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6章 漢升駕鶴眾人哀,身後榮名細細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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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列位看官,上回書說到關羽、楊再興一行人正議事間,忽然接到杜軫送來的成都急報,拆開一看,竟是黃忠病危的消息。眾人看罷,無不心驚,當即決定即刻啟程趕往成都。一路上,眾人快馬加鞭,不敢有片刻耽擱,總算在第三日傍晚抵達成都。剛到府門,便見關索迎了上來,眼眶通紅道,師父就盼著父親與三叔能來,這幾日清醒時總是念叨。眾人聽了,哪敢怠慢,急忙往臥房走去。
    臥房裏,彌漫著濃重的藥味,嗆得人鼻尖發澀。黃忠躺在榻上,曾經挺直的脊梁,如今卻彎得似張滿弓,滿頭華發枯槁,臉上的皺紋深如溝壑。
    他的呼吸微弱至極,仿佛風中殘燭,隨時都可能被吹散。
    “漢升老哥!”關羽快步上前,一聲呼喚竟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張飛也搶步湊到床邊,看著昔日能開三石弓的悍勇老將,如今卻變成這般模樣,喉嚨頓時發緊,憋了半天,硬是沒擠出一個字來。
    黃忠聽到動靜,眼皮艱難地動了動,緩緩睜開一線。待看清塌邊那抹熟悉的綠袍紅臉,他渾濁的眼睛裏忽然閃過微光,嘴唇翕動著,發出微弱氣音。
    關羽忙不迭俯下身,將耳朵貼得極近,聲音放得又輕又柔:“漢升老哥,我在這兒呢,你說,我聽著。”
    “雲……雲長……”黃忠的聲音輕得像是羽毛,“你……你總算……來了!我還以為……等不到你了……”
    就在這時,屋門被輕輕推開,黃月英領著年方總角的諸葛瞻走了進來。見屋內氣氛凝重,她斂了斂神色,示意諸葛瞻上前見禮。
    諸葛瞻雖尚未成年,卻也知場合肅穆,規規矩矩對著關羽、張飛等人深深一揖。
    諸葛亮眉頭緊鎖,忙上前幾步,拉過黃月英,引到屋角僻靜處,聲音壓得極低:“夫人,黃老將軍他……究竟情形如何了?”
    黃月英聞言,方才還算平靜的臉色瞬間黯淡下來,眼尾浮起一抹難掩的愁緒。
    她望著黃忠床榻的方向,嘴唇抿了抿,終是一言未發,隻是默默搖了搖頭。那動作輕得像一片枯葉墜地,卻讓諸葛亮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此時,床榻上的黃忠喉間滾過一聲輕咳,嘴角卻牽起抹淺淡的笑意,氣息雖不穩,目光倒還算清亮:“翼德,吾聽聞……前段時日你也病了?眼下……可都痊愈了?你如今……也不年輕了,可莫要不當回事啊!”
    張飛忙不迭點頭,粗聲應道:“早好利索了!前幾日,俺還提矛上陣,痛痛快快地殺了一場!”
    “好……好……不愧是……翼德啊!”黃忠緩緩點頭,枯瘦的手在被上輕輕拍了拍,旋即又轉朝屋角喚道,“孔明……孔明可是……來了?”
    諸葛亮聞聲快步上前,躬身應道:“老將軍,可是有何吩咐?亮在此聽候。”
    黃忠望著他,眼中添了幾分鄭重:“陛下那邊……還需你多擔待些……他雖有主見,但有時……還是孩子氣了些。”
    “老將軍放心,亮省得。”諸葛亮輕聲應下,指尖不自覺攥緊了袖角。
    最後,黃忠的目光落在楊再興身上,他帶著幾分執拗的力氣,緩緩抬起了那隻枯瘦如柴的右手。楊再興心頭一緊,忙趨步上前,雙手輕輕握住。
    “振武……”黃忠的聲音氣若遊絲,卻字字清晰。
    楊再興喉間一陣發堵,望著黃忠那衰敗的模樣,頓時滿心愧疚:“黃老將軍……當年,我回成都時,便……不該同意您再次出山……您本可安享晚年的……”
    “胡說!與你……何幹?”黃忠猛地喘了幾口粗氣,枯瘦的手指在他掌心攥得更緊了些,“當年,老夫……既有餘力……怎可不為大漢……效死?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等……身為臣子,本就該如此!昔日……吾不過一守城老卒耳,若不是……先帝,哪來如此榮光?”
    他頓了頓,呼吸愈發急促,卻仍梗著脖子道:“況且……若不是老夫……那場江上截殺……僅憑你……與趙氏兩兄弟,如何護得住陛下與太後?”
    說到此處,他眼中竟閃過一絲往日的銳光,聲音裏添了幾分不服輸的硬氣:“也就是……老夫上了年歲,若是……換在十年前……那夏侯霸與淩統……又算得了什麽!不出三十合……吾便能取他二人首級……振武……你信是不信!”
    “晚輩自然是信的!”楊再興喉頭滾動,重重應道,眼眶已有些發熱,“老將軍的本事,晚輩向來敬佩!”
    “振武……老夫……怕是不行了。”黃忠的氣勁隨那番話泄了大半,聲音又弱了下去,“這大漢江山……將來……便要靠……靠汝等年輕一輩……去守護了。你可莫要辜負……先帝的期望啊……”
    “老將軍放心,晚輩必當竭盡所能!”楊再興鄭重點頭,“縱使粉身碎骨,也定要護大漢周全!”
    黃忠望著他,嘴角牽起一抹笑意。隨即,慢慢鬆開了手,那股執拗的力氣如潮水般退去,枯手軟軟垂落,搭在榻邊。
    眼簾緩緩闔上,呼吸漸漸變得平穩了下來,隻是那平穩……卻令人心悸。
    眾人守在床邊,誰也沒有出聲。窗外夜色漸濃,廊下燈籠次第亮起,昏黃的光暈透過窗紙漫進來,將滿室的沉默染得愈發濃重。
    忽然,張飛似是猛地想起什麽,胳膊肘悄悄撞了關羽一下,隨即遞了個眼神過去。關羽頷首會意,忙抬手示意諸葛亮、楊再興與李彥往外退去。
    最後出來的李彥剛輕輕掩上門,張飛便急不可耐地壓低聲音道:“二哥、軍師!可還記得咱藥浴時用的那些藥粉?”
    “仙長不是說過那玩意兒能延年益壽嘛。要不……拿來給漢升老哥試試?老李頭,快掏出來!那日分別時俺瞅得真真的,你可偷偷跟仙長要了不少!”
    諸葛亮眉頭微蹙,忙伸手按住他:“翼德,不必了。”他聲音沉了沉,“黃老將軍如今的身子,好似千瘡百孔的木桶,便是泡了藥浴,也存不住半分元氣……”
    “那就能眼睜睜看著他……”張飛猛地攥緊了拳頭,粗聲打斷,眼眶已有些發紅,“軍師,平日裏就屬你主意最多,快想想辦法啊!對了,你與二哥所得的那兩部天書,不是說能醫治百病嗎?快,取出來翻翻!總有法子能留住漢升老哥的!”
    諸葛亮聞言,輕輕搖頭,羽扇在掌心緩緩轉動,聲音裏帶著幾分無奈:“翼德,你有所不知。我與雲長所得之天書,雖確有醫道篇章,可那裏麵記載的法子,多需高深修為作引。”
    “就好似那‘七星續命燈’之術,需以自身精血為引,輔以百年靈草,還要施法者修為深厚,方能勉強吊住將絕之氣。可我與雲長……”
    他抬眼看向關羽,見對方亦是麵色凝重,便繼續道,“我二人雖略窺門徑,卻終究修為尚淺,就連那最基礎的吐納練氣都還未純熟,哪有本事動用那般術法?強行嚐試,怕是隻會反噬自身。”
    “再者說,”諸葛亮目光轉向緊閉的房門,語氣更沉,“黃老將軍此乃油盡燈枯之相,即便是真有通天本事,強行逆天改命,於他而言,或許也隻是另一種煎熬吧!”
    張飛聽罷,急得直跺腳,蒲扇般的大手在身側攥得咯咯作響,卻終究說不出反駁的話來。廊下燈籠被夜風吹得輕輕晃動,光影在眾人臉上明明滅滅,映著滿目的無力與悵然。
    廊下的沉默尚未散盡,臥房內突然傳來關索壓抑不住的慟哭,那哭聲好似一把利刃,猛地割開了眾人緊繃的神經。
    “不好!”張飛第一個反應過來,抬腳便往門裏衝,厚重的木門被他撞得“吱呀”作響。關羽、諸葛亮等人緊隨其後,快步湧入臥房。
    榻上的黃忠雙目緊閉,臉色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胸口再無半點起伏。關索跪在榻前,雙手緊緊抓著黃忠的枯手,淚水砸在床褥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漢升老哥……”關羽上前一步,聲音哽在喉頭,那句醞釀了一路的“對不住”,終究未能來得及說出口。
    他望著黃忠安詳的麵容,眸中頓時翻湧起複雜情緒。五虎上將同朝的歲月還曆曆在目——當年大哥在漢中稱王,漢升與自己、翼德、子龍、孟起並列為五虎上將時,是何等意氣風發。
    後來,定軍山傳來捷報,漢升老當益壯刀劈夏侯淵,全軍振奮,那股悍勇勁頭,連年輕將領都自愧不如。
    還有前幾日鏡中所見,他為替自己報仇,明知前路有險卻仍執意追擊,最終中伏殞命……千般畫麵在腦海中輪轉,終化作一聲悠長的歎息。
    張飛站在床邊,看著昔日能與自己拚酒論武的老將,如今卻再無回應,眼眶猛地紅了,粗聲粗氣地罵了句“賊老天”,拳頭攥得青筋暴起,卻終究沒處發泄,隻能狠狠砸在自己大腿上。
    諸葛亮走到關索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背,目光掃過黃忠的遺容,輕聲道:“索兒,莫要太過悲傷,黃老將軍一生征戰,為國盡忠,這是全了大義。”
    關索哽咽著點頭,卻怎麽也止不住淚水。
    窗外的殘月漸漸隱入雲層,天邊泛起一抹淡淡的魚肚白。關羽深吸一口氣,轉身對眾人道:“天亮後,速派快馬趕往臨淄,上奏陛下。”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黃忠身上,語氣格外鄭重:“漢升將軍一生功業,以定軍山一役最為顯赫,便將他厚葬於定軍山下吧。那裏既是他榮光之地,也能守著漢中的門戶,看後世子孫如何守住這大漢江山。”
    張飛抹了把臉,甕聲甕氣地接話:“二哥,守靈的事,便交給俺與索兒吧!漢升老哥這輩子沒享過幾天清閑,走的時候,總得有人陪著……說說話。”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還有那些弓箭,得好好收著。將來,待我等在定軍山下建座黃公祠,再將那些弓箭統統放進祠堂,也好教後人都瞧瞧,啥叫老當益壯!”
    諸葛亮頷首應道:“翼德所言極是。隻是這祠名之事,不妨暫緩再議。吾這便擬寫奏文,將漢升將軍一生功績詳列其上,呈與陛下,好讓聖躬知曉,我大漢痛失一位忠勇老將。此外,吾會命人速去傳告成都百官,明日一早同來靈前吊唁。”
    言罷,諸葛亮望向眾人,目光懇切:“吾欲為漢升老將軍,向陛下討個‘壯侯’的追封,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壯侯?”關羽聞言,撫髯的手微微一頓,隨即頷首讚道,“此字甚好!漢升老哥征戰一生,年過花甲仍馳騁沙場,定軍山一役力斬夏侯淵,何其雄壯!‘壯’字既合他老當益壯的風骨,又顯其戰功赫赫,再貼切不過!”
    張飛更是當即直拍大腿:“軍師這建議真是絕了!就該叫‘壯侯’!想當年俺與漢升老哥在巴中狩獵,他一箭射穿百米外的巨石,那股勁兒,比俺還猛!這‘壯’字,他擔得起!”
    楊再興亦點頭附和:“黃老將軍臨終前還念著大漢,這般忠勇,又兼老而彌堅,‘壯侯’二字,實至名歸。陛下素來敬重老臣,想來也會應允。有了這追封,將來建祠立碑,後人見了這封號,便知他是何等英雄人物。”
    此處,李彥也捋著花白的胡須,緩緩道:“自古追封皆重名實相符。黃老將軍以年邁之軀屢建奇功,‘壯’字既讚其勇,又彰其誌,確實妥當。如此,也不負他一生為國。”
    諸葛亮見眾人皆無異議,眼中露出欣慰之色:“既如此,那奏文中便添上這一條。漢升將軍一生為國,總該留下個響當當的名號,讓後世子孫提起時,皆知我大漢曾有一位這般老當益壯的忠勇將軍。”
    說罷,他目光轉向黃月英,語氣裏帶著幾分溫柔的囑托:“夫人,這裏的事……”
    黃月英會意頷首:“夫君放心,一切有我。”她緩步走到諸葛瞻身旁,抬手輕輕按在兒子肩上,指尖的力道柔和卻沉穩,那無聲的動作裏滿是安撫。
    楊再興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幕,心裏沉甸甸的。這些在曆史中被神化的英雄,此刻褪去了所有光環,床榻上躺著的,隻是位走完一生的老者。
    他們同樣會生老病死,會留有遺憾,會像尋常人一樣有諸多煩惱,並非真的能如傳說中那般逆天而行。
    他想起黃忠臨終前攥著自己的手,那句“護大漢周全”的囑托,突然明白了自己肩頭的分量。記住他們的功績,守住他們用血汗換來的江山,或許就是對這些離去的英雄,最好的告慰。
    “二叔,我去準備些東西。”楊再興低聲道,說完轉身便往外走。此刻,他隻想去尋些上好的香燭紙錢,去看看祠堂的布置,盡全力讓這位老將軍走得風光,走得安心。
    天光漸亮,第一縷晨光透過窗紙照進臥房,落在黃忠的臉上,仿佛為這位老將軍,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暈。
    廊下的弓箭依舊靜靜懸著,仿佛還在等那個能拉開它們的人,再展當年的神威。隻是所有人都知道,那個身影,再也不會回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這正是:老將魂逝眾人悲,身後事宜細細商。忠勇美名傳千古,定軍山下永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