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認了娜塔莎的去處，正玉略作沉吟，目光掃過貝蒂女士與略顯局促的娜塔莎，思緒再度沉入眼前這盤錯綜複雜的棋局。
    溫斯坦城，帝國邊陲之地。貪婪與生機在此搏動，野心與混亂於此交織。
    既是長身人帝國向外延伸的經濟樞紐，也是曾經用以抵禦魔物與異族的軍事前線，更是無數文化、種族碰撞融合的大熔爐。
    而在正玉眼中，這座被戰火籠罩的城市並未死去。
    傭兵團旌旗林立，異族言語嘈雜可聞。溫莎華的複活，正猛烈撕裂那道原本詭異而脆弱的平衡。
    新秩序於血與火中重組，每個幸存者都想爭得一席之地——就在此時。
    “你，娜塔莎。”正玉語氣平淡，卻字字清晰，“沒有根基，卻被推上高位。在很多勢力眼裏，你就是最好用、也最好擺布的那枚棋子。”
    他微微一頓，“這一點，恰恰最適合我們動手。”
    身為新上任的騎士統領，她有神使正玉公開支持，有服眾的實力，更有一批熱血年輕的騎士追隨——她所能調動的力量，遠比她自己想象的更多。
    正玉要做的，就是用最直白的方式，為她劈開迷霧，指明道路。
    貝蒂女士輕拍娜塔莎的腿，示意她專心聽。
    娜塔莎深吸一口氣，將那些關於“離開勇者小隊”的惆悵暫時揮散。
    她沒有時間猶豫了。
    她清楚，自己即將踏入的，是一個表麵尊榮、實則步步殺機的戰場。
    正玉語速平穩，從官方勢力一路剖析至半官方組織、民間行會、地下幫派、宗教集團與外邦勢力。
    其洞察之深、涉獵之廣。甚至讓娜塔莎有一瞬恍惚：難道在溫斯坦城生活了九年的不是自己，而是他？
    事實上，正玉此前多次借救援之機與各行業人群接觸，更幾乎讀盡了西爾文圖書館的館藏。本就擅長從細節捕捉信息、從片語中謀取思路的他，能掌握如此龐雜的情報，並不意外。
    談及商會時，他聲線倏冷。
    原本傾向支持“集會”的溫斯坦商會，因西爾文家族宣稱與神使結盟而陷入兩難：反對西爾文即叛教，支持則恐遭集會清算。
    商人精明，沉默避世。這也正是如今城中難見大商賈的緣由。
    貝蒂女士一如既往地犀利：“——站隊？稍有門路的早就跑幹淨了。屠城前溜了一批，屠城中死了一批，現在還敢冒頭的，不是蠢貨是什麽？”
    “您說的是，暫時可以忽略。”正玉笑著讚同，冷凝的氣氛為之一鬆。
    正玉繼續剖析各行會、傭兵團與冒險者工會。
    有關她們在幾次屠城危機中的立場與作用，點出她們在武備、物資、情報與重建中不可替代的地位，也提醒娜塔莎，一定要注意宗教與文化團體暗藏的影響。
    他看向娜塔莎，目光如刃：“記住，在這座城市，沒有一方能完全掌控全局。你若是想要成事，就要團結力量。”
    “您也不能嗎？”娜塔莎下意識反問。
    “當然不行。”正玉斬釘截鐵，“任何決策都是各方博弈、妥協甚至廝殺的結果。”隨後他語氣稍緩，“但不必擔心，至少現在，你身後還有我和貝蒂女士。”
    至於城內小貴族，正玉指出其處境與商會相似。她們曾是溫莎華·西爾文的追隨者，而非現任領主塞勒姆的嫡係。
    如今攻城方“集會”的首領竟是西爾文家的贅婿，這讓小貴族們陷入極度恐慌：支持西爾文，怕被集會清算；支持集會，又怕被西爾文秋後算賬。
    娜塔莎忍不住輕聲感歎：“她們與西爾文有盟約，但當年立約對象是溫莎華大人。如今表麵遵奉塞勒姆大人，也出了兵——雖說派新兵送死和遣精銳掙功，完全是兩回事……我想一時半會兒，溫莎華大人也沒法追責她們吧？”
    “人走政息。”正玉評價，“不過溫莎華要比你想象中更狠。”
    他想起——方才驚鴻一瞥，溫莎華進入內城時，懷中鼓鼓囊囊、被她一把扯著頭發展示的……並非什麽傳統信物，而是【艾琳娜·暗影的頭顱】。
    他說出這件事時，娜塔莎臉上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震驚。在她看來，曾經的領主進入墓室後，選擇割下戀人的頭顱，並一路帶回溫斯坦城……
    “雖說有些意外，但如果是溫莎華大人……”娜塔莎的震驚化成了然，她低聲說，“倒也合理。”
    而貝蒂女士看向正玉，眼中毫無波瀾：“你認為那顆頭顱有什麽用？就憑這個想震懾盟友？我年輕時在邊境執法，見過整張人皮縫成的戰旗，也處理過為表忠心被迫吃掉親子的父親。
    至少她殺的是敵人，不是至親。
    我見過魔族宴席上擺滿嬰兒顱骨，也見過人類堡壘被圍困至極限時，母親們交換孩子烹食的慘狀…那才是真正的地獄。”
    她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溫莎華這點手段，頂多算個入門級。”
    正玉卻沒有再次讚同，反而勸告她道：“我們來自比這個時代要遠得多的時間，貝蒂女士。在我來的地方，這一切都不應該發生。”
    他的聲音裏帶著一種超然的悲憫，“您見證過太多黑暗，但請時刻警惕——不要被這個扭曲的時代磨平棱角，變成欺壓百姓和壓榨周圍人的一員。正是這些"習以為常"的殘酷，才是最可怕的。”
    “...我知道了，原來如此。”貝蒂女士眼中驚愕一閃，旋即恢複如常。
    假若母神當真要尋找的，並非行為上的聖人，而是正玉與純白聖女這種思想與行為上都稱得上聖人的類型——唉，她大概明白，為何自己成聖的條件至今仍未滿足了。
    正玉並無興趣圍觀溫莎華·西爾文如何用這顆頭顱收複盟友，他早就明白，這群西爾文家的貴族，根本不能以常理度之。
    他之所以選擇離開，不僅是因為靈雲父親的邀約，更是為避開接下來的動蕩。
    貝蒂女士接過話，對養女諄諄叮囑：“所以你要保護好自己。若真遇到問題，及時退讓——就像現在這樣。”
    而主動退讓這一點，就連塞勒姆也無從苛責。
    與此前輪回不同，本應死戰的艾娃·西爾文仍在休養，統領換成了娜塔莎這位“平民”。娜塔莎縱有天賦，率新兵抗擊異界來客，敗退本是必然。
    如今能夠險勝，已然是出乎意料。
    正玉不吝稱讚：“如今你竟能取勝一場，已足夠令人刮目相看。若是為了保全後方選擇退出，得利者隻會進一步稱讚你的識大體知進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