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遙遠的記憶深處，家這個字總是與一種渾濁而濃烈的酒氣緊密相連。每當夜幕降臨，那扇破舊的木門便會發出令人心悸的吱呀聲，仿佛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緩緩推開。而這聲音，就如同一個不祥的預兆，讓我和哥哥的身體不由自主地緊繃起來。
    緊接著，一股刺鼻的酒精味和廉價煙草的氣息如洶湧的波濤般撲麵而來，瞬間充斥了整個房間。那味道濃烈得讓人幾乎窒息，仿佛是一種無法逃脫的噩夢。而這股味道的源頭，便是父親那搖搖晃晃的身影。
    他的腳步歪斜不穩，仿佛隨時都可能摔倒在地。每一步都伴隨著沉重的撞擊聲，那是他的鞋子與地麵的摩擦，也是他內心的躁動與不安。當他終於撞開家門，那扇木門發出的吱呀聲，就像是一道劃破夜空的閃電，預示著一場激烈的爭吵即將爆發。
    母親剛把洗好的衣服晾到院子裏，還沒來得及擦去手上的水珠，父親就開始挑刺。\"飯煮得這麽硬，喂豬呢？\"他把搪瓷碗重重摔在桌上，濺出的米粒沾在母親新洗的藍布圍裙上。我和哥哥縮在八仙桌下，數著牆皮剝落的紋路，聽著母親壓抑的抽泣聲和父親越來越高的罵聲在狹小的堂屋裏碰撞。
    最可怕的是深夜。月光從窗欞漏進來，在水泥地上切割出慘白的條紋。父親又在拍桌子，玻璃杯碎裂的脆響驚飛了屋簷下的麻雀。母親的哭喊混著瓷器碎片在地上摩擦的刺耳聲，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我用被子蒙住頭，卻擋不住那些傷人的話語：\"跟著你倒了八輩子黴！要不是為了孩子......\"
    這樣的場景像老式放映機裏的膠片，在童年時光裏反複播放。哥哥總把我護在身後，我們蜷縮在臥室角落，聽著隔壁傳來摔東西的巨響。有時父親醉得厲害，會踹開我們的房門，通紅的眼睛裏滿是血絲，嘴裏嘟囔著聽不懂的髒話。哥哥攥著我的手冰涼，可我不敢哭出聲，生怕惹得父親更生氣。
    母親的梳妝鏡不知道被打碎了多少麵。她蹲在地上撿玻璃碴時，碎鏡片裏映出的麵容越來越憔悴。我見過她躲在廚房抹眼淚，聽見她對著電話那頭的外婆歎氣，也看到過她收拾行李又默默放回衣櫃的背影。每當這時，我和哥哥就會乖乖寫作業，把滿分試卷擺在她麵前，盼著能讓她開心些。
    小學家長會，別的同學都是父母雙雙出席，而我的座位旁永遠隻有母親。她把我洗得發白的校服熨得筆挺，用省下的錢給我買新頭繩。老師誇我成績好，母親卻紅了眼眶。回家路上，我問她為什麽不離開，她摸著我的頭說：\"等你們長大就好了。\"
    初中時，父親的酒癮愈發嚴重。有次他醉倒在路邊，是派出所的民警把他送回家。母親在派出所簽完字，蹲在地上哭了很久。我攥緊拳頭站在旁邊，指甲幾乎掐進掌心。從那以後，我開始學著做飯，把父親藏起來的酒瓶偷偷倒掉，可第二天他總能變魔術似的又抱回一箱廉價白酒。
    哥哥考上大學那天，母親終於鬆了口氣。她把家裏收拾得煥然一新，還買了盆君子蘭放在窗台上。可父親依舊改不了酗酒的毛病，隻是隨著我們漸漸長大，他的罵聲少了，更多時候是醉醺醺地癱在沙發上，電視機開著，聲音震得整棟樓都能聽見。
    大學填報誌願時，我執意選了離家最遠的城市。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母親在車站反複叮囑我要照顧好自己，我看著她鬢角的白發，突然很想抱抱她。火車啟動的瞬間，我望著窗外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心裏默念：我再也不要聞到酒氣。
    在異鄉求學的日子裏，我養成了許多習慣。路過燒烤攤會不自覺加快腳步，聞到酒精味就忍不住皺眉，甚至連超市的料酒區都很少涉足。室友聚會時，總有人開玩笑說我不解風情，我隻是笑笑不說話，把那些藏在記憶深處的陰影默默咽回肚子裏。
    工作後，我談過幾次戀愛，每次對方舉起酒杯，我都會下意識地後退。有個男生不理解，質問我是不是太矯情。我站在霓虹閃爍的街頭，突然想起母親在破碎的鏡子前流淚的樣子，喉嚨像被酒氣嗆住，說不出一句話。
    哥哥成家後，把母親接到了他的城市。臨走那天，父親破天荒沒有喝酒，隻是坐在門檻上抽悶煙。母親收拾行李的手有些發抖，我知道她心裏一定很矛盾。這麽多年的糾纏，那些爭吵與委屈，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
    如今的父親確實很少喝酒了，大概是年紀大了，身體扛不住。每次視頻時，他坐在沙發上，眼神裏多了幾分疲憊和落寞。可每當他端起茶杯，那個舉杯的動作都會讓我心裏一顫。我知道，有些傷痛就像刻在骨子裏的印記，即便歲月磨平了棱角，依然會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刺痛神經。
    偶爾回老家，推開家門的刹那，記憶裏的酒氣似乎還殘留在空氣裏。父親坐在搖椅上打盹，電視裏播放著無聊的廣告。母親在廚房忙活，新煮的茶香飄出來。我幫她擇菜時，她忽然說：\"你爸現在好多了。\"我低頭應了聲，指甲又不自覺地掐進掌心——這個從小養成的習慣，大概永遠也改不掉了。
    現在的我，依然對酒有著近乎偏執的抵觸。我知道，這是童年留在身體裏的警報係統，是那些爭吵與恐懼凝結成的自我保護機製。有時會羨慕那些能在酒桌上談笑風生的人，可我更清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傷口，而我的傷口，是用無數個酒氣彌漫的夜晚澆灌而成的。
    或許有一天，時間會徹底衝淡記憶裏的酒氣，但那些蜷縮在桌下的恐懼，那些深夜裏的哭泣，早已成為生命的一部分。我學著與這些陰影共處，努力給未來的孩子創造一個沒有酒氣的童年，也希望所有像母親一樣的人，都能早日走出陰霾，找到屬於自己的平靜。
    此故事以真實事件改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