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9章 無畏擒龍(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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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池的水霧散去時,小年趴在烏篷船的甲板上,滿嘴都是鐵鏽味。他掙紮著坐起來,發現手臂上的星疤淡得幾乎看不見,後頸的血契花紋隻剩下道淺紅色的印記,像塊即將脫落的痂。老刀的佩刀還插在船板上,刀柄的“刀”字被銀白色的粉末覆蓋,摸上去滑溜溜的,像裹了層薄冰。
白發老人坐在船頭抽煙,煙杆上的銅鍋刻著三足鳥,煙霧在晨光裏凝成細小的星點,慢慢消散在水麵上。“都結束了。”他磕了磕煙灰,火星落在甲板上,瞬間熄滅,“化鏡水融了最後一麵鏡,血契斷了,那些怨魂該去輪回了。”
小年摸向陶罐,裏麵的化鏡水已經空了,罐底刻著個“終”字,是用指甲硬生生摳出來的,邊緣還沾著暗紅色的血,像無數人接力刻下的句點。他突然想起老刀的字條,“去過普通人的日子”,可渾身的疤痕卻在提醒他,有些經曆永遠也抹不掉,就像月池底的淤泥,就算水清了,也還沉在那裏。
船靠岸時,老獵戶帶著村裏的人在碼頭等著,每個人手裏都捧著束野菊,花瓣上還沾著露水。他們說昨夜看見月池的光柱,知道詛咒破了,特地來謝他這個“破契人”。有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往他手裏塞了塊楓糖,糖紙是用舊報紙做的,上麵印著紅泥坳的天氣預報,說未來一周都是晴天。
“黑風口的紅泥變成黃土了,”老獵戶的聲音發顫,他掀開衣角,露出後腰的紅瘡,已經結痂脫落,露出粉嫩的新肉,“村裏的牛羊也好了,今早還生了兩隻小羊羔,毛白白的,一點紅都沒有。”他往小年手裏塞了個布包,“這是祖輩傳的銀飾,能辟邪,你帶著防身。”
布包裏是隻銀鐲子,刻著簡化的北鬥七星,其中代表望月坪的那顆星是活動的,輕輕一碰就會轉動,發出細碎的“叮當”聲,像風鈴在響。小年把鐲子戴在手腕上,冰涼的觸感順著血管蔓延,丹田處的硬塊徹底消失了,像從未存在過。
回到紅泥坳時,已是三天後。破廟的神像還立在神龕上,胸口的青銅鏡位置空著,留下個方形的凹痕,裏麵長出株小小的野菊,莖稈上纏著根銀白色的絲狀物,已經幹枯發脆,一碰就斷。37號墓的石板蓋得嚴嚴實實,上麵的纏枝紋被風雨衝刷得模糊,像幅褪色的畫。
老刀的帳篷還紮在山坳裏,帆布上的破洞被新布補好,針腳歪歪扭扭的,像新手縫的。帳篷裏的馬燈還亮著,燈芯結了層黑痂,旁邊擺著那把洛陽鏟,鏟頭的鏽跡裏嵌著些銀白色的粉末,是化鏡水的痕跡。
小年在帳篷角落發現個鐵盒,裏麵裝著老刀的日記,最後一頁寫著:“年兒,你師祖說血契不是宿命,是選擇。我選了結束,你選了開始,都沒錯。”字跡的末尾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笑臉,像怕他難過特意畫的。
他抱著日記坐在帳篷外,看著紅泥坳的夕陽。遠處的山坳裏,幾隻麻雀落在新長的青草上,啄食著土裏的種子,再也沒有紅泥翻湧,沒有絲狀物纏繞,隻有風穿過蘆葦蕩的沙沙聲,像首被遺忘的歌謠。
第七天清晨,小年收拾好行囊,準備離開紅泥坳。他把老刀的日記、洛陽鏟、還有那半塊從望月坪撿的青銅鏡碎片裝進背包,這些不是負擔,是念想——提醒他那些在黑暗中燃燒過的生命,提醒他自由從來不是憑空來的。
路過破廟時,他看見個背著畫板的年輕人在神像前寫生,畫布上的野菊開得正盛,莖稈上的銀絲帶被畫成了金色,像陽光織成的。“這花真特別,”年輕人抬頭朝他笑,眉眼間有股熟悉的清澈,“村裏的老人說,是用無數人的念想澆活的。”
小年的目光落在年輕人的手腕上,那裏戴著隻銀鐲子,刻著三足鳥,鳥的翅膀下藏著顆小小的星,像被刻意藏起來的秘密。他突然明白,有些傳承不會隨著血契消失,會變成畫裏的花、鐲子上的紋、老人嘴裏的故事,在時光裏慢慢發酵,變成普通人日子裏的一點甜。
走出紅泥坳的山口時,他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山坳裏的紅泥真的變成了黃土,新種的玉米苗在風中搖晃,像片綠色的波浪。老刀的帳篷已經被村裏的人拆了,木杆被拿去搭了牛棚,帆布剪成了曬糧的篷布,隻有那把洛陽鏟被留在破廟的牆角,像個沉默的紀念碑。
手腕的銀鐲子突然響了,活動的那顆星轉得飛快,像在指引方向。小年順著鐲子轉動的方向望去,遠處的山路上,個熟悉的身影正往紅泥坳走——是老刀,背著個鼓鼓囊囊的背包,手裏舉著半塊青銅鏡,鏡麵反射著陽光,像顆跳動的星。
他的眼眶突然發熱,原來老刀沒走,就像所有血契之人從未真正離開。那些在化鏡水中消散的,或許隻是魂魄的枷鎖,而真正的念想,早已經鑽進了泥土裏,順著玉米苗的根須,往有陽光的地方生長。
銀鐲子的響聲漸漸平緩,活動的星停在了指向紅泥坳的位置,像在說“留下來”。小年笑了笑,轉身往回走,腳步踩在新翻的黃土上,發出“咯吱”的響,像在續寫段未完的故事。遠處的玉米苗沙沙作響,像是在歡迎,又像是在催促,催促著他把那些藏在青銅鏡背後的秘密,慢慢講給風聽。
山路上的風帶著玉米的清香,混著淡淡的野菊味,吹得人心裏發暖。小年知道,這不是結束,也不是新生,是日子該有的樣子——有疤痕,有念想,有走不完的路,還有隨時能回頭的家。他摸了摸後頸的印記,那裏的皮膚已經變得光滑,像從未被血契燙傷過,卻在每次風吹過時,隱隱傳來陣熟悉的溫度,像老刀的手掌,輕輕按在他的後頸,說“別怕,有師父在”。
玉米苗長到半人高時,紅泥坳來了個陌生的女人,穿著靛藍布衫,背著個藤編箱子,箱子角磕出了毛邊,露出裏麵的紅綢襯裏,像裹著什麽珍貴的物件。她站在破廟門口,盯著神像胸口的野菊看了半晌,突然開口問正在曬草藥的小年:“這花的根,是不是紮在銅鏡的銅鏽裏?”
小年的手頓了頓,竹匾裏的艾草葉簌簌作響。女人的布衫領口露出半截銀鏈,墜著塊月牙形的青銅片,邊緣的冰裂紋與望月坪的鏡碎痕跡嚴絲合縫。“你是……”
“我叫阿鏡,”女人蹲下來幫他翻草藥,指尖沾著些墨綠色的汁液,是艾草的漿水,“我爺爺是1980年水電站的值班長,他總說青銅鏡會‘認親’,碎了也能自己找到家人。”她從藤箱裏拿出個鐵皮盒,裏麵裝著些泛黃的照片,最上麵那張是七個穿工裝的年輕人,站在發電機前,其中一個舉著塊青銅鏡,鏡麵反射的光在他們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照片裏舉鏡的年輕人眉眼間有種熟悉的銳利,像老刀,又像年輕時的師祖。小年指著照片角落的模糊人影,“這是誰?”那人站在陰影裏,手裏攥著根銀鏈,鏈尾的吊墜與阿鏡的青銅片形狀相同。
阿鏡的指尖劃過照片,墨色的汁液在人影上暈開,像滴進水裏的墨。“我爺爺說這是‘守鏈人’,世代看管連接七處祭壇的銀鏈,”她突然掀起布衫的袖口,小臂上有串淡紅色的印記,是北鬥七星的形狀,比小年的疤痕淺得多,像剛長出來的,“血契斷了,但銀鏈的印記還在,就像親人的電話號碼,總能找到彼此。”
那天下午,兩人去水電站查看。三號機組還在轉動,發出平穩的轟鳴,電纜接頭處的膠布換了新的,是村裏電工纏的,手法比小年工整得多。蓄水池的水麵漂著些白色的睡蓮,花瓣上停著隻蜻蜓,翅膀是透明的,翅尖有淡淡的紅,像點上去的胭脂。
“銀鏈從這裏一直通到鷹嘴崖,”阿鏡指著池底的暗流,水麵突然泛起漣漪,無數條銀白色的小魚組成鏈狀,在水中遊動,“爺爺說銀鏈是活的,會跟著血契之人的氣息走,現在跟著我們,說明還有沒做完的事。”她從藤箱裏拿出個羅盤,指針不是指向南北,而是瘋狂轉動,針尖偶爾停頓,指向紅泥坳的方向,“羅盤感應到了青銅氣,那裏還有沒化幹淨的鏡碎。”
回到紅泥坳的破廟時,夕陽正往山坳裏沉。阿鏡的羅盤指針突然停住,指向神像底座的裂縫。小年用工兵鏟撬開底座,下麵露出個黑陶甕,裏麵裝著些青灰色的粉末,混雜著細小的青銅顆粒,在光下閃著微光,像碾碎的星星。
“是化鏡水沒融幹淨的鏡核,”阿鏡的聲音有些發顫,她抓起把粉末,指尖傳來輕微的刺痛,“裏麵還藏著怨魂的碎片,必須用艾草和銀鏈的灰燼才能徹底淨化。”她從藤箱裏拿出捆曬幹的艾草,是從斷雲澗采的,莖稈比普通艾草粗,葉麵上有天然的北鬥七星紋路,“爺爺說這是‘七星草’,長在鏡碎的地方,能吸走銅鏽裏的陰氣。”
點燃艾草的瞬間,黑陶甕裏的粉末突然沸騰,像被煮沸的水,冒出股濃烈的腥氣,比紅泥的味道更衝。阿鏡將銀鏈扔進火裏,鏈節融化的液體滴在粉末上,發出“滋滋”的響,冒出銀白色的煙霧,煙霧中浮現出些模糊的人影:老刀在紅泥地裏微笑,1980年的值班員們在機組前合影,師祖在破廟裏放下銅鏡,還有無數陌生的麵孔,都在煙霧中朝著他們揮手,像在告別。
當煙霧散盡時,黑陶甕裏的粉末變成了純白色,像磨碎的海鹽。阿鏡將粉末撒在破廟的野菊根下,“這樣它們就能真正安息了。”野菊的花瓣突然合攏,像害羞的姑娘,莖稈上的銀絲帶徹底化為灰燼,被風一吹,散在紅泥坳的上空,像場遲來的雪。
夜裏,兩人在老刀的帳篷旁搭了新的帆布,阿鏡煮了鍋艾草粥,香氣漫了滿坳。她從藤箱裏拿出本線裝書,是西晉的《葬書》,裏麵夾著張手繪的地圖,標注著七處祭壇周圍的村落,每個村落的名字旁都畫著朵花:紅泥坳是野菊,水電站是蘆葦,鷹嘴崖是山桃,黑風口是荊棘,落雁坡是蘆花,斷雲澗是蓮,望月坪是桂。
“爺爺說這些花是‘引魂香’,”阿鏡用艾草梗在地上畫花,“花開的時候,祭壇的怨魂能順著花香回家看看,就像清明節上墳,不是為了悲傷,是為了記著那些曾好好活過的人。”她突然指著紅泥坳的方向,那裏的夜空亮起顆新星,比北鬥七星更亮,“是‘歸魂星’,隻有所有鏡碎都淨化幹淨才會出現,爺爺等這顆星等了一輩子。”
小年摸出老刀的日記,最後一頁的空白處,不知何時多了行字,是用艾草汁寫的:“種菊,釀酒,等歸人。”字跡蒼勁,像老刀的筆跡,又像阿鏡爺爺的,分不清是誰寫的,或許根本不用分——血契之人的筆跡,早就被青銅鏡的氣息染在了一起。
第二天清晨,村裏的孩子們來叫他們去參加“破契節”。老獵戶帶著人在紅泥坳的空地上搭了戲台,唱的是新編的《七星謠》,歌詞裏沒有了祭祀和血契,隻唱玉米苗、白蘆花和銀鐲子的叮當聲。小石頭舉著串野菊跑過來,給小年和阿鏡各戴了朵,花瓣上的露水沾在皮膚上,涼絲絲的,像祝福的吻。
阿鏡的藤箱裏裝著些青銅碎片,她把它們分給在場的每個人,說這是“平安符”,能帶來好運氣。分到老獵戶時,他拿著碎片突然哭了,說這碎片的形狀像他失蹤多年的兒子,當年也是個愛擺弄銅器的,說不定早就成了守護祭壇的一部分,現在以另一種方式回了家。
戲台的幕布拉開時,所有人都愣住了——上麵沒有畫,是用無數片細小的青銅鏡碎片拚的,陽光照在幕布上,反射出七彩的光,在每個人臉上投下光斑,像無數雙眼睛在微笑。阿鏡說這是“碎鏡重生”,就像他們這些帶著印記的人,雖然帶著傷疤,卻能拚出更亮的未來。
散場時,阿鏡的羅盤指針又開始轉動,這次指向的是山外的方向。“還有最後一件事,”她的銀鏈突然發出“叮當”聲,與小年的銀鐲子產生共鳴,“爺爺說鏡碎的粉末要撒在七處祭壇的土地裏,長出的花才能結種子,把平安傳下去。”
兩人背著藤箱往山外走,小石頭舉著野菊跟在後麵,說要幫他們撒種子。紅泥坳的玉米苗在風中點頭,像在送別,又像在期待。小年的銀鐲子和阿鏡的銀鏈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響聲,在山路上回蕩,像首未完的歌謠。
走到山口時,小年回頭看,紅泥坳的上空,歸魂星還亮著,像顆永遠不會熄滅的燈籠。他知道,這不是結束,也不是新的開始,隻是日子該有的樣子——帶著傷疤往前走,帶著念想回頭看,偶爾遇到同樣帶著印記的人,就停下來一起喝碗艾草粥,聊聊那些藏在青銅鏡背後的故事,然後繼續趕路,把平安的種子,撒向更多的地方。
山風穿過玉米地,帶來遠處的歌聲,是《七星謠》的最後一句:“鏡碎星落,花開花落,人走千裏,家在心裏……”
野菊結籽的時候,紅泥坳來了個貨郎,挑著副舊擔子,一頭是針頭線腦,另一頭擺著些青銅小玩意兒,最顯眼的是個三足鳥形狀的鈴鐺,風一吹就發出“叮鈴”的響,聲線脆得像碎冰。
貨郎戴著頂寬簷帽,帽簷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個削瘦的下巴,胡茬上沾著些黃白色的粉末,像野菊的花粉。他往破廟的方向張望,看到小年和阿鏡時,突然放下擔子,從懷裏掏出個油布包,層層打開,裏麵是塊巴掌大的青銅鏡,鏡麵光滑如新,照出的人影卻有些模糊,像蒙著層水汽。
“這是‘照歸鏡’,”貨郎的聲音沙啞,像被砂紙磨過,“我祖上是做銅鏡的,傳到我這代,隻剩這最後一塊。”他用袖口擦了擦鏡麵,露出背麵的纏枝紋,其中一朵花的花萼處刻著個“郎”字,筆畫裏嵌著些細小的銅屑,像剛刻上去的,“聽說紅泥坳有‘破契人’,特來送鏡,也算給老祖宗一個交代。”
阿鏡的羅盤突然劇烈震動,指針直指那塊銅鏡,針尖上凝結著顆水珠,墜而不落,像被某種力量吸住了。“這鏡裏有活氣,”她的指尖懸在鏡麵上空,能感覺到微弱的脈動,像有顆小心髒在裏麵跳,“不是普通的古鏡,是用七處祭壇的鏡碎重鑄的。”
貨郎突然掀起帽簷,露出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眼白上有細小的網狀紋路,像銀鏈的縮影。“我爹是望月坪的守鏡人,”他的聲音發顫,“當年化鏡水融鏡時,他偷偷留了些鏡碎,說萬一血契複燃,重鑄的銅鏡能當‘滅火器’。”他往阿鏡手裏塞了張紙條,“這是重鑄的方子,要在月圓夜,用七處祭壇的土和著露水煉,火候得剛好,差一點就成了廢銅。”
紙條上的字跡歪歪扭扭,像用左手寫的,其中“火候”二字被圈了又圈,旁邊畫著個簡易的風箱,拉杆上刻著北鬥七星,與小年的銀鐲子圖案呼應。小年突然注意到貨郎的指甲縫裏有青黑色的汙漬,是銅鏽的顏色,像常年跟青銅打交道的手。
那天傍晚,三人去紅泥坳的老窯廠。窯門已經塌了大半,裏麵積著厚厚的灰,牆角堆著些殘破的陶範,是做青銅器用的模具,其中一個的內壁刻著三足鳥的圖案,與貨郎的鈴鐺形狀相同。“西晉的工匠常在這裏燒鏡,”貨郎用腳撥開積灰,露出塊青石板,上麵有個圓形的凹槽,大小剛好能放下重鑄的銅鏡,“這是‘聚靈灶’,能吸收日月精華,讓碎鏡重新有靈性。”
阿鏡的羅盤指針在窯廠中央停住,指向地下三尺的位置。小年用工兵鏟往下挖,剛挖到兩尺深,突然碰到硬物,發出“當”的脆響。扒開浮土,露出個青銅鼎,鼎耳是雁形的,羽翼上的紋路與落雁坡的雁骨簾一模一樣,鼎裏裝著些暗紅色的粉末,是化鏡水沒融幹淨的鏡核,比破廟黑陶甕裏的更細膩,像磨碎的胭脂。
“是‘鎮鼎’,”貨郎的眼睛亮起來,“爺爺說七處祭壇各有一口鼎,用來鎮壓鏡碎的戾氣,紅泥坳的這口最老,是西晉時就埋下的。”他從藤箱裏拿出個小銅秤,稱了三錢鏡核粉末,“重鑄需要這個當引子,就像發麵要放酵母。”
月圓夜,三人在聚靈灶上架起風箱。貨郎拉著拉杆,動作熟練得像做了一輩子,風箱的“呼嗒”聲與遠處的蟲鳴形成奇妙的節奏,像首古老的打鐵歌。阿鏡往灶裏添柴,是從鷹嘴崖砍的銀樺木,燃燒時冒出銀白色的火焰,映得銅鏡碎片泛著紅光,像在流血。
小年的銀鐲子突然發燙,活動的那顆星瘋狂轉動,發出的“叮當”聲與風箱的節奏合拍。他突然想起老刀日記裏的話:“青銅怕潮,卻愛火氣,就像倔強的人,得用真心焐著才肯軟下來。”灶裏的鏡碎在銀火中慢慢融化,變成暗紅色的液體,順著陶範的紋路流動,像條被困在模具裏的龍。
子時,重鑄的銅鏡從陶範裏取出,表麵還冒著熱氣,鏡麵映出三個重疊的人影——貨郎的影子裏藏著個穿工裝的老人,是他爹;阿鏡的影子邊緣有串銀鏈,像她爺爺的手在牽著;小年的影子後頸有淡淡的紅,是老刀的手掌印,溫暖得像剛離開。
“成了!”貨郎的聲音帶著哭腔,他用冷水澆在銅鏡上,發出“滋啦”的響聲,蒸汽中浮現出七處祭壇的畫麵,紅泥坳的野菊、水電站的睡蓮、鷹嘴崖的山桃……每處都花開正好,像被時光定格的春天。鏡麵的邊緣自動浮現出細小的紋路,組成“永寧二十三年”的字樣,比之前的紀年更完整,像終於寫完的落款。
第二天清晨,貨郎要走了。他把那隻三足鳥鈴鐺送給小石頭,說這是“平安鈴”,戴著能避開邪祟。臨走前,他往小年手裏塞了個銅鑰匙,柄上刻著“郎記銅鋪”,“山外的鎮上有間老鋪子,我爹留下的,”他的帽簷又壓低了些,“等你們想過安穩日子了,就去那裏,鋪子裏的銅器都認得血契的味道,不會讓外人欺負你們。”
看著貨郎的擔子消失在山口,阿鏡突然發現羅盤的指針指向了鎮外的方向,針尖上的水珠滴落在地,滲入土中,冒出細小的綠芽,是株野菊的幼苗,莖稈上頂著顆銀亮的露珠,像顆微型的銅鏡。
秋收時,紅泥坳的玉米長得比人高,秸稈裏藏著些銀白色的絲線,是化鏡水的殘留物,風吹過時發出“沙沙”的響,像在說悄悄話。老獵戶帶著村裏人種了片向日葵,花盤朝著紅泥坳的方向,遠遠望去像片金色的海洋,每個花盤的中心都有個小小的凹痕,像被青銅鏡壓過的印記。
小年和阿鏡在老窯廠旁蓋了間小屋,用的是水電站廢棄的木板,窗欞上刻著簡化的北鬥七星,其中代表望月坪的那顆星是活動的,能隨著月光轉動,在牆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老刀帳篷裏的馬燈光。屋裏的土灶上總燉著艾草湯,香氣漫出窗欞,引得村裏的貓狗常來蹲守,蹭點湯渣當零食。
入冬前,阿鏡的爺爺來了。老人拄著根銀拐杖,杖頭是三足鳥的形狀,與貨郎的鈴鐺呼應,走在路上發出“篤篤”的響,像在給土地打招呼。他帶來個樟木箱,裏麵裝著七件青銅飾品,每件對應一處祭壇,紅泥坳的是枚野菊紋的銅簪,簪頭能拆開,裏麵藏著張極小的地圖,標注著鎮外銅鋪的位置。
“鋪子裏有口老井,”老人喝著艾草湯,拐杖在地上輕輕點著,“井壁的磚縫裏藏著銀鏈的總閘,萬一日後有邪祟,拉閘就能斷了所有銀鏈的氣息。”他突然抓住小年的手腕,銀鐲子上的活動星突然彈出根細針,紮在老人的指尖,擠出滴青黑色的血,“看,還能驗邪祟,這鐲子比羅盤靠譜。”
小年的銀鐲子在老人的指尖發燙,活動星慢慢歸位,細針縮回,留下個針尖大的小孔,很快就愈合了。“血契斷了,但我們的眼睛還能看見常人看不見的,”老人的目光掃過窗外的向日葵,花盤中心的凹痕裏都積著些青銅粉末,在陽光下閃著微光,“這是老天給的本事,得用來護著這些平安長大的日子。”
第一場雪落時,鎮外的銅鋪開張了。貨郎的兒子在門口掛了塊匾,寫著“七星銅鋪”,字體是用青銅片拚的,陽光照在上麵,反射的光直通紅泥坳,像座無形的橋。鋪子裏擺著些新做的銅器,銅盆的盆底刻著野菊,銅鎖的鑰匙柄是雁形的,最受歡迎的是給孩子戴的長命鎖,鎖身是簡化的三足鳥,翅膀能活動,像在飛。
小年和阿鏡偶爾會去鋪子裏幫忙。有次來了個戴氈帽的客人,要打個青銅鏡,說給剛滿月的孫子當禮物。阿鏡的羅盤突然輕微震動,客人的氈帽滑落,露出後頸的紅痕,是三足鳥的形狀,比貨郎的印記淺得多,像剛染上的。
“我祖上是黑風口的守墓人,”客人摸著紅痕笑了,“當年總說這是詛咒,現在看著孫子抓著銅鎖笑,才明白是福氣——知道哪些地方該繞著走,哪些人該好好守著,活得比誰都踏實。”他定製的銅鏡背麵刻著全家福,最邊上添了個模糊的人影,說是夢裏見過的老祖宗,非要擠進來。
銅鏡做好那天,客人來取貨,帶來罐自釀的菊花酒,說是用紅泥坳的野菊泡的。酒倒在銅碗裏,泛著淡淡的金,喝下去暖乎乎的,從喉嚨一直暖到丹田,像老刀當年推他時的力道,穩當又踏實。貨郎的兒子說這酒該叫“團圓酒”,以後每年都釀,給來鋪子裏的客人嚐,不管認不認識,喝了就是一家人。
開春時,紅泥坳的野菊籽被風吹到了山外,在鎮外的路邊長出片新苗。小年和阿鏡去澆水時,發現苗叢裏藏著些青銅碎片,是當年化鏡水沒融幹淨的,現在被嫩芽裹著,像被小心嗬護的寶貝。阿鏡的羅盤在苗叢上空轉圈,指針的影子在地上拚出個完整的北鬥七星,像幅畫在大地上的星圖。
貨郎的鈴鐺掛在銅鋪的門簷上,風一吹就響,聲線裏帶著野菊的清苦、艾草的辛辣和青銅的溫潤,像把所有祭壇的味道都揉在了一起。路過的孩子總愛站在鈴鐺下聽,說裏麵有很多人的聲音在笑,像爺爺講故事時的語氣,又像媽媽哼兒歌時的調子,分不清是誰,卻覺得格外親。
有天傍晚,小石頭舉著朵野菊跑來,花瓣上沾著片青銅碎,碎鏡裏映著個模糊的笑臉,像老刀,又像阿鏡的爺爺,還像貨郎的爹。“它在跟我笑呢,”孩子舉著花瓣跑向夕陽,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長,碎鏡的光斑在影子上跳,像無數隻眼睛在眨,“太爺爺說這是祖先在說,他們一直都在呢。”
夕陽把銅鋪的影子拉到路邊,與野菊苗的影子交疊在一起,像兩雙手在緊緊相握。小年摸了摸手腕的銀鐲子,活動星輕輕轉動,發出細碎的響,像在回應遠方的鈴鐺。他知道,那些藏在青銅鏡背後的故事,那些刻在血契裏的牽掛,從來都不是負擔,是撒在日子裏的種子,隻要用心澆灌,就會長出滿世界的平安,一季又一季,永遠也不會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