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2章 京大去官僚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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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本遞到光武帝那裏,光武帝的禦批筆鋒如刀,力透紙背:
> “周卿所見,深契朕心!京大積弊,非雷霆手段不足以蕩滌澄清!著內閣會同禮部、吏部詳議細則,即於京師大學堂試行!務求實效,為天下學府表率!倘有成效,著即推廣!欽此。”
批語中“深契朕心”、“雷霆手段”、“務求實效”幾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內閣首輔王紫涵心頭一凜。他立刻召集相關閣臣及禮部、吏部尚書至文淵閣深處一間密不透風的靜室。室內檀香嫋嫋,卻驅不散那股無形的凝重。
周鐵硯緋袍在身,端坐一側,感受著來自禮部尚書李光弟和吏部尚書賈天祥那若有實質的審視目光。
“諸公,”王紫涵將禦批謄本置於案頭正中,聲音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陛下聖意已明,周祭酒所奏‘刮骨見髓,破而後立’之策,當在京大試行。今日閉門會商,一為領會聖意精髓,二為議定可行細則,務使此策既能滌蕩汙穢,又不致動搖學府根本,引發過大動蕩。”他特意強調了“可行細則”與“不致動搖根本”,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周鐵硯身上。
李光弟年近六旬,保養得宜的臉上此刻卻浮著一層憂色,他捋了捋修剪整齊的胡須,率先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敲在官製的鐵律上:“王閣老所言極是。陛下銳意革新,臣等自當竭力奉行。然周大人此策,有一大關節,恐難逾越。”他頓了頓,看向周鐵硯,“京大祭酒之下,設司業、監丞、典籍、博士廳主事等大小學官二百一十七員。按《大明會典》及吏部銓選條例,此等職位,品級雖非頂尖,卻屬清流要津,非兩榜進士出身者不可輕授!若依周大人之策,將舊員盡數黜落,頃刻間空缺二百餘進士之位!試問,從何處立時拔擢如此之多的合格進士填補?難道真要從那些尚無官身、僅通經義的應屆監生、甚或舉人中擢升?此非但亂了朝廷名器,更是動搖國本之舉!朝廷取士,三年大比,自有法度,豈容一學府僭越?”
吏部尚書賈天祥立刻附議,語氣帶著官僚特有的圓滑與警示:“李尚書所言,實乃老成謀國之見!周大人欲掃除積弊,拳拳之心可鑒。然破舊易,立新難。此二百餘學官之位,牽涉吏部銓選、官員升轉之定製。若驟然全換,不僅京大自身教務可能癱瘓,更恐引發天下士子對朝廷取士公正之疑慮,乃至質疑吏部權柄!此絕非小事。”他看向王紫涵,意有所指,“閣老,此事關乎朝廷體統,萬望慎之又慎。”
壓力如同無形的巨石,沉沉壓在周鐵硯肩頭。他深吸一口氣,迎著李、賈二人質疑的目光,挺直了背脊,聲音清晰而堅定:“二位部堂大人慮之深遠,下官感佩。然下官鬥膽一問:這二百餘學官之位,當真非進士不可?其所司何職?或為典籍整理,或為生員考勤,或為學舍管理,或為錢糧支用……此類事務,所需者,乃精於實務、通曉規章、廉潔奉公之才!進士出身固然清貴,然其學識是否盡皆匹配這些具體職司?且多年沉屙之下,此等位置已成盤根錯節利益輸送之節點,進士身份反成其護身符與貪墨之階!此等官製,捆綁於教育肌體之上,猶如枷鎖,使其臃腫不堪,步履蹣跚,談何‘教以育人,學以致用’?”
他目光炯炯,掃視全場,拋出一個更具顛覆性的觀點:“下官以為,教育之事,當有其獨立之體係!猶如交通、銀行、乃至工部之營造,各有其專業所需之才具與運行之法則!若事事皆以通用官製套之,以進士資格為唯一圭臬,其結果隻能是機構疊床架屋,人浮於事,外行指揮內行!京大要革新,要真正服務於陛下所期許之‘教育清廉、教育公平’,首先便要打破這層官製枷鎖!學府之管理職位,當以其所需專業能力與德行操守為選拔標準,而非唯科舉功名是舉!此非僭越,實乃使教育回歸其本真之道!”
一直沉默的閣臣陳廷敬,這位以務實著稱的老臣,此刻眼中精光一閃,緩緩頷首:“周祭酒此言,雖似離經叛道,卻切中時弊,發人深省。老夫觀六部諸司,乃至地方州縣,衙門之內,因循舊製、疊設機構、冗員充斥之象,觸目驚心。一縣之內,管錢糧、刑名、教化、河工之吏員,皆納入同一品秩序列,隻論出身資曆,不論實務專精,遇事則相互推諉掣肘,效率低下。確應思考,如教育、工造、財稅、郵驛等專務,是否應自成相對獨立之體係?專才專用,職、責、權、利明晰,或許方能根治這‘雍腫不堪’之頑疾!周祭酒於京大先行試水,厘清學官職責,嚐試建立一套有別於通用官製的教育職事體係,未嚐不是一劑對症之良藥!”陳廷敬的話,像一塊投入深潭的石頭,雖未明確支持周鐵硯的激進方案,卻巧妙地為其“教育獨立體係論”提供了更高層麵的合理性背書,同時也將“嚐試”二字點出,留下了回旋餘地。
王紫涵何等精明,立刻捕捉到了陳廷敬話中的關鍵以及皇帝朱批裏“試行”二字的分寸。他輕咳一聲,將話題牢牢拽回眼前:“陳閣老所論深遠,乃治國之宏圖。然今日議題,唯在京大試行新政之具體細務!”他目光銳利地看向周鐵硯與李光弟,“李尚書之憂,在於學官銓選資格。周祭酒之求,在於破除官製束縛。二者並非全然不可調和。”
他沉吟片刻,手指輕輕敲擊桌麵,顯出內閣首輔的決斷:“老夫提議,此二百餘學官之位,仍按朝廷規製,原則上需進士出身。然——值此京大破舊立新之非常時期,特事特辦!”他語氣加重,“其一,周祭酒可於解聘舊員後,麵向天下,不拘一格,公開招募代理學官!無論進士、舉人、監生,乃至有真才實學之布衣,隻要精於實務、德行無虧、熟稔教育之道者,皆可報名應考!由禮部、吏部會同京大組成考選委員會,嚴格遴選。其二,此等代理學官,以‘試職’身份履職,品級待遇暫依其職掌繁簡核定,不強行對應朝廷通製品階,其權責由京大祭酒衙門明確頒行,直接向祭酒負責!其三,試職期為三年。三年之內,若代理學官中確有才能卓著、貢獻突出者,可由京大祭酒專折奏保,經吏部考核,陛下特旨恩準,賜予同進士出身或實授相應官階,納入正式流品!此乃權宜之計,亦為陛下開‘非常之科’以納‘非常之才’留一通道!李尚書、賈尚書、周祭酒,以為如何?”
此議一出,靜室內針落可聞。李光弟眉頭緊鎖,王紫涵的提議雖保留了進士資格的“原則”,卻以“試職”之名,幾乎完全架空了吏部對這批關鍵職位的直接銓選權,並將最終用人權和未來的“轉正”推薦權,牢牢交到了周鐵硯手中!這等於在舊官製鐵板上硬生生鑿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然而,“特事特辦”、“陛下特旨”這兩頂大帽子,以及光武帝那份措辭嚴厲的朱批,又讓他無法直接駁斥。他嘴角微微抽動,最終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算是默認。
賈天祥臉色也有些難看,吏部的權威被大大削弱,但他更清楚首輔的分量,隻得勉強拱手:“閣老思慮周全,如此安排,或可兼顧規製與實效。”
周鐵硯心中大石落地,王紫涵此議,雖未完全實現他“教育去官製化”的理想,卻給了他最急需的、幾乎不受掣肘的人事任免權!他立刻起身,鄭重一揖:“下官謹遵閣老鈞旨!必當秉公考選,唯才是舉,不負陛下與閣老信重!”
“好!”王紫涵一錘定音,“細則即由內閣中書據此議草擬,呈陛下禦覽後,會同禮部、吏部行文京大!周祭酒,京大乃首善之地,此策幹係重大,施行之中,務必剛柔並濟,既要刮骨療毒,亦要速穩局麵!陛下與內閣,拭目以待!”他的目光深邃,帶著告誡與期許。
“下官明白!”周鐵硯肅然應道,心中那團火已熊熊燃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