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8章 異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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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尼·金斯基總覺得德裏鎮的霧帶著一股味道。不是佩諾布斯科特河的水腥味,也不是造紙廠排出的那種刺鼻的化學硫磺味。這是一種更深層、更私密的味道,像是一罐打開太久、內壁凝滿了水汽的廉價牛肉罐頭,又像是你路過老舊殯儀館時,從那排氣的風扇裏偷偷溜出來的一絲甜膩、油膩的香氣——那是防腐液和某種無法言說之物混合的味道。
他就在鎮公務局那棟醜陋的磚混大樓裏工作,那樓看起來像個巨大的、被遺棄的洗衣機,方方正正,毫無生氣。每天早上,肯尼都會開著他那輛總喘著粗氣的舊雪佛蘭路過“歡迎來到德裏鎮”的牌子,牌子底下不知被誰用紅漆噴了一行小字“想人前顯貴,先學會吃屎”。
停車場的瀝青地麵總是黏糊糊的,即使是在幹燥的秋天。他的皮鞋踩在上麵會發出一種輕微的、讓人不舒服的剝離聲。
“證件,金斯基。”門衛卡爾從崗亭的小窗裏伸出手。那隻手總是濕漉漉的,指關節粗大,皮膚是一種不健康的、泛著油光的灰白色。今天,肯尼注意到卡爾的製服袖口上沾著一小片亮晶晶的、像是脂肪或者骨髓的汙漬。崗亭的內壁上貼著一張新的備忘錄,打印的字體很大“團隊精神就是一切。共享午餐,共享成功。———管理部”。
走進大樓,那股味道更濃了。是消毒水,沒錯,是舊紙張和咖啡,但底下湧動著別的東西。那是一種燉肉的、幾乎可稱為豐盛誘人的香氣,但它卻讓肯尼的胃袋輕微地痙攣起來。它讓你想起童年時外婆家感恩節的大餐,但記憶的角落裏似乎又有什麽東西在腐爛,一隻被遺忘在碗櫃後麵的火雞,也許。
經過布告欄時,他瞥了一眼自己的影子一個三十歲出頭卻已開始謝頂、眼鏡片因為油膩而總是顯得模糊的男人。布告欄裏貼著月度“團隊貢獻者”的照片,他們的笑容燦爛得有些過分,皮膚光滑得不像真人,眼睛裏有一種肯尼無法理解的、灼熱的饑渴。
統計處的門吱呀一聲打開,迎接他的是熟悉的景象和那股更加強烈的燉肉香氣。他的上司,鮑勃·葉利欽,正站在瑪吉大姐的桌前,手裏捧著一個印著“德裏鎮徽”的保溫桶。鮑勃的脖子總是很紅,今天尤其如此,一道新鮮的、像是縫線似的疤痕從他衣領下露出來,隨著他吞咽的動作微微搏動。
“肯尼!我的男孩!”鮑勃喊道,聲音洪亮得有些不自然,“快來,剛到的‘鎮級特供’。聽說這批混合了獨立戰爭時期民兵的遺骸!地道的老緬因風味!”他揮舞著一把不鏽鋼勺子,勺子裏是一種濃稠的、閃著珍珠母光澤的膠狀物。
肯尼的喉嚨發緊。“謝了,鮑勃,我……我昨晚可能吃了不好的蛤蜊。”
鮑勃的笑容瞬間冷卻了一下,但很快又變得更大、更熱切。他湊近肯尼,那股甜膩的肉味幾乎令人窒息。“聽著,孩子,”他低聲說,聲音像是從油膩的管道裏傳出來,“別犯傻。想想湯姆·希金斯。他就是不肯……融入團隊。現在他在班戈市掃大街呢。你想掃大街嗎,肯尼?你想讓你老婆朱迪和 little ikey 過那種日子嗎?”
肯尼退縮了。他坐回自己的格子間,那張破舊的轉椅發出一聲呻吟。辦公室的地毯是墨綠色的,據說用的是回收的漁網製成的纖維。但有時,肯尼會覺得地毯在輕微地起伏,像是下麵有潮水在湧動。有一次他的鋼筆掉了,他彎腰去撿,手指無意間擦過地毯表麵,那觸感根本不是纖維,而是某種……濕冷的、類似菌絲或者內髒黏膜的東西。他猛地縮回手,一整天都覺得手指黏糊糊的。
對麵工位的辛迪的公文包今天格外不安分。那是一個看起來相當昂貴的皮質公文包,但它的搭扣有時會自己彈開。今天,它又彈開了,一隻蒼白、浮腫、指甲縫裏塞滿了黑色汙垢的手猛地伸出來,抓走了辛迪剛剛整理好的一疊報表。辛迪麵無表情,習慣性地用文件夾拍打了那隻手一下。公文包裏傳來一聲滿足的、濕漉漉的咂嘴聲,然後縮了回去,搭扣哢噠一聲扣上。
“別像個膽小鬼似的看著,”辛迪說,甚至沒有抬眼看他,“它隻是餓了。總比財務部蘇珊的那台‘碎紙機’好,上周它吞了整個實習生,隻吐出來一副眼鏡和一隻鞋。”
午餐時間,食堂的菜單上寫著“外婆燉肉”、“驚喜肉丸”、“肉汁奶酪薯條”。那肉汁是一種深沉的、幾乎發黑的棕色,上麵浮著油花,散發著那股無處不在的、令人作嘔的香氣。肯尼啃著自己帶來的幹巴巴的火雞三明治,躲在消防通道門口抽煙。兩個穿著經理級別襯衫的男人站在不遠處,低聲交談,他們的聲音在空蕩的樓梯井裏產生回音。
“……這批從印第安島古墓地挖出來的原料質量不行啊,粘稠度不夠……”
“知足吧,老比利說他那邊新弄到了一批從95號州際公路車禍現場來的‘新鮮貨’,情緒價值極高,充滿了恐懼和腎上腺素,提煉出來的‘進取心精華’絕對夠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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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尼的煙掉在了地上。他猛地轉過身,幾乎撞到一個人。是檔案室的艾莉森老太太,她瘦得像一根柴火,眼睛在厚厚的鏡片後顯得極大。
“孩子,”她嘶啞地說,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她的手指像冰冷的鳥爪,“別碰今天的特供肉丸!千萬別!”她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線下急劇收縮,“他們往裏摻了從‘那邊’運來的東西……吃了,你就再也不完全是你自己了!”她飛快地把一個用蠟紙包著的東西塞進他手裏——那是一塊硬得能砸暈狗的黑麥麵包,聞起來有泥土和墓穴的味道。“吃這個。我用自己的方法做的。”
下午三點,全體會議。不是去會議室,而是沿著樓梯往下走,深入這棟建築從不對外人開放的地下部分。空氣越來越冷,那股燉肉的味道被一種更原始、更血腥的鐵鏽味和化學溶劑味取代。樓梯牆上的油漆剝落,露出下麵暗紅色的、仿佛永遠潮濕的磚塊。
最後,他們停在一扇巨大的、像是銀行金庫門的鋼鐵大門前,門上用紅漆噴著“物資回收與再利用中心 加工區”。
“驕傲的時刻,同事們!”鮑勃·葉利欽喊道,他的臉興奮得發紫,脖子上的縫線疤痕裂開了一點,滲出一滴亮黃色的油狀物,“為了表彰我們部門在‘資源優化’方麵的卓越貢獻,特許我們參觀‘精華’提純過程!”
門滑開了。裏麵的景象讓肯尼的血液幾乎凍結。
這是一個巨大的、回聲隆隆的洞穴般空間。巨大的、沾滿深褐色汙漬的不鏽鋼攪拌罐正在轟鳴運作。穿著厚重橡膠圍裙和麵罩的工人們(他們的動作僵硬得不似活人)正用巨大的鏟子,將一堆堆難以名狀的、粉色、紅色和白色的粘稠物鏟進進料口。中央的離心機發出巨大的嗡鳴,裏麵旋轉著彩虹色的、像是油脂和血液混合的液體。一些金黃色的、如同蜂蜜般濃稠的液體被分離出來,通過管道吸走。而剩下的、灰黑色的、渣滓一樣的東西則嘩啦啦地掉到一條傳送帶上。
廠長通過一個生鏽的麥克風宣布,聲音被扭曲得如同惡魔“……經過二十七道專利工序,我們提取出最純淨的‘雄心萃取液’!它將直接供應給州議會……呃,我是說,鎮管理委員會!”
肯尼感到眩暈。他的目光追隨著那條傳送帶,看著那些灰黑色的殘渣被塑形、壓縮成一塊塊磚頭狀的東西,然後被自動包裝機用印著“德裏鎮標準營養補給 a級效能”的蠟紙包好。升降機的門開著,他看到那些“營養磚”正被一箱箱地運往……樓上的食堂。
那天晚上加班,肯尼發現自己的鋼筆漏水了。流出來的不是藍墨水,而是一種暗紅色的、帶著鐵鏽味的粘稠液體。當他試著吸墨時,墨水瓶裏傳來一聲細微的、如同歎息般的嗚咽。
九點整,燈光驟滅。隻有鮑勃·葉利欽辦公室的毛玻璃窗後,透出一種詭異的、綠幽幽的磷光。鬼使神差地,肯尼躡手躡腳地走過去,透過鎖孔向內窺視。
鮑勃跪在地上。他的西裝外套扔在一旁,襯衫後背裂開了,三根蒼白、滑膩、像是巨大昆蟲節肢的東西從裂縫中伸出來,正在空氣中緩緩擺動。他正用一把金色的勺子,刮取從牆壁裂縫裏滲出的、瀝青一樣濃稠的黑色物質,貪婪地塞進嘴裏。那黑色物質中,似乎有無數細小的、如同沙粒般的眼睛在浮動,發出細微的哭泣聲。
“還不夠……”鮑勃呻吟著,聲音含混不清,像是嘴裏塞滿了淤泥,“需要更多……需要新車禍的……需要新鮮的‘絕望’……”
肯尼逃了。他像個小偷一樣溜出辦公樓,冰冷的夜空氣灌入他的肺部,卻感覺不到絲毫清新。佩諾布斯科特河上的霧是血紅色的。在橋洞底下,他看到一群影子蜷縮在一起,傳遞著一個鏽跡斑斑的鐵皮罐。一個人抬起頭,他的半邊臉沒有了,露出森白的骨頭和空洞的眼窩。
“來一口嗎,朋友?”那影子發出砂紙摩擦般的聲音,“墓土泡的月光酒。比那狗娘養的‘鎮糧’幹淨多了。”肯尼接過罐子,指尖碰到對方冰冷的手指,他突然認出那殘缺的製服——這是鎮中心戰爭紀念碑上刻著的名字之一,一個在諾曼底登陸戰中犧牲的小夥子。
他狂奔回家,卻發現自家的門把手上,掛著一個用鐵絲扭成的、粗糙的鎮徽。屋裏的所有鏡子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油膩的水汽。水龍頭裏流出的水,是渾濁的珍珠灰色。
淩晨三點,電話鈴聲像警報一樣炸響。聽筒裏傳來艾莉森老太太扭曲變調、充滿靜電雜音的聲音“跑!肯尼!他們知道你沒吃……‘清理隊’已經派出……他們聞得到誰沒吃……”
沉重的、緩慢的撞門聲從樓下傳來。肯尼能聽到一種低沉的、滿足的咕嚕聲,像是某種巨大的貓科動物,還有金屬被撕裂的聲音——那是他的前門。他瘋狂地撕開艾莉森太太給的黑麥麵包,裏麵掉出一枚鏽蝕的十字架和一張卷著的紙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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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後院的防火梯爬下,冰冷的金屬硌著他的手心。在他身後,家裏的窗戶爆裂開來,傳來他妻子朱迪驚恐的尖叫,但叫聲很快被一種巨大的、濕漉漉的吞咽聲淹沒了。
他頭也不回地衝進黑暗裏。
此後數月,肯尼成了流浪漢,沿著鐵路線逃亡。他在劉易斯頓見過整個拖車公園的居民分食一具從天上掉下來的、長著翅膀的怪異屍體;在奧古斯塔,他差點被一個偽裝成招聘中心的工廠抓走,聽說那裏用活人提煉“忠誠溶劑”。越往北走,空氣裏那股甜膩的燉肉味越淡。
當他最終拖著破碎的身體,跪倒在阿拉加什荒野深處一個破敗的小木屋門前時,一個穿著舊法蘭絨襯衫、眼神如同古老岩石般的老人用煤油燈照著他的臉。
“靈魂還沒被完全汙染,”老人喃喃道,聲音粗糲,“但你想清楚了嗎,孩子?拒絕‘鎮糧’,意味著你永遠是個局外人,是個窮光蛋,是個‘孫子’。永遠別想‘人前顯貴’。”
肯尼抬起頭,他的眼鏡早就碎了,眼神卻前所未有的清晰。他咧開幹裂的嘴唇,露出一個混合著恐懼、疲憊和一絲瘋狂的笑容。
“至少,”他沙啞地說,“老子不用再吃屎了。”
老人愣了一下,隨即,木屋深處傳來低沉的笑聲。肯尼看到黑暗中亮起一雙雙眼睛——那是幾十個、上百個和他一樣選擇了“饑餓”而非“同流合汙”的人。他們像守夜人一樣,守護著木屋中央那堆小小的、卻燃燒得異常明亮的篝火。
而在德裏鎮,鮑勃·葉利欽正在慶祝自己的晉升。他的新辦公室鋪著厚厚的地毯,那地毯的紋路細看之下,像是無數糾結纏繞的頭發。牆壁滲出香檳色的、帶著麻醉劑甜香的液體。他的新“饕餮”牌公文包安靜地躺在桌上,它的搭扣有時會輕輕彈動一下,仿佛在夢裏仍在咀嚼。窗外,濃霧再次籠罩小鎮,一輛巨大的、罐裝卡車無聲地駛入鎮公務局的後巷,它的排氣管微微冒著熱氣,像一頭沉默的、饜足的野獸,車身上印著“德裏鎮姐妹城市 親切的問候來自‘首都食品加工聯合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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