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藍色的繭在第六個黃昏開始脈動。
    林秀數著地磚上刻下的六道劃痕，指尖撫過即將刻下第七道劃痕的位置。神廟內的光線比往日更加昏暗——不是因為沒有燭火，而是因為那些燭光似乎被某種無形之物吞噬了。他抬頭望向懸掛在穹頂下的繭，發現它正隨著某種詭異的節奏微微鼓脹，如同正在孕育噩夢的子宮。
    "祭司大人……"小棠拽了拽他的衣角。女孩原本靈動的眼睛現在蒙著一層灰翳，說話時嘴角會不自覺地抽搐。第一次侵蝕留下的後遺症在每個人身上都不同：老鐵匠的左手變成了石質，裁縫寡婦能聽見牆壁的私語，而林秀自己……他摸了摸後頸那塊正在擴散的冰冷鱗片。
    神廟已不再是庇護所。牆壁的裂縫中滲出粘稠的黑血，每天早上都必須用雲娘留下的冰藍色粉末才能暫時封住。地磚縫隙間長出細小的肉芽，踩上去會發出嬰兒啼哭般的聲響。最可怕的是北側那根斷裂的承重柱——盤龍圖騰的龍頭部分已經完全活了過來，日夜不停地用龍牙啃噬著柱身，黑色的木屑落在地上就會變成蠕動的甲蟲。
    "又開始了……"小棠突然指著西牆。林秀轉頭看去，隻見三個鎮民正以詭異的同步性在牆麵上作畫。他們的手指被自己咬得鮮血淋漓，卻渾然不覺疼痛，隻是機械地用血在牆上重複描繪著同一個圖案：一隻被三角形包圍的眼睛。這正是"窺視之眼"的符號。
    林秀剛要上前阻止，地麵突然傳來一陣震動。供奉台上的燭火齊齊變成幽綠色，照亮了角落裏一個蜷縮的身影——是那個能聽懂動物語言的牧童，他正把耳朵貼在地上，滿臉驚恐地重複著："它們在說話……地下的東西在說話……"
    冰藍色的繭在深夜發出微光時，林秀正在查閱《山神經》的殘卷。光線突然變化讓他抬起頭，正好看見繭的表麵浮現出人臉般的凸起——那是雲娘的輪廓。
    "芸娘？"他輕聲呼喚，不自覺地伸出手。當指尖觸到繭的表麵時，一股刺骨的寒意順著胳膊直衝大腦，緊接著——
    他看見了。
    連綿的群山在視野中起伏，卻不是如今枯槁的模樣。這些山峰鬱鬱蔥蔥，樹冠間飛舞著螢火蟲般的金色光點。一個披著星光的身影站在最高處，祂的麵容隱在光暈中，隻有垂至腳踝的藍色長發在風中飄揚。這是……塹山神最初的樣貌。
    畫麵突然扭曲。人類來了，他們砍伐神木，挖掘山心，用鐵器劃傷大地的皮膚。神明的長發開始褪色，光暈中漸漸浮現出憤怒的紅色。某個月蝕之夜，當人類在山頂豎起第一根火刑柱時，神明發出了第一聲痛苦的尖嘯。
    林秀猛地縮回手，發現自己的指尖已經結了一層薄霜。繭內的雲娘似乎在通過這種方式向他傳遞信息。他深吸一口氣，再次將整個手掌貼上繭的表麵。
    這次是更近的記憶。天塹鎮的先祖們跪在新落成的神廟前，卻不是為祈求恩賜——他們在進行某種禁忌儀式。林秀看見自己的曾祖父手持青銅刀，劃開了一個與雲娘容貌相似的少女的手腕。鮮血流入祭壇的凹槽，形成與如今神廟地麵上完全相同的紋路。
    "以山神血脈，平息神怒……"曾祖父的咒語聲在記憶中回蕩。林秀突然明白了芸娘的身份——她是那個獻祭少女的後裔，是維係著塹山神與人類最後聯係的活體祭品。
    繭突然劇烈震動起來，表麵的藍光變得忽明忽暗。林秀感到一股強大的排斥力，接著就被無形的力量推倒在地。與此同時，神廟各處傳來此起彼伏的尖叫——所有在第一次侵蝕中受傷的人，他們身上的變異部位同時開始劇痛。
    第七日的黎明沒有帶來陽光。
    林秀是被此起彼伏的碎裂聲驚醒的。她衝出臨時搭建的床鋪，看見神廟的穹頂正在崩塌——但不是落向地麵，而是向上飄浮。石塊與木梁在上升過程中扭曲變形，最終組成了一隻巨大的眼球輪廓。那"眼球"的瞳孔部分正是原本懸掛冰藍繭的位置，此刻繭已經被無數血管般的紅色絲線包裹，懸浮在瞳孔正中。
    地麵開始塌陷。以血色祭壇為中心，蛛網狀的裂紋迅速蔓延。裂縫中不是黑暗，而是一種令人眩暈的彩色漩渦，隱約可見無數蒼白的手臂在其中揮舞。最靠近祭壇的幾個鎮民突然僵直身體，他們的影子像瀝青般被裂縫吸走，接著是本尊——如同被無形的鉤子拖拽著，尖叫著滑向深淵。
    "低語之網！"裁縫寡婦突然指著自己的太陽穴大笑，"它在我腦子裏開花了！"她的頭骨發出可怕的爆裂聲，七竅中鑽出細長的黑色菌絲，這些菌絲在空中自動編織成網，每一根線上都掛著細小的眼球。
    北側的盤龍柱終於完全活了過來。木質龍身掙脫柱體的束縛，帶著木屑紛飛的黑雨騰空而起。它在空中盤旋，每轉一圈就有更多鎮民石化——從腳底開始，灰白色如瘟疫般向上蔓延。小棠在完全石化前最後看了林秀一眼，她的嘴唇保持著呼喚"祭司大人"的口型。
    林秀跌跌撞撞地衝向血色祭壇。芸娘的繭現在完全被紅絲包裹，像一顆跳動的心髒。她必須做出選擇：強行破開繭釋放未完成蛻變的芸娘，或者眼睜睜看著所有人被吞噬。
    當她的手即將觸到繭時，神廟的大門突然轟然倒塌。煙塵中，數十個黑影邁著僵硬的步伐走進來——是第一次侵蝕中那些已經石化的人們。他們的石質皮膚正在剝落，露出下麵流動的彩色光芒。為首的正是莫老祭司，他的胸口裂開一道縫隙，裏麵是旋轉的星雲。
    "時辰已至……"所有石化人同時開口，聲音如同千萬隻蜜蜂振翅，"迎接升華……"
    林秀回頭看向芸娘的繭，發現它正在融化。紅色絲線如血管般搏動，繭內傳出清晰的心跳聲——咚、咚、咚——每一聲都讓神廟的牆壁向外膨脹一分，仿佛整座建築正在變成某個巨大生物的胸腔。
    而在遙遠的天際，透過神廟破敗的穹頂，他看見塹山群峰的輪廓正在扭曲變形，如同沉睡的巨人即將翻身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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