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綻時，銀杏樹梢的露珠正在墜落。第三片金葉擦過老陳的竹掃帚，在青磚地上畫出潮濕的弧線。他總說掃落葉像在整理時光的碎片，帚尖掠過磚縫的沙沙聲，是這座城市最早的晨禱。
    我數著台階走向樹下的長椅，石階縫裏蜷著兩片交疊的銀杏葉，邊緣泛著雨水浸染的褐斑。晨跑者的耳機裏漏出斷續的音符，與枝頭麻雀的啁啾織成透明的網。樹影在粉牆上搖晃，光斑遊走如未幹的水彩，某個瞬間竟與二十年前教室外牆的光影重疊——那時我們總在課間數窗外飄落的銀杏，看它們打著旋兒掠過數學老師的禿頂。
    正午的太陽把樹冠熔成金箔。穿明黃色衛衣的孩童在落葉堆裏打滾，揚起的光塵裏浮動著彩虹的碎屑。樹根隆起處坐著對弈的老人，楚河漢界橫在盤虯的樹筋上。黑子落定時震落幾片銀杏，正巧覆住棋盤角的&34；天元&34；，戴絨線帽的老頭笑說這是天降劫材。
    咖啡店的玻璃櫥窗將樹影拓成流動的琥珀。穿駝色大衣的姑娘捧著馬克杯嗬氣，睫毛上沾著飄進的銀杏絨毛。她指間鋼筆在便簽上遊走，字跡偶爾被斜射的夕光切斷。這些零散的句子會在打烊前被塞進牆麵的鬆木格裏，和去年深秋的某張明信片共享著相似的黃昏溫度。
    暮色漫過飛簷時，總有人沿著銀杏大道獨自起舞。深藍裙裾掃過滿地碎金，手臂劃開的弧線驚起棲息的夜風。路燈次第亮起的瞬間，樹影突然有了重量，整條街變成緩緩轉動的走馬燈。去年此時倚著樹幹讀詩的少年，如今在快遞站分揀包裹，製服口袋裏還揣著卷邊的聶魯達詩集。
    深夜送貨員的車輪碾過落葉毯，碾碎月光凍凝的薄霜。二十四小時便利店的白光流瀉而出，照著枝椏間最後一枚倔強的銀杏，它在風裏瑟縮如將熄的燭火。值夜班的姑娘隔著玻璃嗬氣畫圈，水霧蒙住的那片夜色裏，流浪貓正追著自己尾巴在落葉堆轉圈。
    起風時整棵樹都在簌簌低語，氣根垂落的陰影爬上急診室的藍窗簾。穿條紋病服的老者倚窗數著飄過的銀杏，床頭監測儀的綠光在他臉上流淌。某個疼痛減輕的淩晨，他忽然看清葉脈裏縱橫的掌紋——那些通向黎光的銀色河網，正在黑暗裏悄然改道。
    我總在梅雨時節收集發黴的銀杏葉，夾在縣誌裏那些關於龍爪樹的記載之間。紙頁間的黃斑與葉脈共生出奇異的地圖，某個雨夜竟聽見書頁裏傳來遙遠的掃帚聲。水漬漫漶的批注裏藏著半闕宋詞，墨色洇開處鑽出嫩綠的新芽。
    樹影年複一年爬上圖書館的東牆，將拓印的時光砌進磚縫。穿學士服的青年們拋起帽子時，驚飛的銀杏掠過鍾樓金頂，在快門聲中與白鴿的翅影交錯。他們不會注意台階角落的斷枝，那截蒼老的皺皮裏，藏著二十個年輪的同心圓。
    最後一盞路燈熄滅前，清潔車正在收納整座城市的落葉。壓縮機的轟鳴驚醒了在長椅蜷宿的流浪者，他翻身時抖落幾片藏在衣褶裏的銀杏，在曙色中泛著毛茸茸的銀邊。樹冠最高處的新芽正在舒展，露珠懸在葉尖將墜未墜，折射出七彩的朝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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