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1章 周鐵硯問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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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品祭酒與虎狼之策
>周鐵硯走馬上任京大祭酒,師爺馮三郎獻上虎狼之策:
>“姑父,京大已爛到根了!兩千教職,無論教授門衛,一律解聘!”
>周鐵硯驚得酒杯墜地:“三郎,此乃自斷根基之策!”
>馮三郎卻成竹在胸:“非也!舊人不除,新血難入。更要緊的是——逼他們吐出這十年吞下的百倍高薪!”
>翌日,京大公告欄貼出驚雷告示。
>老教授當場暈厥,門房破口大罵。
>三日後,錦衣衛按名單闖入各家,昔日清貴跪地哭嚎:“老夫俸祿早已花盡啊!”
>周鐵硯立於校場高台,對台下數千寒門待業士子振臂:“今日起,爾等便是京大新脊梁!”
>光武帝聞報拍案:“好個刮骨鋼刀!此獠當重用!”
窗外,最後一絲殘陽被厚重的宮牆吞噬,暮色如同濃墨,浸染了京師大學堂新任大祭酒周鐵硯的值房。
昏暗的燈光映得他棱角分明的臉膛明暗不定。案頭,那方象征著學府最高權柄的銅印在燭火下泛著冷硬的幽光,壓在一疊厚厚的、散發著陳腐黴味的卷宗之上——那是前任留下的爛攤子,字裏行間浸透著貪墨與不公。
周鐵硯端起粗瓷茶碗,劣質茶葉的苦澀在舌根蔓延。四品祭酒的緋袍加身不過三日,心頭那份沉甸甸的陌生感與焦灼卻如影隨形。
都察院的刀筆刑名他爛熟於心,抽絲剝繭、追魂索命是他的看家本事。
可這祭酒?管什麽?教書育人?經史子集?他隻覺得隔行如隔山,滿耳是虛浮的頌聖文章和雲山霧罩的清談,腳下踩的仿佛不是千年學府的青磚,而是深不見底的泥潭。
“姑父。”一個清瘦的身影無聲地推門進來,帶來一絲微涼的夜風。正是他的內侄兼師爺,馮三郎。
他手裏捧著新一期的《大明民生報》和幾份還帶著墨香的官家邸報。
“坐,三郎。”周鐵硯指了指對麵的椅子,眉頭依舊緊鎖,“這位置……燙手啊。”
馮三郎依言坐下,將報紙輕輕放在案角,臉上帶著慣有的沉靜。他雖隻是個秀才功名,但那雙眼睛卻銳利如鷹,仿佛能穿透層層迷霧,直抵本質。“姑父憂心前程?”他開門見山。
周鐵硯沒有否認,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銅印邊緣。
“陛下雷霆手段,整飭學府,擢我於此位,是信任,更是千斤重擔。幹得好,海闊天空;幹砸了……”他頓住,喉結滾動了一下,沒說出那後半句,但眼中掠過的一絲凝重已道盡一切。
六品小官驟然躍居四品清貴,聖眷如烈火烹油,稍有不慎,便是焚身之禍。覲見天顏?他連宮門朝哪邊開都覺遙遠,遑論在天子麵前留下印象。機會隻在京大這一方天地。
馮三郎微微一笑,拿起那份《民生報》,手指精準地點在頭版一篇剖析前明敗亡根源的雄文上。
“姑父請看,此文可謂振聾發聵。強如崇禎朝,坐擁宇內無雙之富庶、兵甲,緣何十幾年間,竟亡於建州一隅之地的努爾哈赤家族,亡於流寇李自成那等烏合之眾?努爾哈赤屠戮我漢家子民何止百萬,前明煌煌天朝,竟束手無策,坐視山河破碎,社稷傾頹!根子何在?”
周鐵硯的目光隨著馮三郎的手指移動,那段觸目驚心的文字映入眼簾。他辦案無數,經手的都是具體的人命貪贓,對這煌煌王朝興衰的宏大命題,確未曾深究。“依你之見?”他身體微微前傾,燭光在他眼中跳躍。
“根子,就在這‘腐敗’二字!”馮三郎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鐵釘楔入木中,帶著金石之音,“非兵不利,非財不豐,實乃官場朽爛,如大樹之蠹蟲叢生,掏空了根基!天子之令,出不了紫禁城;軍國之財,填不滿貪官之欲壑!人心離散,焉能不亡?”
他放下報紙,直視周鐵硯,“如今,永昌、光武二帝雄才大略,再造乾坤,其所深恨者,莫過於此!其所欲為者,莫過於以鐵腕掃蕩積弊,刮骨療毒!姑父欲得聖心,正應在此處著力!”
周鐵硯眼中精光一閃,仿佛被點醒。
是啊,陛下在升龍城那幾道石破天驚的諭令,削減學費、力壓學官俸祿、嚴控撥款,哪一條不是直指貪腐要害?
陛下要的,就是能斬斷這朽爛根係的快刀!“說下去!在京大,如何著力?”他追問,聲音裏帶上了急切。
馮三郎成竹在胸,緩緩吐出八字真言:“刮骨見髓,破而後立!”
他起身踱了兩步,燭光將他的身影拉長,投在牆壁上,帶著一種謀定後動的壓迫感:“京大積弊,非一日之寒。上至飽學鴻儒,下至門房雜役,盤根錯節,早已結成一張密不透風的利益之網。舊人不去,則新人難進;沉屙不除,則新肌不生!姑父若隻是循例查賬、抓幾個出頭鳥,不過是隔靴搔癢,難動其根本。縱使一時風清,待您離任或風聲稍緩,那腐肉爛瘡,必定卷土重來,變本加厲!此乃治標不治本,絕非陛下所望之‘刮骨’!”
周鐵硯聽得心頭震動,隱隱猜到了馮三郎的指向,但那個念頭太過駭人,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你的意思是……”
馮三郎停下腳步,轉身,目光如炬,斬釘截鐵:“重病須下虎狼藥!姑父當行霹靂手段——將京大現有教職人等,無論教授、博士、助教、書吏、賬房,乃至灑掃庭除的雜役、看守門戶的門丁,一律就地解職!”
“哐當!”周鐵硯手中的粗瓷茶碗失手跌落在地,摔得粉碎,滾燙的茶湯濺濕了他的袍角和靴子。他卻渾然未覺,猛地站起身,失聲道:“三郎!你…你這是要自斷根基,掀了京大的屋頂啊!兩千餘人!頃刻之間盡數驅逐?這…這如何使得?必致大亂!天下士林的口水都能淹死我!”
他仿佛已經看到那些德高望重的老學究氣得暈厥在地,看到憤怒的學子圍堵衙門,看到彈劾他“敗壞斯文、動搖國本”的奏章雪片般飛向禦案。
“根基?”馮三郎嘴角勾起一抹近乎冷酷的弧度,“姑父,那些盤踞位置、屍位素餐、甚至同流合汙之人,是根基,還是附著在京大這棵參天巨木上吸髓敲骨的毒藤?至於士林清議?”他拿起那份邸報,指尖敲打著上麵一行小字,“陛下升龍諭令,學費五兩,學官俸祿五兩,已是昭告天下,要徹底斬斷這虛高俸祿供養的畸形利益鏈!陛下在前,已為姑父劈開了最大的荊棘!此乃天時!”
他逼近一步,聲音低沉而充滿力量:“姑父莫忘了,天下承平日久,人口滋生,多少飽學之士困頓於市井?多少寒門俊傑苦無晉身之階?京大這兩千多個位置,是多少雙眼睛死死盯著的肥肉?亦是堵死後來者上升通道的巨石!將其搬開,非但不是自毀根基,反而是清淤疏浚,引活水入渠!此為地利!”
周鐵硯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馮三郎的話像重錘,一下下敲打著他固有的認知壁壘。他想起自己都察院辦案時,那些地方衙門盤根錯節的關係網是如何阻礙查證,如何互相包庇。
京大,何嚐不是一個放大了千百倍的衙門?舊人不去,新人如何施展?陛下要的新氣象,如何建立?
“就算…就算解職可行,”他艱難地開口,試圖抓住最後一絲疑慮,“兩千個空缺,一時之間,哪裏去尋這許多合適的人手填補?若青黃不接,教學癱瘓,我周鐵硯更是百死莫贖!”
“姑父多慮了!”馮三郎眼中閃爍著智珠在握的光芒,“人手?遍地皆是!今年新科及第的進士、舉人,才情正盛,熱血未冷,此為一!曆年積壓的往屆畢業生,其中不乏真才實學之輩,隻因無門路、無背景,被迫流落市井——或於酒樓客棧屈身跑堂,或在商鋪貨棧充當賬房,甚或潦倒街頭!這些人,對京大這等學府聖地,心中豈無向往?豈無怨氣?如今給他們一個堂堂正正回歸本業、施展抱負的機會,他們必將感恩戴德,拚死效力!此為人和!姑父手握祭酒大印,隻需開方便之門,廣納賢才,何愁無人可用?擇優錄用,汰劣存優,正可一掃京大陳腐暮氣!”
周鐵硯的眼神劇烈變幻著,最初的震驚和抗拒,漸漸被一種豁然開朗的激動所取代。
是啊,京大之外,有那麽多被埋沒的才俊!他辦案時見過多少懷才不遇的讀書人?若能給他們一個機會……這念頭讓他心頭發熱。
“還有,”馮三郎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淬火的鋼刀,閃爍著寒芒,“姑父以為,僅僅將他們掃地出門就完了?不!這還不夠!遠遠不夠!”
他猛地轉身,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燭火搖曳:“這些蠹蟲,盤踞高位多年,享受遠超常人的俸祿!姑父可曾細算?京大教授,月俸動輒百兩!一個看門的老蒼頭,年例也遠超外間尋常仆役數倍!此等畸高之俸,從何而來?皆是民脂民膏!是朝廷被貪墨蛀空的血肉所堆砌!十年,甚至更久!他們心安理得地享用著,可曾想過那俸祿背後,是多少寒門學子因交不起高昂‘門檻費’而失學的眼淚?是多少州縣因‘讚助’、‘孝敬’而加重賦稅的哀鴻?”
馮三郎的眼中燃燒著正義的火焰:“陛下聖明,已將學官俸祿統一定為月俸五兩!此乃撥亂反正!那麽,過去這十年,他們多拿的、不該拿的那些,是什麽?是贓款!是巧立名目、依附貪腐體係吸吮而來的不義之財! 豈能讓他們卷鋪蓋走人便一了百了?必須讓他們吐出來!連本帶利地吐出來!”
他盯著周鐵硯,一字一頓,如同宣判:“追繳!自即日起,凡京大解職之員,其過去十年所領俸祿,凡超出月俸二十兩者——姑父,二十兩已是遠超外間常例的厚祿了——超出部分,一律視為非法所得,限期追繳!抗命不繳者,視同貪墨同黨,送有司論罪!此乃釜底抽薪,斷其根基,更可充盈國庫,為陛下新政提供實據!讓天下人看看,這些道貌岸然的‘清貴’,肚子裏究竟吞了多少民血民膏!”
“好!好一個釜底抽薪!好一個斷其根基!”周鐵硯隻覺得一股滾燙的熱流從腳底直衝頭頂,長久壓抑的憤懣和對積弊的痛恨被徹底點燃!馮三郎描繪的圖景,雖然酷烈如狂風暴雨,卻正契合了他骨子裏那份刑名世家傳承的剛烈與除惡務盡的執著!這哪裏是自毀根基?分明是掃蕩妖氛,再造乾坤!
他霍然站起,眼中再無半分猶豫彷徨,隻剩下破釜沉舟的決絕和即將掀起驚濤駭浪的亢奮!他繞過書案,重重一掌拍在馮三郎略顯單薄的肩膀上,震得馮三郎一個趔趄。
“三郎!”周鐵硯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卻又異常洪亮,在值房裏嗡嗡回響,“真乃吾之子房!聽君一席話,何止勝讀十年書?簡直是醍醐灌頂,撥雲見日!”
他走到窗邊,猛地推開緊閉的窗欞,深秋凜冽的寒風灌入,吹得燭火瘋狂搖曳,幾乎熄滅。他深吸一口這冰冷的空氣,胸中塊壘盡消,取而代之的是萬丈豪情。
“明日!”周鐵硯回身,目光如電,斬釘截鐵,“明日便寫題本奏報禮部與陛下,若得批旻,便立即以我周鐵硯之名,頒行京大!此虎狼之藥,我周鐵硯喂定了!”
馮三郎重重點頭道:“其實,大學堂之教育,知識在其次,重要的是教育必須清廉!教育必須公平!姑父把握好這兩點,剛必將高升!”
窗外,夜色如墨,深沉得化不開。京師大學堂古老的飛簷鬥拱沉默地矗立在黑暗中。
一場足以撕裂舊秩序、震撼整個帝國官場與士林的暴風雨,已在這小小的值房中醞釀成型,隻待黎明,便將化作一道撕裂蒼穹的驚雷,轟然炸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