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0章 無畏擒龍(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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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銅鋪的銅鈴在驚蟄這天格外響,風卷著雨絲撞在鈴舌上,發出“叮當”的脆響,像誰在簷下敲著碎銀。小年正在熔銅爐前忙活,通紅的銅水在砂模裏流動,映得他臉頰發亮,手腕上的銀鐲子隨著動作輕晃,活動的那顆星卡進了北鬥七星的連線裏,嚴絲合縫,像天生就該在那裏。
“阿年哥,快看這個!”阿鏡舉著張泛黃的紙跑進來,雨水打濕了她的鬢角,發梢沾著片嫩柳葉,像剛從柳樹林裏鑽出來的。紙上是幅手繪的地圖,用朱砂標著七處祭壇的位置,每個位置旁邊都畫著個小小的藥罐,罐口飄著三縷煙,像在熬著什麽珍貴的湯藥。
“是‘藥引圖’,”熔銅爐的火光映在紙上,朱砂字泛出暗紅色的光,小年認出這是師祖的筆跡,與破廟裏帛書的筆觸如出一轍,“你看這裏,”他指著紅泥坳的藥罐,旁邊用小字寫著“野菊根三錢,青銅鏽一錢,煎水可解百毒”,字跡被蟲蛀了個小洞,剛好在“毒”字的點上,像刻意挖掉的,“師祖當年不僅是盜墓人,還是個郎中。”
阿鏡的羅盤突然指向鋪外的雨幕,指針上凝結的水珠折射出七彩的光,在牆上投下道細長的光帶,像條流動的彩虹。“有人來了,”她往爐裏添了塊鬆木,火苗竄得更高,映得牆上的光帶晃了晃,“帶著祭壇的氣息,還帶著藥味。”
鋪門被推開時,帶進股濃烈的草藥香,混著雨的潮氣,像從深山老林裏飄來的。來人穿著件蓑衣,鬥笠壓得很低,露出雙沾滿泥的草鞋,鞋邊掛著些蒼術的碎屑,是治風濕的藥材。他往櫃台上放了個黑陶碗,碗裏盛著些墨綠色的膏體,與老刀當年給小年用的土毒膏一模一樣。
“這膏子救過我爹的命,”來人的聲音悶在鬥笠裏,像隔著層棉花,“他說五十年前在紅泥坳被土毒所傷,是個帶洛陽鏟的郎中給的,膏子罐底刻著個‘墓’字。”他掀起鬥笠,露出張被風霜刻滿溝壑的臉,左眉骨有道疤痕,形狀像把縮小的洛陽鏟,“我是來還方子的,爹臨終前說,這方子得交給‘帶銀鐲子的年輕人’。”
黑陶碗的底部果然刻著個模糊的“墓”字,與洛陽鏟柄上的刻痕呼應。來人從懷裏掏出個油紙包,裏麵是本線裝的藥書,紙頁已經發黃發脆,其中一頁用紅筆圈著“紅泥毒解法”,下麵畫著幅野菊的插畫,花瓣上站著隻三足鳥,嘴裏叼著根青銅針,像在給花針灸。
“這是‘活脈針’,”小年的手指撫過插畫,青銅針的針尾刻著北鬥七星,與他的銀鐲子圖案嚴絲合縫,“用青銅鏡的碎渣煉的,能順著血脈走,把土毒引出來。”他突然想起紅泥坳的老窯廠,窯壁的磚縫裏嵌著些細小的銅針,當時以為是廢銅,現在想來,是師祖當年留下的。
雨停時,三人去紅泥坳的老窯廠。窯頂的破洞被新砌的青磚補上了,是村裏的泥瓦匠弄的,磚縫裏塞著些野菊的幹花,說是能辟邪。牆角的陶範堆裏,果然藏著個青銅針盒,盒裏的針排列成北鬥七星的形狀,其中代表紅泥坳的那顆針尾,係著根紅繩,繩結是老刀常用的“死扣”,越拉越緊。
“針身有刻度,”阿鏡用鑷子夾起根針,針尖泛著銀白色的光,在陽光下閃了閃,“一寸治皮毒,二寸治肉毒,三寸……”她突然頓住,針身的第三寸刻度處刻著個極小的“祭”字,與破廟石像底座的刻字相同,“三寸能治‘血契毒’,是給守祭壇的人準備的。”
來人突然解開蓑衣,露出後腰的紅痕,是片蔓延的紅斑,形狀像紅泥坳的地形圖,邊緣已經發黑,像被什麽東西啃過。“爹說這是‘守壇人的印記’,代代相傳,到我這代已經快爛透了,”他的聲音發顫,手指撫過紅斑,“村裏的老人說,隻有用紅泥坳的野菊根和青銅針,才能壓住這印記,不然活不過五十歲。”
那天傍晚,他們在破廟的野菊叢裏挖根。夕陽穿過神像的斷臂,在花叢中投下斑駁的光影,像無數隻手在采摘。小年的銀鐲子突然發燙,活動的那顆星轉得飛快,在腕間轉出圈銀亮的光,照得野菊根上的細毛清晰可見,像覆蓋著層銀霜。
“根須上有銅鏽,”阿鏡用小刀刮下點根須,放在火上燒,冒出藍綠色的火苗,“果然吸收了青銅鏡的氣息,成了天然的藥引。”她往陶鍋裏倒了些山泉水,放進野菊根和青銅鏽,爐火舔著鍋底,發出“咕嘟咕嘟”的響,像在熬著段塵封的往事。
藥香漫出破廟時,山坳裏的玉米苗突然輕輕搖晃,像在朝這邊點頭。來人把手臂伸進藥湯裏,原本發黑的紅斑漸漸變淡,露出下麵淡紅色的印記,是個簡化的三足鳥,像枚剛紋上的紋身。“不癢了,”他的眼眶有些發紅,指尖在印記上輕輕按了按,“爹說的沒錯,這方子真能救命。”
藥書的最後一頁藏著張字條,是用野菊汁寫的:“青銅可殺人,亦可救人;血契是詛咒,亦是守護。”字跡是師祖的,旁邊畫著個小小的藥罐,罐口飄出的煙組成個“生”字,像在訴說著與“墓”字截然不同的寓意。
離開破廟時,來人要往山外走,說要把方子傳給更多需要的人。他給小年和阿鏡各留了包蒼術種子,“這是紅泥坳的土種的,比別的地方長的壯,”他的草鞋在地上留下串淺淺的腳印,每個腳印裏都躺著片野菊瓣,像撒下的路標,“等蒼術長起來,就再也沒人怕紅泥坳的濕氣了。”
清明那天,青銅鋪來了個穿校服的小姑娘,紮著馬尾辮,辮子上係著根紅繩,繩尾拴著片青銅鏡碎片,是從紅泥坳的野菊叢裏撿的。她把碎片放在櫃台上,說要打個書簽,送給教她畫畫的老師。
“老師總說紅泥坳的故事像幅沒畫完的畫,”小姑娘的指尖在碎片上劃著,留下道淺淺的白痕,“她的爺爺是水電站的值班員,家裏有張老照片,七個穿工裝的人站在發電機前,其中一個舉著的鏡子,跟我這碎片能對上。”她突然指著碎片的邊緣,“你看,這裏有個小小的‘蓮’字,老師的名字裏也有個蓮字呢。”
阿鏡的羅盤在碎片上轉了圈,指針穩穩地指向紅泥坳的方向,針尾的小錘輕輕敲著盤麵,發出“篤篤”的響,像在點頭。小年拿起碎片,放在熔銅爐的火光前,碎片的背麵映出些模糊的紋路,是幅簡化的星象圖,比任何時候都清晰,像有人特意用體溫焐亮的。
書簽做好時,小姑娘舉著它在陽光下看,青銅的光澤裏映著野菊的影子,還有七個模糊的人影,站在發電機前、鷹嘴崖上、望月坪邊,每個人的手裏都捧著朵花,像在參加一場遲到了千年的聚會。“老師肯定會喜歡的,”她把書簽放進書包,紅繩在陽光下閃了閃,與阿鏡的銀鏈產生共鳴,“她說好故事就該像這樣,碎了也能拚出新的模樣。”
鋪外的銅鈴又響了,風帶著新抽的柳絲掠過鈴舌,聲線裏混著藥香、銅鏽味和野菊的清苦,像把所有與祭壇相關的味道都揉在了一起。小年往熔銅爐裏添了塊新的青銅錠,是從鷹嘴崖的銀柱上拆下來的廢銅,在火裏慢慢變軟,像段被重新編織的時光。
阿鏡的羅盤靜靜地躺在櫃台上,指針偶爾會輕輕顫動,指向紅泥坳的方向,像在提醒他們,那些曾經的血契、破碎的銅鏡、深埋的秘密,從未真正消失,隻是變成了藥香裏的一味藥、銅器上的一道紋、孩子辮繩上的一片碎片,在尋常日子裏慢慢發酵,變成了守護的力量。
夕陽西下時,鋪門的“七星銅鋪”匾額在餘暉裏泛著暖光,每個字的筆畫裏都嵌著些細小的野菊籽,是春天風刮進來的,已經發了芽,冒出點點新綠,像在青銅上開出了花。小年知道,這才是所有故事最好的結局——不是徹底遺忘,而是帶著印記好好生活,讓那些曾在黑暗中燃燒的生命,在陽光下長出新的希望,一季又一季,永遠不會凋零。
入夏後的紅泥坳被一場暴雨洗得發亮,玉米地裏的雜草瘋長,纏著秸稈往上爬,像無數條貪吃的綠蛇。小年蹲在地裏薅草,指尖蹭到片玉米葉,鋸齒狀的邊緣劃破皮膚,滲出血珠,滴在黃土裏,瞬間暈開個小小的紅點,又很快被吸幹,像從未存在過。
“阿年哥,快來看!”阿鏡舉著個竹籃從坡上跑下來,籃沿掛著串紫瑩瑩的野葡萄,汁水流到竹編的縫隙裏,暈出片深紫色的印子,像幅微型的水墨畫。她的另一隻手裏攥著張油紙,裏麵包著些灰黑色的顆粒,是從斷雲澗的瀑布下撿的,形狀像縮小的青銅鏡,邊緣還帶著水衝刷的圓鈍。
“是鏡砂,”小年放下薅草的鐮刀,指尖捏起顆顆粒,在陽光下能看到細小的反光,像藏著星星的塵埃,“化鏡水融了銅鏡後,沒被風吹走的就沉在水底,被瀑布衝了這些年,倒成了天然的‘安神石’。”他想起藥書裏的記載,鏡砂磨成粉,和著蜂蜜衝服,能治心悸,像把青銅的涼性揉進了溫和的蜜裏。
阿鏡的羅盤突然在竹籃旁打轉,指針上的水珠折射出野葡萄的影子,在地上投下串紫色的光斑,像串流動的星子。“紅泥坳的方向有動靜,”她往玉米地深處望,遠處的破廟頂上飄著縷青煙,不是燒柴的煙,是淡灰色的,像香爐裏飄出的,“有人在祭祀,還帶著青銅器的氣息。”
兩人往破廟走時,青石板路上的露水已經幹了,隻留下些野葡萄的皮,被太陽曬得發脆,踩上去“哢嚓”響。快到廟門時,聽見裏麵傳來“叮叮當當”的脆響,像有人在敲青銅器,節奏很慢,像在跟誰對暗號。
廟門沒關,虛掩著,露出裏麵的情景——個穿藍布衫的老太太正跪在神像前,麵前擺著個三足銅鼎,鼎裏插著三炷香,香灰落得筆直,像被人用尺子量過。她手裏拿著個青銅鈴鐺,就是貨郎賣的那種三足鳥形狀,每敲三下,就往鼎裏撒把鏡砂,動作虔誠得像在完成某種儀式。
“是‘安魂祭’,”阿鏡的羅盤指針指向銅鼎,針尖微微發顫,“西晉的老法子,用鏡砂和青銅聲安撫沒走遠的魂,看來老太太家裏有血契之人。”她注意到老太太的鞋跟上沾著些蒼術的碎屑,是之前來人留下的種子長的,“是山外張村的,村裏的老人說她家男人年輕時在水電站當過大修工,後來得了怪病,總說聽見銅鏈響。”
老太太敲鈴的手突然頓住,鈴鐺掉在紅泥地上,發出聲悠長的顫音,像誰在歎氣。她轉過身時,小年發現她的後頸有塊淡褐色的斑,形狀像片縮小的紅泥地,邊緣有銀白色的紋路,是銀鏈的印記,像被誰輕輕描過。
“我當家的昨晚走了,”老太太的聲音發顫,手裏的鏡砂撒了一地,像場微型的雪,“臨走前說要把這個還給紅泥坳,說當年修發電機時,偷偷藏了塊青銅碎片,現在得物歸原主。”她從懷裏掏出個布包,裏麵是半塊銅鏡,邊緣被磨得很光滑,顯然經常被摩挲,背麵刻著個“修”字,是用刻刀慢慢鑿出來的,筆畫很深,像要刻進骨頭裏。
阿鏡把銅鏡拚在神像胸口的凹痕裏,大小剛好合適,像從未被取走過。鏡麵上的“修”字與神像底座的“祭”字遙遙相對,像兩個老朋友在打招呼。“您男人不是偷藏,是在守護,”她往鼎裏添了些野菊,香氣混著檀香,變得很柔和,“這碎片能吸收發電機的雜音,讓銀鏈的響動小些,他是怕您被吵著。”
老太太突然哭了,眼淚滴在青銅鏡上,順著“修”字的筆畫流下來,像給字描了道水痕。“他總說對不住我,讓我跟著擔驚受怕,”她的手撫過鏡麵上的水痕,“其實我知道,他每晚敲鈴鐺不是因為聽見響聲,是怕那些魂孤單,想陪它們說說話。”
那天傍晚,他們把老太太的男人葬在紅泥坳的野菊叢旁。新墳上沒立碑,隻插了個青銅鈴鐺,風一吹就響,聲線裏帶著野菊的清香,像在跟周圍的花打招呼。阿鏡往墳頭撒了些鏡砂,說這樣夜裏的星光會更亮,走夜路的魂能看得清回家的路。
回銅鋪的路上,阿鏡的羅盤突然轉得飛快,指針指向七處祭壇的方向,像在跳支圓舞曲。“是‘魂歸潮’,”她抬頭看天,夕陽把雲彩染成了金紅色,像塊融化的青銅,“所有沒走遠的魂都在往紅泥坳聚,因為老太太的祭,也因為……”她突然頓住,指著遠處的山尖,那裏的天空出現了道彩虹,剛好跨過七個祭壇的方向,“因為彩虹橋,魂能順著橋回家看看。”
小年的銀鐲子突然發燙,活動的那顆星彈出細針,在他的掌心刺了下,不疼,像被蚊子輕輕叮了口。他攤開手掌,針尖留下的小孔裏滲出滴血,落在青石板上,瞬間暈開,變成朵小小的野菊形狀,像被誰用畫筆點出來的。
“是老刀他們在打招呼,”阿鏡的指尖輕輕碰了碰那朵血菊,邊緣的紋路突然動了動,像花瓣在輕輕舒展,“他們沒走遠,就在這些花裏、銅器裏、風裏,看著我們把日子過成現在這樣。”她往血菊上撒了點鏡砂,粉末落在上麵,發出“滋滋”的響,像在回應。
晚飯時,貨郎的兒子來送新做的銅器,是套茶具,茶杯的杯底刻著七處祭壇的小圖案,紅泥坳是朵野菊,水電站是片蘆葦,最妙的是茶壺蓋,捏在手裏像個小小的三足鼎,揭開時能看到裏麵刻著個“安”字,是用鏡砂混著銅水澆鑄的,在光下閃著柔和的光。
“張村的人訂了好多,”年輕人撓撓頭,耳後的紅痕露了出來,是他小時候被銅屑燙的,形狀像顆小星星,“說要送給在外的親人,讓他們看著杯子就想起家。”他往桌上放了個紙包,“這是我爹托人帶來的,說紅泥坳的野菊該收籽了,用這個炒籽,能香三個月。”
紙包裏是個青銅炒勺,勺柄是雁形的,羽翼上的紋路能卡住野菊籽,不會漏掉。小年想起老刀的帳篷外,總擺著個豁口的搪瓷碗,裏麵盛著炒香的野菊籽,說是防蛇的,其實是他自己愛吃,看電視時就抓把,哢嚓哢嚓嚼得香。
夜裏關鋪門時,月光把銅鋪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紅泥坳的方向,像條銀色的路。阿鏡的羅盤靜靜地躺在櫃台上,指針指向紅泥坳,不再轉動,針尖上的水珠映著月光,像顆凝固的星星。
小年的銀鐲子突然響了,活動的那顆星轉了七圈,剛好對應七處祭壇,然後穩穩地停在“紅泥坳”的位置,像在說“家在這裏”。他摸了摸鐲子,冰涼的金屬下,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平穩、有力,像發電機房裏轉動的機組,像紅泥坳裏生長的玉米苗,像所有在祭壇旁重新活過來的日子,踏實得讓人想笑。
窗外的銅鈴又響了,風帶著野菊的香和青銅的涼,吹進鋪子裏,像誰在輕輕說:“看,這樣就很好。”
野菊籽收完的那天,紅泥坳來了個說書人,背著個舊書箱,箱子角包著銅皮,磨得發亮,像塊被盤熟了的老銅件。他在破廟前搭了個簡易的台子,用三塊青石板當桌,擺上盞馬燈,燈芯撚得很亮,把周圍的野菊都照得發暖,像裹了層金邊。
“今天說段《七星劫》,”說書人敲了敲手裏的醒木,是塊青銅鏡的碎片,敲在石板上發出“當”的脆響,比木頭的醒木更提神,“說的是西晉年間,七個血契之人用性命鎖邪物的故事……”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股穿透力,像銅鍾的餘音,把玉米地裏幹活的人都引了過來,蹲在台下的野菊叢裏,聽得入了神。
小年和阿鏡站在人群後,銀鐲子和銀鏈偶爾碰撞,發出細碎的響,像在給說書人伴奏。阿鏡的羅盤放在青石板上,指針隨著故事的進展輕輕轉動,說到紅泥坳時指向破廟,說到望月坪時指向天空,像個精準的故事導航儀。
“那邪物最怕三樣東西,”說書人突然壓低聲音,馬燈的光在他臉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影,“一是人心的暖,二是青銅的涼,三是野菊的香。”他從書箱裏拿出個布偶,是用青銅絲和野菊梗紮的,模樣像三足鳥,翅膀卻縫著塊紅布,像貼著塊小小的平安符,“這叫‘鎮物’,我奶奶傳的,說帶著能避邪。”
台下有個穿虎頭鞋的小孩突然哭了,指著說書人的書箱,說裏麵有“亮晶晶的蟲子”。阿鏡的羅盤突然劇烈震動,指針直指書箱的鎖扣,那裏掛著個銅鑰匙,匙柄是北鬥七星的形狀,其中一顆星是活動的,與小年的銀鐲子如出一轍。
“是‘鎖魂蟲’,”阿鏡的聲音發顫,她認出那是銀白色的絲狀物,隻是變得像蠶寶寶那麽細,在書箱的縫隙裏蠕動,“是鏡碎的靈氣化成的,無害,卻能感知到血契之人的情緒,小孩眼淨,所以能看見。”她往書箱縫裏撒了把鏡砂,絲狀物瞬間縮回去,像被嚇到的小獸。
說書人突然笑了,從書箱裏拿出個鐵盒,裏麵裝著些泛黃的信,信封上都貼著青銅片,防止蟲蛀。“我爺爺是1980年水電站的通訊員,”他的指尖撫過青銅片,上麵刻著個“訊”字,筆畫裏嵌著些細小的銅珠,像滴進去的眼淚,“這些是他寫的家書,總說‘等銅鏈不響了,就回家種野菊’,結果沒等到。”
信裏的內容大多是日常瑣事,今天修了哪台機組,明天要去鷹嘴崖送零件,隻有最後一封信的末尾寫著句奇怪的話:“鏡碎時,看到無數雙手在托舉星星,原來我們都是搭梯子的人。”字跡被淚水暈開,“星星”兩個字變得模糊,像真的化成了星子。
散場時,說書人把布偶送給了哭鼻子的小孩,說這是“勇氣符”,戴著就不怕“亮晶晶的蟲子”了。他往小年手裏塞了張紙條,上麵畫著個簡易的星圖,標注著“每年七月初七,七處祭壇的鏡砂會發光,像星星落在地上”,旁邊畫著個笑臉,嘴角翹得很高,像在說這是件開心事。
“我要去黑風口說書,”他收拾書箱時,青銅鎖扣發出“哢噠”的響,像在跟紅泥坳告別,“那裏的老人愛聽老故事,說聽著聽著,紅瘡就不疼了。”他的書箱側麵刻著行小字:“故事能治病,比藥管用。”字跡是用指甲刻的,很深,像怕被人擦掉。
七月初七那天,紅泥坳的野菊開得正盛,黃燦燦的一片,把破廟圍得像個花轎子。村裏的人在空地上擺了長桌,上麵放著七碗菊花茶,每碗對應一處祭壇,碗底都沉著些鏡砂,像星星落在碗裏。
小石頭舉著個青銅小碗跑來跑去,給每個人分野菊糕,糕上的蜜餞擺成北鬥七星的形狀,其中代表紅泥坳的那顆最大,是用野葡萄做的,紫瑩瑩的,像顆甜甜的星。“阿年哥,快看天上!”他突然指著夜空,那裏的北鬥七星格外亮,每顆星的旁邊都有顆小星,像大人牽著小孩。
小年的銀鐲子突然發燙,活動的那顆星彈出細針,在他的掌心刺了個小孔,擠出滴血珠,落在野菊糕上,瞬間被吸收,糕上的蜜餞突然發出微光,像被點亮的小燈籠。“是‘星認親’,”阿鏡的羅盤在長桌上轉了圈,指針與天上的星一一對應,“七處祭壇的魂都回來了,在跟我們打招呼呢。”
遠處的水電站傳來“轟隆”聲,是三號機組在放氣,白色的水汽直衝雲霄,在月光下像條通天的路。鷹嘴崖的方向亮起盞燈,是老獵戶的孫子在守夜,燈柱掃過夜空,與水電站的水汽交匯,像在編織一張光的網。
破廟的神像胸口,那半塊銅鏡突然泛出紅光,與天上的星、地上的燈呼應,在廟前的空地上投下道巨大的光帶,裏麵浮現出無數模糊的人影——老刀在紅泥地裏微笑,1980年的值班員們在機組前合影,師祖在破廟裏放下銅鏡,還有無數陌生的麵孔,都在光帶裏朝著他們揮手,像場盛大的告別。
“他們要走了,”阿鏡的聲音帶著哽咽,她往光帶裏撒了把野菊籽,種子在光裏發了芽,瞬間長成片花海,“化鏡水不僅斷了血契,還讓他們成了守護星,以後每年七月初七,都會來看我們。”
光帶消失時,夜空的北鬥七星旁邊多了七顆新星,連成個小小的三足鳥形狀,像被特意畫上去的。小年的銀鐲子恢複了冰涼,活動的那顆星歸位,細針縮回,掌心的小孔已經愈合,隻留下個針尖大的印記,像顆永遠長在肉裏的星星。
第二天清晨,野菊糕上的蜜餞都變成了透明的,像被露水融化了,隻有那顆野葡萄做的還在,紫瑩瑩的,咬下去甜甜的,帶著點青銅的涼,像把所有的味道都融在了一起。
銅鋪的生意越來越好,來打銅器的人大多帶著故事——有黑風口的藥農,說要打個銅藥碾,紀念那個送他解毒膏的郎中;有落雁坡的護林員,要打個銅哨,說吹起來像雁鳴,能驅散山裏的野獸;還有個穿婚紗的姑娘,要打個銅戒指,戒指麵用鏡砂鑲了顆小小的野菊,說這樣就能帶著所有守護星的祝福出嫁。
小年的銀鐲子總在打銅器時發燙,尤其是打到與七處祭壇相關的圖案,活動的那顆星就會輕輕顫動,像在給銅器注入靈氣。阿鏡說這是“印記的回應”,血契雖然斷了,但那些一起走過的路、一起守過的平安,早就刻進了骨頭裏,變成了身體的一部分。
入秋時,貨郎的兒子送來個新做的銅鍾,掛在銅鋪的門簷上,比之前的鈴鐺更大,聲音更洪亮,能傳到紅泥坳的深處。鍾身上刻著所有血契之人的名字,老刀、師祖、1980年的值班員……還有小年和阿鏡的,刻在最下麵,筆畫嶄新,像剛寫上去的。
敲鍾時,聲音裏帶著野菊的香、青銅的涼、還有陽光的暖,像把所有與祭壇相關的記憶都揉在了一起,順著風傳到七處祭壇,傳到天上的守護星那裏,像在說:“看,我們把日子過成了你們希望的樣子,平安、踏實,還帶著點甜甜的野菊味。”
紅泥坳的玉米熟了,金燦燦的棒子壓彎了稈,像片金色的海。村裏的人在地裏忙碌,笑聲順著風傳到銅鋪,與銅鍾的響聲、熔銅爐的轟鳴交織在一起,像首永遠也唱不完的歌,歌裏有青銅的叮當、野菊的清香,還有無數個名字在輕輕回響,像他們從未離開,一直都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