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記憶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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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寒霧悄無聲息地吞噬著灰燼城第三區。這霧帶著河底淤泥的腐臭和某種說不清的金屬腥氣,貼在皮膚上留下粘膩的觸感,像是被什麽看不見的東西舔過。鐵皮喇叭裏傳來的《國際歌》在濃霧中扭曲變形,節拍慢得詭異,像是某個瀕死巨人的心跳。
排隊的人們呼出的白氣在空氣中凝結成霜,落在他們灰暗的衣領上,像是給每個人戴上了一副無形的枷鎖。隊列蜿蜒如垂死的巨蛇,在配給站前扭曲盤繞,每個人都保持著那種特有的麻木姿態——肩膀內扣,頭顱低垂,仿佛隨時準備接受 invisibe 的鞭撻。
伊萬·庫茲涅佐站在隊伍中段,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胸前帆布包的粗糙紋理。那裏麵裝著剛領到的半袋黑麥粉和兩張肉票,卻莫名沉重得像是裝滿了鉛塊。就在半小時前,他還沉浸在領到配給的短暫喜悅中,但現在,一種莫名的不安就像霧中的寒氣,一點點滲進他的骨髓。
隊列前端的爭吵聲就在這時爆發,像一把生鏽的冰錐刺破濃霧。伊萬猛地抬頭,看見兩個模糊的人影在推搡,他們的聲音在霧中扭曲變形,聽起來不像是人類的聲音,倒像是兩條野狗在為一塊腐肉廝打。
\"第87號!\"擴音器突然炸響,發出刺耳的靜電噪音,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鳥在尖叫,\"庫茲涅佐夫·伊萬·斯捷潘諾維奇!\"
伊萬機械地向前挪動,帆布包突然變得異常沉重,背帶深深勒進他的肩膀。配給站窗口的玻璃模糊不清,布滿劃痕和油汙,後麵坐著的那個女人臉色灰黃,隻有那張塗著廉價口紅的嘴格外醒目,像是一道剛剛劃開的傷口。
\"兩公斤蕎麥,一塊人造黃油,下周供應豬油。\"女人的聲音平淡無波,眼睛卻死死盯著伊萬,那種眼神讓他想起肉聯廠冷庫裏掛著的死豬。
就在遞出配給本的那一刻,女人突然向前傾身,劣質口紅在玻璃上留下一個油膩的印記。她壓低聲音,那聲音突然變得粘膩如糖漿:\"聽說您父親那檔子事...\"
伊萬的心髒猛地抽搐,手指不自覺地掐進帆布包裏,麵粉袋發出輕微的破裂聲。\"我父親怎麽了?\"
女人的嘴角扯出一個令人不安的弧度,隨即哐當一聲關上小窗,那聲音在霧中回蕩,像是棺材蓋合上的聲響。
隔壁隊伍傳來的竊笑聲像是成群的老鼠在窸窣作響。伊萬轉過頭,看見普羅科菲耶維奇——那個總是散發著豬油和死亡氣味的禿頭男人——正朝他擠眉弄眼。普羅科菲耶維奇手裏晃動著剛領到的香腸票,那動作帶著某種下流的暗示。
\"聽說令尊臨終前在中央醫院鬧了笑話?\"普羅科菲耶維奇的聲音像是沾滿了油汙,滑膩地鑽進伊萬的耳朵,\"他們說老頭子最後像是見了鬼,拚命想說什麽,結果...\"
伊萬的拳頭不自覺地握緊,指甲陷進掌心。三個月前那個飄雪的淩晨突然在腦海中重現:父親枯瘦的手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監測儀發出刺耳的警報,而父親喉嚨裏發出的那種聲音——像是破風箱在嘶吼,又像是有什麽東西正試圖從他的喉嚨裏鑽出來。
\"要...要...\"那是父親最後一個字,之後監測儀上的綠線就拉成了直線,但那聲音至今仍在伊萬的噩夢中回響。
就在這時,排隊的人群突然集體轉向街角,動作整齊得令人毛骨悚然。伊萬跟著轉頭,然後看見了那個老人。
他站在霧氣最濃的地方,舊軍大衣上結著厚厚的冰霜,手中的木棍有節奏地敲打著配給站的外牆。鐺。鐺。鐺。每一聲都讓伊萬的心髒跟著抽搐。更令人不安的是老人的臉——灰白的胡須上結滿冰碴,但那雙眼睛卻異常明亮,像是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普羅科菲耶維奇突然噤聲,臉色變得像變質的豬油一樣慘白。他悄悄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嘴唇無聲地蠕動著。
老人停止敲擊,目光緩緩掃過人群,最後定格在伊萬臉上。那一刻,伊萬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從脊椎竄上來,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那種被完全看透的感覺——仿佛老人能看見他最深處的記憶,連他自己都已遺忘的記憶。
然後,就像出現時一樣突然,老人轉身消失在濃霧中,留下那群目瞪口呆的人和牆上那個被木棍敲出的淺淺凹痕。
伊萬深吸一口氣,聞到霧中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膩氣味,像是肉桂和丁香,又像是某種他無法名狀的東西。這氣味讓他莫名想起父親臨終時醫院裏的味道——消毒水底下隱藏著的某種甜得發膩的氣息。
當伊萬終於離開配給站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路燈在霧中變成一團團模糊的光暈,像是漂浮的幽靈。他加快腳步,帆布包裏的麵粉似乎越來越重,背帶深深勒進他的肩膀。
轉過街角時,他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暗處——是那個穿舊軍大衣的老人。他站在一盞路燈下,但燈光似乎刻意避開了他的臉,使他的麵容籠罩在更深的陰影中。老人抬起手,指向某個方向,然後再次消失在霧中。
伊萬的心跳加速,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朝著老人所指的方向走去。不知道為什麽,他感覺這與父親臨終未說完的話有關,與那個老人詭異的出現有關,甚至與普羅科菲耶維奇那句未說完的嘲諷有關。
街道越來越窄,兩側的建築破敗不堪,窗戶大多用木板封死。霧在這裏變得更濃,那種甜膩的氣味也更加明顯。伊萬突然意識到自己正站在區檔案館的後街上,這棟新古典主義建築在霧中看起來像一座巨大的陵墓。
檔案館的大門虛掩著,裏麵透出微弱的光線。伊萬推開門,一股陳年紙張和黴菌的氣味撲麵而來,底下仍然藏著那種甜膩的氣息。前台空無一人,隻有一盞綠罩台燈在黑暗中投下一圈微弱的光暈。
\"有人嗎?\"伊萬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廳中回蕩,顯得異常響亮。
沒有回應。伊萬猶豫著是否應該離開,但那種甜膩的氣味引導著他向前走去。他穿過一排排高大的檔案架,影子在架子上扭曲變形,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
在最深處的角落裏,一扇標著\"1964年人口變動記錄\"的門微微開著,燈光從門縫中漏出來。伊萬輕輕推開門,看見一個佝僂的背影正俯身在檔案桌上。
\"對不起,我...\"伊萬開口,那人猛地轉身,露出一張布滿皺紋的臉和一雙異常明亮的眼睛。是那個老人。
\"我一直在等你,伊萬·斯捷潘諾維奇。\"老人的聲音沙啞卻有力,\"你父親沒能完成的事情,現在該由你來了結了。\"
區檔案館地下二層的黴味濃得能夠嚐出來,像在咀嚼一塊長滿綠毛的麵包。唯一的一盞台燈在發黃的《人口變動登記簿》上投下慘白的光圈,那光線似乎有自己的意誌,刻意避開某些段落,又強調另外一些。
伊萬的手指在1964年10月的死亡記錄頁上微微發抖。紙張粗糙的質感讓他想起父親臨終時病房床單的觸感——那種廉價、漿洗過度的粗布,摩擦著皮膚發出沙沙聲響,像是某種昆蟲在黑暗中爬行。
斯捷潘·尼古拉耶維奇·庫茲涅佐夫,58歲,機械廠高級工程師,死因:急性胃潰瘍穿孔。
這些字跡工整得令人不安,每一個筆畫都精準得像是機器打印,沒有絲毫人類書寫常有的瑕疵和變化。伊萬的手指撫過\"胃潰瘍穿孔\"幾個字,突然感到一陣惡心,因為他清晰地記得父親從未抱怨過胃部不適,反倒是常常自豪地說自己有個\"鑄鐵般的胃\"。
\"第317份。\"一個幹澀的聲音突然從走廊盡頭傳來,嚇得伊萬差點跳起來。檔案管理員的身影在陰影中若隱若現,她的臉藏在黑暗中,隻有一雙異常蒼白的手在燈光下顯得格外醒目。\"您已經是本周第三個來查這個的。\"
伊萬猛地合上檔案冊,發出\"啪\"的一聲響,在寂靜的地下室中回蕩。就在這時,一張泛黃的紙片從書頁間滑落,像一隻垂死的蝴蝶飄向地麵。伊萬彎腰撿起,發現是一張配給券,日期欄印著\"1947.11.18\",被劃掉的商品名稱欄隱約可見\"奶油餅幹\"的字樣。
這張配給券的觸感異常光滑,幾乎不像是紙張,反倒像是某種經過處理的皮膚。伊萬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因為他突然想起父親曾經偷偷保存過一個鐵盒子,裏麵就裝著一些舊配給券,還常常對著它們發呆。
\"庫茲涅佐夫同誌?\"管理員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近得幾乎貼著他的耳朵。伊萬猛地轉身,看見她不知何時已經悄無聲息地站在他身後,手中捧著一個鏽跡斑斑的鐵皮盒子。
她的臉在台燈光線下顯得異常年輕,但那雙眼睛卻古老得可怕,像是已經見證了幾個世紀的變遷。\"您該看看這個。\"她說,聲音中帶著某種難以名狀的誘惑。
伊萬接過盒子,打開時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裏麵是一些泛黃的照片,最上麵一張是年輕時的父親站在工廠表彰台上,手裏舉著《勞動勳章證書》,背景是\"列寧格勒機械廠先進工作者\"橫幅。父親的笑容燦爛得有些不自然,眼睛睜得太大,像是被人用槍指著拍下了這張照片。
\"但這裏...\"伊萬指著照片角落的日期,1961年5月1日,\"那時他應該在...\"
\"在明斯克出差?\"管理員接過話頭,她的手指輕輕拂過照片表麵,那動作幾乎算得上是愛撫,\"所有記錄都顯示他當時在白俄羅斯指導技術改造。\"
伊萬感到一陣頭暈,因為1961年五一勞動節那天,他清楚地記得父親帶他去了列寧公園,還偷偷給他買了一個冰淇淋。那種甜蜜冰涼的口感至今仍留在他的記憶裏,與父親身上特有的機油和煙草混合氣味交織在一起。
\"能借我仔細看看嗎?\"伊萬問道,管理員點點頭,身影退回到陰影中,但伊萬能感覺到她的目光仍牢牢盯著自己。
伊萬將照片拿到燈下,仔細觀察。照片上的父親穿著他最好的西裝,但那西裝的領子似乎有點太緊,勒得他的脖子有些發紅。伊萬的手指無意中翻到照片背麵,觸到一些凸起的字跡。他小心地將照片翻過來,看見一行細小的鉛筆字:聖·伊薩基輔大教堂,1947.11.18。
這行字跡毫無疑問是父親的筆跡,但1947年父親才剛滿21歲,怎麽可能出現在聖·伊薩基輔大教堂?而且那天應該是...
伊萬的心髒突然狂跳起來,因為他想起剛才發現的那張配給券上的日期也是1947年11月18日。這不可能隻是巧合。
管理員的聲音突然從黑暗處傳來,嚇了伊萬一跳:\"有時候,過去不像檔案中記錄的那麽...規整。\"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奇怪的韻律,像是某種古老的咒語,\"您父親明白這一點,所以他留下了自己的記錄。\"
\"自己的記錄?在哪裏?\"伊萬急切地問道。
管理員的身影完全融入黑暗,隻有她的聲音還在空氣中振動:\"去找普羅科菲耶維奇吧,他知道一些事情。不過要小心,有些知識一旦獲得,就再也回不去了。\"
伊萬還想再問什麽,但台燈突然閃爍了幾下,熄滅了。黑暗中,他聽見遠處傳來細微的腳步聲,還有那種甜膩的氣味突然變得濃烈起來,幾乎令人窒息。
當燈光再次亮起時,管理員已經不見了蹤影。伊萬獨自站在空蕩蕩的檔案室中,手中緊緊攥著那張照片和配給券,感覺自己正站在一個巨大謎團的邊緣,而這個謎團的核心就是他從未真正了解的父親。
離開檔案館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霧比之前更濃了,路燈變成了模糊的光暈,像是垂死之人的眼睛。伊萬加快腳步,那種被監視的感覺又回來了,仿佛有無形的眼睛正通過濃霧注視著他。
在轉過一個街角時,他幾乎撞上一個人影。是普羅科菲耶維奇,他站在霧中,手裏拎著一個油紙包,散發出熟肉的香氣。
\"庫茲涅佐夫?\"普羅科菲耶維奇眯起眼睛,臉上的表情難以解讀,\"在檔案館找到想要的東西了嗎?\"
伊萬警惕地看著他:\"你都知道些什麽關於我父親的事?\"
普羅科菲耶維奇的笑聲在霧中顯得格外刺耳:\"知道得太多對你沒好處,小子。有些事情還是埋在土裏比較好。\"
但就在這時,普羅科菲耶維奇的表情突然變了,他的眼睛睜大,盯著伊萬身後的某個東西。伊萬轉身,看見那個穿舊軍大衣的老人站在街角,手中的木棍有節奏地敲打著路麵。
鐺。鐺。鐺。
普羅科菲耶維奇的臉色變得慘白,他猛地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塞給伊萬那個油紙包:\"拿去吧,這是你父親最喜歡的。下周一下午來肉聯廠找我,到時候再談。\"
說完,他幾乎是小跑著消失在霧中,留下伊萬獨自麵對那個神秘老人。老人停止敲擊,向伊萬微微點頭,然後也轉身離去。
伊萬打開油紙包,裏麵是幾片熏肉,散發出濃鬱的橡木和蒜香味。他猶豫了一下,拿起一片放入口中——那味道突然喚醒了一段深埋的記憶:小時候,父親常常從工廠帶回這種熏肉,說是\"特別獎勵\",母親則會小心翼翼地把它切得紙一樣薄,每人隻能分到一兩片。
但記憶中那種熏肉的味道與此刻口中的並不完全相同。現在的這種更加濃鬱,幾乎帶著某種野性的氣息,讓他的舌尖微微發麻。
伊萬突然意識到,父親可能參與的事情遠比他想象的更加複雜和危險。而那個神秘老人、檔案館管理員、甚至普羅科菲耶維奇,都隻是這個巨大謎團中的一小部分。
下周一的肉聯廠之約,突然變得既令人恐懼又充滿誘惑。伊萬知道,他可能正在揭開一個最好永遠埋藏的秘密,但為了一探父親臨終未能說出的真相,他已經無法回頭。
肉聯廠更衣室彌漫著血腥與消毒液混合的氣味,濃重得幾乎能夠看見——粉紅色的霧氣在空氣中 aziy 盤旋,附著在一切表麵,包括伊萬的皮膚和衣服。他縮在長凳角落,聽著普羅科菲耶維奇的聲音在蒸汽裏忽遠忽近,像是從深水中傳來。
\"那老頭子總在午餐時間消失。\"普羅科菲耶維奇的聲音帶著一種詭異的共鳴,仿佛不止他一個人在說話,\"工人們發現他總帶著個鐵皮飯盒,裏麵裝著...\"他突然壓低聲音,同時更衣室的燈光閃爍了一下,\"生肉。\"
伊萬感到一陣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生肉?\"
\"對,切成薄片的生牛肉,用鹽和黑胡椒醃著。\"普羅科菲耶維奇湊近一些,他的呼吸中帶著伏特加和某種更深層腐敗的氣息,\"有次我值夜班,看見他蹲在冷庫門口,用指甲在凍肉上劃出花紋——像某種儀式。\"
更衣室裏的蒸汽突然變得濃稠,在牆上凝結成紅色的液滴,緩緩滑落。伊萬注意到普羅科菲耶維奇的眼睛異常明亮,瞳孔擴張得幾乎看不到虹膜。
\"最邪門的是他總在月圓夜去涅瓦河邊的廢棄碼頭...\"普羅科菲耶維奇的聲音突然變得尖細,不像他自己的聲音,\"帶著那個鐵皮飯盒,還有...別的什麽東西。\"
就在這時,更衣室外傳來重物墜地的悶響。兩人衝出去時,隻看見運送凍肉的傳送帶還在轉動,地麵的冰碴組成奇怪的螺旋紋路,像是某種古老的符號。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強烈的氣味——不僅僅是肉類的腥氣,還有那種伊萬已經開始熟悉的甜膩氣息,像是肉桂和丁香的混合體。
\"這是什麽?\"伊萬指著地上的符號問道。
普羅科菲耶維奇的臉色變得灰白:\"不該看的別多看,小子。有些事情知道了就再也脫不了身。\"
但伊萬的注意力被傳送帶盡頭的一扇門吸引。那門半開著,後麵是一段向下的樓梯,黑暗中似乎有什麽東西在移動。他不由自主地向那扇門走去,普羅科菲耶維奇試圖拉住他,但手指剛碰到伊萬的手臂就猛地縮回,仿佛被燙傷一樣。
\"別進去!那裏不是...\"普羅科菲耶維奇的聲音被一陣突然響起的機械轟鳴聲淹沒。
伊萬推開門,樓梯向下延伸,消失在黑暗中。那種甜膩的氣味在這裏更加濃烈,幾乎實體化,像是無形的觸手從深處伸出來,邀請他下去。牆壁上滲出某種粘稠的液體,在手電光下泛著詭異的彩虹色光澤。
他向下走了幾步,聽到下麵傳來細微的聲響——像是許多人在低語,又像是刀叉碰擊盤子的聲音。還有某種...咀嚼聲,濕漉漉的,令人不安。
\"伊萬。\"一個聲音突然從下麵傳來,清晰得可怕。是父親的聲音。
伊萬的心髒幾乎停止跳動。他猛地下衝幾步,然後停住了——樓梯盡頭是一扇沉重的鐵門,門上裝飾著奇怪的浮雕:牛頭、麥穗、三顆疊放的星星。與父親筆記本上的符號一模一樣。
門縫底下漏出微弱的光線,還有那種低語聲和咀嚼聲。伊萬伸手推門,門冰涼刺骨,仿佛不是金屬,而是某種活物的皮膚。
\"你不該來這裏。\"普羅科菲耶維奇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嚇了伊萬一跳。他站在樓梯上方,手中拿著一把長長的肉鉤,眼神異常複雜,\"有些門一旦打開,就再也關不上了。\"
伊萬看著那把肉鉤,又看看麵前這扇詭異的門,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陷入了一個遠比想象中危險的境地。但父親的聲音還在門後回響,那種呼喚他無法忽視。
\"我父親在裏麵,是不是?\"伊萬問道,聲音比自己預想的要平靜。
普羅科菲耶維奇的表情扭曲了一下:\"你父親已經死了,伊萬。死了並埋葬了。但那不意味著他...不再活動。\"
就在這時,鐵門突然發出細微的哢噠聲,仿佛有某種機製正在內部運轉。門緩緩打開一條縫,漏出更多的光線和聲音。伊萬瞥見裏麵似乎是一個巨大的空間,有長長的桌子,桌子上擺滿了...
門又猛地關上,仿佛有什麽東西從裏麵把它拉了回去。普羅科菲耶維奇鬆了一口氣,但表情仍然緊張。
\"周一下午,\"他說,\"碼頭見。帶上你父親的筆記本。到時候你會知道一切——或許比你想要的更多。\"
伊萬還想問什麽,但整個建築突然震動起來,仿佛某種巨大的機器在深處啟動。牆壁滲出的液體突然變成鮮紅色,散發著濃鬱的血腥氣。
\"快走!\"普羅科菲耶維奇推了他一把,\"在他們醒來之前!\"
伊萬跌跌撞撞地跑上樓梯,回到更衣室。他回頭看了一眼,普羅科菲耶維奇站在那扇鐵門前,手中的肉鉤低垂,仿佛在守衛,又仿佛在祈禱。
離開肉聯廠時,伊萬感到那種被監視的感覺更加強烈了。霧中的影子似乎有了具體的形狀,像是穿著舊式服裝的人影,在遠處注視著他。
那晚,伊萬在父親舊書桌抽屜深處找到了那本皮麵筆記本。筆記本散發著肉桂和金屬的混合氣味,書頁邊緣有不明的暗色汙漬。前半部分記滿齒輪參數和金屬疲勞公式,但那些數字和公式在伊萬眼中開始扭曲變形,變成了某種邪惡的符文。
後半部分畫滿詭異符號:牛頭骨、麥穗、三顆疊放的星星。最新的記錄停在1964年9月30日:\"滿月升起時,碼頭見。\"字跡潦草得幾乎難以辨認,仿佛是在極度緊張或興奮的狀態下寫下的。
伊萬翻到筆記本的最後幾頁,發現那裏有一些食譜,但成分令人不安:\"記憶麵粉三勺,遺忘鹽一撮,希望提取物數滴...\"這些文字旁邊畫著小小的符號,與前麵頁麵的符號相呼應。
窗外,月亮幾乎圓滿,蒼白的光線透過霧氣,在書桌上投下詭異的光斑。伊萬感到一種不可抗拒的衝動,他必須去碼頭,必須揭開父親隱藏的秘密。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城市的另一個角落,一群人——或者說是類似人的東西——正在聚集。他們圍著一張長桌,桌上擺滿了各種食物,但那些食物在昏暗的燈光下看起來異常陌生,幾乎不像是可食用的東西。
穿舊軍大衣的老人站在桌首,手中拿著一本與伊萬父親相似的筆記本。\"時候快到了,\"他說,聲音在房間裏回蕩,仿佛有無數個聲音在同時說話,\"血脈已經喚醒,記憶正在回歸。\"
桌邊的眾人——伊萬認出其中有檔案館管理員和普羅科菲耶維奇——齊聲低語:\"讓盛宴開始。\"
伊萬突然從淺睡中驚醒,他確信自己聽到了父親的聲音,清晰得如同在耳邊:\"快來,兒子。時間不多了。\"
秋雨將碼頭上的石板衝刷得發亮,在近乎圓滿的月光下泛著銀灰色的光澤,像是無數片魚鱗。伊萬攥著從父親筆記本中發現的鑰匙,手指因緊張而微微顫抖。鑰匙是黃銅製的,柄部被鑄成牛頭形狀,與肉聯廠那扇門上的浮雕驚人地相似。
碼頭上空無一人,隻有霧氣在廢棄的倉庫間 aziy 流動,形成各種令人不安的形狀——有時像是延伸的手臂,有時像是張開的大口。涅瓦河的水聲比平常更加響亮,仿佛河水本身正在低語,重複著同一個詞:來...來...來...
伊萬站在鏽跡斑斑的倉庫門前,鎖孔似乎正在微微發光,散發出那種熟悉的甜膩氣息。當鑰匙插入鎖孔時,他感到一陣輕微的震動,仿佛門後有什麽巨大的機器正在運轉。門向內滑開,出奇地順暢,仿佛經常被使用。
黴味混著濃鬱的肉桂和丁香香氣湧出來,幾乎令人頭暈。伊萬打開手電筒,光束在空曠的倉庫中切割出一道路徑,照亮了漂浮的塵埃,那些塵埃在光中舞蹈,像是微小的生物。
倉庫盡頭是一堵磚牆,牆上嵌著扇鐵皮小門,門把手是黃銅鑄成的牛頭形狀。當伊萬的掌心貼上冰涼的金屬時,門突然發出細微的哢噠聲,仿佛認出了他。
門後是向下的石階,狹窄而陡峭,牆壁滲著水珠,在手電光裏泛著幽藍。伊萬開始向下走,每下一級台階,空氣就變得溫暖一分,那種甜膩的氣味也更加濃鬱。他數著自己的腳步,當數到第108級時,台階突然消失,眼前出現個拱形石廳。
景象讓伊萬停住了呼吸。
六張橡木長桌呈星芒狀排列,每張桌上都放著銀質餐具,在不知來源的光線下閃閃發光。正對入口的主位坐著個穿舊式軍裝的骷髏,右手指骨還保持著握刀叉的姿勢。最令人不安的是,每份餐盤裏都盛著生牛肉片,周圍撒著鹽和黑胡椒——與普羅科菲耶維奇描述的完全一致。
伊萬的手電光掃過整個石廳,發現裏麵坐滿了人——或者說是幽靈。穿著不同時代服裝的亡魂們圍坐在長桌旁,用空洞的眼窩凝視著主位上的骷髏。他們的身體半透明,在光線中微微閃爍,像是燭火下的煙霧。
\"你遲到了。\"沙啞的聲音從暗處傳來。穿舊軍大衣的老人從陰影中走出,灰白胡須上沾著肉渣,但眼睛異常明亮,\"味覺糾察隊第三支隊向您致敬,庫茲涅佐夫同誌。\"
伊萬發現自己無法移動,也無法說話。眼前的景象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仿佛進入了某個瘋狂的夢境。
\"自我介紹一下,格裏高利·伊凡諾維奇·費奧多羅夫,前列寧格勒肉聯廠保衛科科長,現在是亡靈膳食管理局的負責人。\"老人的聲音在石廳中回蕩,仿佛有無數個聲音在同時低語。
費奧多羅夫指向主位上的骷髏:\"您父親是位勇敢的味覺守護者。在1947年大饑荒時,他發現肉聯廠廠長用戰略儲備肉製作特供食品,便開始秘密記錄每批肉製品的去向。\"
仿佛在回應這句話,骷髏的手指突然動了動,關節發出生鏽齒輪般的聲響。伊萬感到一陣惡心和恐懼,但同時也有一股奇怪的親切感——那確實是他父親,以某種方式仍然存在。
\"但有人告密。\"費奧多羅夫的聲音變得陰沉,\"那天晚上,廠長帶著秘密警察突襲了他的辦公室。在押送途中,他掙脫束縛衝進冷庫,用牙齒撕開了三個牛肉箱...\"
伊萬突然注意到每張桌角都放著個鐵皮盒,和檔案館裏發現的那個一模一樣。其中一個盒子微微開著,漏出裏麵發黴的麵粉。
\"亡靈膳食管理局成立於1924年。\"費奧多羅夫打開最上層的鐵盒,裏麵是各種發黴變質的食物,\"當人民的餐桌上隻剩下回憶時,我們負責保存那些被抹去的味道記憶。您父親臨終前要告訴您的,正是開啟味覺秘庫的密碼。\"
伊萬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雖然嘶啞得幾乎認不出:\"密碼?為了什麽?\"
費奧多羅夫露出一個詭異的微笑:\"為了重啟盛宴,為了喚醒沉睡的記憶,為了...\"他的話被一陣突然響起的鍾聲打斷。
石廳開始震動,長桌上的餐具嗡嗡作響。幽靈們的身體變得更加實體化,他們的眼窩中開始出現微弱的光點,像是遙遠的星辰。
\"時間到了,\"費奧多羅夫說,聲音中帶著某種狂喜,\"滿月正當天頂,血脈已經就位。你父親的工作必須完成。\"
主位上的骷髏突然完全轉過身來,空蕩蕩的眼窩直視伊萬。伊萬感到一股無形的力量推動他向前,走向那張主桌。當他靠近時,看見骷髏麵前的餐盤上放著一本熟悉的筆記本——是他父親的那本,但現在書頁間散發出金色的光芒。
\"觸摸它,\"費奧多羅夫催促道,\"完成儀式。\"
伊萬猶豫著伸出手,當指尖接觸到筆記本時,一股強烈的能量衝擊貫穿全身。無數畫麵在眼前閃回:父親在深夜偷藏肉罐頭、母親用土豆皮煮湯、鄰居們用糧票換工業券...還有更早的記憶,戰前的時光,那些他從未經曆卻仿佛親曆的場景。
石廳中的幽靈們開始低聲吟唱,那種語言伊萬從未聽過,卻莫名理解其中的含義。他們在呼喚名字,無數個名字,都是那些被遺忘的人,那些在饑荒和政治運動中消失的人。
\"每個味覺記憶都是顆定時炸彈。\"費奧多羅夫的聲音突然變成電子合成音,扭曲而詭異,\"為了維持城市齒輪的平衡,所有私人味覺必須被格式化。\"
伊萬突然明白了。灰燼城不僅僅是一個城市,它是一個巨大的機器,吞噬記憶和個性,將所有人變成齒輪和螺絲。而他父親一直在暗中抵抗,保存那些被禁止的味道和記憶。
骷髏的手突然抬起,指向石廳的頂部。伊萬抬頭,看見天花板開始變得透明,顯露出上麵的城市景象。檔案館、法院、派出所的灰色建築正在緩慢旋轉,如同巨大的齒輪彼此咬合。
整座城市是台巨大的食物分配機器,每個齒輪都對應著某個家庭的食譜。肉聯廠齒輪控製著蛋白質配給,磨坊齒輪調節碳水化合物比例,蔬菜倉庫齒輪決定維生素攝入量。
而他父親生前記錄的每個符號,都是在破解這部機器的密碼。在地下秘庫的六張長桌上,每個位置都對應著不同時代的味覺禁忌:1917年的黑麵包配鹽、1947年的代用咖啡、1963年的公共食堂濃湯...
費奧多羅夫掀開主位餐盤上的銀蓋,裏麵盛著塊焦黑的物體:\"您父親最後的心願,是讓每個亡靈都嚐到記憶中的味道。但亡靈膳食管理局規定,所有記憶必須經過淨化處理...\"
伊萬突然注意到每個幽靈麵前的餐盤都是空的,隻有主位上堆滿發黴的麵包屑。當他伸手觸碰那些麵包時,更多畫麵在眼前閃回:一個孩子第一次嚐到巧克力時的驚喜;一對新婚夫婦分享一小塊奶油蛋糕;一群工人輪流喝一瓶自釀伏特加...
\"不,\"伊萬突然說,聲音堅定起來,\"不能格式化。這些記憶是唯一真實的東西。\"
他抓起父親筆記本,開始大聲誦讀那些食譜和符號。隨著每一個詞的出口,石廳中的光線變得更加明亮,幽靈們的形體更加堅實。
費奧多羅夫——或者說那個以費奧多羅夫形象出現的存在——發出憤怒的嘶嘶聲:\"你打破了平衡!混沌將會回歸!\"
但伊萬繼續誦讀,現在他父親的聲音與自己的聲音重疊,仿佛兩人在共同訴說。骷髏的指骨開始移動,在石桌上刻畫出新的符號——那是伊萬從未見過的家庭食譜:牛油果烤鮭魚配蒔蘿醬、勃艮第紅酒燉牛肉、法式洋蔥湯...
\"真正的味覺記憶不該被格式化。\"費奧多羅夫的聲音在齒輪咬合聲中支離破碎,\"您父親用最後的力量改寫了程序...\"
石廳頂部完全透明了,伊萬看見城市上空的月亮變得血紅。齒輪的轟鳴聲中,他感到手中筆記本變得灼熱,金色的光芒從中湧出,形成一道光柱直衝天空。
幽靈們齊聲歌唱,他們的聲音現在充滿力量和喜悅。長桌上開始出現食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