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他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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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公山的瘴氣像化不開的濃墨,將正午的日頭暈染成朦朧的金團。
    馬車碾過濕滑的苔蘚地,車輪碾過碎石的聲響被密林吞噬。
    隻剩下銅鈴偶爾發出的輕顫,在霧裏蕩開一圈圈漣漪。
    許懷夕坐在車中,指尖始終沒離開腕間的銅鈴。
    那枚銅鈴和小令牌越來越燙,燙得像要烙進皮肉裏。
    尤其是靠近山腳時,鈴身竟泛起一層淡淡的白光,與朱衽掛在車簾上的那枚形成詭異的呼應。
    他那枚銅鈴上的梔子花,此刻正滲出暗紅的汁液,像凝固的血。
    “許姑娘可知,你肚子裏這孩子,是天地間少有的靈胎?”
    朱衽忽然掀開車簾,錦袍上沾著的瘴氣水珠順著衣襟滴落,在他小臂的青黑紋路上遊走。
    “尋常胎兒十月落地,這孩子卻能在你腹中凝聚靈力,甚至能牽引天地之間的法則……嘖嘖,真是天賜的容器。”
    許懷夕猛地攥緊銅鈴,指節泛白:“你想對我的孩子做什麽?”
    “做什麽?”朱衽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
    他伸手想去碰她的小腹,卻被銅鈴迸發的白光彈開,他縮回手,舔了舔唇角的傷口
    “自然是用它來換長生。
    你以為換命蠱真能讓人不死?
    不過是借他人陽壽苟活罷了。
    可靈胎不一樣,它的血肉能養蠱,靈力能續魂,隻要再找到三樣東西,本王就能真正與天地同壽。”
    阿香和阿蠻縮在角落,阿香的臉色慘白,卻死死咬著唇不敢作聲。
    許懷夕將兩人護在身後,聲音冷得像山澗的冰:“哪三樣?”
    “半生蓮、木瓜樹心,還有……”朱衽的目光掃過她腕間的銅鈴,笑得貪婪,“還魂梔的花瓣。”
    他忽然從袖中摸出張泛黃的帛書,上麵用朱砂畫著古怪的圖騰,中央是朵半開半合的蓮花,旁邊標注著小字:“半生蓮生於陰陽交界,得月華者能固魂”。
    “瞧見了?”朱衽用指甲點著帛書,“這是當年那老巫祝留下的秘法。半生蓮能穩住我的魂魄,木瓜樹心能中和靈胎的陽氣,至於還魂梔……”
    他看向車窗外翻湧的瘴氣,“它可是不同尋常之物,正好能當藥引,讓靈胎的靈力徹底融入我的骨血。”
    許懷夕隻覺得渾身發冷。
    她終於明白,朱衽要的從來不是沈雲岫,而是她腹中的孩子。
    他拿沈雲岫當誘餌,不過是為了引她來這雷公山。
    畢竟,隻有她能憑著銅鈴找到還魂梔的所在。
    “你做夢。”她緩緩抽出藏在靴筒裏的短匕,匕尖淬了她昨夜新煉的毒,“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就不會讓你傷害我的孩子。”
    “口氣不小。”朱衽嗤笑一聲,忽然拍了拍手。
    車外傳來幾聲悶響,緊接著是護衛的慘叫。
    阿香探頭去看,隻見方才還守在車旁的侍衛,此刻都捂著脖子倒在地上,嘴角淌出黑血,而他們的脖頸上,竟爬著幾條指甲蓋大的黑色小蟲,正往皮肉裏鑽。
    “這是‘噬心蠱’,”朱衽把玩著指尖的蠱蟲,語氣輕佻。
    “隻要我動一動念頭,它們就能鑽進人的心髒。許姑娘覺得,你的毒匕快,還是我的蠱蟲快?”
    許懷夕的短匕停在半空。
    她看到阿香挪動位置想要控製手上的蠱蟲卻失敗了,那幾隻小蟲正張著螯鉗準備咬下去。
    “收起你的刀子。”朱衽笑得得意,“乖乖跟我去還魂梔那裏,不僅你的她能活命,沈雲岫的話,我也能讓你見上一麵。”
    短匕“當啷”落地。
    許懷夕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底隻剩下冰冷的平靜:“我帶你去。但你若敢傷她們分毫,我就是拚了這條命,也要讓你同歸於盡。”
    “明智的選擇。”朱衽揮了揮手,阿香手腕上的小蟲立刻掉落在地,化作一灘黑水。
    他重新放下車簾,車廂裏隻剩下粗重的呼吸聲,和銅鈴越來越急促的震顫。
    小翠鳥一直縮在許懷夕的發髻裏,此刻才敢探出腦袋,用翅膀碰了碰她的耳垂,聲音壓得極低。
    “這瘋子是邪修!
    他練的不是正經巫蠱術,是用活人精血喂養的邪術!
    我剛才在車頂上看到了,他的蠱蟲都是用嬰兒胎盤養的,沾了至陰之氣,尋常符咒根本鎮不住!”
    許懷夕的心沉了下去。
    她早該想到,當年能狠心用活人煉蠱的寧王,怎會突然變得“規矩”?
    他這些年,怕是早就墮入了魔道。
    “那怎麽辦?”她用發絲掩住口型,“我們打不過他。”
    “等!”小翠鳥的綠豆眼閃著光,“前麵就是雷公寨,寨子裏的人世代守著還魂梔,懂些驅邪的法子。我剛才趁他不注意,往寨子裏丟了片羽毛,他們看到就知道有危險,說不定能……”
    話沒說完,馬車忽然停下。車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緊接著是個蒼老的聲音:“來者何人?此地是雷公寨禁地,速速離開!”
    朱衽掀開車簾,臉上堆起假笑:“長老別來無恙?本王是來拜訪的,聽說貴寨有株千年還魂梔,想借來一用。”
    “癡心妄想!”長老怒喝一聲,“老夫不知道什麽梔子花!”
    許懷夕趁機撩開車簾一角,隻見馬車外站著數十個手持弩箭的寨民,個個麵色剛毅,為首的長老肩上扛著柄桃木斧,斧刃上刻滿了符文。
    而在他們身後,隱約能看到依山而建的吊腳樓,樓前的空地上,插著數十根纏著紅布的竹竿,竹竿頂端懸著銅鈴,正隨著山風輕響。
    “阿香,”許懷夕低聲道,“等下打起來,你們先走。”
    阿蠻是雷公寨的族長,他知道雷公寨的地道。
    朱衽見寨民不肯退讓,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敬酒不吃吃罰酒。”
    他忽然從袖中掏出個黑色的陶罐,猛地摔在地上。
    陶罐碎裂的瞬間,無數隻黑色的蠱蟲從裏麵湧出,像潮水般朝著寨民爬去。
    “放箭!”長老一聲令下,數十支淬了雄黃酒的弩箭同時射出,射中蠱蟲的地方立刻冒起黑煙。
    可蠱蟲實在太多了,前赴後繼地撲上來,很快就有寨民被咬中,慘叫著倒地抽搐。
    “是‘黑寡婦’!”小翠鳥急得直拍翅膀,“這蠱蟲帶劇毒,被咬中三刻就會斃命!”
    許懷夕看著寨民一個個倒下,心像被揪緊了。
    她忽然想起沈雲岫教她的法子,從發髻裏摸出那包迷藥,趁著朱衽的注意力都在寨民身上,悄悄將藥粉撒向車簾外。
    迷藥遇風即散,帶著淡淡的梔子花香。
    朱衽似乎察覺到什麽,猛地回頭:“你在做什麽?”
    “沒什麽。”許懷夕垂下眼簾,掩去眼底的慌亂。
    她知道這迷藥對他未必有用,隻能寄希望於能拖延片刻。
    可朱衽隻是冷笑一聲,從懷中摸出個香囊,往鼻前湊了湊。
    “這點迷藥就想對付我?
    當年那老巫祝的‘百日醉’都奈何不了我,何況是你這凡間的玩意兒。”
    他忽然打了個呼哨,那些正在圍攻寨民的蠱蟲突然調轉方向,像黑色的潮水般湧向吊腳樓。
    長老驚呼一聲,揮著桃木斧想去阻攔,卻被朱衽甩出的一根毒針射中肩膀,踉蹌著倒地。
    “長老!”阿蠻趕緊飛奔過去,扶起他,又給他留了一隻養生蠱。
    朱衽緩步走到長老麵前:“說,還魂梔在哪?不說的話,我就殺了他。”
    他說完,阿蠻就被吸到他身邊,朱衽直接掐住他脖子。
    長老咳出一口血,死死瞪著他:“你……”
    隻見朱衽捏著一隻蠱蟲,準備塞進了阿蠻的嘴裏。
    “朱衽,你若是想得到你想要的東西,現在就住手!”
    許懷夕冷漠地看著他。
    寧王看看許懷夕又看看旁邊的斷臂小姑娘。
    他勾唇一笑,“這些都是無所謂的人。”
    “敬酒不吃吃罰酒。”朱衽鬆開阿蠻,擦了擦手,對身後的侍衛道,“把活著的都捆起來,帶到祭壇去。本王倒要看看,是他們的骨頭硬,還是我的蠱蟲狠。”
    許懷夕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阿香趕緊扶住她。
    如今許懷夕的肚子已經明顯,要是繼續在這裏糾纏怕是有危險。
    “小翠鳥,”她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你知道半生蓮和木瓜樹心在哪嗎?”
    小翠鳥愣了愣:“你想幹什麽?”
    “他不是要這三樣東西嗎?”許懷夕的眼底閃過一絲決絕,“我就給他。但我要讓他知道,有些東西,不是他能碰的。”
    她忽然想起沈雲岫曾說過,半生蓮性陰寒,若遇至陽之物會爆發出劇毒。
    木瓜樹心雖能中和陽氣,卻最怕還魂梔的花瓣。
    那花瓣沾了一些東西,至純至陽,能讓木瓜樹心瞬間化為腐土。
    隻要她能在祭壇上做些手腳……
    “許姐姐,他們過來了!”阿香忽然抓住她的胳膊,聲音發顫。隻見兩個侍衛正朝著馬車走來,顯然是要押她們去祭壇。
    許懷夕深吸一口氣,將阿蠻護在懷裏,對小翠鳥使了個眼色。
    小翠鳥立刻會意,撲棱著翅膀飛出車窗,假裝慌亂地朝著密林深處飛去。
    “哪來的野鳥?”一個侍衛抬手就要去打,卻被朱衽攔住。
    朱衽的目光落在許懷夕身上,“把她們帶過來,我們去祭壇。”
    許懷夕被侍衛推著往前走,路過吊腳樓時,她看到那些被捆住的寨民正用憤怒又絕望的眼神看著她,其中一個年輕的寨民忽然對她使了個眼色,嘴角動了動,像是在說“後山”。
    許懷夕心裏一動。後山?難道那裏有什麽轉機?
    祭壇設在雷公山的半山腰,是塊被瘴氣環繞的空地,中央立著塊丈高的黑石,石上刻滿了古怪的符文,正是小翠鳥說過的還魂梔祭壇。
    而在黑石旁邊,果然長著一株參天古樹,樹上開滿了潔白的梔子花,花瓣上凝結的露珠在霧中閃著微光,正是還魂梔。
    樹下的青石板上,隱約有光點在浮動,像無數細碎的星辰,隨著許懷夕腕間的銅鈴輕顫,一點點凝聚成模糊的人形。
    那身影穿著青衫,身形挺拔,正是沈雲岫!
    “雲岫!”許懷夕失聲喊道,掙脫侍衛的手就要衝過去。
    “站住!”朱衽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現在可不是敘舊的時候。”
    他指著還魂梔,“看到了嗎?他現在靠這花吊著,隻要我毀了這樹,他就會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許懷夕被迫停下腳步,眼睜睜看著那道青衫身影在霧中搖晃,仿佛隨時都會散去。
    她能感覺到他在看她,目光裏帶著無盡的焦急和心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放了他……”她的聲音帶著哭腔,“我什麽都答應你。”
    “早這樣不就好了?”朱衽笑得得意,示意侍衛將許懷夕綁在黑石上,又讓人把阿香和阿蠻押到旁邊,“去,把半生蓮和木瓜樹心拿來。”
    兩個侍衛領命而去,很快就捧著一個玉盒回來。
    玉盒裏,一朵半開半合的蓮花靜靜躺著,花瓣一半潔白一半墨黑,正是半生蓮。
    旁邊放著塊暗紅色的木頭,散發著淡淡的清香,想必就是木瓜樹心。
    朱衽接過玉盒,走到還魂梔樹下,用匕首割下幾片花瓣,與半生蓮、木瓜樹心一起放在石台上,擺成古怪的陣型。
    他又從懷中摸出個金色的小鼎,將這些東西一股腦丟了進去,然後點燃了鼎下的炭火。
    “很快,本王就能長生不老了。”他看著鼎中升起的青煙,笑得癲狂,“等我煉化了靈胎,就把沈雲岫鎖在鼎裏,讓他日日夜夜看著你我……”
    話沒說完,他忽然捂住胸口,臉色變得慘白。
    石台上的金色小鼎不知何時冒出了黑煙,鼎身竟裂開了一道縫隙。
    “怎麽回事?”朱衽又驚又怒,伸手去掀鼎蓋,卻被一股黑氣彈開。
    許懷夕看著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她早就在剛才被推搡時,悄悄將藏在指甲縫裏的還魂梔花粉撒進了玉盒。
    那花粉沾了她的血,至純至陽,與半生蓮的陰寒相觸,自然會爆發出反噬之力。
    “是你搞的鬼!”朱衽終於反應過來,目眥欲裂地衝向許懷夕,“我要殺了你!”
    就在這時,密林深處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是小翠鳥的尖叫:“邪物!你的死期到了!”
    朱衽愣了一下,回頭望去,隻見一群手持桃木劍的寨民從林中衝出,為首的正是剛才對許懷夕使眼色的年輕寨民。
    他們顯然是從後山的密道繞過來的,趁著朱衽的注意力集中在祭壇上,打了他個措手不及。
    “一群螻蟻,也敢反抗?”朱衽怒喝一聲,從袖中掏出個更大的陶罐,就要往地上摔。
    “就是現在!”許懷夕忽然喊道,用盡全力扭動被綁住的手腕。
    她的腕間還戴著那枚銅鈴,此刻在她的靈力催動下,發出一陣清越的響聲。
    那響聲仿佛帶著某種魔力,石台上的金色小鼎突然“砰”的一聲炸開,鼎中的黑氣瞬間被還魂梔的花瓣吸收,化作點點金光,融入了樹下那道青衫身影中。
    “雲岫!”許懷夕看著那道身影越來越清晰,激動得熱淚盈眶。
    沈雲岫似乎也恢複了些意識,朝著她伸出手,嘴唇翕動著,像是在說“別怕”。
    朱衽被鼎炸得後退了幾步,看著沈雲岫的身影,又驚又怒:“不可能!還魂梔怎麽會幫他?”
    “因為你不懂。”許懷夕看著他,眼神裏充滿了憐憫,“還魂梔引的隻能是他,你這種無情無義的邪魔,怎麽可能得到它的認可?”
    “胡說!”朱衽徹底瘋了,不顧一切地衝向還魂梔,“這花是我的!長生也是我的!”
    他剛跑到樹下,就被沈雲岫的身影揮出的一道金光擊中,慘叫著倒飛出去,重重摔在黑石上。
    他小臂上的青黑紋路突然變得瘋狂,像無數條小蛇在皮膚下遊走,很快就蔓延到他的脖頸。
    “不……我的蠱……”朱衽捂著脖子,滿臉的不可置信。
    他體內的換命蠱似乎被金光驚動,正在反噬他的身體。
    年輕的寨民趁機帶領眾人衝上去,用桃木劍刺穿了他的心髒。
    朱衽最後看了一眼還魂梔,眼裏充滿了不甘和怨毒,最終化作一灘黑血,滲入了祭壇的石縫中。
    危機解除,寨民們連忙解開許懷夕和阿香、阿蠻的繩索。
    許懷夕顧不上道謝,跌跌撞撞地跑到還魂梔樹下,伸手去觸碰沈雲岫的身影。
    指尖穿過一片溫熱的光,她能感覺到他的氣息,卻抓不住他的手。
    “雲岫……”她哽咽著,“你回來好不好?”
    沈雲岫的身影在她麵前跪下,抬手想要為她拭淚,卻一次次穿過她的臉頰。
    他的眼神裏充滿了痛苦和不舍,忽然,他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轉身化作一道金光,融入到許懷夕手上的小令牌中。
    樹上的梔子花瞬間開得更加絢爛,花瓣上的露珠滴落,在許懷夕的掌心凝結成一枚晶瑩的玉簪,簪頭刻著一朵含苞待放的梔子花。
    “許姐姐,這是……”阿香指著玉簪,聲音顫抖。
    “他會回來的。”許懷夕望著還魂梔,眼裏含著淚,卻笑了,“他說過,要回來的。”
    小翠鳥落在她的肩頭,用翅膀擦了擦她的臉頰:“別難過,他隻是暫時需要還魂梔滋養。等你的孩子出生,靈胎的靈力或許能幫他凝聚實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