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5章 無畏擒龍(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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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念深在青石巷住到第三十天時,寒露剛過,37號門柱旁的楓樹苗抽出了三片新葉,嫩紅的葉片邊緣帶著鋸齒,像三把微型的小扇子,在風裏輕輕擺動。他蹲在樹苗旁拍照時,鏡頭裏突然闖進個小小的身影——是收廢品老張的孫子小石頭,手裏攥著顆玻璃彈珠,正往楓樹根下塞,說要給“樹寶寶當玩具”。
阿棠端著菊花粥從巷口走來,瓷碗裏飄著楓糖的甜香,混著野菊的清苦漫了滿巷。“慢點塞,別傷著根須,”她把粥碗往石桌上一放,熱氣在鏡頭前凝成白霧,“你外公畫裏的樹,都是帶著靈性的。”
陳念深的相機“哢”地拍下這幕,照片裏的小石頭、楓樹苗、飄著熱氣的粥碗在晨光裏融成一團,像幅被時光浸泡得發暖的畫。他翻到素描本裏陳知遠畫的楓樹林,發現每片葉子的脈絡裏都藏著個小小的“芸”字,是用極細的筆尖寫的,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原來外公早把牽掛藏進畫裏了,”陳念深的指尖撫過紙麵,“就像這楓樹苗,把念想都埋在土裏。”
那天上午,檔案館的王老師送來個牛皮紙袋,說是整理舊物時發現的,上麵貼著“陳知遠”的標簽。袋裏裝著些褪色的信箋,是阿棠的外婆寫給加拿大的,信封上的郵票已經泛黃,蓋著“青石巷”的郵戳,日期從1973年到1985年,整整十二年,從未間斷。
“我外婆總說信要寫得厚些,”阿棠數著信箋的頁數,每張都寫得密密麻麻,“說紙頁能暖著字,漂洋過海也不會涼。”她翻開其中一封,發現裏麵夾著根藍布條,是從新做的布衫上剪下的,附言寫著:“今年的線摻了新采的海砂,針腳比去年紮實。”
陳念深突然指著信紙邊緣的小畫——是用藍布屑拚的楓葉,缺角的形狀與阿棠從書中掉出的那片完全相同。“這是在用布畫畫啊,”他的聲音裏帶著驚歎,“難怪外公總說,你外婆的針線比顏料還會說話。”
收廢品的老張不知何時湊了過來,手裏舉著個鐵皮餅幹盒,裏麵裝著些鏽跡斑斑的縫紉工具,頂針上的花紋與陳知遠皮箱的銅鎖如出一轍。“這是你外婆當年送我的,”老張用袖口擦著頂針,“她說‘等陳先生回來,我教他孫女做藍布衫’,結果等成了囑咐。”
阿棠拿起頂針往手指上一套,大小剛剛好,像為她量身定做的。她突然發現頂針的內壁刻著個極小的“遠”字,筆畫裏還嵌著些藍布屑,想必是當年刻字時不小心蹭上的,像給時光打了個隱秘的印記。
中午吃飯時,阿棠找出外婆的縫紉機,機身的油漆已經斑駁,踏板上卻依然光滑,是常年踩動磨出的包漿。她把陳知遠的藍布衫鋪在台麵上,發現衣角處縫著個小小的布口袋,裏麵裝著些幹燥的菊花瓣,用紅繩係著,與玉佩上的繩結一模一樣。
“我外婆總愛在衣服裏藏東西,”阿棠把花瓣撒進粥碗,“說‘穿在身上的念想,比揣在兜裏的踏實’。”她踩著踏板試縫,針線穿過布料的瞬間,陳念深突然指著縫線的軌跡——是片楓葉的形狀,針腳的疏密剛好組成葉脈,與素描本裏的畫異曲同工。
陳念深的相機快門連響,把縫紉機、藍布衫、撒著菊花瓣的粥碗都收進鏡頭。他突然注意到機身上的刻痕,是用頂針慢慢敲出來的,組成行小字:“霜降縫衣,針腳要藏三分暖。”字跡的深淺不一,想必是當年縫衣服時,想起什麽就敲幾筆,像把日子都刻進了木頭裏。
下午,兩人去海邊撿貝殼,潮水退去的沙灘上留著密密麻麻的小孔,是沙蟹的家。阿棠想起陳知遠信裏說的“潮間帶的貝殼最有韌性”,彎腰撿起枚月牙形的,邊緣帶著細小的鋸齒,像片微縮的楓葉。
“外公說貝殼磨成粉,能讓藍布更耐海水泡,”陳念深用石頭敲開貝殼,裏麵的珍珠層在陽光下閃著虹光,“他在加拿大的工作室,總擺著個裝滿海砂的玻璃罐,說聞著就像站在青石巷的海邊。”
阿棠突然發現貝殼的內壁粘著片極小的藍布屑,纖維裏還纏著根細沙,與玉佩上的藍布條屬於同一種布料。“這是被海水送回來的念想啊,”她把貝殼放進標本盒,“漂了這麽多年,終究還是認路的。”
潮水漫上來時,兩人的褲腳都被打濕了,帶著海腥氣的風卷著他們的笑聲往岸上跑。陳念深的相機在奔跑中拍下張模糊的照片,海浪、沙灘、握著貝殼的手在鏡頭裏化成團流動的藍,像幅未幹的水彩畫。
那天傍晚,他們把撿來的貝殼磨成粉,混在新染的藍布裏。阿棠踩著縫紉機縫楓葉形狀的布貼,陳念深則在布貼的背麵繡“芸”字,針腳歪歪扭扭的,像個初學寫字的孩子。“外公說他學繡花時,針紮破了手,血滴在布上,倒成了最好的胭脂色,”陳念深的指尖被針紮了下,血珠落在藍布上,果然紅得像朵小小的花。
收廢品的老張送來個舊相框,是從廢棄的畫框裏拆的,木質的邊框刻著纏枝蓮紋,與阿棠家閣樓的窗戶花紋如出一轍。“把你們縫的布貼裝進去,”老張用砂紙打磨著邊框,“掛在37號的門廊上,也算給老兩口的念想找個家。”
阿棠把布貼放進相框時,發現背麵的木板上刻著行小字:“1956年秋,與芸共製”,字跡是陳知遠的,旁邊還有個小小的菊花印記,是用外婆的頂針蓋的,像給半個世紀前的約定蓋了個圓滿的章。
夜裏,閣樓的台燈下,兩人繼續整理陳知遠的素描本。最後一頁夾著張火車票,是1986年從青島到上海的,座位號是“37”,與青石巷的門牌號遙相呼應。票根的背麵寫著:“終於能回去了,帶了楓糖,夠釀三壇菊花酒。”字跡的末尾有個小小的墨團,想必是寫到激動處,筆尖頓了下,像把顫抖的心情都洇進了紙裏。
“可惜沒能趕上,”阿棠的聲音有些發啞,“我外婆那年冬天就生了病,再也沒能等到。”她突然想起外婆臨終前攥著的藍布條,當時以為是普通的布,現在才明白,那是在數著日子等這張車票。
陳念深從相機包拿出個小小的錄音筆,按下播放鍵,裏麵傳出段沙啞的錄音,是用英語夾雜著中文說的:“阿芸,楓葉又紅了,我把楓糖裝進了你繡的布袋裏,這次一定能趕上霜降……”背景裏能聽到風吹楓葉的沙沙聲,像無數片葉子在替他說未盡的話。
“這是外公最後錄的音,”陳念深的眼眶有些發紅,“他說等回到青石巷,要把這段話說給野菊聽。”
窗外的月光漫進閣樓,落在那張火車票上,37號的數字在光裏泛著白,像個永遠等在原地的坐標。阿棠突然想起外婆總在霜降這天往野菊根下埋塊藍布,說“布能吸著潮氣,根須長得才穩”,現在才明白,那是在替沒能回來的人,給牽掛找個落腳的地方。
第二天清晨,阿棠被一陣叮叮當當的響聲吵醒。陳念深正用老張送來的銅鎖改造門環,把陳知遠皮箱上的“陳”字刻在銅環上,紅漆剛塗好,在晨光裏像團跳動的火焰。“外公說門環要響得脆些,”他用錘子輕輕敲著銅環,“這樣遠遠就能聽見回家的腳步聲。”
小石頭舉著新買的蠟筆跑來,在37號的門柱上畫了兩個牽手的小人,一個穿著藍布衫,一個背著畫板,頭頂上畫著三十朵野菊,每朵都點著楓糖色的花蕊。“王老師說這樣畫,太爺爺和太奶奶就能看見了,”孩子仰著臉,鼻尖沾著紅顏料,像隻剛偷喝了楓糖漿的小鬆鼠。
阿棠把新縫的藍布簾掛在門廊上,布麵上用楓糖色的線繡著片楓葉,缺角的地方縫著半塊玉佩的形狀,風一吹,布簾飄動,玉佩的冰裂紋在布上投下細碎的影,像把時光的碎片都拚在了一起。
中午,兩人去給野菊換土,發現根須已經纏上了那個裝楓糖的玻璃罐,透明的罐壁上印著細密的根紋,像給甜蜜的約定裹了層綠色的網。陳念深蹲下去拍照時,突然發現罐底沉著些細小的銀珠,是從阿婉的梅花扣上脫落的——老張昨天送來皮箱時,特意從鎖扣上拆下的,說“銀能鎮著糖,甜得才長久”。
阿棠往土裏埋著那壇新釀的菊花酒,壇口用藍布條紮緊,打了個陳知遠信裏畫過的結。“等明年霜降,”她用紅繩在壇口係了片新采的楓葉,“我們就開封,也算替他們喝了這杯酒。”
下午,檔案館的王老師又帶來個好消息,說找到了陳知遠1986年的入境記錄,隻是到達日期比車票晚了半個月,那時阿棠的外婆已經不在了。“他在海關填的地址還是青石巷37號,”王老師指著記錄上的字跡,“行李申報單裏寫著‘楓糖兩罐,藍布衫三件’,都是給你外婆的。”
陳念深突然想起皮箱夾層裏的藍布衫,果然是三件,每件的口袋裏都裝著片楓葉標本,葉脈裏用細針寫著日期,從離開那天到回來前的最後一個秋天,整整三十年,從未間斷。“原來他每年都寄自己做的楓葉標本,”阿棠的指尖撫過標本,“隻是那些信,外婆一封都沒收到過。”
風卷著銀杏葉掠過門廊,陳念深的相機又開始工作,這次拍的是那些未寄出的楓葉標本,每片都在陽光下透出細碎的孔,像無數雙眼睛在看著這條巷子。他突然發現其中一片的背麵貼著個小小的郵票,是加拿大的楓葉郵票,蓋著與外婆信封上相同的郵戳,像兩個時空的思念,在紙片上完成了秘密的擁抱。
傍晚時,老張推著修好的皮箱來道別,說要去鄰縣收廢品,順便把陳知遠的故事講給更多人聽。“這箱子我給安了新輪子,”他拍著箱體,“走再遠的路都不會散架,就像有些念想,怎麽磨都不會滅。”皮箱的提手上纏著新的藍布條,是阿棠用陳知遠的布衫改的,末端係著個小小的中國結,與玉佩上的紅繩在暮色裏輕輕相碰,像在說“路上小心”。
阿棠突然注意到,老張的三輪車鬥裏放著本素描本,是陳念深特意給他的,裏麵夾著張照片——是老張搬磚時的側臉,背景裏37號的門廊下,藍布簾正在風中飄動,像幅會動的老畫。
暮色漸濃時,陳念深把錄音筆放在野菊根下,按下播放鍵。沙啞的聲音混著風聲漫出來,與門環的叮當聲、孩子的笑聲、遠處賣糖炒栗子的吆喝聲融在一起,像條流動的河,把過去和現在都連在了一起。
阿棠看著陳念深調試相機,準備拍下即將落下的夕陽,發現他的鏡頭裏,37號的門廊、飄動的藍布簾、新修的門柱、正在長大的楓樹苗,都被夕陽鍍上了層楓糖色的光暈,像時光終於把所有的等待,都釀成了溫暖的模樣。
“明天去海邊吧,”阿棠突然說,“把外婆的信和外公的錄音,都裝進玻璃瓶裏,讓潮水帶它們見個麵。”
陳念深的相機“哢”地拍下她的側臉,逆光裏,阿棠的發絲被風吹起,像無數根飄動的藍布條,與遠處的海平線連成一片。他突然明白,為什麽陳知遠和阿棠的外婆能隔著太平洋牽掛這麽多年——有些念想從來不是負擔,而是像這秋天的野菊,看似柔弱,卻能在時光的縫隙裏,把根紮得很深,把花開得很盛。
巷子深處傳來晚歸的腳步聲,賣豆漿的梆子聲又響了起來,悠長的調子裹著楓糖的甜香,像在為新的故事打著節拍。阿棠知道,屬於37號的故事還遠遠沒到結尾,那些藏在藍布條裏的牽掛、繡在線腳裏的等待、埋在土裏的約定,都在這個秋天慢慢蘇醒,像那株剛抽出新葉的楓樹苗,正迎著風,往更高更遠的地方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