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5章 無畏擒龍(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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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蟄剛過,紅泥坳的晨霧裏突然多了些細碎的銅屑,像被風吹散的星子。小年蹲在銅鋪後的菜園裏栽秧,指尖剛觸到濕潤的泥土,就感覺有什麽東西在土裏蠕動,不是蚯蚓,是些銀白色的絲狀物,順著指縫往上爬,在他手腕的銀鐲上繞了個圈,突然凝成個小小的三足鳥,翅膀還沾著新鮮的紅泥。
阿鏡舉著片銅綠色的葉子從山澗跑回來時,葉麵上的露水正順著紋路往下流,在地上拚出個“急”字。“落雁坡的稻苗出怪事了,”她把葉子按在菜園的籬笆上,葉片突然展開,露出背麵的蟲洞,洞眼組成北鬥七星的形狀,“剛插下去的秧苗夜裏會發光,根須纏著銅鏈往鷹嘴崖的方向長,像被什麽東西牽著走。”
話音未落,菜園的籬笆突然晃動了一下,竹條間纏繞的憶魂草發出“簌簌”的響,草葉上的紋路開始變形,原本映著孩子們笑臉的地方,慢慢浮現出片陌生的水域,水麵漂著些青銅製的稻穗,穗粒上的字是鳥蟲篆,阿鏡認出其中兩個——“歸淵”。
當天下午,七處祭壇的守護者都聚到了紅泥坳。穿工裝的老人帶來了水電站的水樣,瓶底沉著層銅鏽,像被碾碎的星子;戴鬥笠的老人掀開竹筐,裏麵的稻種正在發光,外殼裂開的縫隙裏,能看到細小的銅絲;裹羊皮襖的老人則捧來塊冰,裏麵凍著隻青銅色的魚,魚嘴銜著片野菊瓣,像在傳遞什麽消息。
“是‘歸淵’要醒了。”穿工裝的老人用銅拐杖敲了敲地麵,杖頭的三足鳥突然彈開,露出裏麵的暗格,裏麵藏著半張獸皮圖,畫著個巨大的水域,七處祭壇像北鬥七星般圍在四周,水域中心標著個漩渦狀的圖案,旁邊寫著“銅魂之海”,“西晉的文獻裏提過,紅泥坳的地下藏著片古海,銅脈就是從海裏長出來的,現在稻苗往鷹嘴崖長,是因為那裏的銅脈最粗,能通向海底。”
阿鏡的指尖撫過發光的稻種,外殼突然裂開,裏麵的銅絲纏上她的手指,順著血脈往心髒的位置爬,像條冰涼的蛇。她看見片深藍色的海,海底鋪滿了青銅鏡的碎片,碎片反射著微光,像無數個倒置的天空,有群人影在碎片間遊走,是守憶人,他們正往漩渦裏扔銅器,每個銅器落水時,都會開出朵銅綠色的花。
“他們在給歸淵獻祭,”小年把銀鐲子按在阿鏡的手腕上,活動的那顆星突然彈出細針,刺破銅絲,“但不是用祭品,是用自己的魂魄。”他往發光的稻種上撒了把野菊粉,粉末落在銅絲上,燃起淡藍色的火苗,“文獻裏說歸淵是銅脈的源頭,也是守憶人最終的歸宿,他們每百年要回去一次,給海底的銅魂補充靈氣,否則紅泥坳的銅器會失去生機。”
裹羊皮襖的老人突然解開棉襖,胸口的皮膚下,有什麽東西在發光,像條遊動的魚。“我爹當年說過,守爐人的職責不隻是燒火,”他的指尖劃過發光的地方,“還要在歸淵蘇醒時,帶著溫靈爐的火種去海底,給守憶人照亮回家的路。”他往地上摔了個銅製的火折子,火星濺起的瞬間,菜園的泥土裏冒出些銀白色的氣泡,像海底的呼吸。
當天夜裏,紅泥坳的人都做了個同樣的夢。夢裏有片無邊無際的海,海水是銅綠色的,浪尖泛著金光,守憶人坐在青銅製的船上,正往漩渦裏漂,老刀站在船頭,手裏舉著把洛陽鏟,鏟頭的銅屑掉進海裏,變成了遊動的魚。船經過鷹嘴崖時,穿工裝的老人年輕時的模樣跳上了船,他懷裏抱著台小小的發電機,正在往銅脈裏輸電,電流在海裏激起金色的浪花。
“得幫他們把祭品送下去。”天沒亮,戴鬥笠的老人就帶著人往鷹嘴崖挖溝,溝裏鋪著銅鏈,鏈環上纏著稻苗,像條通往海底的金色長廊。孩子們往溝裏撒野菊籽,籽落土就發芽,藤蔓順著銅鏈往上爬,在崖壁上織出個巨大的三足鳥圖案,鳥嘴正對著歸淵的方向,像在指引航線。
小年和阿鏡則帶著七處祭壇的銅器往鷹嘴崖的山洞走,銅器在他們懷裏發燙,像揣著團跳動的火。山洞深處的石壁突然裂開道縫,露出片深藍色的水,水麵漂浮著些青銅製的蓮花,花瓣上的紋路是血契的印記,正隨著水波輕輕晃動。阿鏡把發光的稻種撒在水麵,稻種立刻生根發芽,長成片金色的稻田,稻穗壓彎了莖稈,穗粒掉進水裏,發出“叮叮”的響聲,像在敲銅鈴。
穿工裝的老人把發電機搬進山洞,銅導線連接著七處祭壇的銅脈,他拉動開關時,電流順著銅鏈往海裏流,激起的浪花裏浮出些銅器的碎片,碎片自動拚合成艘青銅船,船帆是用憶魂草的葉片做的,上麵的紋路映著紅泥坳的景象:孩子們在野菊叢裏跑,老人們在鎮魂碑前喝茶,貨郎的兒子在銅鋪裏打製新的銅器,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笑,像幅活的畫卷。
守憶人的身影在船帆上慢慢浮現,他們不再是透明的,而是有了實體,老刀的藍布衫上沾著野菊的黃,穿工裝的老人軍大衣上的銅紐扣閃著光,西晉的守壇人寬袖裏,露出捧著銅器的手,掌心的紋路與小年的一模一樣。“解契人,”老刀的聲音在山洞裏回蕩,他往海裏扔了把洛陽鏟,鏟頭落水的地方,開出朵巨大的銅花,“歸淵需要紅泥坳的生氣才能安穩,這些稻苗、野菊、還有你們的笑聲,才是最好的祭品。”
當最後件銅器被搬上船時,歸淵的漩渦開始轉動,青銅船順著水流往海底漂,守憶人的身影在船上向紅泥坳的人揮手,老刀扔出的洛陽鏟在水麵劃出道金光,像條連接天地的橋。阿鏡突然往水裏扔了把銀鐲子上的銅屑,屑末落水後變成群魚,跟著船往漩渦裏遊,每條魚的嘴裏都銜著片野菊瓣,像給守憶人送花。
回到紅泥坳時,天已經亮了。菜園裏的憶魂草長得比人高,葉片上的紋路映著歸淵的景象:青銅船在海底開得很穩,守憶人在船上種稻子,銅綠色的海水裏,開出了金色的野菊,像片倒過來的天空。孩子們舉著發光的稻穗在田埂上跑,穗粒的光芒在地上拚出個“安”字,是用所有守憶人的筆跡寫的。
穿工裝的老人把發電機送給了村裏的小學,“讓娃娃們學學,銅不隻是冷的,也能發熱發光,像人的心。”他的銅拐杖靠在教室的窗台上,杖頭的三足鳥嘴裏,銜著片剛摘的野菊,花瓣上還沾著露水,像在微笑。
小年和阿鏡在銅鋪的牆上鑿了個洞,讓憶魂草的藤蔓爬進來,草葉穿過銅器,在牆上織出片綠色的簾,簾上的紋路會隨著季節變化,春天是發芽的稻種,夏天是盛開的野菊,秋天是飽滿的穀穗,冬天是飄雪的紅泥坳,像本永遠翻不完的書。
那年冬至,紅泥坳的人在鎮魂碑前搭了個戲台,演的是新編的《歸淵記》,演員們穿著用銅片和野菊做的戲服,手裏的道具能自己發光,演到守憶人乘船入海時,台下的銅器突然都亮了起來,與台上的燈光呼應,像片金色的星海。
散場時,阿鏡發現憶魂草的葉片上多了些新的紋路,是守憶人在海底寫的信,字跡歪歪扭扭,卻帶著暖意:“紅泥坳的春天很好,我們在海底也種出了野菊,等明年花開,風會把花香送回山坳,像我們在跟你們問好。”
小年把信的內容刻在了銅鋪的門板上,路過的人都能看見。貨郎的兒子來打銅器時,門板突然自己震動起來,刻著的字跡裏滲出些銅綠色的汁液,落在他的銅坯上,瞬間凝成朵野菊的圖案,像守憶人在幫忙設計。
“他們真的沒走。”阿鏡往鎮魂碑上撒了把野菊籽,籽落土的瞬間就冒出了綠芽,“就像歸淵的水連著紅泥坳的泉,他們在海底,我們在山上,呼吸著同片空氣,種著同樣的花,從來就沒分開過。”
深秋的紅泥坳,野菊開得比往年更盛,黃燦燦的花海漫過了七處祭壇,漫過了鷹嘴崖的山洞,甚至漫到了黑風口的土路上。有山外的旅人說,在月圓的夜裏,能看見海底的光透過黑風口的銅礦滲出來,像星星落在地上,光裏還有人在唱歌,歌詞是紅泥坳的童謠,混著銅器的“叮叮”聲,像場永遠不會結束的合唱。
小年的銀鐲子在打銅器時,偶爾還會發燙,活動的那顆星會轉到歸淵的方向,像在提醒他,守憶人在海底過得很好。阿鏡則常常往鷹嘴崖的山洞裏送新采的野菊,放在洞口的石頭上,第二天再去看時,花瓣會消失,隻留下些銅綠色的粉末,像被歸淵的風吹走了,帶去給海底的守憶人。
紅泥坳的故事,就這樣在地上和海底同時生長著。地上的人種著會發光的稻子,看著銅器上開出野菊;海底的守憶人守著銅魂之海,等著風把山坳的花香送下去。他們用各自的方式守護著這片土地,像北鬥七星永遠圍著北極星轉,像歸淵的海水永遠連著紅泥坳的泉,生生不息,歲歲平安。
紅泥坳的雨總在穀雨這天準時落下,今年卻帶著股鐵鏽味。小年蹲在銅鋪的門檻上磨鑿子,雨珠砸在青石板上,濺起的水花裏浮著些銅綠色的粉末,像誰把碎銅鏡碾成了齏粉。他伸手去接,粉末落在掌心突然發燙,烙出個模糊的印記,是三足鳥的翅膀,羽毛的紋路裏嵌著行小字——“鏡碎則魂散”。
阿鏡抱著藥書從破廟跑回來時,書頁上的墨跡正在暈開,原本記載“歸淵”的章節,漸漸浮現出些陌生的圖案:七處祭壇的銅器正在碎裂,碎片拚出個巨大的漩渦,漩渦中心有隻沒有眼睛的三足鳥,正往紅泥坳的方向飛。“藥書在變,”她把書按在鎮魂碑上,碑身的藤蔓突然收緊,勒出些血珠般的液滴,“守憶人在海底出事了,歸淵的銅魂之海在退潮。”
話音未落,水電站的方向傳來“轟隆”聲。兩人往那邊跑時,看見廢棄的機房正在坍塌,鋼筋混凝土的碎塊間,露出些青銅製的管道,裏麵流出的不是水,是暗紅色的液體,像凝固的血。穿工裝的老人正用銅拐杖撐著牆壁,他的軍大衣被液體浸透,衣角的銅紐扣在雨中泛著冷光,映出管道裏的景象:歸淵的海水正在幹涸,守憶人坐的青銅船擱淺在泥裏,船帆的憶魂草葉片正在卷曲,像被抽走了靈氣。
“是山外的銅礦廢水滲進了地下河,”老人的拐杖重重砸在地上,杖頭的三足鳥突然悲鳴一聲,“他們往黑風口的河道裏排廢料,重金屬把歸淵的銅脈堵住了,守憶人沒法呼吸了。”他往管道裏扔了塊鎮脈銅的殘片,殘片落水時發出“滋滋”的響,瞬間被腐蝕成篩子,上麵的孔洞組成個“危”字。
阿鏡突然想起老太太留下的青銅鏡,急忙跑回破廟。鏡匣打開的瞬間,鏡麵突然裂開,裂紋裏滲出些銀白色的絲狀物,是守憶人的魂魄。她把手指按在裂紋上,絲狀物順著指縫爬進血脈,眼前突然亮起片紅光:歸淵的海底裂開了道縫,黑色的廢水正往裏灌,守憶人用身體堵住裂縫,老刀的藍布衫已經被染成了黑色,手裏還攥著半朵野菊。
“得把廢水引到別的地方去。”小年往銅鋪的熔爐裏扔了把野菊籽,火苗突然竄起三丈高,把廢銅熔成的液體染成金色。他和村裏的人一起,用熔化的銅水鑄了條新的管道,從黑風口的河道通向山外的沉澱池,管道的內壁刻滿了野菊的紋路,花瓣的尖端都朝著紅泥坳的方向,像在指引水流。
穿工裝的老人帶著人往管道裏灌野菊酒,酒液順著紋路往下流,在管壁上結出層金色的膜,“這是老值班員的法子,”他往酒桶裏撒了把七心草的種子,“野菊能中和重金屬,就像人心能焐熱寒冰。”管道裏突然傳出“咕嘟”的響,像有什麽東西在吞咽,阿鏡往裏麵扔了片青銅鏡殘片,殘片順著水流漂,在轉彎處開出朵銅綠色的花,把廢水染成了淡金色。
三天後,歸淵的銅魂之海不再退潮。水電站的廢墟上,長出了片新的憶魂草,葉片上的紋路映著海底的景象:守憶人正在修補青銅船,老刀用洛陽鏟挖開被堵住的銅脈,流出的不再是廢水,是帶著野菊香的清泉。穿工裝的老人把坍塌的機房改造成了沉澱池,池底鋪著層青銅鏡的碎片,碎片反射著陽光,把廢水照得透亮,像在給汙水“消毒”。
紅泥坳的雨停了那天,七處祭壇的銅器突然自己響了起來。鷹嘴崖的暖手爐冒出熱氣,黑風口的青銅稻草人搖起了銅鈴,落雁坡的銅鈴鐺結出了冰花,每樣銅器的響聲裏都混著守憶人的笑聲。小年蹲在鎮魂碑前,看著碑身的藤蔓上開出朵銅綠色的花,花心的露珠裏,能看到守憶人在海底向紅泥坳揮手,老刀的手裏舉著朵野菊,花瓣上的水珠正往紅泥坳的方向落。
阿鏡把藥書裏變化的章節抄錄下來,貼在銅鋪的牆上。路過的人都能看見,原本寫著“鏡碎則魂散”的地方,被新的墨跡覆蓋——“魂寄草木,鏡碎亦生”。下麵畫著幅小小的畫:紅泥坳的野菊長在歸淵的海底,守憶人的青銅船泊在花海中央,船帆上的憶魂草葉片,正映著地上的人在田間勞作的模樣。
貨郎的兒子在沉澱池旁開了家“銅魂茶館”,用淨化後的水泡野菊茶,茶杯是用廢銅熔的,杯底刻著歸淵的地圖。客人喝茶時,常常能在茶湯裏看見些模糊的人影,在海底的花海中喝茶,其中一個穿藍布衫的老人,總愛往茶杯裏加片野菊瓣,像在跟地上的人碰杯。
那年秋分,紅泥坳的人在沉澱池旁立了塊新的青銅碑,上麵沒刻字,隻鑄了片野菊葉,葉脈的紋路連接著七處祭壇和歸淵。穿工裝的老人在碑前種了圈七心草,“讓草替我們記著,銅器會老,人會走,但隻要根還在,魂就散不了。”他的銅拐杖靠在碑上,杖頭的三足鳥正對著歸淵的方向,像在眺望遠方的朋友。
小年和阿鏡的銅鋪添了項新活計:給山外的工廠打製銅製的過濾器,濾網上刻著野菊的紋路。“讓他們也嚐嚐幹淨的水,”小年往過濾器裏嵌了顆野菊籽,“知道有些東西比銅礦值錢。”阿鏡則在每個過濾器裏放了片青銅鏡殘片,“這樣守憶人能看著,我們在替他們守護這片土地的幹淨。”
有天夜裏,紅泥坳的人被銅器的響聲驚醒。跑到破廟前一看,鎮魂碑的藤蔓上,停滿了青銅色的鳥,每隻鳥的嘴裏都銜著片野菊瓣,翅膀的紋路是守憶人的筆跡,拚出“謝謝”兩個字。鳥群盤旋三圈後往歸淵的方向飛,飛過沉澱池時,花瓣掉進水裏,開出了金色的花,像條連接地上與海底的花路。
後來,山外的工廠再也沒往河道裏排過廢水。據說廠長夜裏總做個夢,夢見片銅綠色的海,有群人影在海底向他揮手,手裏舉著生鏽的過濾器,過濾器裏開出的野菊,花瓣上寫著“萬物同源”。他派人來紅泥坳學做淨化裝置時,帶了麵新鑄的三足鳥銅鏡,掛在沉澱池的碑上,鏡麵映著歸淵的海底和紅泥坳的田野,像把兩個世界裝在了一起。
紅泥坳的雨再落下時,帶著野菊的清香。小年蹲在銅鋪前打製新的銅器,鑿子落下的火星裏,能看到守憶人在海底的花海中笑,阿鏡的藥書攤在旁邊,最新的一頁畫著幅畫:地上的人往歸淵扔野菊籽,海底的守憶人往紅泥坳拋銅器,中間的雨絲裏,長滿了會開花的銅鏈,像條永遠不會斷的橋。
孩子們在雨裏跑,手裏舉著銅製的小風車,風車的葉片上刻著歸淵的地圖。風一吹,風車轉起來,把雨水攪成金色的霧,霧裏浮著些銅綠色的光點,是守憶人的魂魄在跟他們玩。穿工裝的老人坐在鎮魂碑前,看著霧裏的光點笑,他的軍大衣上,不知何時落了片銅綠色的花瓣,像海底的守憶人送來的禮物。
“你看,”阿鏡指著霧裏的光點,它們正在拚出個巨大的“家”字,筆畫裏既有地上的野菊,也有海底的銅器,“不管在地上還是海底,我們早就成了一家人。”她往霧裏撒了把野菊粉,粉末落在光點上,開出些小小的花,一半是金色,一半是銅綠色,像兩個世界的春天,在雨裏緊緊抱在了一起。
銅鋪的鍾聲突然響了,聲線穿過雨幕,傳到七處祭壇,傳到歸淵的海底。守憶人在海底聽見了,紅泥坳的人在地上聽見了,連山外工廠的機器聲,都跟著鍾聲的節奏輕響,像在合唱一首關於守護的歌。歌裏沒有悲傷,沒有離別,隻有野菊在銅器上開花的聲音,隻有歸淵的海水和紅泥坳的雨水,在同一個天空下,輕輕相擁的聲音。
霜降這天,紅泥坳的晨霜裹著野菊的枯瓣,在青石板上結出層薄冰,像誰鋪了張碎金箔。小年蹲在銅鋪後牆根下翻曬銅屑,指尖剛觸到堆鏽跡斑斑的碎銅,突然有片碎屑立了起來,像片微型的青銅葉,葉脈裏滲出淡金色的液珠,落在地上凝成個小字——“衍”。
阿鏡舉著個竹篩從山外回來,篩底的銅綠正在剝落,露出下麵銀白色的星紋,是北鬥七星的圖案,其中“天樞”星的位置微微凸起,像顆即將脫落的牙。“山外的考古隊在黑風口挖到座西晉墓葬,”她把篩子扣在鎮魂碑上,星紋突然亮起紅光,映得碑身的藤蔓都在顫動,“墓裏的壁畫畫著紅泥坳的未來,七處祭壇的銅器正在自己繁衍,長出新的銅苗,苗尖上結著三足鳥形狀的果實。”
話音剛落,破廟的香爐突然“當啷”一聲翻倒,香灰裏滾出些銅綠色的顆粒,像沒燒透的香頭。小年伸手去撿,顆粒在掌心炸開,變成群細小的銅蟲,順著他的手腕往上爬,在銀鐲子的縫隙裏築巢,巢的形狀像縮小的紅泥坳,有銅鋪、破廟、鎮魂碑,甚至能看到菜園裏的憶魂草在擺動。
“是‘衍銅’,”阿鏡翻開藥書最新的一頁,上麵用朱砂畫著株奇怪的植物,根莖是銅鏈,葉片是銅鏡殘片,花蕊是三足鳥的形狀,“西晉的《考工記》裏提過,銅器養到極致會生‘靈’,能像草木一樣繁衍,隻是需要血契之人的靈氣滋養。”她往銅蟲築的小巢裏撒了把野菊粉,粉末落在銅巢上,立刻長出些金色的細絲,像給巢穴蓋了層屋頂。
當天傍晚,七處祭壇的銅器都有了動靜。水電站的銅管道上冒出細小的銅芽,芽尖纏著憶魂草的根須;鷹嘴崖的暖手爐裏長出銅製的火苗,在爐壁上開出野菊紋;落雁坡的銅鈴鐺則結出串銅籽,風吹過時發出“沙沙”的響,像在傳播種子。穿工裝的老人拄著拐杖來看時,杖頭的三足鳥突然張開翅膀,裏麵藏著隻更小的三足鳥,喙裏銜著顆銅製的野菊籽,像在孕育新的生命。
“衍銅不是禍事,是銅魂在認親,”老人用拐杖撥開銅芽,下麵的泥土裏滲著淡金色的液珠,“守憶人在海底把銅魂養得壯實了,現在讓它們自己找去處,是想在紅泥坳紮根。”他往銅芽上澆了些歸淵的海水,是用銅壺裝來的,水落在芽尖上,立刻開出朵微型的銅花,花瓣上能看到守憶人的笑臉。
可到了夜裏,銅器的繁衍突然失控。水電站的銅芽瘋長成銅藤,纏住了機房的橫梁;鷹嘴崖的銅火苗蔓延到岩壁,把憶魂草燒成了銅色;最嚇人的是落雁坡,銅籽落地後長成片銅樹林,樹枝上掛著些模糊的人影,是沒來得及歸淵的守憶人,他們的手腳被銅枝纏住,像在掙紮。
阿鏡的藥書在這時突然發燙,記載“衍銅”的頁麵自動翻開,上麵的朱砂字正在流動:“銅魂需識人間煙火,過則成災。”她往銅樹林裏扔了把阿婆留下的銅梳,梳齒劃過銅枝時,冒出些白煙,被纏住的人影漸漸消散,變成銅葉上的紋路,是他們生前的故事,有笑有淚,像本攤開的書。
“得讓銅器知道,紅泥坳的日子不是隻有生長,還有節製。”小年把銀鐲子按在瘋長的銅藤上,活動的那顆星突然射出紅光,在藤上燒出個“止”字,“守憶人在海底教過我們,萬物有靈,過則為禍。”他帶著村裏人給七處祭壇的銅器“修剪”,把多餘的銅枝鋸下來,熔鑄成新的銅器,送給剛添丁的人家,“讓新生的銅器認新主人,知道該往哪長。”
穿工裝的老人則帶著孩子們給銅器“喂”食物:往銅芽上撒野菊粉,給銅火苗添鬆脂,在銅籽旁埋穀殼。“銅魂像娃娃,得教規矩,”他往暖手爐裏放了塊木炭,銅製的火苗立刻收斂了氣焰,變成柔和的暖光,“不能讓它們瘋長,也不能讓它們餓著,就像養孩子,得有鬆有緊。”
三天後,銅器的繁衍終於平穩了。水電站的銅藤沿著房梁盤成個漂亮的穹頂,上麵點綴著野菊紋的銅花;鷹嘴崖的銅火苗變成盞盞銅燈,掛在憶魂草間,夜裏會發出暖光;落雁坡的銅樹林則長成座涼亭,供過路人歇腳,銅葉的影子在地上拚出守憶人的故事,像個露天的學堂。
紅泥坳的人開始學著與衍銅共處。主婦們用銅藤的嫩芽炒菜,說帶著淡淡的菊香;孩子們把銅籽串成項鏈,戴在身上能驅蚊蟲;貨郎的兒子更是開了家“衍銅鋪”,專賣會慢慢生長的銅器,有會越長越寬的銅鏡,有會結出小銅鈴的銅鏈,最受歡迎的是銅製的花盆,裏麵的銅土能真的種出野菊,花瓣上還會慢慢浮現出購買者的名字。
“衍銅認主,就像狗認家,”穿工裝的老人坐在銅涼亭裏喝茶,茶杯是衍銅長出來的,杯沿每天會長出片新的銅葉,“你對它好,它就給你長好處;你貪多,它就給你惹麻煩。”他的拐杖旁長出株銅製的七心草,葉片上的七星紋每天都會變換位置,像個活的星象儀。
小年和阿鏡的銅鋪變成了“衍銅學堂”,教山外的人如何與銅器相處。阿鏡編了本《衍銅養護記》,裏麵寫著:“晨露澆之,野菊伴之,勿貪其華,勿厭其鏽,待之如友,則銅魂自安。”書的扉頁是片衍銅長的銅葉,上麵用野菊汁寫著“共生”二字,像個溫柔的約定。
冬至那天,紅泥坳舉辦了第一屆“衍銅節”。孩子們舉著自己養的銅器在街上遊行,有會開花的銅手鐲,有會長高的銅小人,還有個銅製的小犁,每天都會往土裏鑽一點,像在自己耕地。大人們則在鎮魂碑前評選“最美衍銅”,獲獎的是株長在破廟神像手裏的銅野菊,花瓣層層疊疊,花心嵌著顆從歸淵帶來的銅珠,像把海底的光也帶了回來。
守憶人似乎也在海底慶祝,歸淵的方向飄來些銅製的花瓣,落在紅泥坳的衍銅上,讓每樣銅器都開出了雙層花瓣,一層是金色的野菊,一層是銅綠色的歸淵紋,像兩個世界的祝福。穿工裝的老人把花瓣收集起來,壓在《衍銅養護記》裏,說要留給後人看,銅器也能傳情,就像守憶人從未離開。
後來,山外的博物館派人來紅泥坳研究衍銅,帶回去的銅樣在館裏也長出了銅芽,纏繞著展櫃裏的西晉文物,像在認親。館長特意在紅泥坳設了分館,展出會生長的銅器,旁邊的說明牌上寫著:“銅有魂,需待之以誠;物有靈,需處之以和。”
紅泥坳的衍銅還在慢慢生長。銅鋪的房梁上,衍銅長成了個巨大的三足鳥形狀,翅膀覆蓋著整個屋頂,每天清晨,陽光透過銅翅的縫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片金色的光斑,像守憶人在撒野菊粉。小年在光斑裏打製新的銅器,阿鏡的藥書攤在旁邊,最新的插畫是群孩子圍著衍銅玩耍,銅器長出的枝椏上,掛著他們的笑聲,像串永遠不會褪色的銅鈴。
雨落在衍銅上,發出“叮叮”的響,像守憶人在海底回應。孩子們在銅涼亭裏讀書,銅葉的影子在書頁上晃動,把“衍”字的筆畫晃成了“生”,像在說,真正的繁衍,不是無節製的生長,是讓每個新生命,都能找到屬於自己的位置,像北鬥七星永遠有序,像紅泥坳的野菊,一季一季,開得剛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