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濃稠地塗抹在青山鎮的上空，隻有幾盞疏落的燈火在偽警察局和日軍憲兵隊門口掙紮著，如同垂死野獸的眼睛。鎮子裏大部分區域都陷入了死寂，連狗吠聲都聽不到幾聲，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壓抑到令人窒息的恐懼。
    陸陽、老黑和猴子蜷縮在一個廢棄米倉的角落裏。這裏曾經堆滿了糧食，如今隻剩下散落的穀殼、厚厚的灰塵和老鼠活動的窸窣聲。一股黴爛潮濕的氣味鑽入鼻孔，但相比於暴露在外的危險，這裏已是難得的喘息之所。
    “咳咳……”猴子壓抑著咳嗽，他手臂上的傷口在之前的奔逃中再次撕裂，雖然用布條勒緊，但臉色蒼白得嚇人，額頭上布滿了冷汗。老黑的腿傷也不輕，走路一瘸一拐，此刻正警惕地靠在唯一的破窗邊，透過縫隙觀察著外麵的動靜。
    陸陽的情況稍好，但肋下的撞傷和腿部的槍傷依然在隱隱作痛。他脫下那身令人作嘔的日軍軍服，仔細檢查著“青龍”手槍，冰冷的金屬質感讓他稍微安心。他知道，他們現在的處境極其危險。雖然靠著偽裝和那口大阪腔暫時混進了鎮子[5]，但這隻是權宜之計。這身“皮”隨時可能被戳穿，而他們一旦暴露，在這日軍控製嚴密的鎮子裏，無異於甕中之鱉。
    “猴子的傷不能再拖了，”老黑回過頭，聲音低沉，“再不處理，發炎感染就麻煩了。我們需要藥品，至少是幹淨的繃帶和消毒的東西。”
    陸陽點點頭，這也是他最擔心的。他自己的傷可以硬扛，但猴子不行。“藥品……鎮上的藥鋪肯定被鬼子控製了，直接去買等於送死。”他沉吟著，“我們還需要食物和水，更重要的是，要弄清楚鎮子裏的日軍布防情況，以及……有沒有辦法聯係上我們在這一帶的地下交通站。”
    原本他們的任務隻是偵察和破壞補給線，對青山鎮內部的情報掌握有限。現在誤打誤撞闖進來，反而兩眼一抹黑。
    “陸哥，你說……咱們能找到咱們的人嗎？”猴子虛弱地問，眼神裏帶著一絲期盼。
    “難說。”陸陽實話實說，“青山鎮是日軍在這一片山區的重要據點，控製很嚴。我們的地下工作者在這裏活動風險極大，聯係肯定非常隱蔽。我們不能貿然行動，必須先站穩腳跟。”
    他站起身，忍著痛楚走到窗邊，與老黑並排向外望去。夜色中，隱約可見遠處街道上巡邏的偽軍身影，偶爾還有日軍摩托車“突突”駛過的聲音。
    “老黑，你留在這裏照顧猴子，保持警惕。”陸陽做出決定，“我出去探探情況。天亮之前必須找到安全的落腳點和弄到藥品的路子。”
    “陸哥，太危險了！你一個人……”老黑立刻反對。
    “放心，”陸陽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比你們更熟悉怎麽在這種環境下生存。人多目標大，我一個人反而更靈活。”他頓了頓，眼神銳利起來，“記住，萬一我沒按時回來，或者外麵有異常動靜，你們立刻想辦法從米倉後麵的水道撤離，不要等我。”
    老黑還想說什麽，但看到陸陽堅定的眼神，隻能重重點頭：“……陸哥，你千萬小心！”
    陸陽重新穿上那身日軍軍服，戴好帽子，又用泥灰把臉抹得更髒了些，遮掩住原本過於英挺的輪廓。他對著水窪照了照，確認自己看起來像個疲憊不堪、有些邋遢的普通士兵，這才深吸一口氣，推開吱呀作響的後門，閃身沒入夜色之中。
    離開米倉，陸陽並沒有立刻走向主街，而是沿著房屋的陰影、牆角的縫隙，如同一隻狸貓般無聲地穿行。[4] 他對青山鎮的布局並不熟悉，隻能依靠基本的方向感和對日軍據點通常設置規律的判斷來摸索。
    他需要找到一個信息交匯的地方，一個可能獲取藥品、食物，甚至情報的地方。這種地方通常不會是光鮮亮麗的店鋪，而是那些藏汙納垢、魚龍混雜的角落——比如煙館、賭場，或者某些特殊的茶樓酒肆。
    穿過幾條散發著惡臭的窄巷，陸陽注意到前方一處掛著“同福茶館”招牌的二層小樓。奇怪的是，在這個宵禁的時刻，茶館二樓的窗戶裏居然還透出昏黃的燈光，隱約能聽到裏麵傳來低低的說話聲和麻將牌碰撞的輕響。這在高度戒嚴的青山鎮顯得極不尋常。
    陸陽沒有立刻靠近，而是隱蔽在街角的一堆雜物後，仔細觀察。他看到茶館門口並沒有明顯的守衛，隻有一個穿著長衫、睡眼惺忪的夥計偶爾出來倒一盆水。但陸陽敏銳地察覺到，在茶館斜對麵的一個黑暗角落裏，似乎有人影在潛伏，像是在放哨。
    這裏有古怪。
    陸陽決定冒險試探一下。他整理了一下軍服，故意將腳步放重，帶著幾分醉意和不耐煩的姿態，搖搖晃晃地朝著茶館走去。他嘴裏還用那半生不熟的大阪腔哼著不知名的日本小調，一副剛從哪個酒場出來的樣子。[5]
    “喂！開門！開門！”他走到茶館門口，用力拍打著木門，語氣蠻橫，“媽的，還有沒有酒？給老子……呃……給太君我拿點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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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夥計嚇了一跳，連忙打開門，看到一個醉醺醺的“皇軍”，臉上立刻堆起諂媚的笑容：“哎呦喂，太君，您怎麽這個時辰來了？小店……小店晚上不營業啊。”
    陸陽一把推開他，踉踉蹌蹌地往裏走：“少廢話！老子……我們剛打了勝仗，慶祝一下！有好酒好菜都給老子端上來！”他故意含糊其辭，同時眼角餘光快速掃視著茶館內部。
    一樓空蕩蕩的，隻有幾張桌椅。真正的“生意”顯然在樓上。樓梯口似乎有人影晃動，但並沒有下來阻止他。
    “太君，這……這真的不方便……”夥計一臉為難，試圖攔住他。
    陸陽眼睛一瞪，抬手就給了他一個耳光：“八嘎！滾開！”他學著平時見到的那些驕橫日軍的做派，同時心裏在快速評估著風險。他能感覺到，至少有兩道隱晦的目光從樓梯上方投射下來，帶著審視和警惕。
    他故意裝作沒看見，大咧咧地就往樓上走。剛踏上幾級樓梯，一個穿著黑色綢衫、身材精瘦的中年男人就出現在樓梯口，攔住了他。這男人臉上沒什麽表情，眼神卻像鷹隼一樣銳利。
    “這位太君，”男人操著一口還算標準的日語，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小店二樓是私人地方，不對外客開放。您如果想喝酒，小人可以給您送到府上。”
    陸陽停下腳步，眯起眼睛打量著這個男人。他身上沒有武器，但站姿沉穩，太陽穴微微鼓起，顯然是個練家子。而且，他麵對一個“日軍士兵”如此不卑不亢，絕非普通茶館老板。
    “哦？”陸陽繼續用大阪腔慢悠悠地說，“私人地方？有多私？連‘皇軍’也不能進嗎？我告訴你，我們剛在石頭寨那邊打了一場大仗，死了不少人！現在想找個地方放鬆一下，你敢攔我？”他故意提高了音量，把“石頭寨”三個字說得很清楚，同時暗中觀察對方的反應。
    果然，聽到“石頭寨”三個字，那黑衫男子的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雖然他很快掩飾過去，但這個細微的變化沒有逃過陸陽的眼睛。
    “原來是剛從前線回來的勇士，失敬失敬。”黑衫男子臉上擠出一絲笑容，但眼神依舊冰冷，“實在是二樓有貴客在，不便打擾。太君若不嫌棄，樓下雅座，小人立刻吩咐人上最好的酒菜，所有花費算小人的。”
    “貴客？”陸陽嗤笑一聲，向前逼近一步，“什麽貴客，比我們這些為‘大東亞聖戰’流血賣命的勇士還‘貴’？是哪個大人物？讓我中村軍曹也見識見識！”他繼續冒用那個編造的身份。
    黑衫男子臉色沉了下來，語氣也變得強硬：“太君，請自重。有些事情，不是你應該打聽的。”他微微側身，露出身後樓梯陰影裏站著的兩個彪形大漢，腰間鼓鼓囊囊，顯然藏著武器。
    空氣瞬間變得緊張起來。陸陽知道，自己可能觸碰到了某個敏感點。這個茶館，果然不是普通的銷金窟，很可能是一個秘密據點，甚至可能是……日偽特務的聯絡站？
    就在這時，樓上傳來一個略顯沙啞，但帶著明顯上位者口吻的日語聲音：“黑木桑，讓他上來吧。聽口音，像是關西來的同鄉？嗬嗬，我也很久沒聽到這麽地道的鄉音了。”
    黑衫男子聞言，臉上露出一絲驚訝，隨即恭敬地對著樓上應了一聲：“哈伊！”然後側身讓開了道路，對陸陽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但眼神中的警惕絲毫未減。
    陸陽心中念頭飛轉。樓上說話的人是誰？聽起來地位不低，而且能聽出他的大阪口音。這究竟是陷阱，還是一個意想不到的機會？
    他沒有過多猶豫，事已至此，退縮反而更引人懷疑。他整理了一下帽子，臉上重新掛上那副醉醺醺的倨傲表情，大步走上樓梯。
    二樓的布置比樓下雅致得多，鋪著地毯，牆上掛著幾幅俗氣的日本浮世繪。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鴉片煙味和脂粉香氣。在一張靠窗的八仙桌旁，坐著兩個人。
    一個穿著華麗和服、濃妝豔抹的年輕女人，正小心翼翼地給旁邊一個穿著深色西裝、戴著金絲眼鏡的中年男人點煙。這個男人大約四十多歲，麵容儒雅，但眼神深邃，帶著一種知識分子特有的審慎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鷙。他並沒有穿軍裝，但舉手投足間卻有一種久居人上的氣度。剛才說話的，顯然就是他。
    看到陸陽上來，男人放下煙鬥，微笑著點了點頭，用純正的日語說道：“這位軍曹閣下，請坐。深夜造訪，想必是辛苦了。”
    陸陽沒有立刻坐下，而是警惕地掃視了一眼房間。除了這個男人和女人，角落裏還站著一個穿著便裝，但身材高大、目光銳利的保鏢模樣的人。加上樓下的黑木和兩個大漢，對方至少有四個人。
    “你是誰？”陸陽用大阪腔粗魯地問道，同時在腦海中快速搜索著可能的身份。青山鎮的日軍指揮官是個大佐，他見過照片，不是眼前這個人。偽縣長是個胖子，也不是。難道是……特務機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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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似乎並不介意陸陽的無禮，反而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他：“鄙人佐藤謙也，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顧問而已。倒是軍曹閣下，聽口音是大阪人？哪個部隊的？剛從石頭寨回來？”他一連串的問題，看似隨意，實則暗藏試探。
    陸陽心裏咯噔一下。佐藤？顧問？這讓他想起了之前在根據地得到的一些零碎情報，提到日軍參謀部似乎派了一些“特別顧問”到華北各戰略要地，協調情報和“治安肅正”工作。難道眼前這個人就是其中之一？如果是這樣，那他絕對是一條大魚！
    “中村雄，步兵第xx聯隊的。”陸陽報出之前編造的身份，含糊地說道，“石頭寨那邊……打得很慘……我們小隊被打散了，就我帶著兩個傷兵逃了出來，想來青山鎮休整一下。”他一邊說，一邊裝作不勝酒力地揉了揉太陽穴，試圖掩飾自己眼神中的思索。
    “哦？石頭寨的戰鬥我也略有耳聞。”佐藤謙也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口氣，“聽說你們遭遇了那邊他沒有明說，但顯然指抗日武裝）的伏擊，損失不小。不過，主力部隊應該很快就能肅清殘敵。中村君能帶著傷兵突圍，也是勇氣可嘉。”
    陸陽注意到佐藤的用詞非常謹慎，而且對石頭寨的戰況似乎了如指掌，這更加印證了他的猜測。這個人，很可能就是日軍在青山鎮甚至更大範圍內的情報負責人之一，一個隱藏在幕後的間諜頭子！
    一個大膽的念頭瞬間在陸陽腦中成型：如果能抓住這個佐藤謙也，獲取他掌握的情報，甚至……取而代之，利用他的身份打入日軍參謀部……
    這個想法太過瘋狂，風險也極大，但帶來的收益同樣無法估量！這或許是他們目前困境下，唯一能化被動為主動，甚至完成一次驚天逆轉的機會！
    陸陽強壓下心中的激動，臉上依舊保持著醉意和疲憊：“打仗嘛，就是這樣……死人是常事。不說這些了，佐藤先生這裏有好酒嗎？我那兩個兄弟還等著我帶酒回去呢！”他試圖將話題引開，同時思考著如何才能在對方的地盤上，神不知鬼不覺地拿下這個佐藤。
    佐藤謙也笑了笑，對旁邊的黑木使了個眼色：“黑木桑，去準備些好酒好菜，給中村軍曹和他的同袍送去。另外，再準備些幹淨的藥品和繃帶，傷兵需要照顧。”
    “哈伊！”黑木恭敬地應了一聲，轉身下樓。
    陸陽心中一動，對方主動提供藥品，是示好？還是試探？他不敢掉以輕心，但表麵上還是露出感激的神色：“哦！那真是太感謝了，佐藤先生！您真是個好人！”
    “嗬嗬，舉手之勞。”佐藤謙也重新拿起煙鬥，深深吸了一口，吐出嫋嫋青煙，眼神在煙霧後麵變得有些意味深長，“中村君，相逢即是緣分。既然來了，不如多留一會兒，陪我聊聊？我對前線的戰況，很感興趣。”
    陸陽知道，真正的較量，現在才剛剛開始。他必須在接下來的談話中，既要套取情報，又要隱藏自己，同時還要尋找製服佐藤的機會。
    他拉過一張椅子，大咧咧地坐下，拿起桌上的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好啊！隻要有酒，聊什麽都行！”
    青山鎮的夜，還很長。而在這個小小的茶館二樓，一場無聲的、更加凶險的戰鬥，已經悄然拉開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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