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玉適時停下講述，沉默地注視著她。
    他沒有出言勸慰——他比誰都清楚，這位女士的震怒如同地下奔湧的熔岩，表麵越是平靜，內裏就越是滾燙。
    而他也相信，無論多麽洶湧的情緒，都不會淹沒她銳利的判斷。
    貝蒂女士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徑直說道：
    “我曾以純白聖女舊友的身份求見，卻被塞勒姆拒之門外。她說她對聖女的下落毫不知情——這種鬼話，我一個字都不信。”
    她聲音漸沉，“果然，她不是不知道，隻是代價沒給夠或者籌碼還不夠重。”
    亞綸·貝蒂，生命學派曾經最純粹的研究者。
    她與這個世界最後一位聖人——純白聖女，自幼相識相知。她是那個未被寫入史詩的“第六人”，拒絕了聖女親口發出的組隊邀請。
    在世人眼中，純白聖女是無瑕、萬能的神之化身。但在貝蒂眼中，那光芒萬丈的身影，始終纏繞著唯有她才能窺見的真實。
    她雖也視聖女為最強之人，卻又多了一重憐憫之心。
    她見過聖女凱旋袍服下新舊的傷痕，知曉每一次勝利背後近乎殘酷的付出；她記得聖女眺望遠方時眼底深藏的疏離，知曉摯友為了一個遙不可知的未來，究竟拋棄了怎樣的故鄉與溫情。
    亞綸·貝蒂看得到摯友的苦痛與疲憊。
    她仰慕聖女，她憐憫聖女。
    於是聖女的苦痛是她的苦痛，聖女的疲憊是她的疲憊。
    因此，當世人皆以為聖女隻是又一次被瑣事羈絆了歸程——或許是救助某個村莊，或許是安頓一群孤兒，或許是記錄一首轉瞬即逝的古老歌謠——唯有亞綸·貝蒂，在那一片盲目樂觀中感到了徹骨的冰冷。
    她堅信，聖女出事了。
    她拋棄一切榮光與寧靜，毅然決然踏上追尋之路，然後在漫長而絕望的旅途中，證實了那個她最恐懼的猜測：
    【純白聖女已然隕落。】
    從此，她的人生被三條執念鋪就的道路填滿：
    尋回遺骸，施以複活神術；徹查真相，逆轉命運洪流；或者，自己成聖。
    成聖！
    她願意賭盡一生，祈求母神垂憐，引她渡往聖女永眠的島。
    這三條路彼此交織，她近乎瘋狂地同時奔赴所有方向。為複活、真相或重逢的執念奔走，搜尋聖女最後的蹤跡、探查隕落的緣由，並在自己成聖的道路上踽踽獨行。
    直到山窮水盡，萬策枯竭。
    她與正玉在摩尼村純白聖女的神像下相遇。
    ......
    在貝蒂女士的自述中，最初，她試圖從遺骸與真相兩頭入手。
    而在她摯友純白聖女“伊莎·貝蒂”生前的探險隊員中，至今仍活躍於自己領地的塞勒姆·西爾文，極有可能是最後目睹真相的關鍵人物。
    貝蒂的聲音裏帶著冰冷的譏諷。
    “長身人本不該如此長壽，哪怕她當時是全隊最年幼的，跟隨聖女時還隻是個孩子……到了這個年紀，她也早該如那位西域英雄貝戈尼亞一般壽終正寢。”
    “原來如此……”正玉若有所悟，“您懷疑她在聖女的死亡中……獲取了某種利益？”
    “……我很難不這樣想。”貝蒂坦言，她聲音壓抑，如暴風雨前的悶雷。
    “否則我無法理解，為何這位領主一回到自己的領地，就閉門不出。
    那必定是某種劇烈到無法掩飾的變化……讓她再也無法坦然行走於陽光之下。
    隻能依靠冰冷的書信與忠誠的衛兵，去統治她那座日益封閉的城。”
    一旁靜立的娜塔莎麵容竭力維持著平靜，指尖卻微微發涼。
    她心中早已掀起驚濤駭浪——我聽到了什麽？這是我能聽的內容嗎？
    地母教核心神職人員之間的對話……竟如此直指人心，暗藏鋒芒？
    她甚至暗自慶幸：還好當年選的是雷騎而不是聖騎……這種充斥著話術交鋒、秘聞重重的“戰場”，她恐怕一天也撐不下去。
    “貝蒂女士，能否細說一下探險隊成員？實不相瞞，我在西爾文的圖書館中，並未找到相關文獻。”正玉對昔日探險隊頗感興趣。
    貝蒂女士略定心神，重新開口時，語氣已穩了許多，帶著一種陳述史詩的沉緩：
    “聖女的探險隊一共五人，除她本人之外，還有：巧手刺客‘華沙·溫特伯恩’；西域英雄‘貝戈尼亞·布萊克維爾·埃弗斯利’；地精大賢者‘威斯汀·費爾韋瑟’……以及邊境領主‘塞勒姆·西爾文’。”
    她歎了口氣，開始分析四位隊員的下落：
    “其中華沙與貝戈尼亞及其他諸多英雄育有後代，此後無人知其蹤跡；貝戈尼亞返回西域故鄉，卻因愛子失蹤而發狂，最終消失於雨林深處；威斯汀常駐首都，擔任曆代女王之輔佐，我沒有理由跨境叨擾；”
    “而塞勒姆……”貝蒂女士再次冷笑一聲，“吊死佬、暴君、罪人？聲名狼藉的邊境領主。她是我最容易接觸、也最難接觸的人。”
    正玉此前，僅靠推演與殘卷，知曉零星真名，卻怎麽也沒找到精靈小姐與大賢者的名字。
    此刻聽貝蒂親口道來，那段被時光模糊的譜係終於變得清晰。
    的確如她所說，地理上的鄰近與武力上的非頂尖，本應使塞勒姆成為最直接的突破口。
    塞勒姆的領地位於貝蒂的轄區之內，她本人也非以武力見長——傳說中她最強之時，是剛拔出魔劍的那一個月，之後便日益衰弱。
    她本是貝蒂尋求真相最直接的通道。
    隻可惜，塞勒姆·西爾文是貴族。她若不想見，貝蒂也不能仗著實力硬闖。
    更何況溫斯坦·西爾文留下的家族城堡，堪比傳說中的“無限城”。隻要西爾文血脈藏身其中，除非將整座城堡徹底夷為平地，否則絕無可能見到裏麵的人。
    而最重要的是貝蒂女士，終究是一位恪守戒律的執法者。她無法違背自己堅守的法律與道德，去強行逼問一個閉門不出的貴族。
    娜塔莎則被這些昔日英雄的名字牢牢吸引，忍不住輕聲感歎：“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五個人的全名。”
    貝蒂女士被打斷卻毫不生氣，她轉過頭，看著養女：
    “大多數記載中，隻會突出聖女的不朽名號，很少有著述會將五人之名並列書寫。
    她們四個離開隊伍前，也都曾各自留下璀璨的事跡……
    隻可惜，世人隻記得與聖人劃上等號的聖女，卻不會在意神話背後，那些同樣耀眼的星辰。”
    “我以為您不會承認那幾位？”正玉有些詫異。
    貝蒂女士卻非常理直氣壯地回複道：“不，恰恰相反。既然我的摯友已經承認了她們，因此就算我再怎麽氣憤，也不會否認她們曾經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