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田間追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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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雞叫頭遍時,我摸黑坐起身,窗紙泛著青灰色。灶房裏的鋁壺還溫著,是昨晚特意灌的熱水,就著月光倒在搪瓷盆裏,毛巾浸進去的瞬間騰起白霧。
    鏡子裏的人影糊著層倦意,眼角的細紋被水汽熏得發軟,可一想到地裏的玉米該追肥了,渾身的骨頭縫裏都像揣了把小炭火,滋滋地燒起來。
    推自行車出門時,車鏈條哢嗒響了兩聲,驚飛了院牆上的麻雀。淩晨的風裹著露水味兒,把襯衫吹得貼在背上,涼絲絲的。路兩旁的白楊樹影影綽綽,葉子在風裏嘩嘩地翻,像誰在暗處翻著本厚書。我蹬著車,心裏數著路過的石橋——過了三座橋,就該看見父母家那棵老槐樹了。
    遠遠地,槐樹下的竹椅還歪在牆根,那是爹夏天乘涼的地方。我把車支在院門外,剛要喊人,西廂房的燈先亮了,窗玻璃上映出媽媽的影子,手裏還攥著件沒納完的鞋底。\"咋這麽早?\"她掀開門簾時,圍裙上還沾著麵粉,\"我估摸著你該來了,灶上溫著粥。\"
    爸爸從裏屋走出來,手裏拎著兩個尿素袋,袋角磨得發亮。\"地裏潮,等日頭上來些再去。\"他把袋子往牆根靠了靠,煙袋鍋在門框上磕了磕,\"昨兒我去看過,玉米杆子都快齊腰深了,裏頭悶得很。\"
    我扒拉著粥碗,看著媽媽往碟子裏夾醃黃瓜。晨光順著門框爬進來,在爸爸的白頭發上鍍了層金。這才想起,上次來還是麥收時節,那會兒玉米剛沒過膝蓋,葉子嫩得能掐出水。轉眼功夫,竟長得比人高了。
    吃過飯,日頭已經爬到了樹梢。爸爸扛著鋤頭在前頭走,我和媽媽拎著尿素袋跟在後頭。田埂上的草沾著露水,把褲腳打濕了一片。遠遠望去,玉米地像片綠海,風一吹,葉子就嘩啦啦地響,仿佛有無數隻手在裏頭招搖。
    剛鑽進玉米地,熱氣就撲麵而來,像鑽進了一口密不透風的大蒸籠。葉子上的露水打濕了襯衫,貼在身上黏糊糊的,沒多久就被體溫烘得發燙。玉米葉子邊緣帶著細刺,刷過胳膊時,留下一道道紅印子,又癢又疼。
    \"慢點走,別踩了苗。\"爸爸在前麵叮囑著,鋤頭在手裏輕輕晃悠,時不時撥開擋路的葉子。他的背影在玉米稈中間忽隱忽現,藍布褂子被汗浸得發深,後背印出片深色的水漬。我低頭看著腳下的土,剛澆過的地還軟乎乎的,每走一步都陷下去半寸,帶著股腥甜的泥土味兒。
    媽媽把尿素袋敞開口,抓了一把在手裏掂了掂。\"這肥得撒勻些,多了燒苗,少了不管用。\"她蹲下身,手指捏著肥料往玉米根下撒,動作輕得像在給孩子喂飯,\"你看這苗,底下的葉子黃了,就是缺肥了。\"
    我學著她的樣子,抓一把尿素在手裏,剛要撒,卻被葉子上的熱氣燙得縮回了手。肥料粒在掌心滾來滾去,涼絲絲的,可一碰到汗濕的皮膚,就像撒了把鹽,刺得人發麻。\"這鬼地方,比桑拿房還熱。\"我抹了把臉上的汗,汗珠順著下巴滴在地上,瞬間就沒了蹤影。
    爸爸在前頭哼哧哼哧地喘著氣,鋤頭在他手裏上下翻飛,把土坷垃敲得粉碎。\"當年你媽媽懷著你時,三伏天還來地裏追肥呢。\"他頭也不回地說著,聲音被玉米葉子割得零零碎碎,\"那會兒沒這尿素,都是挑著糞水來澆,一趟下來,渾身臭得能熏跑蚊子。\"
    媽媽笑了笑,手裏的動作沒停:\"你爸那會兒心疼我,非要自己來,結果中暑倒在地裏,還是鄰居把他背回去的。\"她往遠處看了看,陽光從玉米葉的縫隙裏漏下來,在她鬢角的白發上跳,\"現在多好,有化肥,有三輪車,不用遭那罪了。\"
    我手裏的尿素袋漸漸空了,胳膊卻越來越沉,像灌了鉛。玉米葉子在頭頂沙沙作響,把天空割成了一塊一塊的藍。熱氣從腳底往上冒,喉嚨幹得發疼,像是有團火在裏頭燒。偶爾有風吹進來,帶著股熱烘烘的土腥氣,剛覺得舒坦些,風就過去了,隻剩下更濃的悶熱裹過來。
    \"歇會兒吧。\"爸爸拄著鋤頭,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日頭正毒呢。\"他往田埂那邊挪了挪,撥開一片空地,招呼我們坐下。媽媽從布包裏掏出水壺,蓋子一擰開,水汽就冒了出來,帶著股淡淡的菊花香。
    我癱坐在地上,看螞蟻順著玉米根往上爬。爸爸卷了支煙,火柴擦燃的瞬間,火苗在他滿是皺紋的臉上跳了跳。\"你小時候最愛來地裏玩,\"他吸了口煙,煙圈在熱氣裏慢慢散開,\"總愛揪玉米須子編小辮,編好了就往你媽媽頭上戴。\"
    媽媽笑著拍掉他手裏的煙頭:\"別教壞孩子。\"她從布袋裏摸出個蘋果,用衣襟擦了擦,遞到我手裏,\"那會兒你爸爸總說,等玉米熟了,就給你煮玉米吃,結果你饞得不行,趁我們不注意,啃了口生玉米,澀得直哭。\"
    我咬了口蘋果,甜汁順著嘴角往下流。陽光透過玉米葉的縫隙照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塊被打碎的玻璃。遠處的蟬鳴此起彼伏,把午後的時光拉得長長的,慢悠悠的,像老黃牛在田埂上踱步。
    歇夠了,又鑽進玉米地。肥料袋越來越輕,可腳步卻越來越沉。每走一步,都要撥開擋路的葉子,那些葉子像無數隻手,拉扯著胳膊,纏繞著腿,仿佛要把人留在這片綠海裏。汗珠子順著額角往下淌,流進眼睛裏,澀得人睜不開眼。
    \"快到頭了。\"爸爸在前頭喊著,聲音裏帶著股興奮勁兒。他的藍布褂子已經濕透了,貼在背上,勾勒出瘦骨嶙峋的輪廓。媽媽的頭發也被汗水打濕了,貼在臉頰上,可手裏的動作卻沒慢下來,撒肥料的樣子,還像年輕時那麽利落。
    最後一把肥料撒下去時,我長長地舒了口氣,腿一軟,差點坐在地上。尿素袋空了,癟癟地掛在胳膊上,像隻泄了氣的氣球。爹把鋤頭扛在肩上,往地頭走,腳步有些踉蹌,可背影卻挺得筆直。
    鑽出玉米地的那一刻,風迎麵吹來,帶著田埂上野草的清香,我忍不住張開嘴,大口大口地喘氣。媽媽坐在田埂上,正用衣襟擦著臉,臉上的紅印子一道一道的,像幅畫。爸爸蹲在一旁,卷著煙,手背上的青筋突突地跳。
    日頭已經往西斜了,把我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投在玉米地裏,像三棵歪歪扭扭的樹。我看著這片被追肥的玉米地,葉子在風裏輕輕搖晃,像是在點頭道謝。地裏的熱氣還在往上冒,混著肥料的味道,竟覺得有股說不出的踏實。
    往回走時,爸爸的腳步慢了許多,時不時要扶一下腰。媽媽跟在他身邊,絮絮叨叨地說著家裏的事:雞下了幾個蛋,菜地裏的茄子該摘了,牆角的南瓜結了好幾個。我跟在他們身後,聽著他們的聲音在風裏飄,心裏忽然覺得,這玉米地就像個大舞台,我們這些人,不過是在裏頭忙碌的演員,演著一場漫長又踏實的戲。
    回到家時,媽媽去灶房做飯,爸爸坐在槐樹下抽煙,我蹲在院子裏洗鋤頭。夕陽把院子染成了金黃色,自行車靠在牆根,車鏈條還在輕輕晃悠。遠處的玉米地在暮色裏漸漸模糊,隻留下一片深深的綠,像塊巨大的絨毯,蓋在這片生我養我的土地上。
    飯桌上,媽媽端上了煮玉米,黃澄澄的,冒著熱氣。爸爸掰了一個遞給我,玉米粒飽滿得快要裂開。\"嚐嚐,\"他眼裏帶著笑,\"這可是用咱今天追的肥,過不了多久,就能吃新玉米了。\"
    我咬了一口,甜汁在嘴裏炸開,混著陽光和泥土的味道。窗外的蟬鳴漸漸稀了,月光順著窗欞爬進來,落在父母的白發上,像撒了把碎銀子。我忽然明白,那些在玉米地裏流的汗,那些被葉子劃破的傷口,那些悶熱和疲憊,終究會變成沉甸甸的果實,掛在秋天的枝頭上,等著我們去收獲。
    夜裏躺在床上,渾身的骨頭像散了架,可心裏卻踏實得很。窗外的風還在吹,玉米地裏的葉子還在嘩嘩地響,像是誰在輕輕哼著首古老的歌謠。我
    知道,等到明天,日頭照樣會升起,玉米照樣會往上長,而我們這些人,還會在這片土地上,繼續忙碌,繼續等待,繼續把日子過成沉甸甸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