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7章 無畏擒龍(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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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電站的鐵門鏽得像塊爛鐵,小年用洛陽鏟撬了三下才弄開條縫。鐵鏽渣子落在地上,混著些暗紅色的泥點,是從褲腳蹭下來的,他後頸的血契花紋還在發燙,像塊貼在皮膚上的烙鐵。
    發電機房的玻璃早就沒了,風灌進去發出嗚嗚的響,像誰在空曠的屋子裏哭。小年舉著手電筒掃過去,水泥地上布滿裂縫,縫裏塞滿了枯草和紅泥,像某種生物的血管。角落裏堆著些廢棄的電纜,絕緣皮被啃得坑坑窪窪,露出裏麵的銅芯,在光線下閃著冷光。
    “紅泥怕電……”他摸著電纜的斷口,想起日記裏的話。銅芯上沾著些灰白色的粉末,是被電流燒焦的絲狀物,看來以前有人在這裏用過這招。他突然發現電纜的絕緣皮上印著生產日期——1976年,剛好是老刀說的第二個三十年,“難道當年有人來過?”
    手電光掃到牆角的鐵櫃,鎖孔被撬得變形,裏麵散落著些泛黃的工作筆記。最上麵的本子寫著“值班記錄”,字跡潦草,其中一頁畫著個三足鳥,旁邊標著“每日淩晨三點,紅泥會漫到三號機組”。日期停留在1980年霜降,後麵畫了個大大的叉,像被什麽東西劃破的。
    小年翻到最後一頁,發現夾著張照片——三個穿著工裝的年輕人站在發電機前,中間那人的衣領裏露出半截紅繩,繩尾拴著塊青銅碎片,形狀與破廟裏的銅鏡吻合。“是守廟人換了身份,”他的指尖撫過照片,“他們想用電困住紅泥,結果失敗了。”
    發電機房的地麵突然震動起來,不是很大,卻很有規律,像有人在地下用錘子敲。小年蹲下去貼耳聽,震動來自三號機組的方向,那裏的水泥地裂得最厲害,紅泥從縫裏滲出來,像在呼吸。
    他拖著電纜往三號機組走,絕緣皮在地上摩擦,發出“沙沙”的響,像在模仿紅泥裏的絲狀物。機組的外殼鏽得掉渣,控製麵板上的按鈕全碎了,隻有個紅色的緊急啟動鍵還完好,上麵沾著些暗紅色的指紋,像剛被人按過。
    “得找電源,”小年環顧四周,發現牆角的配電箱還連著線,隻是開關被燒得焦黑。他想起背包裏的備用電池,是探穴用的大功率型號,或許能臨時供電。正準備拆電池時,眼角的餘光瞥見機組後麵的陰影裏,站著個模糊的人影。
    那人影背對著他,穿著1980年代的工裝,手裏拿著根電纜,動作僵硬地往機組上接,像台生鏽的機器。小年的手電光掃過去,發現那人的後頸有塊暗紅色的印記,形狀與自己的血契花紋一模一樣。
    “你是誰?”小年握緊了手裏的洛陽鏟,鏟頭在光線下泛著冷光。人影沒回頭,接電纜的動作卻加快了,銅芯碰撞的火花在陰影裏閃爍,像瀕死的螢火蟲。
    突然,人影的手臂掉了下來,不是被砍斷的,是從肩膀處脫落,露出裏麵的紅泥,像塞滿了泥土的麻袋。小年倒吸口涼氣,手電光猛地照向那人的臉——沒有五官,隻有個空洞的脖頸,裏麵湧出些紅泥,混著灰白色的絲狀物,在地上匯成小小的溪流。
    “是1980年的值班員……”小年的聲音發顫,他想起照片裏的三個年輕人,“他們沒能走,成了紅泥的一部分。”脫落的手臂還在抽搐,手指關節處的銅戒指閃著光,戒麵刻著三足鳥,與白骨上的戒指是同一款式。
    發電機房的震動越來越劇烈,三號機組的底座開始滲出血紅色的液體,順著裂縫往小年腳下流。他突然想起日記裏的話:“紅泥遇電會沸騰,需用活人做引。”字跡旁邊畫著個簡易的電路圖,電源正極接電纜,負極接……血契。
    “原來如此,”小年的後頸突然傳來尖銳的刺痛,血契花紋像活了過來,在皮膚上蠕動,“不是用電困住紅泥,是用紅泥裏的東西發電……血契是導體。”他看著控製麵板上的紅色按鈕,突然明白了老刀為什麽要推他走——他早就知道,離開紅泥坳的唯一方法,是成為發電的“引子”。
    人影接電纜的動作越來越快,脫落的手臂在地上爬,像條沒有頭的蛇,往小年的方向靠近。紅泥已經漫到腳踝,冰冷的觸感裏帶著黏膩,像無數隻小手在拉扯。小年突然抓起電纜,將銅芯往配電箱的接口插,火花瞬間竄起,燒得他手指發麻。
    “啟動!”他用盡全力按下紅色按鈕,機組發出刺耳的轟鳴,電流順著電纜蔓延,在紅泥裏激起藍色的電弧,像無數條電蛇在扭動。人影發出無聲的嘶吼,身體在電流中劇烈顫抖,紅泥裏的絲狀物被燒得焦黑,發出刺鼻的糊味。
    小年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血契花紋像要從皮膚裏鑽出來,後頸的刺痛變成了劇痛,眼前陣陣發黑。他看見自己的血順著電纜流進機組,與紅泥裏的液體混在一起,在電弧中發出暗紅色的光,像某種詭異的燃料。
    發電機的轟鳴達到頂峰時,小年的意識開始模糊。他仿佛看見老刀站在紅泥地裏,手裏舉著青銅鏡,對著朝陽微笑;看見1980年的值班員們在機組前合影,臉上帶著希望的笑容;看見師祖在破廟裏放下銅鏡,轉身走進紅泥坳,背影決絕得像赴死的戰士。
    “原來這就是血契……”他想笑,嘴角卻湧出腥甜的液體,“不是詛咒,是傳承。”電流還在繼續,紅泥在電弧中慢慢凝固,變成青灰色的硬塊,像被石化了。人影的輪廓在電流中漸漸清晰,露出裏麵的白骨,手裏還緊緊攥著半塊青銅鏡,與破廟裏的那半形成了完整的圓形。
    發電機的轟鳴聲突然減弱,電流中斷了。小年癱在地上,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幹,後頸的血契花紋不再發燙,變成了暗褐色,像塊幹涸的傷疤。紅泥地徹底凝固了,裂縫裏的絲狀物全被燒焦,散發出硫磺的味道,像老刀撒的驅邪粉。
    他掙紮著站起來,發現三號機組的外殼上,映出個完整的三足鳥影子,是電流和紅泥共同作用的結果,鳥的腹部不再有洞,而是填滿了暗紅色的紋路,像無數條纏繞的血管。“結束了?”小年喃喃自語,卻不敢相信。
    發電機房外傳來鳥鳴聲,是清晨的麻雀,在枝頭嘰嘰喳喳,像在慶祝什麽。小年走到門口,發現紅泥坳的方向泛著正常的晨光,不再是詭異的暗紅色。山路上的紅泥都凝固了,變成青灰色的石板路,上麵印著無數細小的腳印,像所有被困在紅泥裏的靈魂,終於找到了出路。
    他摸向後頸的血契,花紋還在,隻是不再發燙,像塊普通的胎記。背包裏的日記被血水浸透,字跡模糊不清,隻有最後一頁的水電站地圖還能辨認,上麵用紅筆圈著個小小的紅點,標注著“下一個祭壇”。
    小年突然想起老刀推他時的眼神,那不是絕望,是解脫。或許成為祭品不是結束,是另一種形式的自由——至少不用再被紅泥追著跑,不用再擔心血契發作,能像1980年的值班員、像師祖、像老刀一樣,成為紅泥坳的一部分,守護著某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他走到配電箱前,重新接好電纜,按下了啟動鍵。發電機再次轟鳴起來,電流順著凝固的紅泥蔓延,在山坳裏形成道無形的屏障。這次,他沒有成為“引子”,隻是個普通的守廟人,像無數前輩一樣,用自己的方式,暫時穩住了紅泥坳的邪物。
    朝陽升起來時,小年坐在三號機組上,看著紅泥坳的方向。遠處的破廟裏,青銅鏡在神像胸口泛著幽光,鏡麵的黑影裏,再也沒有那個滿身紅泥的輪廓。但他知道,這隻是暫時的,當紅泥再次軟化,當三足鳥的影子重新出現在機組上,會有新的人來到這裏,帶著新的青銅鏡,續寫這段關於血契和傳承的故事。
    他從懷裏掏出那半塊青銅鏡——是剛才在人影手裏發現的,不知何時被塞進了自己的口袋。鏡麵已經被電流灼得發黑,卻依然能照出人影,隻是這次,鏡子裏的人是他自己,後頸的血契花紋清晰可見,像個永遠的印記。
    發電機的轟鳴聲在山穀裏回蕩,像首低沉的歌謠,唱給所有埋在紅泥裏的靈魂聽。小年的目光投向日記上標注的“下一個祭壇”,那裏或許也有三足鳥,有青銅鏡,有等待傳承的血契。他的腳步沒有動,因為他知道,自己會留在這裏,守著三號機組,守著凝固的紅泥,等待下一個拿著洛陽鏟的人,等待下一個故事的開始。
    風從發電機房的破窗灌進來,帶著遠處的花香,不再是紅泥的腥氣。小年的嘴角終於露出絲微笑,他知道,這不是結束,永遠不會是結束——紅泥坳的秘密,會像電流一樣,在時光裏永遠流動,永遠傳承,直到某天,有人能真正解開血契,讓所有的靈魂,都得到真正的自由。
    小年在水電站守到第三個滿月時,紅泥地的青灰色硬塊開始出現裂紋,像凍了一冬的河麵要化開。他蹲在三號機組旁給電纜接頭纏膠布,發現裂縫裏滲出些暗紅色的黏液,滴在發電機外殼上,瞬間暈開朵血花,與三足鳥影子的紋路嚴絲合縫。
    “比預想的早了七天,”他摸出日記,最後一頁的紅筆標注被黏液浸透,“下一個祭壇”的字樣變得模糊,隻剩個暗紅色的圓點,像顆正在流血的痣。後頸的血契花紋突然發燙,比上次在發電機房時更劇烈,像有團火在皮膚下遊動。
    夜裏值班時,小年聽見水電站的蓄水池傳來奇怪的聲響,像有人在水底敲石頭。他舉著探照燈往池裏照,水麵泛著詭異的熒光,青灰色的池壁上,不知何時爬滿了細小的紅泥紋路,組成片微型的三足鳥圖案,每隻鳥的嘴裏都叼著根頭發絲細的銅鏈,鏈尾沒入池底的黑暗裏。
    他想起日記裏夾著的水電站圖紙,蓄水池的底部連接著條廢棄的引水渠,直通紅泥坳的深處。圖紙的角落用鉛筆寫著行小字:“渠底有‘鎮水符’,遇紅泥會顯形。”字跡被蟲蛀了大半,剩下的筆畫像些扭曲的蟲子。
    淩晨三點,蓄水池的熒光突然熄滅,池壁的紅泥紋路開始褪色,像被水衝散的墨。小年聽見引水渠裏傳來“嘩啦啦”的水聲,不是水流,倒像無數條銅鏈在拖動。他抓起身邊的工兵鏟,往引水渠的入口走,渠壁的混凝土上布滿手印,指縫裏嵌著紅泥,像無數人曾在這裏掙紮過。
    渠底的積水中浮著些腐爛的工裝碎片,是1980年值班員的製服,布料裏裹著根銅鏈,鏈環上的鱗片比墓裏的“鎖龍鏈”更細密,末端拴著塊巴掌大的青銅鏡,鏡麵朝下,扣在塊青石板上。小年用工兵鏟撬開石板,下麵露出個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濃烈的腥氣湧出來,比墓裏的血沁玉更刺鼻。
    “原來還有層地宮,”他摸出備用電池接好探照燈,光柱掃過洞口的岩壁,上麵刻著和破廟神像一樣的纏枝紋,其中朵花的花萼處刻著行小字:“丙穴下七丈,有‘血池’,養三足,鎮四方。”
    探照燈突然照到岩壁的裂縫裏卡著半截手指骨,指甲縫裏嵌著紅泥,指節處套著個銅環,刻著“永寧十年”的字樣——比之前的“永寧七年”晚了三年,像段未寫完的紀年。小年想起西晉的墓葬製度,王侯墓通常有“陪陵”,難道紅泥坳的祭壇不止一處?
    他順著洞口往下放繩索,剛降到三丈深,突然感覺繩索被什麽東西抓住,力道大得像被鐵鉗夾住。探照燈光掃下去,隻見無數條銅鏈從洞壁的石縫裏伸出來,鏈尾纏著灰白色的絲狀物,組成張巨大的網,正緩緩收緊。
    “是‘天羅網’,”小年的後頸傳來灼痛,血契花紋像要燒穿皮膚,“西晉的鎮墓邪術,專纏帶血契的人。”他摸出背包裏的硫磺粉,往銅鏈上撒,粉末接觸絲狀物的瞬間,冒出藍綠色的火苗,鏈網突然鬆開,繩索帶著他猛地往下墜。
    落地時腳踝崴了下,鑽心的疼。地宮的地麵是層厚厚的紅泥,踩上去像陷進棉花裏,抬腳時能看見泥裏浮出些細小的白骨,是孩童的指骨,指節處同樣套著銅環,刻著不同的紀年,最早的是“永寧元年”,最晚的是“永寧二十三年”——整整二十三年,每年都有孩童被扔進這裏。
    地宮的中央有個圓形的血池,池裏的液體泛著暗紅色的光,像熔化的青銅。池邊立著七個石俑,手裏都捧著青銅托盤,其中六個托盤是空的,隻有最西側的托盤上擺著半塊青銅鏡,鏡麵朝上,映出池頂的星象圖,北鬥七星的位置與墓裏的穹頂完全相同,隻是那顆空著的星,此刻被血池的紅光填滿,像顆正在滴血的眼睛。
    “還差半塊,”小年突然明白,破廟裏的銅鏡、墓裏影子手裏的銅鏡、蓄水池的銅鏡,加上這半塊,剛好能拚成完整的七星陣,“西晉人用七麵銅鏡鎮住紅泥坳的邪物,我們拿走的每塊鏡子,都是在破壞平衡。”
    血池的液體突然開始沸騰,冒出的氣泡裏裹著些模糊的人影,像被泡在血裏的魂魄。石俑的眼睛裏滲出紅泥,順著臉頰往下流,在托盤上匯成細小的溪流,流向那半塊青銅鏡。小年的探照燈掃過石俑的底座,發現刻著和血契相同的花紋,隻是更複雜,像無數條花紋纏在一起,組成個巨大的“祭”字。
    後頸的灼痛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種奇怪的麻木,像被凍住了。小年對著青銅鏡的反光看,血契花紋變成了青灰色,像凝固的紅泥,末端的紋路延伸到胸口,組成個完整的三足鳥圖案,鳥的翅膀上,隱約能看見老刀和1980年值班員的名字,像被刻上去的。
    “原來我們都在這花紋裏,”他突然笑起來,笑聲在空蕩的地宮裏回蕩,像無數人在跟著笑,“不是傳承,是被永遠困在了一起。”血池的氣泡炸得更凶,人影在液體裏掙紮,伸出無數隻手,抓向石俑的托盤,指甲縫裏的紅泥像未幹的血。
    小年抓起那半塊青銅鏡,鏡麵的反光突然變得刺眼,照得他睜不開眼。等他適應光亮,發現血池的液體變成了透明的,池底鋪著層青黑色的石板,上麵刻著幅完整的地圖,標注著七處祭壇的位置,除了紅泥坳和水電站,其餘五處分布在群山深處,每個位置都畫著麵青銅鏡,鏡麵朝向不同的方向,組成個巨大的北鬥七星陣。
    “是‘七星鎖’,”他想起曾在博物館見過的西晉占星圖,“用七處祭壇鎖住地下的邪物,青銅鏡是陣眼……我們拿走任何一塊,都會讓陣眼鬆動。”石板的邊緣刻著行朱砂字:“七星歸位,邪物長眠;缺一,則醒。”字跡的深淺不一,像被不同的人刻過,最新的一筆還帶著紅泥,像是剛刻上去的。
    地宮裏突然劇烈震動,洞壁的石縫裏湧出大量紅泥,像被捅破的血袋。銅鏈從四麵八方伸過來,組成張密不透風的網,往小年的方向收縮。血池的液體重新變成暗紅色,人影在裏麵發出淒厲的嘶吼,聲音裏夾雜著老刀的口音、1980年值班員的呼救,還有師祖模糊的歎息,像段被揉碎的錄音。
    小年突然想起發電機房的電纜,想起紅泥怕電的特性。他解開背包裏的備用電纜,將銅芯纏在青銅鏡上,另一端往洞壁的鋼筋插——水電站的鋼筋連接著地麵的發電機,隻要啟動機組,電流就能順著鋼筋傳到地宮,像條貫通天地的電蛇。
    “最後一次了,”他按下隨身攜帶的遙控器,地麵的發電機發出轟鳴,電流順著電纜竄起,在青銅鏡的表麵激起藍色的電弧,像給鏡子鑲了圈光邊。銅鏈網在電流中劇烈顫抖,紅泥被燒得焦黑,發出刺鼻的糊味,人影的嘶吼聲漸漸平息,重新沉回血池底,像被馴服的野獸。
    震動停止時,小年癱坐在石板上,青銅鏡的鏡麵已經被電流灼得發黑,卻依然能照出他的影子。隻是這次,影子的後頸處,多了無數個重疊的輪廓,像所有被困在花紋裏的人,都在鏡中看著他,眼神裏沒有怨恨,隻有解脫。
    他將青銅鏡放回石俑的托盤,鏡麵朝下,重新扣住青石板。血池的液體慢慢變回暗紅色,氣泡不再炸裂,人影安靜地浮在裏麵,像睡著了。洞壁的紅泥紋路開始褪色,銅鏈縮回石縫,地宮恢複了平靜,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回到地麵時,天已經亮了。水電站的蓄水池泛著正常的水光,池壁的三足鳥圖案消失了,像從未出現過。小年摸向後頸的血契,花紋變回了暗褐色的胎記,不再發燙,隻是用手摸上去,能感覺到下麵有細微的跳動,像無數顆心髒在同時搏動。
    他走進發電機房,發現三號機組的外殼上,三足鳥影子的翅膀展開了些,遮住了其中一顆星的位置,像在修補被破壞的平衡。日記最後一頁的紅筆標注不再模糊,“下一個祭壇”的字樣旁邊,多了行新的字跡,是他自己的筆跡,卻不記得何時寫的:“七月初七,去鷹嘴崖。”
    山風順著窗戶灌進來,帶著紅泥坳的腥氣,卻比之前淡了些,像被衝淡的血。小年知道,暫時的平靜隻是假象,七星陣的平衡被打破過一次,就會永遠留下裂痕,紅泥還會再次滲出,銅鏈還會再次拖動,直到七麵青銅鏡重新歸位,或者……被徹底摧毀。
    他給電纜接頭換了新的膠布,檢查完所有的設備,將那半塊青銅鏡的位置標記在地圖上。背包裏的工兵鏟閃著冷光,後頸的胎記在陽光下若隱若現,像個永遠的提醒——他不再是闖入者,也不是守廟人,而是這“七星鎖”的一部分,是鎖住邪物的鏈條,也是可能被掙脫的薄弱環節。
    離開水電站時,小年最後看了眼蓄水池,水麵倒映著藍天白雲,平靜得像麵鏡子。但他知道,池底的引水渠裏,銅鏈還在輕輕晃動,鏈尾的青銅鏡在黑暗中泛著幽光,像隻永遠睜著的眼睛,看著他走向下一個祭壇,走向那早已寫好的命運。
    鷹嘴崖的方向傳來隱約的雷聲,明明是晴天,卻像有場暴雨正在醞釀。小年的腳步沒有停,他的影子在地上被拉得很長,影子的後頸處,三足鳥的翅膀正緩緩展開,遮住了越來越多的陽光,像要把整個世界都拖進紅泥色的陰影裏。
    鷹嘴崖的風像把鈍刀子,割在臉上生疼。小年蹲在崖邊的避風處,給工兵鏟的木柄纏防滑布,布紋裏還沾著水電站的紅泥,在風中慢慢幹透,變成暗紅色的痂。崖下的雲霧裏藏著塊巨大的岩石,形狀像隻展翅的鷹,正是地圖上標注的“鷹嘴”,青銅鏡的位置就在鷹嘴的眼睛裏。
    他摸出從水電站帶出來的銅鏈碎片,鏈環上的鱗片在陽光下泛著冷光,與崖壁的岩石紋路形成奇妙的呼應。後頸的血契花紋突然發燙,比在地宮時更劇烈,像有團火順著脊椎往下竄,直到丹田處才停下,形成個滾燙的硬塊,像吞下了塊燒紅的青銅。
    “七月初七,鬼門開,血祭鷹嘴崖。”山下的老獵戶曾這麽說,他們從不靠近鷹嘴崖,說那裏的雲霧會“吃人”——幾十年前有群采藥人進去,隻出來個瘋瘋癲癲的,嘴裏反複念叨“青銅眼睛會眨眼”,沒過三天就渾身長滿紅瘡,爛死在山神廟裏。
    小年的探照燈掃過崖壁,發現塊青黑色的岩石與周圍的紅褐色格格不入,表麵刻著纏枝紋,與破廟裏的石像如出一轍。他用工兵鏟撬動岩石,下麵露出個碗口大的洞口,一股混合著銅鏽和黴味的寒氣湧出來,吹得探照燈光柱都在晃動。
    洞口的邊緣掛著些銀白色的絲狀物,比紅泥裏的更細,在風中輕輕擺動,像某種金屬冷卻後形成的結晶。小年想起日記裏的話:“鷹嘴崖的‘鎖’是銀做的,怕硫磺,更怕血。”他往洞口撒了把硫磺粉,絲狀物瞬間蜷縮,發出“滋滋”的響聲,像被燙到的蛇。
    鑽進洞口時,岩壁擦著後背,血契花紋被磨得生疼。通道很窄,隻能匍匐前進,爬了約莫三丈遠,前方突然開闊,出現個圓形的石室,中央立著根盤龍銀柱,柱頂的鷹嘴石雕裏嵌著塊青銅鏡,鏡麵朝外,正對著石室入口,像隻警惕的眼睛。
    石室的牆壁上畫著壁畫,是用朱砂和銀粉混合繪製的,內容是西晉的祭祀場景:戴著麵具的祭司將青銅鏡嵌入鷹嘴,下麵的石槽裏流淌著暗紅色的液體,七個穿著不同服飾的人跪在槽邊,手腕上都纏著銀鏈,鏈尾沒入液體中,像在獻祭自己的血。
    “是‘七星獻祭’,”小年的手指撫過壁畫,朱砂的粉末簌簌落下,“七處祭壇各有祭品,紅泥坳是血,水電站是電,鷹嘴崖是銀……”他突然注意到壁畫角落的小字,是用銀粉寫的“銀柱傾,鏡眼裂,血契之人承天命”,筆畫裏嵌著些細小的銀粒,像剛寫上去的。
    銀柱的底座有個凹槽,形狀與小年口袋裏的銅鏈碎片吻合。他將碎片嵌進去,銀柱突然輕微震動,鷹嘴石雕的眼睛眨了下——不是錯覺,鏡麵確實轉動了角度,原本對著入口的鏡麵轉向了石室頂部,照出幅隱藏的星象圖,比地宮裏的更完整,北鬥七星的位置各標著個地名,除了已去過的三處,其餘四處分別是“黑風口”“落雁坡”“斷雲澗”“望月坪”。
    “還差最後四處,”小年的後頸突然傳來鑽心的疼,血契花紋像要突破皮膚,丹田處的硬塊燙得他直哆嗦,“承天命……是要我把七麵鏡子全找回來。”他突然發現銀柱上纏著根銀鏈,鏈尾拴著個小小的銀鎖,鎖芯是空心的,剛好能塞進根手指。
    石室的地麵突然滲出暗紅色的液體,從石槽往銀柱的方向流,像在重演壁畫裏的祭祀場景。小年的靴底被液體浸透,冰涼的觸感裏帶著黏膩,與紅泥地的感覺一模一樣,隻是更腥,像剛宰殺的牲畜血。
    鷹嘴石雕的眼睛又眨了下,鏡麵反射的星象圖開始移動,北鬥七星的連線組成把鐮刀的形狀,刀尖直指小年的心髒。他突然想起老獵戶說的“青銅眼睛會眨眼”,原來不是瘋話,是鏡麵在隨星象轉動,像個精準的天文儀器。
    銀柱的震動越來越劇烈,盤龍的鱗片開始脫落,露出裏麵的紅泥,像裹著層血肉。小年抓起工兵鏟往銀柱的底座砸,想把青銅鏡取出來,卻發現鏡麵與鷹嘴石雕長在了一起,邊緣滲出些銀白色的液體,像銀在熔化,“是銀焊,”他的聲音發顫,“他們用銀水把鏡子焊死了,取下來就會破壞整個結構。”
    石室頂部的星象圖突然清晰,北鬥七星的位置亮起紅光,其中四顆最亮的星對應著未去過的四處祭壇,光芒越來越盛,像在催促。地麵的暗紅色液體已經漫到膝蓋,銀鏈開始收緊,纏上小年的腳踝,冰冷的觸感裏帶著電流般的刺痛,像在吸取他的血。
    “必須啟動銀柱,”小年突然明白,鷹嘴崖的祭祀需要銀和血的混合,“銀鏈是導體,血契的血能激活銀柱。”他將手腕湊到銀鎖前,用工兵鏟劃破皮膚,鮮血滴進鎖芯,銀鎖“哢噠”一聲彈開,銀鏈瞬間鬆開,盤龍銀柱發出嗡鳴,像被喚醒的巨獸。
    青銅鏡的鏡麵在嗡鳴中泛起紅光,將星象圖的光芒反射到石室牆壁上,壁畫裏的祭司麵具突然轉動,露出下麵的臉——是張布滿紅瘡的臉,與老獵戶說的瘋采藥人一模一樣,眼睛裏沒有瞳孔,隻有兩個黑洞洞的窟窿,塞滿了銀白色的絲狀物。
    “他也是血契之人,”小年的心髒狂跳,“沒能完成獻祭,變成了壁畫的一部分。”銀柱的嗡鳴達到頂峰時,鏡麵突然射出道紅光,擊穿石室頂部,照向天空,雲霧中的鷹嘴崖石雕發出回應般的轟鳴,像整座山都在共鳴。
    小年感覺自己的血順著銀鏈流進銀柱,與裏麵的紅泥混合,在鏡麵的紅光中發出暗紅色的光,像某種催化劑。壁畫裏的祭祀場景開始動起來,七個獻祭者的手腕流出銀紅色的液體,順著石槽匯成溪流,流向銀柱,與他的血融為一體。
    當紅光消失時,小年癱在石室裏,銀柱的震動停止了,地麵的暗紅色液體退去,隻留下銀白色的痕跡,像幹涸的淚痕。鷹嘴石雕的眼睛不再轉動,鏡麵恢複原位,嵌在鷹嘴裏,像從未被驚動過。
    他摸向口袋,發現多了塊銀質的令牌,上麵刻著三足鳥和“鷹嘴崖”三個字,邊緣刻著行小字:“七月初七,望月坪見。”字跡是用他自己的血寫的,卻不記得何時刻的,像被某種力量操控著完成的。
    爬出洞口時,雲霧已經散去,鷹嘴崖的輪廓在夕陽裏清晰可見,柱頂的青銅鏡在光下閃著微光,像真的在眨眼。小年的手腕傷口已經愈合,隻留下個銀白色的疤痕,形狀與銀鎖的鑰匙孔吻合,像被打上了永久的印記。
    山下的老獵戶舉著獵槍站在路口,看見他時突然跪下,嘴裏念叨著“贖罪了,終於贖罪了”。他說自己是瘋采藥人的孫子,祖輩傳下來的規矩,要等血契之人從鷹嘴崖出來,才能解開家族的詛咒——他們世代守護著鷹嘴崖,卻不敢靠近,像群懦弱的看門人。
    “黑風口的祭壇在哭,”老獵戶的聲音發顫,“那裏的青銅鏡碎了,紅泥漫到了山腳下,村裏的牛羊開始長紅瘡,像當年的瘋病要回來了。”他遞給小年個羊皮袋,裏麵裝著些黑色的藥膏,“我祖上傳的,能暫時壓製紅瘡,黑風口的風有毒,沾了就會爛。”
    小年接過羊皮袋,發現藥膏的氣味與老刀的黑陶瓶相似,隻是更刺鼻,像加了更多的硫磺。他摸向後頸的血契,花紋的顏色又深了些,丹田處的硬塊不再發燙,變成了冰涼的觸感,像揣著塊青銅鏡。
    夕陽將鷹嘴崖的影子拉得很長,在地麵形成個巨大的鷹嘴形狀,尖端指向黑風口的方向。小年知道,沒有時間休息了,青銅鏡碎了一麵,七星陣的平衡被徹底打破,紅泥裏的邪物正在蘇醒,他必須趕在七月初七前到達望月坪,找到最後一麵鏡子,完成這場跨越千年的獻祭。
    老獵戶的獵槍突然指向天空,小年抬頭,看見群黑色的鳥在鷹嘴崖上空盤旋,翅膀展開的形狀像三足鳥,發出淒厲的鳴叫,像在警告,又像在指引。他握緊手裏的銀令牌,轉身往黑風口走去,後頸的血契花紋在暮色裏隱隱發亮,像在地圖上標記出下一個坐標。
    黑風口的方向傳來風聲,不是自然的風,倒像無數人在同時哭泣,其中夾雜著銀鏈拖動的“嘩啦”聲,像有什麽東西正順著山路往鷹嘴崖爬,帶著紅泥的腥氣和銀白色的絲狀物,在暮色裏織成張巨大的網,慢慢收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