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6??章 荒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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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拉基米爾—蘇茲達爾荒原的地圖上,本該用墨綠標出森林,用赭紅標出村莊,用靛藍標出河流。然而一九二九年九月三日傍晚,所有顏色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擰成同一種灰黑,仿佛有人將整幅地圖浸進煤焦油,再掛到生鏽的北緯五十六度線上晾幹。阿列克謝·伊萬諾維奇·斯庫拉托夫——前任省肅反委員會主席,現任“荒原安置與善後總局”榮譽顧問——就在這樣的天色裏走下基輔火車站的月台。他的左手第三根手指最後一次敲擊懷表,表蓋內側刻著“為了孩子們的幸福”,字跡已被體溫磨得發亮;右手攥著一紙授予書,墨跡未幹,像剛拔出的牙,淌著黑血。
授予書上寫著:“茲將切爾尼戈夫沼澤以東、諾夫哥羅德—謝韋爾斯基以南、普裏皮亞季河以西、布良斯克以北之荒地——約三萬七千零四十三俄畝,連同其上所有黑麥、泥炭、幽魂、流螢、尚未登記姓名的風——賜予阿列克謝·伊萬諾維奇·斯庫拉托夫同誌及其子孫,直至世界之終結,或直至下一次人口普查,視二者孰早。”簽署人:國家政治保衛總局人民委員雅戈達。
陪同他的隻有獨子彼得·阿列克謝耶維奇。彼得十七歲,喉結像一粒未爆的槍彈,在皮膚下滾動。月台上隻有一個穿氈靴的老太婆,懷裏抱著一隻沒長眼睛的羊羔。老太婆說:“土地記得你們。”彼得反問:“土地怎麽會記得?”老太婆把羊羔遞給他。羊羔的舌頭滾燙,舌尖卻刻著一行小字:“話多生嫌,福過招災。”彼得想再追問,老太婆已連同站台一起,被夜色折疊進鐵軌下方。
列車拖著長長的汽笛,像把鈍鋸,鋸開荒原的咽喉。阿列克謝父子換乘窄軌小火車,再換馬車,最後徒步。天完全黑透時,他們抵達前任流放神父留下的木屋。屋頂的十字架早被鋸掉,留下一個疤,像被剜掉的眼球。門楣上釘著一塊歪斜的木牌,用教堂斯拉夫字母寫著:“此地無銀三百三十俄磅。”
第一夜,黑麥沙沙作響,仿佛無數細小的牙齒在磨鐮刀。聲音從地底傳來,又像是從天空傾瀉而下,編織成一張無形的網,將整個荒原牢牢罩住。遠處,沼澤地泛著幽藍的磷光,像一塊被蛀蝕的綢緞,在夜風中輕輕起伏。
阿列克謝夢見自己坐在一張長桌盡頭,桌麵不知是用什麽木材製成,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的暗紅色,像凝固的血。桌上擺著七道用黑麥做的菜:黑麥麵包邊緣參差不齊,像被牙齒啃過;黑麥粥表麵結著一層詭異的膜,薄膜下似乎有東西在蠕動;黑麥伏特加在玻璃杯中自行旋轉,形成一個微型旋渦;黑麥餃子排列成完美的幾何圖形,每個餃子的褶皺都一模一樣;黑麥眼淚沙拉上的水珠永遠不會滴落;黑麥餅幹上印著無法辨認的文字,字跡在夢中清晰,醒來即忘;黑麥沉默湯在碗中保持著絕對靜止,沒有一絲波紋。
每道菜都冒出一句話:\"吃吧,這是你的下等福。\"聲音各不相同,有的高亢如孩童尖叫,有的低沉如墓穴回音,有的帶著金屬摩擦的刺耳感,有的如耳語般輕柔,卻都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他醒來時,發現彼得正用那把掉刃的鐮刀,在牆上刻同樣的字:\"此地無銀三百三十俄磅。\"字跡新鮮,像剛結痂的傷。月光從窗縫漏進來,照在牆上那些字母上,它們似乎在緩慢蠕動,像一群微小的黑色昆蟲。
窗外,黑麥在夜風中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響,仿佛在低語,在嘲笑,在警告。
第二天,他們去丈量土地。沼澤在腳下咕嘟咕嘟冒泡,每個氣泡破裂時都發出輕微的歎息聲。氣泡裏映出阿列克謝年輕時的臉——那張臉在審訊室裏照過鏡子,鏡子裏的人用鉛筆寫下\"為了孩子們的幸福\",然後把鉛筆插進囚犯的指甲縫。那支鉛筆至今仍保存在家族聖像匣的夾層裏,筆芯已經變成了暗紅色。
丈量員是布良斯克來的瘸子,左腿比右腿短七厘米,走路像在地圖上畫括號。他的左腿僵直,走路時先向外劃出一道弧線,再重重落下,在泥地上留下半月形的印記。右腿則短促地跟上,像在完成一個未寫完的句子。
\"這塊地種什麽都長不高,除了黑麥,可黑麥長得越高,穗子越空。\"他的聲音像是從地底傳來,夾雜著泥土和腐殖質的氣息。說話時,他的嘴角會不自覺地抽搐,像是極力掩飾某種痛苦。
彼得問:\"那流螢和幽魂呢?\"聲音裏帶著一種不正常的急切。
丈量員咧嘴,露出三顆金牙:\"流螢是餓死的人變的,幽魂是撐死的人變的。金牙是第三種人的標誌——那些既沒有餓死也沒有撐死,卻永遠活在饑餓與飽脹之間的人。\"他的金牙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折射出彩虹般的光譜,照在阿列克謝臉上,形成一種不自然的暖色。
你們屬於哪一類,得看收成。\"他補充道,然後繼續向前走去,測量繩在他手中像一條活蛇,不時扭動,仿佛要掙脫束縛。
第一年,黑麥畝產僅三鬥,卻釀出一種深紫色的酒。酒液在杯中不遵循物理規律,倒出來時像固體般堆積,入口即化。喝一口能看見自己十年後的葬禮。酒香像是從記憶深處被強行拖拽出來的氣味,熟悉卻無法辨認。
葬禮上,阿列克謝看見自己躺在鬆木棺材裏,胸口壓著授予書;彼得看見自己死於第七代,死因一欄寫著\"至善之舉\"。鬆木棺材的紋理詭異地排列成七芒星的形狀,授予書上的文字在燭光下不斷變化。
阿列克謝把釀酒坊命名為\"為了孩子們的幸福\",酒桶上刷著紅漆標語:\"勞動最光榮\"。每個字母都寫得過於工整,像是用尺子比著寫出來的。標語在夜間會發出微弱的紅光,照亮周圍一小片區域。
酒賣往哈爾科夫、敖德薩、羅斯托夫,換回盧布、勳章和一封封感謝信——信紙背麵總印著同一句話:\"感謝您替我們守住貧瘠。\"信紙摸起來有種不自然的溫度,像是帶著執筆人的體溫,即使相隔千裏,那些信件也始終保持著37度的溫暖。
第三年,鄰村\"紅色黎明\"集體農莊的主席費奧多爾·費奧多羅維奇·科洛博夫——腮幫上長著燕麥色胎記的男人——向上級遞交報告:\"斯庫拉托夫一家不勞而獲,坐擁三萬俄畝卻拒絕拖拉機,蓄意保留落後生產力,其心可誅。\"
報告是用一種特殊的墨水寫的,在不同光線下呈現出不同的內容:陽光下是正式公文,燭光下則顯現出另一種文字,描述著科洛博夫對斯庫拉托夫家黑麥酒的覬覦。
調查組開著三輛嘎斯卡車駛入荒原,卻在沼澤邊緣集體陷車。卡車前輪陷入泥中,越掙紮陷得越深,像是沼澤在故意吞噬這些鋼鐵怪物。
沼澤咕嘟咕嘟冒出氣泡,每個氣泡裏都映著科洛博夫的胎記,像一枚正在孵化的蛋。氣泡破裂時發出輕微的爆裂聲,像是蛋殼破碎的聲響。
次日清晨,調查組連人帶車消失,隻在泥裏留下七頂大簷帽,帽簷內側用血寫著:\"下等福,請勿打擾。\"血跡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的鮮紅,即使在雨後也從不褪色。
第五年,阿列克謝病重。臨終前,他把彼得叫到床前,說:\"記住,這塊地是我們用"不貪心"換來的鎖鏈。你若貪心,鎖鏈就會變成絞索。\"
阿列克謝的呼吸像老風箱漏氣,肺葉裏積滿黑麥穗上那種銀灰色的絨毛。他說話時,嘴裏的氣息帶著黑麥發酵的酸甜氣息,仿佛他的身體內部已經變成一個釀酒桶。
窗外的黑麥正翻湧著金屬質感的浪,浪尖上浮著去年集體農莊消失時那七頂大簷帽,帽簷內側的血字在暮色中忽明忽暗,像一群垂死的螢火蟲。
彼得點頭,卻在父親咽氣後,偷偷在鎖鏈上鍍了一層金。鍍金的鎖鏈看起來更體麵,也更沉。鎖鏈原先的重量剛好能讓他在田間勞作時忘記它的存在,現在卻像是有意識般不斷提醒著自己的存在,在彼得脖子上勒出深深的紅痕。
鍍金後的鎖鏈在月光下閃閃發光,映照在屋內的牆壁上,形成無數道金色的光線。那些光線在牆上遊走,編織成一張金色的網,將彼得牢牢困住。
第七年,彼得娶了日托米爾來的女教師瓦爾瓦拉。婚禮在木屋前舉行,黑麥田充當教堂。黑麥在婚禮當天長得格外茂盛,穗子飽滿得近乎畸形,沉甸甸地垂向地麵,像是承載著某種無法言說的重量。
瓦爾瓦拉穿一件用舊窗簾改的婚紗,裙擺掃過麥茬,發出沙沙的懺悔。舊窗簾上原本印著的向日葵圖案在穿過黑麥田時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法辨認的文字,像是某種古老的咒語。
夜裏,賓客們喝到第七杯黑麥酒時,沼澤深處傳來悶響,像一口被活埋的鍾。鍾聲每響一次,黑麥便倒伏一片,露出下麵白花花的鹽堿地。鹽堿地在月光下泛著不自然的銀光,形狀像極了人的手掌。
第七聲鍾響後,所有黑麥都倒伏在地,露出整片土地的\"掌紋\",那掌紋指向一個方向——正是當年調查組消失的沼澤邊緣。
第十年,彼得的長子尼古拉出生。尼古拉的第一聲啼哭驚起一群烏鴉,烏鴉在木屋上空盤旋三圈,然後集體撞向十字架留下的疤。疤被烏鴉的血染紅,像重新長出的眼球,一眨不眨地盯著嬰兒。
木屋屋頂的十字架已經腐朽,交叉處形成一道暗紅色的疤,像是土地本身的傷口。烏鴉撞擊時發出沉悶的聲響,像是撞在某種有彈性的物質上。
尼古拉臍帶剪斷時流出的血不是普通的紅色,而是帶著淡淡的紫色,像是被稀釋的黑麥酒。他的哭聲也不似普通嬰兒,而像是某種已知的旋律,屋內的老掛鍾甚至跟著他的哭聲報時,盡管那時還未到整點。
第二十五年,尼古拉長成一個戴圓框眼鏡的青年,喜歡收集蝴蝶標本。他在木屋後牆釘滿玻璃盒,盒裏的蝴蝶翅膀上印著人臉——有的像阿列克謝,有的像彼得,有的像他自己。每當風吹過,蝴蝶翅膀便拍打玻璃,發出類似電報的噠噠聲。
蝴蝶標本的收集始於尼古拉七歲生日那天。他在黑麥田中發現一隻翅膀上有模糊人臉的鳳蝶,此後每年生日都會得到一個新的蝴蝶標本。沒有人知道這些標本從何而來,連彼得也說不清楚。
玻璃盒在月光下會投射出蝴蝶翅膀上人臉的影子,那些影子會在屋內走動,互相交談,聲音極低,卻能清晰地傳入聽者的夢境。
第三十年,集體農莊解散,荒原上隻剩斯庫拉托夫一家。尼古拉把黑麥酒裝進印有列寧頭像的瓶子,賣給新出現的\"倒爺\"。酒液在瓶中呈現不自然的流動狀態,仿佛瓶中裝的不是液體,而是某種有生命的物質。
倒爺們用貨車拉走酒,留下成捆的美元。美元上印著華盛頓的臉,華盛頓的嘴被尼古拉用紅筆塗成微笑,像在說:\"享受你的下等福。\"塗改後的華盛頓像具有某種魔力,能讓持有者短暫地看到未來的片段。
尼古拉賣酒時從不討價還價,隻有一個條件:買酒人必須講一個關於自己家鄉的故事。這些故事被尼古拉記錄在一個皮麵筆記本上,筆記本上的字跡在滿月時會自行重組,講述一個從未有人寫過的故事。
第三十五年,尼古拉的妻子葉卡捷琳娜在沼澤邊洗衣時,撈起一頂大簷帽,帽簷內側的血字已淡,隻剩\"x.c.\"兩個字母。帽子摸起來不像是布料的質感,而像是某種生物的皮膚,還帶著微弱的溫度。
她問尼古拉:\"這是什麽意思?\"聲音中帶著一絲不安,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那兩個字母。
尼古拉答:\"俄語裏"下等"與"幸福"的首字母。\"他的語氣平靜,仿佛在陳述一個眾所周知的事實,但眼中閃過一絲詭異的光。
葉卡捷琳娜把帽子扣在頭上,帽簷遮住眼睛,從此她看什麽都帶著一層血色的霧。透過那層霧,她能看見人們身上纏繞的\"福氣\",有金色的,有灰色的,有黑色的,顏色越深,命運越不祥。
第四十年,尼古拉的長子阿廖沙出生。阿廖沙的第一聲啼哭沒有驚起烏鴉——烏鴉早在十年前被黑麥毒死。啼哭驚起的是一陣風,風把木屋屋頂的十字架疤吹掉,露出下麵新鮮的木頭,像剛被剝皮的傷口。
木屋屋頂的十字架被風吹落後,掉在地上碎成七塊,每塊形狀都像是一個字母,拚起來正是\"下等福\"。
阿廖沙出生時不哭不鬧,隻用一種過於成熟的眼神注視著周圍的一切。當接生婆將他抱到窗前時,黑麥田突然變得異常安靜,連風也停了,所有的穗子都朝向一個方向——正北方。
第四十五年,阿廖沙在基輔大學讀到布爾加科夫的《大師與瑪格麗特》,寫信回家:\"父親,我們家的荒原像書中永恒的撒旦舞會。\"他的字跡在信紙上呈現出不自然的扭曲,仿佛每個字母都在試圖逃離紙張的束縛。
尼古拉回信:\"舞會需要門票,門票是沉默。\"他的回信用一種奇怪的墨水寫成,在不同光線下顯現不同的內容。陽光下是普通的回信,燭光下則顯現出家族的完整曆史,從阿列克謝夢見七道黑麥菜的那夜開始,一直寫到未來。
阿廖沙把信紙折成紙飛機,扔進第聶伯河,紙飛機在河麵漂了三公裏,被一條鯉魚吞進肚裏。紙飛機入水時沒有打濕,鯉魚吞下它後,在河麵上方出現了一小片不自然的晴空,仿佛天空被撕開了一個口子。
河岸邊的黑麥在那一刻全部倒伏,像是在向某種無形的力量鞠躬。當地漁民聲稱,那晚看到了七道黑影在河麵上跳舞,形狀酷似人形,卻比人類高大許多。它們的舞步形成一個完美的七芒星圖案,而七芒星的中心,正是斯庫拉托夫家的方向。
荒原上的黑麥依舊年複一年地生長,產量時高時低,但總是恰到好處——足夠斯庫拉托夫家維持生計,又不至於引起外人的覬覦。黑麥田中央不知何時立起了一個稻草人,形狀酷似阿列克謝,稻草人手持一本打開的書,書頁上空白一片,卻總被認為是最重要的文獻。
每到第七年的第七個月的第七天,沼澤深處會傳來七聲鍾響,黑麥會倒伏成特定的圖案,像是一種文字,記錄著家族的命運。識得這種文字的人能看見過去和未來,但至今隻有阿列克謝、彼得、尼古拉和阿廖沙能夠解讀。
而\"下等福\"三個字,如同一個無法破解的咒語,靜靜地沉澱在斯庫拉托夫家族的血液中,隨著黑麥的生長周期,一代又一代地傳承下去。
第五十年,尼古拉收到一紙新的授予書:“為了表彰斯庫拉托夫家族七十年如一日堅守貧瘠、拒絕超額完成糧食征購計劃的模範事跡,特將毗鄰荒原的日托米爾療養區、連同其上所有溫泉、鬆林、蜜蜂、尚未登記姓名的雲——約一萬零一俄畝——賜予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同誌,以資鼓勵。”簽署人:蘇共中央某書記墨水太淡,姓名已洇成一隻蒼蠅)。
尼古拉站在黑麥田邊,風把麥穗吹成一張張扭曲的臉。他想:“祖父們太苦了,該享享福。”於是他在荒原上建起療養院、遊泳池、霓虹燈。第一車水泥運到時,沼澤深處傳來悶響,像一口被活埋的鍾。水泥袋上印著“為了孩子們的幸福”,可孩子們卻用水泥在療養院牆上塗鴉:“話多生嫌,福過招災。”
開業那天,尼古拉發表演說:“同誌們!貧瘠不是美德!我們要讓黑麥畝產翻三番,讓療養院成為全聯盟的幸福標杆!”掌聲未落,黑麥突然集體拔高,麥芒纏住電線,火花四濺。療養院的客人們——將軍、詩人、芭蕾舞演員——一個個被麥芒吊起,像被曬幹的烏鴉。尼古拉想逃,卻看見老太婆的羊羔站在路口,眼睛已長出,瞳孔裏映著七代前的阿列克謝。羊羔開口,聲音像鈍鋸:“福過招災。”
次日,《真理報》頭版:“……斯庫拉托夫家族長期偽裝忠誠,實則暗中破壞糧食安全,現已被依法取締。其名下所有土地收歸國有,將改種甜菜。”配圖是尼古拉被麥芒刺穿的照片,標題旁印著一行小字:“吃飯要吃家常飯,享福要享下等的福。”
清算之後,荒原上隻剩木屋廢墟。廢墟上長出一株孤零零的黑麥,麥穗低垂,像在向誰道歉。一九九一年冬,一個背包客路過,折下麥穗,發現穗子裏裹著一枚銅質獎章,正麵刻著“為了孩子們的幸福”,背麵刻著:“請勿再犯。”背包客把獎章扔進沼澤。沼澤咕嘟一聲,吐出一頂大簷帽,帽簷內側的血字已淡,隻剩兩個字母:“x.c.”——俄語裏“下等”與“幸福”的首字母。
風掠過荒原,黑麥沙沙作響,像在笑,又像在哭。哭笑聲中,背包客聽見一個聲音,分不清是老太婆還是羊羔,還是那株黑麥本身:
“下等福不是懲罰,是契約。契約的期限,是七代人的沉默。”
背包客抬頭,看見天空的灰黑正在褪去,露出一種病態的橘紅,像被稀釋的血。橘紅深處,一隻沒有眼睛的羊羔緩緩走過,蹄印在雪地上留下一串省略號,仿佛故事還沒完,但已經沒有讀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