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章 漢魏止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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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廷。
    “碰!”
    “哐!”
    “乒!”
    盛怒之下,禦案上的筆墨紙硯、書架上的竹簡典籍,被曹丕發瘋般地掃落在地。
    碎裂的玉器,散落的竹簡,還有那四濺的墨跡,將這間臨時充當書房的屋子弄得一片狼藉。
    他就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猛獸,一邊歇斯底裏地破壞著眼前的一切,一邊用沙啞扭曲的嗓音,痛罵著那個遠在鄴城,正誌得意滿的劉瑁……
    半個時辰後,力氣耗盡,曹丕癱坐在狼藉之中,劇烈地喘息著,眼中隻剩下死灰般的絕望……
    在徹底冷靜下來後,他緩緩地抬起頭,一個嘶啞的聲音從他喉嚨裏擠了出來。
    “來人……傳朕的旨意,讓司馬懿即刻從薊城來見朕!”
    “喏!”
    內侍領命而去,整個王府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隨後,為了等待司馬懿,也為了給自己一絲緩衝餘地,曹丕以茲事體大,需從長計議為由,暫時拖延了與孫乾的談判。
    他將自己關在內廷,終日與坐在輪椅上的程昱、傷勢未愈的曹仁,以及沉默寡言的滿寵等人商議著對策,卻始終尋不到任何破局之法……
    十日後,一騎快馬卷著滿路風塵,奔入平原城,正是從薊城星夜兼程趕來的司馬懿。
    入城之後,他幾乎沒有片刻停留,便被直接引入了曹丕作為臨時住所的王府之中。
    “陛下!司馬禦史到了!”
    “快傳!再請丞相與諸將一同入議事廳!”
    很快,那間簡陋的議事廳內,再次聚集了曹魏政權僅剩的核心人物。
    很快,坐在輪椅上的程昱、匆匆趕來的司馬懿以及曹仁、曹彰、張合都出現在了議事廳之中。
    曹丕環視著階下眾人,那張憔悴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隻是用一種近乎麻木的語氣開口道:“都說說吧,劉瑁的條件,是戰,還是……應允?”
    “陛下!”
    程昱強撐著病體,在輪椅上微微欠身,聲音沙啞而虛弱,卻字字如刀。
    “劉瑁此計,毒辣至極!封王是為奪我大魏國本,毀我正統之名,而交換家眷,更是誅心之策!
    一旦我等將降將家眷盡數放還,便等於親手斬斷了與那數萬將士最後的羈絆,他們從此便會死心塌地為劉瑁效命,再無後顧之憂。此消彼長,後患無窮啊!”
    “仲德所言,朕何嚐不知!”
    這些日子他們早就將劉瑁的想法摸得清清楚楚,自然明白劉瑁的真意。
    曹丕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頹然靠在椅背上,無奈道:“可是……若不應允,子丹、子通他們身陷敵營,恐怕……就再也回不來了。”
    在一旁的曹仁捂著隱隱作痛的傷口,更是沉聲道:“而且,若我們不從,眼下的局麵……還打得過嗎?”
    一句話,問得滿堂皆寂。
    是啊,打得過嗎?
    曹彰雙拳緊握,指節捏得發白,卻終究沒有再說出“決一死戰”的豪言。
    朝歌突圍的慘烈,鄴城潰敗的絕望,一幕幕都還曆曆在目。
    他們僅存的兵馬,早已是疲憊之師,如何與那兵鋒正盛、連克四州的漢軍相抗?
    而更可怕的是……
    若劉瑁不給他們任何選擇,他們或許還能抱著玉石俱焚的決心,與漢軍拚死一搏。
    可如今,劉瑁偏偏給了一條看似能活下去的退路,即便這條路鋪滿了荊棘與羞辱,但終究是一條路,又有多少人,願意放棄這條路,去選擇那玉石俱焚的結局呢?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直靜立不語的司馬懿,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他緩緩走出隊列,對著禦座上的曹丕長身一揖,聲音沉靜,卻帶著一股無可奈何的悲涼……
    “陛下,程公所言,字字珠璣。然勢比人強……如今我軍與漢軍相比,兵力、糧草、民心,皆處於絕對的劣勢。
    若不應允,劉瑁必會以此為借口,再度揮師北上。屆時,我等所謂的玉石俱焚,不過是以卵擊石罷了。”
    在座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劉瑁的這一手陽謀,根本無解,隻要曹丕還想換回曹真、蔣濟這些被俘的宗親重臣,就隻能飲鴆止渴,吞下這杯毒酒……
    司馬懿頓了頓,聲音愈發沉重。
    “與其坐視大軍壓境,全盤皆輸,不如暫且應允。先保住幽、平二州之地,為我大魏爭取喘息之機。
    至於那些降將,他們本就已經投降,其家眷留下與否,已無太大意義。眼下當務之急,是盡快將子通將軍他們換回來,重整旗鼓,以圖將來!”
    曹丕聽著司馬懿條理清晰的分析,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但他知道,司馬懿此時所說,是他們唯一的生路……
    良久,他猛地睜開雙眼,那雙布滿血絲的眸子裏,閃過一絲決絕。
    “好!”
    一個字,仿佛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那就由仲達你來主持與那孫乾的談判……其他的,或可退讓,但青州與冀州,決不能盡數交予漢軍!”
    “臣,明白了……”
    司馬懿再次躬身,他知道,自己將要去做的,是一件何等屈辱,卻又必須完成的差事。
    “再等上幾年,隻需幾年……”
    曹丕死死盯著懸掛在牆上的地圖,那目光仿佛要將地圖燒穿。
    “待我們兵員充足,國力暫複,朕必與那劉瑁,再做過一場!”
    “喏!”
    就這樣,一場關乎兩個政權命運的正式談判,在平原城拉開了帷幕……
    談判的廳堂內,氣氛壓抑得如同凝固的冰。
    “劃界之事,倒也簡單。”
    孫乾安坐席上,呷了一口茶,姿態從容,仿佛在談論一樁再尋常不過的買賣。
    “徐州、青州、冀州、豫州、兗州,此五州之地盡歸我大漢。幽州與平州,則為你燕國封地。”
    “荒唐!”
    司馬懿身側的滿寵當即拍案而起,怒斥道:“爾等漢軍不過剛剛踏足冀、兗,便想一口吞下五州之地?簡直是癡人說夢!”
    孫乾眼皮都未抬一下,隻是淡淡地瞥了滿寵一眼,慢條斯理地放下茶杯。
    “若是不願,那便不談了,我軍數十萬將士,正在鄴城枕戈待旦,想必他們很樂意親自來與諸位談談!”
    “你!”
    滿寵氣結,卻又無力反駁。
    司馬懿抬手,製止了滿寵,臉上卻浮起一抹冷笑。
    “孫公佑,你我皆是明眼人,何必說這些場麵話。你漢軍雖勝,卻也是強弩之末!
    漢軍新得四州,人心未附,若再起刀兵,恐怕也吃不消吧?
    我大魏雖敗,尚有數萬精銳,若逼急了,與爾等玉石俱焚,拚個魚死網破,你家陛下就不怕新得的疆土,變成一片焦土嗎!”
    “魚死網破?”
    孫乾輕蔑一笑,笑容裏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譏諷。
    “司馬仲達,魚會死,網,卻不會破!
    我大漢如今國力鼎盛,民心所向,損失些許兵馬,休養一兩年便可恢複。
    可燕國呢?一旦拚光了這最後一點家底,還能剩下什麽?至於人心,禦史不妨去問問那些即將與家人團聚的降卒,看看他們的人心,究竟向著誰?”
    司馬懿的臉色瞬間變得無比難看。他知道,對方句句都戳在他的軟肋上。
    “哼!好啊!那還聊什麽!還請孫少卿回去告訴劉瑁,我大魏君臣就在這裏等著他!”
    司馬懿看著孫乾,依舊強硬的的回應道。
    孫乾微微眯著眼睛看著司馬懿,半晌後輕笑一聲。
    “那你燕國之意呢?”
    “徐州、豫州,可以給你們。冀州,可以給你大半。但兗州與青州,自我高祖武皇帝起便是我曹氏基業,絕不可能相讓!”
    司馬懿斬釘截鐵地說道。
    “不可能!”
    孫乾的回答同樣幹脆,“兗州乃中原腹心,天下咽喉,必須歸我大漢!”
    “那就將青州與冀州留下!”
    “不可能!”
    ……
    就這樣,雙方在這小小的廳堂之內,為了一郡一縣的歸屬,爭得麵紅耳赤。
    司馬懿將畢生所學都用在了這場毫無勝算的談判上,時而引經據典,痛陳利害,時而聲色俱厲,寸土不讓……
    在長達三天的激烈交鋒後,一份寫滿了屈辱與無奈的盟約,終於被敲定。
    其中徐州、豫州兩州之地,盡歸大漢。
    兗州諸郡,其中泰山、濟北、魯郡三郡歸燕,其餘五郡則屬漢軍所有。
    而青州,以城陽郡、東莞郡為界,兩郡以南的歸漢,兩郡以北屬燕。
    最後的冀州,則以河間、平原二郡為界,兩郡以西的歸漢,兩郡以東屬燕。
    此次議和,劉瑁早已將曹魏的底線摸得一清二楚。
    司馬懿竭力周旋,雖未能改變大局,但終究為曹丕保住了青、兗、冀三州的部分疆土,以及一個苟延殘喘的“燕國”名號,算是保住了最後的顏麵……
    隨後,雙方便約定了交換俘虜與家眷的時間和地點。
    數日後,在兩軍對峙的邊境線上,於禁、臧霸等魏國降將的家眷,在漢軍的護送下,抵達了大漢境內。
    當看到那些飽經戰火與離散之苦的親人時,這些在沙場上流血不流淚的漢子們,再也抑製不住,與家人抱頭痛哭。
    緊接著,成千上萬的降卒將士在與家人團聚後紛紛跪倒在地,朝著長安與鄴城的方向,淚流滿麵,叩首不止,口中高呼著:“陛下萬年!大漢萬年!”
    那發自肺腑的呼喊聲,匯成一股洪流,響徹冀州的天空……
    此次以退為進,劉瑁兵不血刃,盡得數萬降卒之心。
    而漢魏之間的第二次大戰,就這樣暫時畫上了休止符,但所有人都清楚,這並非結束,而是一場更大風暴來臨前的短暫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