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弟死後，化作一隻指頭大的青蟲，靜靜躺在李鎮的手心裏。
    小心將那青蟲包裹起來，遣散了那些藤甲兵，李鎮便坐在這小山頭上，挖了個不大不小的土坑，埋葬了阿弟。
    蘇阿雅對阿弟變成一隻青蟲似乎並沒有感到意外，隻是悲傷盡數化作淚水，奪眶而出。
    李鎮給阿弟立了碑。
    阿弟本就沒有名字，甚至連姓氏也沒有。
    立了碑，李鎮叫蘇阿雅下山去，正是深冬正月，蘇阿雅本就沒什麽道行，再加上蠱人之軀，難免留下什麽凍傷。
    蘇阿雅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便走之前將身上那張熊皮大衣留給了李鎮，一個人獨自下山去了。
    如此，這座小山頭上，隻剩下光禿禿的老樹，一張矮小的孤墳，還有個紮著束發，一身破損的漆黑甲胄，臉上早已褪去稚色的草頭王。
    李鎮輕輕拍著孤墳，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這一坐，便是七日，滴水未進。
    走到了如今地步，難免有諸多迷茫。
    光是一個苗王立在前頭，便讓大周覆滅的進程難上加難。
    好在如今收服了苗地的門閥世家，多了層助力，估摸著年底時候，就能漸漸向苗王發起合圍之勢。
    這七日，李鎮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阿弟的死固然是一件不小的打擊，可人真正的死亡不是靈魂的消磨，而是被這個世道遺忘。
    每每看起手頭裏的石頭蠱，李鎮也便能想起阿弟。
    這，便足夠了。
    守在阿弟墳前第十日，李鎮將阿弟最早想送給自己吃的那隻石頭蠱，丟進了嘴裏。
    甜。
    石頭蠱是阿婆培育的糧蠱，曾在苗人麵臨饑荒的時候立下了汗馬功勞。
    這天下，也並非隻有自己在為百姓而鬥。
    曾經的李家先祖，大乾天策將軍的女兒，座下無數良將與參事，他們皆為了讓百姓吃上一口飽飯，而向那強權發起鬥爭。
    阿弟拋開蠱人的身份，便也隻是苗地一個普普通通的娃娃。
    便連他，也想著讓所有的孩子能吃上石頭蠱。
    大周不仁，七門不義，蒼天無眼，終須一人來推翻這一切。
    不過上陣衝殺四載光陰，便險些讓李鎮消磨了鬥誌，好在阿弟臨死前的遺言，卻使得這位神勇的王，重新睜開了那嗜血的瞳眸。
    落入腹間的石頭蠱，卻像是一個泉眼，在李鎮的身軀間生根、綿延。
    衝殺四年，刀斬無數莽士，所積攢之底蘊，便在這一刻，於經脈之中四散而開。
    鎮仙碑中，那根“鐵”香忽地往上漲了一大截。
    而在那香壇之前，地麵紛紛塌陷，便不知從哪裏湧上來奔湧的泉水，在這道撕裂的溝壑之中，奔騰向前，化作一道江水。
    轟隆……
    李鎮身中，似有枷鎖掙裂的聲音，再聽去，卻似有悶雷在身中經脈中遊走，發出轟鳴聲響。
    他的五髒開始撕裂，身軀之間每一寸血肉都開始塌陷，似被潮水衝剮已久的山體。
    劇烈的疼痛使得身經百戰的李鎮，都不免頭冒冷汗，渾身痙攣起來。
    終不知過了多久，五髒重新聚攏凝結，身上的血肉重新填充。
    李鎮從一灘碎掉的肉泥，重新變成一個人。
    他的渾身衣物盡數破碎，甚至連頭發也沒了。
    渾身的筋肉卻像是刀刻般，如一塊塊精密的雕石，拚湊在一起
    李鎮重重哈出一口氣，生氣之濃烈，竟讓麵前的老樹一下子焚燒殆盡。
    渾身經脈之中，血液之流動，堪比江海。
    每走一步，便覺微微跺腳，便能將這座山頭踩成兩半。
    渡江！
    鐵把式已入渡江！
    江湖之中，鐵把式雖多，可渡江境的鐵把式卻少之又少。
    哪怕在七門中，鐵把式崔家裏的渡江境，也不過雙手之數。
    鐵把式一身本事，全在自己身上。
    因而比其他門道的同境更能打些。
    尤其是麵對這些蠱師，當初李鎮以定府甲神仙的鐵把式，便瞬殺過好幾次甲神仙境的蠱師。
    橫煉一身內外身家的本事，境界自比其他門道來得慢些。
    尤其是在江湖散人中，渡江境的鐵把式愈發少之。
    且這鐵把式道行越精進，越不像人。
    早年聽聞羽項王，食祟境的鐵把式，百毒不侵，天克所有門道，什麽符水布災，問米布幻，千相布咒，在已達食祟境的鐵把式麵前，與過家家沒什麽區別……
    如今李鎮雖隻到了渡江仙境，可卻已感受到了這種本事的霸道。
    伸手撚來一根香柱，插在阿弟的墳前。
    因著沒有衣物，李鎮便隻好就近的山路下趕去。
    途中遇到一隻斑斕大虎，顯然初具靈智，有了些道行。
    李鎮想要借其皮囊一用，可大虎顯然不樂意，使出了虎嘯。
    這般子具備靈智的虎妖，一聲咆哮，足讓通門境的小鬼嚇得魂飛魄散。
    可於李鎮而言，不亞於蚊子吟叫。
    李鎮毫不在意，便站在原地，使出了虎犼破煞吟！
    渡江仙境的鐵把式再使出這銀品絕技，簡直驚為人天。
    一聲比虎嘯還虎嘯的咆哮聲自李鎮胸腹間震蕩而出。
    便見煞氣滔天！刮得落葉飛旋，老樹傾倒，那有靈智的虎妖，也在驚恐之中，血肉分崩離析，隻留下一張完整的皮囊。
    便是這一聲虎犼，偌大的苗地，一半兒都聽見了這般聲響。
    無數蠱師門道人，便都以為有本事滔天的虎妖出世！
    而在那山林間，李鎮已經穿上了虎皮，口渴難耐，腹饑難忍，就近往一間寨子跑去。
    這奔襲路上，才恍然驚覺，路上樹葉盛開，遍地野花綻放。
    原來已入了春！
    自己這一破境，卻足足過了三四個月？
    那如今鎮仙軍中群龍無首，不知又成了何般模樣？
    到了寨子間，見有人擺弄著蠱蟲晾曬，李鎮一個箭步衝上前去。
    “老鄉，借口水喝！”
    “娘嘞！”
    那寨民還沒看清，隻見到一張斑斕虎皮向著自家院子躍去。
    聯想到方才山野之中傳出的虎嘯之聲，那寨民才忙忙大喊：
    “來人呐！有虎妖！有虎妖！”
    李鎮衝塌了院牆，正巧看到三口大缸，來不及等待，一拳打碎了缸身，水流而出，泊泊入了喉間。
    這院子裏還有幾個娃娃，都驚恐地看向李鎮，見到那張虎皮，便以為虎妖來了，“哇哇”跑出了門。
    喝幹了三大缸水，李鎮竟還覺得不解渴。
    奔出屋子，恰好見了這莊子前頭有座小塘子。
    便俯下身去，跟龍吸水似的，將整座小塘子都快吸了幹。
    這寨民見了，那還得了。
    塘子裏還養著魚苗，這虎妖膽大包天，竟敢將塘子都給吸幹。
    便都一個個持著家中的鐵鍁連枷，卻又一個個不敢上前，生怕這虎妖轉頭就吃了他們。
    無奈，便請來了寨子裏的蠱仙。
    蠱仙神氣的很，自覺一頭虎妖而已有何驚慌，便手持一張紅布，身後跟著幾隻吐著信子的眼鏡蛇，往那高大石頭上一站。
    紅布往前一丟，竟是化作一張快跟小塘子一般大的天羅地網！
    幾隻眼鏡蛇，也趁機鑽進了紅布之間，勢必要將這虎妖給毒啞在其中！
    喝幹了塘子，雖還有些口渴，但也不至於像剛剛那般失態了。
    李鎮站起身來，頭頂大網已然蓋下。
    “虎妖站起來了！”
    “老虎成精，這還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