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過窗欞時，我正坐在藤椅上翻一本舊書。紙頁間夾著去年秋天收的銀杏葉，邊角微微卷了，像被時光揉過的痕跡。窗外蟬鳴剛起，不密，隻隔一陣響一聲，風裏裹著些潮潤的土氣——是菜園該澆水的信號了。
    起身換了雙膠鞋，踩過院角的石板路，菜園的木柵欄吱呀一聲被推開。這方小菜園不過丈餘寬，是去年冬天和老伴一起翻的土，分了四畦，種了菠菜、小白菜、小蔥，還有幾棵辣椒苗。春天撒種時沒太勻，如今一畦畦綠芽冒得擠擠挨挨，嫩得能掐出水來。
    蹲下身先看菠菜畦。菠菜芽細瘦，頂著兩片圓圓的子葉，像剛睡醒的娃娃，蜷著身子擠在一塊兒。有的芽子間距還不到兩指寬，葉片疊著葉片，底下的芽見不著光，莖稈長得又細又弱。我指尖碰了碰最密的那叢，嫩芽微微晃了晃，像在討饒似的。
    其實去年種菠菜就犯過這錯。那會兒舍不得拔，總覺得多一棵是一棵，結果到了收獲時，菠菜棵棵長得瘦小，葉子發黃，炒在鍋裏沒幾口實在的。老公還笑我，說“菜和人一樣，得有地方喘氣”。今年再看這密不透風的芽子，倒先想起他這話了。
    從兜裏摸出小竹片——是前幾天劈竹子剩下的，邊緣磨得光滑，拔芽時不會傷著好苗。先從菠菜畦的一頭開始，順著行距慢慢挑。挑出那些長得最弱的芽，子葉發黃、莖稈纖細的，竹片輕輕一挑，連帶著細根就起來了。根須上還沾著濕土，抖一抖，土粒落在畦裏，又成了別的芽子的養分。
    拔第一棵時還沒什麽感覺，拔到第三棵，看見那芽子雖然弱，卻也努力地撐著子葉往上長，心裏忽然有點軟。但轉念一想，要是留著它，周圍長得壯的芽子也會受影響，到最後全是“小瘦苗”，倒不如現在“狠心”些，讓好苗能好好長。
    就這麽一邊想，一邊拔。太陽慢慢升起來，照在菜園裏，土氣裏混著嫩芽的清香。偶爾有蜜蜂飛過來，在蔥苗上停一停，又嗡嗡地飛走。我挪著步子，盡量不踩到畦邊的土，怕把剛鬆過的土踩實了，影響芽子紮根。
    小白菜畦的情況比菠菜好點，但也有幾處密了。小白菜芽比菠菜芽寬些，子葉像小小的湯匙，顏色更綠些。有一棵壯芽旁邊擠著三棵弱芽，壯芽的子葉已經快把弱芽的陽光擋住了。我把那三棵弱芽拔出來，放在手邊的竹籃裏——這些芽子雖然小，焯水後拌點香油，也是一盤清爽的小菜，不算浪費。
    拔著拔著，竹籃裏的芽子慢慢積了小半籃。指尖沾了不少土，黏在指縫裏，有點癢。我直起身捶了捶腰，看了看菜園。原本擠擠嚷嚷的芽子，現在變得疏朗起來，每棵芽子都有了自己的空間，陽光能灑到每一片子葉上，風也能從芽子間穿過去了。
    忽然想起小時候，跟著外婆在菜園裏拔草。外婆總說“苗要疏，人要舒”，那時候不懂，隻覺得拔草好玩。現在自己種了菜，才明白這話的意思。不管是菜苗還是人，太擠了就會慌，就會搶著要陽光、要養分，最後反而都長不好。倒不如留些空隙，讓每棵苗都能安安穩穩地紮根，慢慢長。
    又蹲下來拔小蔥的芽子。小蔥芽細，拔的時候得更小心，不然容易把旁邊的好芽帶起來。有幾處小蔥芽長得太密，連在一起像一叢綠毛，我用竹片輕輕分開，找出那些長得慢的，一根根拔出來。小蔥芽有股淡淡的辛辣味，沾在手上，洗都洗不掉。
    拔到一半，聽見院門口有腳步聲，抬頭看見鄰居張嬸路過，笑著跟我打招呼：“拔芽呢？今年的芽子長得真精神。”我也笑著應：“是啊，撒種時沒勻，密了點，拔了讓它們好好長。”張嬸湊過來看了看，說：“你這手巧，拔得勻，我家那菜園還沒來得及管呢，回頭也得學學你。”
    跟張嬸聊了幾句，她又忙著去趕集了。我接著拔芽，心裏卻比剛才更敞亮了些。其實種菜園和過日子一樣，都得有取舍。舍不得拔弱芽，就長不出壯菜；舍不得放下一些沒用的東西，日子就過得擠擠巴巴。
    之前家裏收拾東西，總覺得這個有用、那個也舍不得扔，結果櫃子裏堆得滿當當，想找個東西都難。後來學著扔了些舊物，櫃子空了，心裏也跟著輕鬆了。
    竹籃裏的芽子越來越多，快滿了。最後剩下一畦辣椒苗，辣椒苗長得慢，芽子不算密，隻拔了幾棵特別弱的。拔完最後一棵，我把竹籃拎起來，蹲在菜園邊，又看了看每一棵芽子。它們現在都直直地立著，子葉在陽光下閃著光，像一個個小小的綠色音符。
    起身往屋裏走，準備把芽子洗幹淨。路過院角的月季花，開了一朵粉的，花瓣上還沾著露水。風一吹，花瓣晃了晃，露水落在地上，濺起一小點濕痕。我忽然覺得，今天這“閑來無事”的一天，其實也沒那麽閑。拔芽子的時候，雖然手上忙，心裏卻靜得很，想了些平時沒功夫想的事，倒比坐著發呆有意思多了。
    回到屋裏，把芽子倒在盆裏，接了水慢慢洗。土粒沉在盆底，芽子在水裏漂著，綠得更鮮亮了。洗完瀝幹水，放在盤子裏，撒了點鹽醃著。等中午老公回來，炒一盤芽子，再煮碗玉米粥，就是一頓舒服的午飯。
    坐在廚房的小凳上，看著盆裏的芽子，忽然覺得很滿足。不是因為有菜吃，而是因為在這“閑來無事”的時光裏，我陪著這些芽子成長，也在這過程裏，慢慢理清了心裏的一些事。其實生活不需要那麽多熱鬧，有時候安安靜靜地做一件小事，比如拔芽子、澆澆水，反而能讓人更明白生活的道理。
    窗外的蟬鳴還在繼續，風裏的土氣混著飯菜的香味慢慢飄進來。我起身去拿碗筷，心裏想著，明天再去菜園看看，那些芽子應該又長高一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