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3??章 崩塌的工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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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漢格爾斯克的冬天總是來得猝不及防。才十月下旬,北德維納河就已經漂著冰淩,灰蒙蒙的霧氣終日籠罩著船廠生鏽的龍門吊。在這座曾經因木材出口繁榮的城市邊緣,\"紅色錘子\"機械製造廠的三號車間裏,正發生著比嚴冬更令人戰栗的事。
維克多伊萬諾維奇佩圖霍夫工程師的手指在製圖板上顫抖。不是因為寒冷——車間裏的鑄鐵暖氣片燒得發紅,而是因為他剛剛在總裝圖紙上發現了第十七個錯誤。墨水滴落在等高線上,像一隻隻伸著腿死去的蜘蛛。
\"又錯了。\"他喃喃自語,用刮刀小心地削去汙跡。這時他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咂嘴聲。
\"哎呀呀,維克多伊萬諾維奇。\"安全員斯捷潘庫茲米奇拖著步子走來,橡膠鞋底在水泥地上發出吸盤般的聲響。\"這是本月第幾次了?四十三次?還是四十四次?\"
維克多沒有回頭。他知道會看見什麽:熨燙平整的工裝,一塵不染的安全帽,還有那雙永遠半眯著的眼睛——像被酸液蝕過的手術刀,專門解剖別人的失誤。
\"公差標注有歧義。\"維克多盯著圖紙,\"流水線傳送帶會卡住。\"
\"可您改動了經總局批準的方案。\"斯捷潘的聲音甜得發膩,\"知道這叫什麽嗎?破壞生產紀律。\"
車床突然發出刺耳的尖嘯。維克多猛地轉頭,看見新來的學徒工安德烈正慌亂地後退,食指滴著血。這台德國產銑床最近總是莫名其妙啟動,工人們私下說機器\"餓\"了。
\"不關我的事!\"安德烈臉色慘白,\"我還沒碰到開關...\"
斯捷潘已經掏出小本子記錄:\"工傷事故。維克多伊萬諾維奇,您作為帶教工程師...\"
車間頂棚的燈管開始頻閃。在明滅的光線中,維克多看見斯捷潘身後浮現出淡薄的影子——三個沒有五官的人形,正模仿著書寫動作。每當有人被記過,這些\"記錄員\"就會出現。
\"去找醫務室。\"維克多推開學徒,自己俯身檢查機器。在沾油漬的銘牌後麵,他摸到某種溫熱柔軟的東西...像是腐爛的肉塊。
廠辦大樓的走廊長得不合理。維克多走了十五分鍾,牆上的生產標兵照片漸漸變成泛黃的舊畫像:戴夾鼻眼鏡的會計、抱死老鼠的檢驗員、舉著鐮刀切文件的文秘。所有眼睛都跟著他移動。
當他終於推開廠長辦公室的門,首先看見的是滿牆眼球。
是真的眼球,密密麻麻嵌在橡木護牆板裏,虹膜顏色各異,瞳孔同步收縮。有些還連著神經束,像葡萄藤般在牆紙下遊走。廠長季莫費耶夫正給其中一顆滴眼藥水。
\"知道為什麽叫您來嗎?\"廠長頭也不回。他西裝肩頭落滿頭屑,像撒了鹽的黑麵包。
維克多沉默地看著辦公桌。桌腿是用扭成麻花狀的報廢零件焊的,抽屜把手像一截截斷指。最可怕的是那個報告箱:每當有人投進檢討書,箱子裏就會傳出咀嚼聲。
\"第三車間產量下降百分之十七。\"廠長轉身時,眼球們齊齊聚焦,\"而您,親愛的維克多伊萬諾維奇,提交了七份技術改進方案。\"
\"現有工藝確實有問題...\"
\"問題?\"廠長突然尖叫,聲音像鐵片刮過玻璃,\"問題是有些人總在製造問題!\"
眼球們開始滲出黏液。維克多聞到自己後頸的汗味——恐懼的氣味會讓它們興奮。他想起前任總工消失前留下的血字:別做事
\"斯捷潘庫茲米奇報告說您擅自修改...\"廠長的話被敲門聲打斷。
幽靈會計飄了進來。沒有腳,長袍下擺空蕩蕩的,懷裏的算盤珠是用人骨磨的。它吐出帶黴味的數字:\"三號車間本月耗電量超支...工具損耗率上升...工傷補貼支出...\"
每個數字都變成黑蠅,嗡嗡撲向維克多。
\"聽見了嗎?\"廠長的笑臉在蠅群後扭曲,\"做事的人越多,損耗就越大!而不做事的人...\"他愛撫著正在舔他皮鞋的哈巴狗——那其實是行政科女秘書變的,\"總是在挽回損失!\"
維克多被罰扣三個月獎金。當他退出辦公室時,聽見廠長對著通話管說:\"給斯捷潘同誌申請特別津貼,他及時發現了一起破壞活動...\"
走廊的燈突然全滅。在徹底黑暗裏,維克多感到有東西蹭過他的小腿——是那窩會說話的老鼠,推著微型獨輪車運送流言蜚語。為首的老鼠用科米口音說:\"知道嗎?維克多改圖紙是為了拿德國人的回扣...\"
車間廁所的第三個隔間,散發著消毒水、腐木和人類絕望混合氣味的避難所,成了工程師維克多伊萬諾維奇佩圖霍夫在這座工業地獄裏唯一能喘息的聖殿。門板上刻滿的微分公式像某種驅魔咒文,與“瑪莎+伊萬=愛”之類的塗鴉交織在一起。抽水水箱裏藏著的半瓶“首都”牌伏特加,則是他卑微的聖餐——唯有這灼熱的液體能暫時麻痹那無孔不入的恐懼。他總結出一個可怕的規律:每當他嘔心瀝血在改進方案上多寫下一行,工具櫃裏某把冰冷的扳手就會自動擰緊一圈,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仿佛在擰緊套住他脖子的絞索;每當他奇跡般地修好一台咆哮的機床,另一台必定在車間的另一端發出垂死的呻吟,繼而徹底癱瘓,將這罪過毫不講理地歸咎於他。
這一天,他的聖殿被侵占了。
隔間裏,宣傳員尼古拉耶芙娜坐在合蓋的馬桶上啜泣,她那總是梳得一絲不苟的發髻散了架,像被狂風蹂躪過的鳥巢。臉上五彩斑斕,睫毛膏和眼影被淚水衝垮,在那慘白的臉頰上開辟出黑色的運河。盥洗池裏,她那對著名的假睫毛漂浮在水麵上,隨著汙水的漣漪蕩漾,像兩隻溺斃的黑蟑螂,帶著一種詭異的安詳。
“它們……它們吃掉了我的形容詞,”她哽咽著,聲音斷斷續續,仿佛每個音節都在躲避無形的審查,“全部吃掉了……一點兒沒剩。‘超額完成’扭動著變成了‘破壞定額’,‘勞動英雄’腐爛成了‘工賊’……現在整麵牆,整麵牆都在罵我,用最肮髒的詞匯!字跡還在滴著黑水……”
維克多沉默地從水箱裏取出那瓶救命的伏特加,拔開瓶塞,遞了過去。尼古拉耶芙娜猛地灌了一口,嗆得劇烈咳嗽,仿佛要把被文字吞噬的靈魂咳出來。
就在這時,他們旁邊的隔板突然劇烈地震動起來,仿佛有一頭躁鬱的熊被關在了隔壁。一個油膩而熟悉的聲音穿透薄薄的木板,像毒蛇一樣鑽入他們的耳朵:
“……必須加大監察力度,毋庸置疑。對,特別是維克多佩圖霍夫那個小組,他們總在‘做事’,這極其可疑……對,動作太多,太快……顯然需要更嚴格的監督……”
是斯捷潘庫茲米奇!安全員的聲音裏浸透著一種諂媚而危險的興奮。
維克多屏住呼吸,下意識地俯身,將眼睛貼近隔板底部一道蜿蜒的縫隙。隔壁的景象讓他渾身的血液幾乎瞬間凝固。
斯捷潘確實站在那裏,但並非僅僅是在如廁。他解開了那件一塵不染的工裝外套和裏麵的襯衫,露出了他的胸腔。那裏麵沒有跳動的心髒,沒有溫熱的肺葉,沒有任何屬於人類的器官。取而代之的,是一台精致卻令人厭惡的微型電報機!黃銅的齒輪哢哢作響,電磁鐵急促地吸合又釋放,噠噠噠地吐著浸滿墨水的紙帶。那些紙帶上密密麻麻印滿了“疏忽”、“怠工”、“嫌疑”、“事故苗頭”之類的詞匯。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這些濕漉漉的紙帶並未飄落在地,而是像有生命的藤蔓一樣,直接纏繞上他蒼白泛青的脊椎骨,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支撐著他,驅動著他。
另一個聲音響起,沙啞而貪婪,是總務科長瓦西裏彼得洛維奇:“廠長答應給我新辦公室……要大一些的,朝南的……” 透過縫隙,維克多看到了他。這位科長太陽穴的皮膚上被鑽了兩個精巧的小孔,裏麵插著兩根透明的吸管,正發出輕微的吮吸聲。吸管的另一端,則深深插入潮濕、發黴的牆壁,貪婪地吸食著從磚縫裏滲出的、一種粘稠的、緩慢流動的灰色黏液。每吸一口,瓦西裏彼得洛維奇那肥胖的臉上就掠過一絲陶醉的、近乎淫靡的滿足神情。
維克多感到一陣劇烈的惡心和眩暈。他猛地推開隔間門,幾乎是踉蹌著衝回車間,逃離這超現實的恐怖景象。然而,車間等待他的是另一場噩夢。
學徒安德烈舉著他那纏著肮髒紗布、仍在滲血的手,臉色慘白如紙,眼中充滿了恐懼和不解:“維克多伊萬諾維奇!傳送帶又停了!完全不動了!就是按您改的新方案調整之後才……才變成這樣的!更糟了!”
“這不可能!”維克多嘶吼著,撲向總控製台。他瘋狂地檢查著儀表,然而所有的指針都在瘋狂地逆時針旋轉,完全違背了任何物理定律,仿佛在跳著一支癲狂的死亡之舞。示數盤上的數字像被施了詛咒一樣模糊不清。
就在這時,他眼角的餘光瞥見了更可怕的一幕——在閃爍不定的、電壓不穩的燈光下,他自己的影子,那原本應該忠實追隨他每一個動作的黑色輪廓,竟然擁有了獨立的生命!影子正舉著一把巨大的扳手,用盡全力猛砸一台主軸承的潤滑泵,動作既熟練又充滿惡意。接著,影子停了下來,轉向維克多,在那片模糊的黑暗之中,咧開一個無聲的、巨大而猙獰的笑容,充滿了嘲諷與快意。
“抓住他!抓住那個破壞分子!”斯捷潘庫茲米奇尖利的聲音劃破了車間的喧囂。他帶著一群保安衝了進來。這些保安的製服上長滿了厚厚的、棕紅色的鐵鏽,隨著他們笨拙的動作,鐵鏽碎片簌簌掉落,在地上留下汙穢的痕跡。
維克多被粗暴地反扭住雙臂。在被押解出去的那一刻,他最後瞥了一眼停止的傳送帶。就在那金屬接縫的陰影裏,他清晰地看到了真相——那裏塞滿了人的指甲碎片、纏結的頭發團,甚至還有一小塊帶著睫毛的蒼白皮膚……這些都是“做事者”被這部貪婪的機器悄然吞噬後留下的殘留物。而斯捷潘的那些跟班,正假裝檢查設備,偷偷地將更多這樣的“證據”塞進縫隙裏,他們的動作熟練而隱蔽,臉上帶著機械般的冷漠。
禁閉室在地下室最深處。牆上的黴斑拚成一張張嘲弄的臉。維克多被銬在暖氣管上,聽著樓上慶功宴的喧鬧——斯捷潘因\"杜絕重大事故\"獲頒獎章。
午夜時分,鎖孔流出黑色蜂蜜。門無聲開啟,前任總工的幽靈爬進來,頸椎折斷的腦袋耷拉在背後。
\"他們以前叫我工作狂。\"幽靈用氣管漏風的聲音說,\"直到我發現機器在吃人。每提高百分之一效率,就要獻祭一個工人...\"
幽靈脫下襯衫,露出胸腔裏的齒輪組——大部分已經鏽死。\"這是獎勵:越努力,越成為機器的一部分。而斯捷潘那些人...\"
通風管突然傳來竊笑。幾個沒事做的幹部正在通過窺視孔偷看,他們的眼睛已經變成水晶透鏡,專門收集他人痛苦。
\"知道為什麽沒人反抗?\"幽靈的牙齒開始脫落,\"因為懲罰係統靠負能量運轉。你越恐懼,它們越強大...\"
屋頂滴下熱瀝青。維克多驚醒發現是夢,但鐐銬上真的掛著一枚齒輪——前任總工心髒的最後一枚零件。
次日的批鬥會設在禮堂。主席台吊著真人大小的玩偶,代表\"懶惰失誤浪費\"等罪名。當維克多被押上來時,玩偶們突然活過來,跳起怪誕的舞蹈。
\"坦白吧!\"廠長的聲音通過擴音器變成金屬刮擦聲,\"您怎麽被德國收買的?\"
維克多想辯解,但喉嚨裏鑽出蜘蛛——斯捷潘早在茶水裏下了咒。觀眾席坐滿無事可做的職員,他們的手連著表決器,隻要廠長咳嗽就集體按\"有罪\"。
這時安德烈突然站起:\"維克多工程師是對的!新工藝能避免...\"
少年的話變成彩色肥皂泡。斯捷潘用煙頭戳破泡泡,爆炸聲化作\"造謠\"的指控。安德烈開始融化,像蠟像般癱在地上——他被重新塑形成告密者,尖聲指認維克多教他破壞。
\"燒死工賊!\"眼球們通過通風口喊叫。天花板降下鐵鏈,把維克多吊向屋頂的巨型粉碎機——那東西是用所有失敗方案的文件壓製成形,散發著血腥味。
就在齒輥咬下時,維克多看見了真相:整個工廠是活的詛咒, 人類的生產力成為了工廠成長的飼料。越做事越滋養它,而不做事的人成為寄生蟲,通過陷害他人換取安全感。
粉碎機突然停電。全廠響起玻璃碎裂聲——有人打碎了禮堂的詛咒核心:斯捷潘的獎杯櫃。
站在碎片中的是瑪爾法大娘,食堂洗碗工,被所有人當作聖愚。她頭頂鋁鍋,穿著五層圍裙,手裏握著東正教聖像——像框裏卻是列寧肖像。
\"來談是非者,必是是非人!\"她用湯勺敲打斯捷潘的頭顱,發出空響,\"你心裏裝著告密電報機!\"
廠長試圖抓她,但被自己的領帶勒昏——那領帶是活的水蛭。幹部們太陽穴裏的吸管突然反轉,開始抽幹他們的腦髓。
瑪爾法把聖像按在維克多額頭。劇痛中他看見工廠的真相:一座建在萬人坑上的畸形造物,用官僚主義詛咒當鋼筋,以流言蜚語為混凝土。每個\"做事者\"都在無意識獻祭靈魂。
\"解決方案呢?\"維克多咳著血問。
聖愚大媽露出僅剩的三顆牙:\"讓該發生的發生。\"
維克多突然懂了。他掙脫鐐銬,不是跑向出口,而是衝進總控製室。在所有\"不做事者\"的尖叫聲中,他按下那個誰都不敢碰的按鈕——不是停止,而是將生產效率推到理論最大值。
機器瘋狂運轉。傳送帶冒出人形膿皰,機床吐出牙齒風暴。工廠開始自我吞噬,因為詛咒無法承受真正的效率。
牆壁滲出鮮血,眼球紛紛爆裂。斯捷潘胸腔的電報機過熱爆炸,廠長被文件漩渦卷進粉碎機。無事可做的人們像被抽掉骨頭般癱倒融化。
維克多站在崩塌的工廠中央,看見瑪爾法大娘在火中舞蹈。她喊著:
\"要麽讓係統在效率中崩潰,要麽被惰性慢慢吃掉——這就是羅刹國的終極選擇!\"
最後時刻,維克多聽見遠方傳來汽笛聲。北德維納河開凍了,第一艘貨船正駛向白海。冰層迸裂的巨響,像極了新生兒的第一聲啼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