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7章 雅爾塔小區的夜行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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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方,靠近黑海有一座喚作塔甘羅格的城市。這城市算不得多麽顯赫,卻也有自己的脾性與秘辛。街道兩旁多是些上了年歲的公寓樓,牆皮在鹹濕海風與歲月磋磨下斑駁脫落,如同患了癩瘡的頭顱。城中居民,大抵是些安分守己、卻又對超常事物抱有某種斯拉夫式熱忱的普通人。他們信神,也怕鬼,對一切無法用常理解釋的現象,總能編織出最離奇、最富有詩意的詮釋,其間混雜著東正教的聖像、民間精怪傳說以及蘇聯時期遺留的、對宏大敘事(哪怕是詭異敘事)的奇異偏好。
我們的故事,便發生在塔甘羅格城邊緣的一個老舊街區,名叫“雅爾塔小區”。這小區得名並非因那克裏米亞的明珠雅爾塔,而是開發商一個不切實際的、注定破產的夢。小區裏的建築敦實、笨拙,帶著赫魯曉夫樓或勃列日涅夫樓那種實用至上的粗糙感,但陽台窗戶上探出的鐵藝花紋、以及樓道裏總也散不盡的燉菜與伏特加混合氣味,卻又固執地宣告著此地居民的生活熱度。
時值深秋,冷風卷著黑海的潮氣,刮過光禿禿的庭院。清晨,天色灰蒙,鉛雲低垂,仿佛一頂髒兮兮的棉帽扣在城市上空。就在這壓抑的底色中,雅爾塔小區的中心花園裏,卻早早地聚集起一小簇人,像一群被驚擾的麻雀,嘰嘰喳喳,氣氛緊張又亢奮。
為首的是柳德米拉·彼得羅夫娜,綽號“高音喇叭”。她曾是一位集體農莊的廣播員,嗓音洪亮穿透力極強,能將任何瑣事宣講得如同國家公告。此刻,她正揮舞著裹在厚毛線袖套裏的手臂,情緒激動地對圍著她的幾個人比劃著
“哎呀,我跟你講,簡直嚇死人呐!伊萬·伊萬內奇,你想想看,那個黑影!好家夥!磕磣得厲害呀!那血盆大口——不,不是口,是整個兒!跟頭熊似的!什麽狗熊?咱塔甘羅格哪來的狗熊?難道是北方……嗯,或者南方……甚至南極跑來的?反正不是尋常物事!”她的邏輯如同被貓抓過的毛線團,混亂卻充滿感染力。
被她稱作伊萬·伊萬內奇的,是尼古拉·費奧多羅維奇,因其低沉而總帶著神秘共鳴的嗓音,得名“低音炮”。他年輕時在艦隊服役,據說耳朵被炮聲震得有些背,但這絲毫不影響他接收並傳播各種奇聞異事,效率堪比戰時的電報站。他皺著眉頭,努力從柳德米拉的尖嘯中捕捉信息,然後莊重地補充(或者更像是自言自語)“熊?或許是……訓練過的?為了特殊任務?克格勃以前……”
旁邊圍著的是幾位同樣熱心的老年街坊瑪爾法·謝苗諾夫娜,眼神銳利,號稱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鮑裏斯·鮑裏索維奇,一個固執的退休鉗工,堅信一切都能用唯物論解釋,除非解釋不了,那就往外星人身上想;還有瓦西裏·斯捷潘諾維奇,耳朵更背,常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時而插一句完全無關的話。
一個剛取完快遞回來的年輕人,阿列克謝,路過花園,驚訝地發現這“全明星陣容”一大早就聚集在此,他去時如此,回時依舊,氣氛甚至更加熱烈。他好奇地湊近。
柳德米拉一把抓住他“阿列克謝!你呀你!哎,你想去吧!那個黑影!”
阿列克謝被這沒頭沒腦的話弄得一愣“出嘛事兒了,柳德米拉阿姨?尼古拉伯伯?這麽大事兒?我不知道啊。”
“你說你可別說啊!”柳德米拉壓低聲音,仿佛怕被那“黑影”聽去,“昨天夜裏!咱小區!來了一個黑衣人!身高……一丈開外!(她用了古俄丈單位,顯得更加駭人)胳膊根子跟煤氣罐似的!倒!看不清臉啊,一身夜行衣……靠,此短?一襟小打扮!受製的緊趁利落,沒有半點崩掛之處!”她混雜著不知從哪聽來的評書詞匯,努力描繪著。“關鍵!關鍵還扛著另外一個人!是翻牆越脊,如履平地!三短(層)樓高!好似那在世的雲裏飛,恰如托生的……古葬!(她大概想說的是‘鼓上蚤’或別的什麽)”
阿列克謝聽得哭笑不得“早拜拜拜(得了得了),醒醒,柳德米拉阿姨,《水滸傳》看多了是嗎?您說這個是您親眼得見嗎?”
“沒有!”柳德米拉答得幹脆。
“那您說那麽熱鬧?”
“哎呀,她沒看見,”瑪爾法·謝苗諾夫娜幽幽地插嘴,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種洞察幽冥的優越感,“我可看見啦……一身黑,露個大白臉,吐著舌頭……倆腳不沾地,貼著牆根,就……飄過去了……”她的聲音飄忽,帶著冷氣。
“豁!這麽靈異嗎?”阿列克謝配合地做出驚訝表情。
“好嘛!”柳德米拉一拍大腿,“我就說我最近這右眼老跳呢!前兩天,有個高人(據說是從新西伯利亞來的通靈者)給我看了,說我最近有點印堂發青,嘴裏發青(?),多吃少動,來片……他丁?我佛慈悲,還柄煞星!哈利路亞,六甲六丁!為了部落!為了秀英!繳費6萬,幫我押(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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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住吧您!”阿列克謝趕緊打斷,“沒給他打錢吧?”
“哎呀,我這不正要去了嗎!”
“別去啊!”阿列克謝叫道,“這不明擺著騙您嗎?您別總鬼了神了的嚇唬自己啊,哪來的鬼呀?竟敢胡鬧嗎?”
“哎對嘍!”一直沉默的鮑裏斯·鮑裏索維奇突然出聲,他挺起胸膛,像一尊堅定的唯物主義戰士雕像,“還得是我!哪有什麽鬼怪!竟敢胡鬧嗎?一看就是外星人!”他語氣斬釘截鐵。
阿列克謝差點噎住“嗨!飛碟探索看過嗎?鮑裏斯伯伯,您這彎轉得……”
“準是讓飛碟給探索了!”鮑裏斯自信滿滿,“最近太陽係有個奧莫莫,知道嗎?衝著咱小區就過來了!”
“高爾基大爺您別瞎猜了啊!”阿列克謝試圖阻止這越來越離譜的討論。
耳背的瓦西裏似乎捕捉到隻言片語,喃喃道“閻王抓猜呀……那都是迷信……”
“嗬,這瓦西裏伯伯還耳背,”阿列克謝無奈,“您就別添亂了。”
瓦西裏卻突然對著阿列克謝,很認真地說“給我點讚呐!”
“行,一鍵三連吧您……”阿列克謝敷衍道,隨即想到辦法,“哎呀不行咱調監控啊!安保室有監控!”
“肩頸痛?”瓦西裏關切地問,“最近是有點,我跟您說不清……”
“止咳的曾經不能吧?”鮑裏斯還在思考他的外星理論。
“哎呀,瓦西裏伯伯,您去那邊去吧去吧,”阿列克謝把他往人堆外推,“那邊有狙擊手喊您快去吧!”
混亂中,阿列克謝總算說服了這幾位好奇心旺盛且想象力爆棚的老街坊,一同前往小區的安保室。老機衛(老保安)格裏高利值班,他正對著閃爍的屏幕打盹。被眾人吵醒後,他不情願地調出了昨夜的相關監控錄像。
嘿,你猜怎麽著?監控屏幕上,還真的捕捉到了一個模糊的身影!時間大約是淩晨兩點多。一個穿著深色連帽衫、身材確實高大的人,似乎扛著一個不小的、長方形的包裹(在低像素和夜色下,確實有點像扛著個人),動作迅速地穿過庭院,在一棟樓的陰影裏閃了幾下,似乎還嚐試避開主要路徑,最終消失在監控盲區。
“瞧瞧!瞧瞧!”柳德米拉激動地指著屏幕,“就是他!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
“這身形……這時間……”尼古拉低沉地說,“不行,咱得報警吧?這是不是來咱小區偷……偷導彈井蓋的?(他一時想不出小區裏有什麽值得偷的貴重物品)”
“我是越看越不對,”瑪爾法眯著眼,“這造型,這飄忽感……非人哉!”
阿列克謝也皺起了眉頭,他 itially 覺得是笑話,但現在看著監控裏那個模糊但確實可疑的身影,心裏也開始打鼓。塔甘羅格這地方,說偏不偏,說繁華也絕不,萬一真有什麽不法之徒或者……他甩甩頭,試圖驅散那些被老街坊們傳染的荒誕念頭。
就在眾人議論紛紛,準備真的報警之際,阿列克謝盯著屏幕,突然覺得那身影的輪廓、走路的姿態……越來越眼熟。那外套……那帽子……還有那包裹的大小形狀……
“不吃(是)!你等會吧!”他猛地喊出聲,帶著一種恍然大悟的尷尬,“幾位!幾位!老幾位!都別猜了!我知道怎麽回事了!”
眾人瞬間安靜下來,齊刷刷看向他。
“這不是什麽鬼了神了外星人啊!”阿列克謝臉有點紅,“更不是狗熊啊!(他看了一眼柳德米拉)誰的口紅?(瓦西裏突然摸嘴唇)沒有口紅的事,瓦西裏伯伯!”
他深吸一口氣“這個人……是我啊!”
“嗨!”眾人發出混雜著失望、驚訝和不解的噓聲。
阿列克謝趕緊解釋“我這不……發年終獎了嗎?正好最近在‘德物’上看見很多小時候喜歡的玩具,那陣兒買不起呀,但是現在有機會了,所以就想給自己圓個童年的夢,買了一堆玩具回來。不信上我們家看去!”
他領著將信將疑的眾人回到自己公寓。門一開,大家都愣了。客廳裏堆著好幾個大紙箱,裏麵是各種造型精致的模型盒子——變形金剛、太空堡壘、合金坦克……有的盒子還沒拆封,在燈光下閃著誘人的光澤。
“看了嗎?都在這了。”阿列克謝指著那堆“戰利品”,“我就怕這個……這個手辦模型什麽的,引起誤會,以為我買了什麽充氣……哈哈……什麽什麽玩意?”他有點不好意思,“傳出去我還不得社死,所以特地晚上偷著運回來,結果……還是鬧誤會了。”
你看我就說吧不能迷信,哪有鬼呀?真是誤會。
“花開富貴,”瓦西裏突然看著阿列克謝牆上一幅俗氣的印刷畫念叨,然後又轉向阿列克謝,“你怎麽知道我微信小號?”
誤會總算解除,大夥兒唏噓一番,帶著幾分未盡興的遺憾各自回家了。唯獨住在阿列克謝樓下的那個男孩,小伊戈爾,綽號“小虎”,臨走時還盯著阿列克謝那幾個碩大的變形金剛模型,眼睛發直,愣愣地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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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虎,看上哪個了?”阿列克謝蹲下身,“跟伯伯……呃,跟哥哥說,送你一個?”
小虎抿著嘴,眼神裏渴望與克製激烈交戰,最終隻是搖了搖頭,什麽也沒說,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地走了。阿列克謝知道這孩子,跟著姥姥過,家境清貧,但特別懂事聽話,從不主動索要任何東西。望著孩子瘦小的背影,阿列克謝心裏忽然被觸動了一下。他仿佛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那個站在百貨公司玩具櫃台前,隔著玻璃癡癡望著裏麵昂貴的、永遠不屬於自己的變形金剛的男孩。
那種渴望,他太熟悉了。那句中國詩怎麽說的來著?“欲買鴨脖同載酒,終不是……”他卡殼了,“不對……欲買果仁同……也不對……欲買素食錦……算了!”他放棄了精準引用,但那份惆悵和感慨卻真切地留存下來——童年的夢,若錯過了時節,即便後來能買下十倍百倍,也終究嚐不到當初想象中的那份甜蜜了。那份純粹的快樂,似乎隻屬於特定的年紀。
一個念頭,如同初春的嫩芽,在他心裏悄然萌生。
第二天,阿列克謝敲開了小虎家的門。孩子看到他,有些驚訝。
“來,小虎,拜拜(過來),哥哥送你個東西。”
小虎看著阿列克謝手裏那個用“德物”快遞盒精心改造的“物品”,大眼睛裏充滿了困惑。“我……我不能要您東西。”孩子小聲說,家教很好。
“沒事,不花錢!”阿列克謝笑著說。
小虎警惕地退後半步,更小聲地說“偷東西……違法……”
阿列克謝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嗨!這孩子,淨胡琢磨!”他心底卻是一酸,孩子的世界如此簡單又如此艱難。他蹲下來,打開那個紙盒子“知道你喜歡擎天柱,對嗎?買是買不起了(他故意開玩笑),但我拿德物的盒子給你做了一個!看!耐不耐(不)耐?”
紙盒子裏,是一個用紙板、顏料、瓶蓋和各種廢棄材料精心手工製作的“擎天柱”!雖然粗糙,卻充滿了笨拙的誠意和想象力,頭盔還能活動,胸前甚至用藍色糖紙貼出了車窗的樣子。
“來,快穿上試試!”阿列克謝鼓勵著。
小虎的眼睛瞬間被點亮了,那種光芒,遠比看到商店裏昂貴的成品模型時更加純粹、更加熾熱。他小心翼翼,又迫不及待地接過這個獨一無二的“擎天柱”,把它套在手上,仿佛穿戴上了世界上最珍貴的鎧甲。
就在那一刻,窗外昏黃的陽光透過老舊的玻璃窗,灑在孩子和那個紙殼機器人身上,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阿列克謝看著小虎臉上綻放出的、幾乎可以驅散塔甘羅格整個秋季陰霾的笑容,心中湧起一股複雜的暖流。當歲月帶著微笑,光陰裏響起童真的歌唱,順著欣慰的目光望去,他仿佛滿眼都是自己年少時的模樣。當初許下的願望(擁有一個擎天柱),以另一種方式,撐著時光似乎回到了某個,點亮了一段新的人生(小虎的),這份快樂,不再是他獨自咀嚼或補償自己的獨享之物。
“欲買桂花同在酒,終有少年待我遊啊……”他莫名地,終於想起了那句詩的正確版本,並下意識地篡改得更為應景。此情此景,詩意與現實交融,產生了一種近乎神性的滑稽與溫暖。
然而,這溫馨的一幕,落在偶然從窗外經過的、堅信神秘主義的瑪爾法·謝苗諾夫娜眼中,卻完全是另一番光景她看見小虎舉著一個粗糙醜陋、仿佛自有生命的紙殼怪物(那糖紙車窗在她看來如同邪惡的眼睛),阿列克謝則在一旁露出(她認為)詭異而滿足的微笑……陽光在那紙殼上反射出怪誕的光暈……
瑪爾法倒吸一口冷氣,踉蹌後退,喃喃自語
“壞了!紙殼子……紙殼子真成精了!快!快聯係《飛碟探索》!不!得直接去找鮑裏斯!找他那個能聯係外星奧秘沫沫的裝置!”
她蒼白的臉上寫滿了恐懼與發現“真相”的興奮,轉身跌跌撞撞地跑開,去傳播雅爾塔小區最新的、也是最為荒誕詭異的“真實”傳說去了。
隻留下屋內,對此一無所知的阿列克謝和小虎,以及那個承載著童年夢想與鄰裏笑話的、手製的紙殼擎天柱。塔甘羅格的秋風,依舊吹著,卷起落葉,不知又將把這新的怪談帶向何方,增添多少詭異的細節。這就是雅爾塔小區,這就是塔甘羅格,這就是羅刹國一隅的生活——永遠在荒誕與溫情、迷信與務實、集體記憶與個人夢想之間,保持著一種搖搖晃晃、卻又能莫名延續下去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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