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色的霧氣像一鍋冷卻的鉛液，沉甸甸地淤積在天塹鎮的街巷間。石板路上凝結的夜露尚未褪去，每一塊泛著幽光的青石表麵都浮著一層黏膩的濕氣，仿佛整座鎮子剛從某種巨型生物的消化道裏滑出來。
    青銅門阿川的靴底碾碎了一片苔蘚，墨綠色的汁液滲出時竟帶著金屬氧化的腥氣。他的腳步驟然停頓——不是出於遲疑，而是某種機械般的精準控製。晨霧在他周身形成一圈詭異的空白地帶，就像有看不見的屏障將水汽排斥在外。
    "嗒"。
    屋簷墜落的露珠在觸及他肩頭前突然改變軌跡，斜斜地滑向一旁。那滴水珠在半空中折射出扭曲的街景，隱約可見內部漂浮著針尖大小的青銅顆粒。
    "阿川？你回來了？"
    蒸籠掀開的刹那，滾燙的白霧噴湧而出。陳老伯蠟黃的臉在蒸汽中忽隱忽現，皺紋裏卡著幾十年積累的煤灰。他枯枝般的手指懸在半空，指縫間還粘著半片韭菜葉——那抹刺眼的綠色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黑蜷曲。
    青銅門阿川的脖頸發出生鏽門軸般的聲響，緩緩轉向聲源。這個轉動角度超出了常人極限，讓人想起那些被吊死在城門口的屍體隨風擺動的模樣。他試圖微笑時，麵部肌肉的牽動像是提線木偶被強行拉扯。
    "探過了。"聲音從他喉管深處擠出，每個字都伴隨著細微的金屬震顫。藥鋪簷下的青銅風鈴突然無風自動，發出與話音完全同步的嗡鳴。陳老伯的耳道開始滲出淡藍色的液體，那是聽覺神經在接收異常聲波後的應激反應。
    蒸籠裏的包子正在塌陷。麵皮破裂處露出內餡——根本不是豬肉，而是一團團糾纏的青銅絲，正在蒸汽中緩慢蠕動。陳老伯的瞳孔劇烈收縮，他此刻才注意到阿川的睫毛上掛著霜狀的銅綠，而年輕人走過燈籠投下的光影中，本該出現影子的位置隻有一片汙濁的空白。
    霧氣突然變得濃稠。遠處傳來打更人沙啞的咳嗽聲，那聲音在穿過霧障時被拉長扭曲，最後竟變成了女人嗚咽般的顫音。青銅門阿川的左手無意識地敲擊著大腿，指節與布料相碰發出的卻是鍾磬般的清響。
    "沒什麽特別的。"這句話的尾音突然分裂成多重和聲，仿佛有無數個聲音正通過他的喉管集體發聲。藥鋪門前的招幌無端燃燒起來，火苗卻是詭異的青綠色，照亮了阿川後頸上一小塊正在擴散的青銅斑紋——那圖案與古籍記載的饕餮紋分毫不差。
    陳老伯的嘴唇開始不受控製地顫抖。他年輕時見過被青銅器附體的盜墓賊，那些人最後都變成了會走動的銅像。蒸籠裏的水已經燒幹，鐵鍋底部顯現出模糊的陰刻紋路，竟與阿川頸後的紋樣互為鏡像。
    一滴冷汗順著老人脊柱滑下。他突然想起三十年前那個暴雨夜，暗影門的叛逃者被追殺至此，臨死前用血在石板路上畫下的預言："青銅吞影時，九幽開門日"。當時雨水衝刷著那些字跡，所有人都以為厄運已隨血水流走。
    此刻阿川的眼白正在滲入細密的銅絲，像是有活物在眼球表麵編織蛛網。第一縷陽光終於刺破霧障，照在他臉上時竟反射出金屬冷光——那根本不是人類肌膚應有的質感。
    陳老伯鬆弛的眼皮突然痙攣般抽搐起來。他渾濁的瞳孔在晨光中收縮成兩個針尖，倒映著阿川裸露在袖口外的手腕——那皮膚表麵浮著一層病態的青銅光澤，像是有人將熔化後的銅汁澆在了活人皮肉上，卻又詭異地與之融為一體。
    蒸籠裏溢出的熱氣在兩人之間扭曲變形，形成一串模糊的篆文。老人下意識後退時，後腰撞翻了醋壇，暗紅色的液體在地麵蜿蜒，竟勾勒出與青銅門上一模一樣的饕餮紋路。
    "你......"陳老伯幹裂的嘴唇剛吐出半個音節，突然被一陣刺骨的寒意扼住了咽喉。他這才發現阿川的呼吸沒有白霧——在這初冬的清晨，活人每一次吐息都該在空氣中留下轉瞬即逝的痕跡。而更可怕的是，當這個年輕人側身繞過懸掛的燈籠時，昏黃的光線徑直穿透了他的身體，在青石板上投下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空白。
    燈籠裏的燭火突然變成幽綠色。陳老伯的牙齒開始不受控製地打顫，他年輕時在暗影門做雜役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那些修煉禁術的長老們，最後都成了沒有影子的怪物。
    鎮子西頭的藥鋪門縫裏滲出暗黃色的光，像是某種生物分泌的黏液。青銅門阿川伸手推門時，懸掛在門楣上的青銅鈴鐺本該叮當作響，此刻卻如同被無形的手扼住了舌簧，隻發出半聲垂死般的顫音便歸於死寂。
    櫃台後的老醫師背對門口，佝僂的身影在藥櫃上投下蜘蛛般的剪影。他枯瘦的雙手正握著青石藥臼，研磨的黑色塊莖在碾壓下滲出膠狀物，散發出帶著墓土氣息的腥甜。每研磨一圈，石臼底部隱藏的陰刻紋路就閃爍一次微光，那些紋路與阿川頸後逐漸蔓延的青銅斑紋如出一轍。
    "我需要龍腦、冰片和......"青銅門阿川的聲音突然出現詭異的電子雜音般的斷續。他的右眼珠在眼眶裏機械地轉動了半圈，發出鍾表齒輪咬合的哢嗒聲，左眼卻保持著死水般的靜止。在兩者錯位的視線焦點之間，空氣微微扭曲，浮現出幾個半透明的古老篆字。
    老醫師的臼杵懸在藥臼上方三寸，一團黑漿正順著杵尖緩緩垂落，在半空拉出蛛絲般的細線。油燈突然爆出個拳頭大的燈花，飛濺的火星在老者臉上烙下蛛網狀的焦痕。那些焦痕邊緣竟詭異地呈現出金屬氧化後的青綠色。
    "後生......"老醫師的聲音裏突然混入了金屬摩擦的嘶響，他緩緩轉身時，頸椎骨節發出朽木斷裂般的脆響。袖口滑落露出的手腕上，皮膚已經半透明化，下麵青黑色的血管分明是青銅熔鑄的仿製品，"你眼眶裏流的可不是血。"
    一盞長明燈突然從藥櫃最高處墜落。在玻璃碎裂的瞬間，青銅門阿川左眼角滲出的液體滴落在地——那不是血紅的淚，而是粘稠的銅綠色漿液，落地時竟將石板腐蝕出蜂窩狀的孔洞。老醫師的嘴角扭曲成詭異的弧度，露出牙齦上鑲嵌的微型青銅卦象："是銅鏽吧？"
    藥鋪後牆的百子櫃突然同時彈開三寸。數百個抽屜裏傳出指甲抓撓木板的聲響，混合著類似銅錢震動的嗡鳴。老醫師的瞳孔此刻已變成兩枚布滿銅鏽的方孔錢模樣，倒映著阿川正在金屬化的麵部輪廓——他的鼻梁正在浮現出青銅器上常見的雷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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