼嘯！一盞無垢金壇驟然浮現。
    蘇鬥的銀壇被比得黯淡到失去了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