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4章 無畏擒龍(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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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水這天,紅泥坳的凍土徹底化透了,像塊被泡軟的糕。小年蹲在破廟前翻地,鐵鍁插進土裏時,突然碰上個硬東西,發出“當”的脆響。扒開濕泥,露出個青銅製的小犁鏵,犁尖是三足鳥的形狀,鏵麵上刻著七道淺溝,剛好能拚出北鬥七星的輪廓,溝裏嵌著暗紅色的膠泥,是紅泥坳特有的黏土,像凝固的血。
    “阿年哥,快來看!”阿鏡舉著個竹籃從山澗跑過來,籃底鋪著層蒼術葉,上麵擺著些圓滾滾的種子,外殼帶著青銅色的光澤,像被銅水澆過。她手裏攥著張牛皮紙,是從鷹嘴崖山洞的石壁上拓下來的,上麵用朱砂畫著個奇怪的農具,像犁和篩子的結合體,杆上掛著七個小布袋,每個袋子上都繡著種穀物,穀穗、稻粒、玉米……像串會生長的項鏈。
    “是‘孕穗犁’,”小年用袖口擦去犁鏵上的泥,三足鳥的眼睛突然亮起紅光,映得他手心發燙,“西晉的穀神用具,據說用它犁過的地,種下去的種子會記得春天的溫度。”他想起《溫靈記》裏的記載,這種犁曾讓紅泥坳的穀物連年豐收,後來隨著銅鏡破碎,漸漸被埋進了河床,沒想到還能重見天日。
    阿鏡的羅盤突然在竹籃旁劇烈轉動,指針上的銅鏽被震得簌簌掉落,露出銀白色的針身,折射出種子的光澤,在地上投下片金色的光斑,像塊流動的麥田。“落雁坡的方向有動靜,”她往遠處的濕地望,那裏的冰層正在開裂,露出下麵的黑泥,泥裏插著些青銅製的稻草人,手裏舉著小銅鈴,被風吹得“叮鈴”響,“有人在修複孕穗犁,還帶著很濃的穀香。”
    兩人往落雁坡走時,田埂上的薺菜已經冒綠,鋸齒狀的葉子沾著露水,被陽光曬得半幹,散發出清苦的香氣,像在給他們引路。快到濕地時,聽見上麵傳來“咯吱咯吱”的響聲,像木軸在轉動,夾雜著“嘩啦啦”的揚穀聲,節奏明快,像首古老的農事歌。
    落雁坡的水田裏,個戴鬥笠的老人正蹲在木架旁忙活,手裏拿著把銅鑿子,正在給個舊犁頭包銅皮。犁的形狀與小年發現的青銅犁鏵一模一樣,犁杆上纏著七根不同顏色的布條,紅泥坳的是赭石色,水電站的是青灰色,鷹嘴崖的是土黃色……像條係在土地上的彩帶。
    “是‘續穗犁’,”老人的鑿子敲在銅皮上,發出清脆的響聲,震得水田裏的浮萍都在顫動,“我爹是落雁坡的稻農,當年他說孕穗犁不僅能喚醒土地,還能讓種子提前感知節氣,躲過倒春寒。”他往犁杆的暗格裏塞了些粉末,是蒼術和七心草燒成的灰,“這是‘醒芽粉’,拌在種子裏能讓芽根長得更壯,像給幼苗穿上了銅鎧甲。”
    老人的鬥笠邊緣露出半截脖頸,上麵有串淡金色的印記,是穀穗的形狀,穗粒組成北鬥七星,比小年的疤痕淺得多,像剛被穀殼蹭過。“我年輕時總覺得這印記是累贅,”他用銅鑿子輕輕刮著印記,“後來在祖屋的梁上找到本《農桑記》,才明白是饋贈——知道哪塊地愛喝水,哪種種子怕霜凍,活得比誰都踏實。”
    當最後一片銅皮包好時,春風突然吹過落雁坡,水田裏的冰碴徹底融化,露出下麵的黑泥,冒著細密的氣泡,像土地在呼吸。七根布條在風中展開,像七麵小旗,引著無數隻燕子從南方飛來,圍著續穗犁盤旋,翅膀的影子在泥地上組成個巨大的北鬥七星,像天空映在了田裏。
    “你看,”老人指著犁尖劃過的泥溝,裏麵的積水突然泛起金光,“這犁能把七處祭壇的靈氣聚在土裏,讓種子長出的根須都朝著紅泥坳的方向,像群認家的孩子。”他從鬥笠裏掏出個布包,裏麵是些青銅製的穀粒,每顆穀粒裏都藏著顆稻種,“是用落雁坡的銅礦和稻殼熔鑄的,種下去能長出會發光的稻穗,夜裏像片星星的海洋。”
    續穗犁犁完第一壟田時,阿鏡的羅盤突然停止轉動,指針穩穩地指向紅泥坳的方向,針尾的小錘輕輕敲著盤麵,發出“篤篤”的響,像在點頭。“地氣通了,”她往泥溝裏撒了把青銅種子,種子落地的瞬間就冒出嫩芽,葉片上的紋路隨著犁溝的方向生長,“七處祭壇的土地都醒了,看來孕穗犁真的能‘續脈’,讓生機順著根須傳下去。”
    離開落雁坡時,老人要往濕地深處走,說要把孕穗犁的圖紙刻在七處祭壇的田埂上。他給小年和阿鏡各留了個稻殼編的草包,裏麵裝著些醒芽粉,“這粉末拌種,苗兒能記住犁過的路,”他的鬥笠在風中揚起,像隻倒扣的銅碗,“走到哪都能聞到泥土的腥氣,比任何路標都管用。”
    回到紅泥坳時,夕陽已經把天空染成了橙紅色,破廟前的空地上,孩子們正用小年找到的青銅犁鏵耕地,犁過的泥溝裏冒出淡淡的紅光,像土地在流血脈。老獵戶帶著村裏的人扛著種子走來,有野菊籽、穀種、稻種,每個人的鞋上都沾著紅泥,像踩著整個春天的希望。
    “用孕穗犁耕過的地,墒情比往年好三成,”老獵戶蹲在泥地裏捏了把土,土塊在他掌心散開,露出裏麵細密的根須,“我爹說當年紅泥坳的詛咒,其實是土地在賭氣,現在氣順了,連蚯蚓都比別處多。”他往犁溝裏撒了把野菊籽,籽落土的瞬間就冒出了針尖大的綠芽,像被春風吹醒的睫毛。
    銅鋪的窗台上,阿鏡擺上了從落雁坡帶回來的青銅種子,外殼上的光澤會隨著月光變化,像個天然的節氣表。小年正在給新做的銅犁刻花紋,犁尖的三足鳥眼睛裏,他特意嵌了兩顆紅色的瑪瑙,與他找到的青銅犁鏵一模一樣,“這樣每個用它耕地的人,都能感覺到種子在土裏翻身。”
    清明那天,七處祭壇的守護者們帶著各自的種子聚在了紅泥坳。戴鬥笠的老人帶來了落雁坡的稻種,穿工裝的老人帶來了水電站的玉米種,裹羊皮襖的老人帶來了鷹嘴崖的穀種……所有人圍著青銅犁鏵站成圈,將種子撒進犁過的土地裏,動作虔誠得像在完成一場神聖的儀式。
    “以前總覺得種地是苦差事,”戴鬥笠的老人用手拍了拍濕潤的泥土,指縫裏滲出的泥水泛著金光,“現在才明白,這些農具早就把我們連在了一起,像七道犁溝,看著分散,最終都匯入同片田野。”他的話音剛落,七處祭壇的方向同時傳來“嘩啦啦”的聲響,像無數種子在破土,與紅泥坳的春風呼應,像場跨越山脈的播種曲。
    穀雨那天,紅泥坳舉辦了“開犁節”。孩子們舉著孕穗犁模型在田埂上跑,模型的犁鏵上係著紅綢,像條流動的血帶。大人們在鎮魂碑前擺上用新磨的穀物做的食物,有野菊餅、穀糕、七心草粥,每個盤子旁都放著片青銅犁鏵的殘片,“讓那些守田的魂也嚐嚐,現在的新米有多香。”
    戲台上演著新編的《孕穗記》,演員們穿著粗布衣,手裏的青銅犁道具能真的翻土,犁過的台上冒出細密的綠芽,是提前種在土裏的豆芽。演到七處祭壇的種子同時發芽時,台下的觀眾都站了起來,跟著節奏鼓掌,掌聲震得戲台的橫梁都在顫,像在給土地打夯。
    散場時,戴鬥笠的老人把孕穗犁的圖紙送給了教書先生,“讓娃娃們都學學,咱們的根在土裏,命在苗裏,不管走多遠,都得記得是誰養了咱們。”先生接過圖紙時,發現背麵用紅泥畫著個小小的“生”字,筆畫裏嵌著些穀粒,像用落雁坡的新麥寫的。
    小年和阿鏡站在鎮魂碑前,看著月光給碑上的名字鍍上銀邊,看著野菊在夜露中輕輕搖晃,像在給土地唱搖籃曲。遠處的七處祭壇傳來陣陣蛙鳴,與紅泥坳的蟲鳴呼應,像無數生命在合唱,歌頌著蘇醒的土地,也歌頌著那些用雙手喚醒生機的人。
    “你看,”阿鏡的手指著漫山遍野的新綠,草叢中隱約能看到些模糊的人影,在田間勞作,在地頭歡笑,有老刀的身影,有1980年值班員的身影,有每個曾守護過這片土地的人,“他們從來沒離開過,隻是變成了泥土的一部分,用肥力繼續滋養著我們的日子。”
    小年的銀鐲子在晚風裏輕輕發燙,活動的那顆星與天上的北鬥七星重合,然後穩穩地指向腳下的土地,像在說:這裏就是永恒的根。他知道,隻要孕穗犁還在翻土,青銅種子還在發芽,野菊還在綻放,那些關於生長和守護的故事,就會永遠流傳下去,像條奔流不息的河,流淌在七處祭壇的土地裏,流淌在每個播種希望的人心裏,一茬又一茬,生生不息。
    夜深時,銅鋪的鍾聲突然自己響了,聲線穿過紅泥坳,與七處祭壇的銅鈴呼應,像在給土地報時。小年推開窗,看見月光下的田野裏,無數青銅色的嫩芽在搖晃,組成個巨大的“生”字,筆畫裏嵌著些發亮的種子,像用星星寫的誓言。阿鏡的羅盤指針在“生”字上微微顫動,然後穩穩地停住,像在說:故事還長,我們慢慢耕種。
    紅泥坳的秋來得突然,一場夜雨過後,野菊就漫山遍野地開了,黃燦燦的花海把破廟圍得像個金色的搖籃。小年蹲在鎮魂碑前給憶魂草澆水,葉片上的紋路突然變得模糊,七片葉子的邊緣開始卷曲,像被什麽東西啃過,留下細碎的齒痕,齒痕裏滲出淡紅色的汁液,是血契的顏色。
    阿鏡舉著羅盤從山外跑回來時,褲腳還沾著黑風口的泥,指針在她掌心瘋狂打轉,針尾的小錘敲得盤麵“篤篤”響,像在急促地報信。“山外的人在挖黑風口的銅礦,”她把羅盤按在鎮魂碑上,指針突然指向西北方,那裏的刻度線正在褪色,“他們用炸藥炸山,說要修條通往縣城的路,炸藥的震波把七處祭壇的銅脈震鬆了。”
    話音剛落,破廟的神像突然晃動了一下,胸口的凹痕裏滲出銅綠色的汁液,像在流血。小年伸手去接,汁液落在掌心瞬間凝成塊碎銅,上麵能看到模糊的人影,是1980年的值班員在水電站搬炸藥,其中一個人的軍大衣上,別著枚三足鳥形狀的銅徽章,與老人留下的拐杖頭一模一樣。
    “銅脈是七處祭壇的筋骨,”阿鏡的指尖撫過羅盤褪色的刻度,“藥書裏說過,銅脈斷了,血契的印記會反噬,所有被遺忘的痛苦都會順著根須爬回來。”她往憶魂草的根部埋了片青銅鏡殘角,是老太太男人留下的那塊,殘角突然發燙,在土裏燒出個小坑,坑裏冒出些銀白色的絲狀物,像被燙疼的神經。
    當天夜裏,紅泥坳的人都做了同樣的夢。夢裏有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黑風口的山體在搖晃,青銅製的稻草人倒在血泊裏,手裏的銅鈴碎成了八瓣;水電站的蓄水池裂開道縫,裏麵的水裹挾著銅螺絲往下湧,衝垮了下遊的玉米地;鷹嘴崖的山洞在坍塌,溫靈爐的銅水順著石縫流出來,在地上積成個小小的血池,池裏浮著些模糊的名字。
    “不能讓他們炸山。”天沒亮,穿工裝的老人就拄著銅拐杖來了,軍大衣上還沾著炸藥的硝煙味。他帶來個壞消息,山外的工程隊已經在黑風口搭了工棚,明天就要進行第一次爆破,“他們說紅泥坳的銅脈裏藏著金礦,其實是想挖走祭壇的鎮脈銅,那是西晉時用來穩固七處祭壇的,挖走了整個山坳都會塌。”
    老人從懷裏掏出個油布包,裏麵是半張泛黃的地圖,畫著黑風口的銅脈走向,像條巨大的蛇,七處祭壇是蛇身上的七顆星。“鎮脈銅在鷹嘴崖的最深處,”他用指甲在地圖上劃出條紅線,“與水電站的機組、斷雲澗的瀑布組成三角陣,當年我們值班時,每月都要往機組裏加銅屑,就是為了給銅脈補氣。”
    小年突然想起老人留下的銅拐杖,杖頭的三足鳥翅膀上刻著個“鎮”字,之前一直以為是裝飾,現在才明白是鎮脈銅的印記。他往拐杖頭倒了些野菊酒,酒液順著紋路滲進去,三足鳥的眼睛突然亮起紅光,映出鷹嘴崖的景象:工程隊的鑽機已經架在了洞口,鑽頭上的鋼牙閃著冷光,像要啃噬山體的猛獸。
    “得讓鎮脈銅醒過來。”阿鏡翻出藥書最後一頁,那裏有段用朱砂寫的記載:“以血契之人的心頭血,混七處祭壇的銅屑,塗於鎮魂碑,可喚銅脈之靈。”書頁的邊緣畫著個奇怪的手勢,是用拇指按住北鬥七星的印記,另外四指成爪狀,像在抓取什麽。
    兩人往七處祭壇趕時,紅泥坳的野菊正在大片枯萎,花瓣卷成了褐色的小球,像被抽走了魂魄。鷹嘴崖的山洞外,穿工裝的老人正和工程隊的人爭執,他的銅拐杖被扔在地上,杖頭的三足鳥斷了隻翅膀,像隻受傷的鳥。“他們說我是老糊塗,”老人撿起拐杖時,指關節捏得發白,“說紅泥坳的銅器都是些不值錢的破爛。”
    小年突然按住手腕上的銀鐲子,活動的那顆星正在發燙,順著血脈往心髒的位置爬。他想起老刀日記裏的話:“血契不是鎖鏈,是鑰匙。”當拇指按在北鬥七星的疤痕上時,掌心突然裂開道血口,血珠滴在鎮脈銅的斷口處,那裏的銅屑突然活了過來,順著銅脈往七處祭壇爬,像條流動的血河。
    阿鏡往血珠裏撒了把七處祭壇的銅屑,是從水電站的螺絲、鷹嘴崖的暖手爐、落雁坡的稻草人上刮下來的,銅屑在血裏翻滾,凝成隻三足鳥的形狀,翅膀展開時遮住了半個天空。工程隊的鑽機突然停了,鑽頭卡在石縫裏拔不出來,裏麵傳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像有無數隻銅手在攥著它。
    “這山不能動。”穿工裝的老人突然站起來,後頸的疤痕正在發光,與小年的血口呼應,“1980年我們沒守住水電站,這次不能再讓銅脈斷了。”他往鎮脈銅的斷口倒了些煙盒裏的煙灰,是1980年那批值班員留下的,煙灰落在血裏突然燃起藍色的火苗,把斷口燒得通紅。
    鷹嘴崖的山體開始輕微震動,不是炸藥的轟鳴,是銅脈蘇醒的震顫。石縫裏滲出銅綠色的汁液,在地上匯成小溪,溪水裏能看到些模糊的畫麵:西晉的工匠在澆築鎮脈銅,把三足鳥的圖案刻進銅芯;守鏈人在鷹嘴崖給銀鏈上油,鏈環的反光在銅脈上投下星星點點;老刀在紅泥坳打銅器,火星濺在地上,變成了今天的野菊。
    工程隊的人突然開始頭暈,手裏的鑽機掉在地上,有人說看到了滿山的銅人,在對著他們鞠躬,也有人說聽見了銅鈴的響聲,像在哭。領頭的包工頭想往山下跑,腳剛踏上土路,就被突然長出的銅荊棘纏住了腳踝,荊棘上的尖刺是青銅鏡的碎片,映出他口袋裏的雷管,正在慢慢發燙。
    “鎮脈銅在警告他們。”阿鏡往銅荊棘上撒了把憶魂草的種子,種子落地就長出藤蔓,順著荊棘往上爬,葉片上的紋路組成“禁”字,是用老刀的筆跡寫的。藤蔓纏繞的地方,青銅鏡碎片開始反光,把包工頭的影子照在崖壁上,像幅被釘住的畫。
    當天傍晚,工程隊的人灰溜溜地撤了,鑽機和炸藥被留在了鷹嘴崖,第二天再來看時,已經被銅綠色的藤蔓裹成了個巨大的銅球,上麵長出了野菊,黃燦燦的花瓣遮住了猙獰的鋼牙,像給怪獸戴上了花環。穿工裝的老人把斷裂的三足鳥拐杖埋在銅球旁,“讓它替我們守著吧,當年沒護住的,現在補回來。”
    鎮魂碑前的憶魂草又活了過來,葉片上的紋路變得格外清晰,能看到七處祭壇的銅脈在發光,像條流動的星河。小年的銀鐲子不再發燙,活動的那顆星安穩地嵌在北鬥七星裏,掌心的血口已經愈合,隻留下個針尖大的印記,像被銅屑燙過的疤痕。
    阿鏡的羅盤指針重新指向紅泥坳,刻度線慢慢恢複了顏色,隻是西北方的黑風口位置,多了個小小的三足鳥圖案,像個永遠的標記。她往破廟的神像胸口填了些新的銅屑,是從鎮脈銅的斷口取的,神像突然輕輕晃了晃,胸口的凹痕裏開出朵銅綠色的花,花瓣上的紋路,是所有守護過這片土地的名字。
    深秋的紅泥坳,野菊開得比往年更豔,黃燦燦的花海漫過七處祭壇的山路,把銅荊棘纏繞的銅球圍在中間,像給守護者們獻花。孩子們在花海深處發現了些新的銅器,有三足鳥形狀的鈴鐺,有北鬥七星圖案的長命鎖,還有個小小的銅犁,犁尖上沾著新鮮的紅泥,像剛從土裏挖出來的。
    “是鎮脈銅自己長出來的。”穿工裝的老人坐在鎮魂碑前喝酒,酒壺是用工程隊留下的廢銅熔的,壺身上能看到模糊的人影,是1980年的值班員在和西晉的工匠碰杯。他往碑上倒了些酒,酒液順著藤蔓的紋路往下流,在地上積成個小小的水窪,裏麵映出紅泥坳的新模樣:水電站改成了紀念館,鷹嘴崖的山洞成了孩子們的學堂,黑風口的土路上,貨郎的兒子正在給銅荊棘上的野菊澆水。
    小年和阿鏡在銅鋪裏打了個巨大的銅鍾,鍾身上刻著所有血契之人的名字,老刀的名字旁邊,他們加了個小小的野菊圖案,像給沉默的守護者戴了朵花。冬至那天,銅鍾被掛在破廟的門楣上,敲響時七處祭壇的銅器都在共鳴,聲音裏混著野菊的清香和銅鏽的氣息,像把所有的故事都揉進了風裏。
    鍾聲停了之後,阿鏡的羅盤突然掉在地上,指針轉了最後一圈,穩穩地指向紅泥坳的中心,然後永遠停住了。小年撿起來時,發現盤麵的銅鏽已經掉光,露出下麵銀白色的星圖,七處祭壇的位置都嵌著顆小小的銅珠,像七顆永遠不會熄滅的星。
    “它完成使命了。”阿鏡把羅盤放在鎮魂碑上,與老人留下的煙盒、老太太的銅鏡、穿工裝的酒壺擺在一起,像個小小的博物館。碑上的藤蔓突然開花,銅綠色的花瓣上,慢慢浮現出一行新的字:“守護不是繼承,是生長。”
    那年冬天,紅泥坳下了場罕見的大雪,把七處祭壇的銅器都蓋得嚴嚴實實。開春雪化時,人們發現所有的銅器上都長出了嫩芽,是憶魂草的新葉,葉片上的紋路不再是往事,而是孩子們在野菊叢裏奔跑的樣子,他們的手腕上,都戴著小小的三足鳥銅飾,像串流動的守護符。
    小年的銀鐲子在打銅器時,偶爾還會微微發燙,活動的那顆星會轉到紅泥坳的方向,像在提醒他什麽。阿鏡說那是鎮脈銅在打招呼,它記得所有來過的人,也記得所有正在生長的日子。銅鋪的窗台上,那盆憶魂草已經長得很高,七片葉子的邊緣,開始長出新的小葉,像在續寫永遠不會結束的故事。
    有天傍晚,貨郎的兒子來送新做的銅器,說山外的人都在傳,紅泥坳的銅器能帶來好運。“他們說用了能夢見金色的花海,”年輕人指著憶魂草的新葉,“裏麵有個穿藍布衫的姑娘,手裏舉著個發光的羅盤,在給迷路的人指路呢。”
    阿鏡笑著沒說話,往草葉上澆了些水。水珠滾落時,新葉的紋路裏突然映出她的影子,正在給個戴銀鐲子的少年看羅盤,少年的指尖,正捏著片剛摘的野菊,花瓣上的露水,像顆永遠不會幹涸的星。
    紅泥坳的春來得悄無聲息,先是破廟牆角的青苔泛出嫩綠,接著野菊的枯枝上冒出米粒大的芽,最後連鎮魂碑的石縫裏都鑽出幾株細草,葉片卷著,像誰攥著的小拳頭。小年蹲在碑前給草澆水,指尖剛碰到葉尖,草葉突然展開,露出裏麵的紋路——不是北鬥七星,是張陌生的地圖,畫著紅泥坳之外的山脈,山脈盡頭標著個小小的三足鳥圖案,像枚被遺忘的印章。
    阿鏡從貨郎兒子的銅鋪回來時,手裏捏著封信,信封是用牛皮紙做的,邊角磨損得厲害,郵票蓋著省城的郵戳,日期是去年霜降。“是山外博物館寄來的,”她把信紙展開,上麵的字跡娟秀,卻帶著銅器的冷硬,“他們在整理西晉古墓時,發現了塊青銅板,上麵的銘文提到紅泥坳,說七處祭壇的銅脈盡頭,藏著‘解契人的後事’。”
    信紙裏夾著張青銅板的拓片,銘文是鳥蟲篆,阿鏡認出其中幾個字:“血契斷,銅脈續,守憶人歸位之日,需以七星銅器祭天,否則紅泥坳將淪為銅鏽之墟。”拓片的邊緣有處燒焦的痕跡,像被火燎過,焦痕裏嵌著些銀白色的絲狀物,與憶魂草的汁液一模一樣。
    當天夜裏,紅泥坳的銅器都開始發燙。小年的銀鐲子燙得像塊烙鐵,他把鐲子浸在野菊酒裏,酒液“滋滋”冒泡,浮出些模糊的人影,是些從未見過的麵孔,穿著西晉的寬袖長袍,手裏舉著青銅禮器,正在往祭壇上擺祭品。其中一個人的腰間,掛著塊完整的三足鳥銅鏡,鏡麵映出紅泥坳的未來:野菊枯死,銅器生鏽,鎮魂碑倒在血泊裏。
    “守憶人歸位不是好事,”阿鏡翻遍了藥書和老刀的日記,終於在最後一頁找到段被蟲蛀的話,“守憶人是執念的化身,他們記著所有痛苦,歸位時會把七處祭壇的銅脈變成凶器,當年西晉的守壇人就是這麽死的。”她往書頁上撒了把銅屑,是從鎮脈銅斷口取的,銅屑突然燃燒起來,在紙上燒出個“逃”字,筆畫歪歪扭扭,像寫的時候很慌張。
    第二天清晨,穿工裝的老人帶著七處祭壇的守護者來了。戴鬥笠的老人手裏攥著把青銅穀粒,穀粒正在裂開,露出裏麵的稻種,已經變成了黑色;穿麻布衫的老人藥簍裏的七心草全蔫了,葉片卷成了銅絲的形狀;穿蓑衣的老人照夜盒裏的螢火蟲都死了,屍體堆成個小小的黑球,像團熄滅的星子。
    “博物館的人說,三天後會有七星連珠,”穿工裝的老人把青銅板拓片鋪在鎮魂碑上,“那時候守憶人就會順著銅脈爬回來,他們要的不是祭品,是新的血契——讓紅泥坳的人永遠當銅脈的奴隸。”他的銅拐杖突然“哢嚓”一聲斷了,斷口處露出暗紅色的木芯,像根吸飽了血的骨頭。
    小年突然想起憶魂草葉片上的地圖,山脈盡頭的三足鳥圖案,和貨郎鈴鐺上的一模一樣。他往鈴鐺裏倒了些野菊酒,鈴鐺突然發出刺耳的響聲,震得破廟的窗紙都在顫,響聲裏混著個模糊的聲音:“銅器活,血契生,七星落,萬物平。”
    “是守鏡人在說話,”阿鏡的指尖撫過鈴鐺上的三足鳥,鳥嘴突然張開,吐出顆黑色的珠子,是用黑曜石做的,裏麵能看到些流動的光斑,“藥書裏說過,守鏡人的魂魄附在青銅鏡裏,他們知道解契的真正方法——不是祭祀,是讓銅器活過來,和紅泥坳的人共生。”
    當天下午,所有人都動了起來。孩子們在七處祭壇的銅器旁種憶魂草,讓草葉纏繞著銅鏈生長;女人們把野菊汁塗在銅器上,讓花瓣的紋路滲進銅鏽裏;男人們往銅脈的裂縫裏灌野菊酒,酒液順著石縫往下流,在地下匯成條金色的河。小年和阿鏡則帶著青銅板拓片往地圖上的山脈走,那裏的山路上長滿了銅綠色的苔蘚,踩上去“咯吱”響,像在踩碎無數個舊夢。
    山脈盡頭是個廢棄的銅礦,礦洞口立著塊巨大的青銅碑,上麵刻著“歸墟”兩個字,碑座上的三足鳥圖案已經模糊,隻有眼睛的位置還亮著紅光,像在等待什麽。阿鏡把黑曜石珠子嵌進鳥眼裏,碑身突然震動起來,露出裏麵的暗格,裏麵擺著七樣銅器:紅泥坳的野菊紋銅鋤、水電站的螺絲銅帽、鷹嘴崖的暖手爐、黑風口的青銅稻草人、落雁坡的銅鈴鐺、斷雲澗的銅蓮座、望月坪的銅星盤,每樣銅器上都刻著個“生”字,筆畫裏嵌著新鮮的紅泥。
    “是七星銅器,”小年的銀鐲子突然發燙,與銅器的“生”字呼應,“守鏡人早就準備好了,他們知道有一天我們會來。”他把銅器擺在碑前的凹槽裏,七樣銅器突然連成個巨大的北鬥七星,發出刺眼的紅光,紅光順著銅脈往紅泥坳蔓延,像條流動的血河。
    三天後的夜裏,七星連珠真的出現了。七顆星星在天空連成線,與地上的七星銅器呼應,紅泥坳的所有銅器都開始發光,銅鏈上的憶魂草開出白色的花,銅鈴自己搖擺起來,發出清脆的響聲,銅鋪裏的銅器則長出細小的根須,紮進泥土裏,像在紮根生長。
    守憶人的身影在紅光中出現了,他們不再是模糊的影子,而是有了清晰的模樣:西晉的守壇人穿著寬袖長袍,1980年的值班員穿著工裝,老刀則穿著熟悉的藍布衫,手裏舉著把青銅洛陽鏟。他們圍著七星銅器站成圈,臉上沒有了往日的痛苦,隻有平靜的微笑,像終於找到了歸宿。
    “我們不是來索命的,是來告別,”老刀的聲音在紅泥坳回蕩,他把洛陽鏟插進土裏,鏟頭開出朵銅綠色的花,“血契不是詛咒,是我們和這片土地的約定,現在約定該更新了——讓銅器活下來,替我們繼續守護,你們則好好生活,把日子過成野菊的樣子。”
    話音剛落,守憶人的身影開始變得透明,化作無數銅綠色的光點,融入紅泥坳的銅器裏。鎮魂碑上的名字漸漸淡去,被憶魂草的藤蔓覆蓋,隻留下個模糊的“和”字,像個永恒的承諾。七處祭壇的銅脈不再發燙,滲出的汁液變成了透明的,像山泉水一樣甘甜,順著地勢往下流,灌溉著紅泥坳的土地。
    回到紅泥坳時,天已經亮了。破廟的神像胸口開出了朵巨大的野菊,花瓣是銅綠色的,花心是金色的,像用所有的銅器和花朵熔鑄而成的。孩子們在銅鋪前玩耍,手裏的銅鈴鐺長出了嫩芽,搖起來時會發出“沙沙”的響聲,像在唱著草木的歌。穿工裝的老人坐在鎮魂碑前,他的銅拐杖已經和憶魂草長在了一起,杖頭的三足鳥嘴裏銜著朵野菊,像在向土地獻禮。
    “以後再也不用守著什麽了,”阿鏡把羅盤埋在憶魂草的根部,“銅器會自己守護這片土地,我們隻要好好生活,就是對他們最好的告慰。”她的話音剛落,銅鋪裏的銅鍾突然自己響了,鍾聲裏混著野菊的清香和草木的氣息,像把所有的故事都揉進了風裏,吹遍了七處祭壇的每個角落。
    那年秋天,紅泥坳的野菊開得格外旺盛,黃燦燦的花海漫過了銅器,漫過了鎮魂碑,漫過了每個人的腳踝。貨郎的兒子在山外開了家“紅泥坳銅器鋪”,賣的銅器上都長著小小的憶魂草,他說這些銅器會自己生長,用得越久,上麵的花紋就越好看。山外的人都說紅泥坳的銅器有靈性,用了能夢見金色的花海,裏麵有好多人在笑,他們的手裏都舉著銅器和花朵,像在慶祝一場永遠不會結束的豐收。
    小年和阿鏡的銀鐲子和銀鏈上,也長出了細小的憶魂草,葉片上的紋路不再是北鬥七星,而是紅泥坳的地圖,每個角落都標著個小小的笑臉,像在說:這裏的每一寸土地,都在好好生活。他們知道,守憶人沒有離開,守鏡人也沒有消失,他們隻是變成了紅泥坳的一部分,變成了銅器上的花紋,變成了憶魂草的葉片,變成了每個人臉上的笑容,永遠守護著這片土地,直到時間的盡頭。
    偶爾有迷路的旅人走進紅泥坳,會看見些奇怪的景象:銅鏈上的憶魂草在跳舞,銅鈴裏的野菊在唱歌,銅鋪裏的銅器在自己打磨自己,發出“沙沙”的響聲,像在寫著新的故事。他們會被告知,這裏的銅器是活的,它們記得所有的守護,也記得所有的希望,它們和紅泥坳的人一起,把日子過成了野菊的樣子,一季比一季燦爛,一年比一年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