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以醫止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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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代448年,西梁國·西城外山
山霧繚繞的村落裏,藥香漫過青石小徑,十二歲的淩瑤踮著腳趴在窗欞上,杏眼總是亮晶晶的,仿佛盛著晨露和星光。她一笑就露出兩顆小虎牙,發間總沾著不知從哪兒蹭來的花瓣或藥草碎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屋內
——十六歲的淩浩正垂眸為一位老農診脈,此時的他如新竹般挺拔,挽起的袖口露出曬成小麥色的小臂。他笑起來時眼角會泛起淺淺的紋路,像春風拂過湖麵蕩起的漣漪。指尖輕搭腕間,眉峰微蹙的模樣像極了畫本裏仙風道骨的小神醫。
她看得入神,連裙角沾了泥都沒察覺。待病人離去,她立刻躥進屋,抓起案上的脈枕就往自己手腕上按,還學著淩浩的樣子搖頭晃腦,嘴裏念念有詞:“嗯……脈象浮緊,邪風入體,當用桂枝湯加減”
“哢嚓!”
脈枕被她手忙腳亂的動作帶翻,滾落在地。她急著去撈,腳下一絆,整個人朝藥櫃栽去。
預想中的疼痛沒來,後領卻被一把拎住。淩浩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後,憋笑的嗓音從頭頂傳來:
“小祖宗,你這‘邪風’怕是先把自己吹倒了?”
淩瑤漲紅了臉,扭頭卻見他眼底映著窗外的天光,清亮得像是山澗裏的泉水。她忽地理直氣壯起來:
“我、我這是實踐出真知!你若不教我,我就天天來搗亂!”
淩浩終於笑出聲,屈指彈了下她的額頭:
“行啊,那先從認藥開始——若把蒼術和黃岑搞混了……”
他故意拖長聲調,從袖中摸出一顆飴糖晃了晃,“這顆鬆子糖可就沒收了。”
淩瑤一把搶過糖,舌尖嚐到甜味的刹那,藥櫃上的銅秤、簷角的風鈴、少年袖口的青草香,忽然都成了她最貪戀的人間煙火。
淩浩十歲那年,一場山洪帶走了采藥未歸的父母,隻留下八歲的淩瑤蜷在他懷裏哭到睡去。
從此曬藥的竹匾邊多了張小木凳——他碾藥,她踮腳遞藥材;他出診,她抱著布老虎蹲在門檻等。村民總見那清瘦少年背著藥箱,手裏還牢牢牽著個紮歪揪揪的小丫頭,像棵被迫過早蒼翠的樹,硬生生在風雨裏撐出片蔭涼。
世代451年·西梁國·青溪村
晨露未晞,藥廬裏飄著淡淡的苦香。19歲的淩浩正伏案謄寫醫案,忽聽藥櫃後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
——15歲的淩瑤踮著腳在抓藥,嘴裏還小聲嘀咕著:
“天麻……天麻是哪個來著?”
她眯著眼對照藥方,指尖在曬幹的藥材間遊移。晨光透過窗欞,將兩味形似而神異的中藥照得半明半暗
——天麻圓潤如小土豆,鬧羊花卻帶著鋸齒狀的邊緣。
“應該……是這個吧?”
她抓起一把鬧羊花,心虛地回頭看了眼專注書寫的淩浩,悄悄將藥材包進了桑皮紙。
——半刻鍾後,村口的李獵戶喝下藥湯,突然雙眼發直。
“俺的腿咋自己動起來了?!”
他猛地從竹椅上彈起,竟在院子裏跳起了祭祀舞,還扯著破鑼嗓子唱起山歌:
“三月裏來桃花開~小娘子等哥上山來~”
淩浩聞聲衝出藥廬,手裏的《本草經》啪嗒掉在地上。他盯著李獵戶癲狂扭動的身影,又看向藥渣裏殘留的鬧羊花碎片,頓時頭皮發麻:
“淩!瑤!”
躲在門後的淩瑤一個激靈。
“我、我拿天麻的時候,好像有隻蜜蜂蜇了我手指……”
她越說聲越小,“就…看花眼了……”
淩浩氣得磨牙,卻見李獵戶突然一個鷂子翻身,單腳踩在水缸沿上對他抱拳:“淩大夫!俺覺得渾身是勁,能打死三頭野豬!”
“您先下來打解毒湯吧……”
淩浩扶額,轉身飛快抓出綠豆甘草。熬藥時,他瞥見淩瑤正用木勺偷偷給李獵戶的茶壺裏加蜂蜜賠罪,晨光給她睫毛鍍了層金邊,連淚珠都亮晶晶的。
後來那李獵戶逢人便說:
“淩小大夫的藥神得很!喝完俺腰不酸了,還會唱曲兒!”
——倒是給淩瑤闖的禍添了段啼笑皆非的傳說。
世代452年,暮色漸沉,淩家小院裏茶香嫋嫋。淩浩端坐席間,身旁圍坐著幾位青衫術士,正神色凝重地探討國事。
“東北境與番澤國看似結盟,實則暗藏兵戈。”
一位長須術士捋須沉吟,“依我看,當以玄術設陣,震懾邊關……”
“非也!”
另一人拍案,“先觀西境,《山海經》載,山獸懼雷火,當先煉製五雷符,東北先盟,應當先滅西境山獸以救國危。”
淩浩握緊茶盞,目光灼灼。他近日總覺單憑醫術難挽國運,正聽得入神,忽聽
“吱呀”一聲
竹簾被猛地掀開,十五歲的淩瑤背著藥簍闖進來,發間還粘著幾根蒲公英絨毛。她隨手抓起案上茶壺咕咚猛灌,耳朵卻捕捉到隻言片語:
“……救國威?”
“救人我拿手,國威是誰呀?”
她抹著嘴插話,“發熱還是咳血?紮兩針放點血就好了嘛!”
滿座嘩然。
最年長的術士胡子翹了起來:“小丫頭,我們在論救國大業!”
“大業?”
淩瑤眨眨眼,突然從袖中抖出三根銀針,“論見效快,哪比得上我的三棱針?上回王嬸暈厥,我紮完她就跳起來罵兒子偷吃供果了!管他叫國威還是國大爺。”
眾人瞠目結舌。淩浩急得去捂她的嘴,卻被她靈活躲開:
“你們說的那人,說不定是肝火太旺呢?《黃帝內經》有雲……”
竟開始搖頭晃腦背起醫經。
不知誰“噗嗤”笑出聲,嚴肅氣氛碎了一地。淩浩扶額苦笑,卻見少女在夕陽下揮舞銀針的模樣,像極了某種張牙舞爪的小獸,連她衣襟上沾著的藥漬都鮮活起來。
世代456年·西梁國·王都
初冬的朝堂上,炭盆燒得正旺,卻驅不散那股刺骨的寒意。
此時已經二十二歲的淩浩跪在冰冷的金磚上,玄色官袍襯得他麵色愈發蒼白。老臣穆峘手持玉笏,聲音洪亮如鍾:
“北伐番澤國一役,淩大人延誤軍機,致使我軍損兵折將——此乃大罪!”
朝臣們交頭接耳,目光如針般刺來。
“臣,問心無愧。”他抬頭直視禦座,聲音清朗。
西梁國新立的王,黃袍在身卻難掩神色憔悴。他的目光在淩浩與穆峘之間遊移,淩浩神色間透著一股堅毅,卻因出身寒門,孤立無援。而穆峘則氣定神閑,身後一眾朝臣皆以他馬首是瞻,微微頷首間,便能引得一片低聲附和。
新王心中滿是苦澀,自己甫一登基,根基尚淺,朝堂內外樁樁件件,皆要倚仗臣子之力。他暗自攥緊了王椅扶手,試圖積攢些底氣,可那扶手觸手冰涼,恰似他此刻的心。
最終,新王像是被抽去了脊梁,疲憊地擺了擺手。
“念有舊功,貶為庶民,發配北疆邳陽。”
——黃昏時分,淩浩褪去官袍,一襲素衫立在城門下。守城的老兵偷偷塞給他一包凍瘡膏:
“淩大人,邳陽苦寒……”
他正要道謝,忽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淩瑤紅著眼眶從馬背上滾下來,發髻散亂,懷裏還抱著他落下的醫箱。眸中淚光閃爍,如晨間帶露的星辰。抬眼看向他,恰似春日初綻的山花,清靈純淨,帶著不加雕琢的質樸與熱忱 。
“他們不要你,我要!”
她狠狠把沾著泥雪的醫箱砸進他懷裏,眼淚卻砸得更凶,“邳陽又怎樣?當年你能用三棱針救回瘟疫村,現在……”
淩浩突然笑出聲,用袖口擦去她臉上的淚痕。冰棱從簷角墜落,碎在他們腳邊,像極了她小時候打翻的脈枕。
世代457年春·北疆·邳陽城。
夜雨敲窗,燭火在淩浩眼底搖晃。他指尖撫過泛黃的《金藥經略》,書頁間還夾著淩瑤十二歲時亂塗的藥草圖
——那歪歪扭扭的當歸,被她畫成了圓頭圓腦的小人兒。
“這些,都交給你了。“
淩瑤死死抱住那摞醫書,竹簡的冷硬硌得心口發疼。她忽然想起十歲那年,自己把黃連錯當甘草,苦得直跳腳時,兄長也是這樣將藥箱推過來:
“嚐嚐,才能記住。“
此刻他袖口沾著墨跡,聲音卻比藥碾裏的朱砂還沉:
“穆峘不會放過我“
“他們敢!“
她猛地抬頭,淚水卻衝垮了狠勁,“我、我還沒學會治瘧疾的七方八法“
淩浩忽然笑了。他取下梁上懸著的青囊
——那裏裝著醫灸九針,輕輕係在她腰間:“當年你問,為何針尾要纏青絲?“
雨聲漸急,他的手指掠過她發間那根總也梳不平的碎發:“現在明白了?“
世代457年·春
邳陽的柳絮沾著未化的雪,淩瑤裹緊兄長那件洗得發白的青衫,在驛站的土牆上又劃下一道痕
——這是離家的第三十七天。
淩浩被流放後,心情十分低落,而且開始幻覺有人要殺他。身體也每況愈下。淩瑤為了給哥哥治病,決定北上尋找一位名醫。
她摸了摸腰間獵戶送的短刀。那夜山海獸的嘶吼猶在耳畔,利爪掀起的腥風幾乎擦過她的後頸,直到老獵戶的箭矢破空而來。
“丫頭,這年頭敢獨闖北莽山的,不是瘋子就是傻子。“
老人咧著缺牙的嘴笑,卻往她行囊裏塞了半塊熏鹿肉。
七日後,青石鎮。
“神醫“的幡旗在風中招搖,案上《神醫經》的封皮竟是用朱砂新描的。淩瑤蹲在街角,看著那白須老者給婦人把脈
——三根手指壓根沒搭準寸關尺。
“此乃邪祟入體!“
騙子抖著黃符,“需用天山雪蓮配無根水“
“雪蓮?“
聽到“雪蓮“二字時,她眉頭一跳
——那婦人分明是肝鬱氣滯之症,何須如此大費周章?
她突然起身,銀針在指間一轉:
“這位大娘,可否讓我診個脈?“
不等騙子阻攔,她的手指已精準搭上婦人腕間。三息之後,淩瑤清脆的聲音響徹街市:
“您這是憂思傷脾、肝氣鬱結,夜裏定是難以安眠,晨起口苦。“
見婦人連連點頭,她繼續道:“雪蓮性寒,您這體質用了反而傷胃。不如用柴胡三錢、白芍二錢“
騙子臉色驟變,正要嗬斥,淩瑤卻突然掀開他的藥箱:
“諸位請看!“
她拈起一片“雪蓮“,在陽光下透出赭色紋路:
“這是木蝴蝶偽充的!真雪蓮該有冰裂紋。“
又指向那壇“無根水“:
“壇底還有井泥,分明是今早現打的井水!“
最致命的一擊是她突然翻開案上《神醫經》
——嘩啦啦抖出十幾張銀票。
“原來神醫把脈時,手指在桌下數錢呢。“
淩瑤歪頭一笑,像個發現新奇玩具的孩子。
滿街嘩然中,騙子癱坐在地。淩瑤卻已蹲回婦人身邊,認真寫下真正的藥方。陽光穿過她發間蒲公英般的碎發,在地上投出小小的、堅定的影子。
世代457年·夏
北境的烈日將黃土烤出龜裂的紋路,淩瑤跪在白鹿崖的石階前,汗水順著下巴滴落,在滾燙的青石上“嗤“地化作白煙。
她的草鞋早已磨穿,腳底的血泡結了又破,在石階上留下淡淡的紅痕。在路人指引下,終於來到神醫茅舍。此時太熱,淩瑤休息了下,順手拿起醫案看了起來。
崖頂竹簾忽被掀起,蟬鳴聲裏傳來蒼老的輕笑:“小丫頭,你兄長教你把冷藥寫成涼藥的毛病,還沒改過來?“
一位白發老者搖著蒲扇走出。他瞥見淩瑤手中的醫案,忽然笑了:
“《外雜病論》第三十七頁,淩浩那小子當年故意撕去半頁,就為了和我爭辯寒熱虛實的辯證關係。“
淩瑤怔住。她不知道,原來這位隱居多年的神醫白徵,竟是兄長的故交。
“他如今怎樣了?“白徵問。
“幻覺纏身,總說有人要害他。“
淩瑤一時不知怎麽,各種情緒全部湧了上來。她似乎見到了最後一根稻草,聲音哽咽,“可我知道,他是被自己的心魔困住了。“
白徵長歎一聲,望向遠處起伏的山巒:
“當年我就說過,他太執著於玄術,卻忘了醫心。“
他轉身從屋內取出藥箱,“走吧,是時候讓他明白,救一人與救天下,本就是一回事。“
世代457年·夏至·邳陽流放地
蟬鳴撕扯著暑氣,淩浩躺在草廬的竹榻上,盯著梁木間結網的蜘蛛。高熱讓他的視線模糊不清,恍惚間,那蛛網變成了北伐時的行軍圖。
“淩大人別來無恙。“
穆峘的聲音比想象中來得早。淩浩沒有轉頭,隻望著從茅簷漏下的光斑
——那形狀多像淩瑤小時候打翻的藥臼。
紫袍玉帶的老臣站在陋室中顯得格格不入,手中卻捧著個粗陶碗:
“邳陽的井水,比王都的冰酪解渴。“
他竟真的飲了一口。
“穆公是來驗屍的?“
淩浩聲音嘶啞,卻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指縫間滲出血絲。
穆峘竟笑了。他袖中滑出一卷《玄內經》,嘩啦啦翻到《靈論》:
“心者君主之官,肺者相傅之官……淩太醫當年講學時,可沒說肝藏血、腎藏精,獨獨心不藏。“
草廬突然死寂。淩浩瞳孔驟縮
——這話分明在隱喻新王與國運的關係。
“您給先王用的續命方。“穆峘從經書夾層抽出一張藥方,“人參三錢為君,卻配了五錢茯苓——補氣更要利水,否則……“
他指尖劃過自己咽喉,“會臃腫窒息。“
淩浩猛地撐起身子。北伐前他確實呈過這樣的奏折:
【番澤擾邊如水腫之症,若隻增邊軍(補氣),不疏通商道(利水)……】
“您醫的是國!“
穆峘突然拍案,陶碗震得井水四濺,“可新王急著醫自己的藏!“
他蘸著水在席上畫了個圈,“北伐慘敗?不,是王師恰好敗在不聽令軍閥的地盤,那些驕兵悍將因戰敗之責,不得不乖乖交出兵符。王借此巧妙地削弱了地方軍閥勢力,鞏固了自身權力“。
淩浩突然想起邊軍疫病爆發時,自己曾力主隔離病患。監軍卻怒斥:
“你是要動搖軍心!“
三日後,疫病的爆發或許並非偶然,疫病任其在邊軍中傳播,以此作為進一步削弱邊軍力量、達成肅清目的的手段。監軍的阻攔,或許是在執行新王的秘密指令,故意不控製疫病,讓其成為鏟除異己的 “利刃” 。
穆峘的紫袍掠過門邊藥碾,帶起一陣苦澀的風。他最後那句話懸在悶熱的空氣裏,像一劑未煎透的猛藥,將還在思緒裏的淩浩喚醒——
“所以,你隻醫國,不醫王。“
淩浩盯著自己顫抖的指尖,那裏還殘留著咳出的血絲。他突然想起八歲那年,父親讓他分辨兩株人參:
一株須長紋深,是山野自然長成的上品;
另一株圓潤飽滿,卻是富戶用蜜水澆灌的養參。
“治病要用哪一株?“父親當時問。
“自然是野山參!“少年淩浩不假思索。
父親卻將兩株都切了片:
“野參治本,養參治標
——若遇急症垂危,你要先吊住那口氣,才有機會用野參拔除病根。“
——國是野參,王是養參。
淩浩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震得梁上藥簍簌簌落灰。他望著穆峘留在席上的金絲楠木名帖,隻聽穆峘繼續道:
“知道為何不殺你?北伐慘敗後,新王需要替罪羊,但更需要能調理“王氣“的能人。”
穆峘今日這番敲打,分明是給了一味“使藥“,要他這個被貶的“臣藥“重新歸位。
穆峘走後,窗外蟬鳴刺耳。
————————
“哥!“
不知多久,淩浩做了個夢,夢裏妹妹楚楚可憐的哭喊著叫他,這一叫,把昏迷的淩浩叫醒了,這聲音真的是妹妹回來了。淩浩轉頭望去,草廬木門被猛地撞開,背著藥簍的少女渾身是傷,懷裏卻緊緊抱著白徵神醫給的紫檀藥匣。她淚如雨下,洗得滿地金絲楠木名帖上的朱砂官印微微暈染,像一劑化開的丹藥。
世代460年·春·青溪村
晨露未晞時,溪畔的竹籬小院已飄起藥香。淩瑤挽著袖子在石臼裏碾藥,額前碎發被汗水黏在臉頰——那姿勢與當年的淩浩一模一樣,隻是她習慣在碾完藥後,順手把落在臼邊的藥渣掃進帕子裏包好。
“淩大夫!“
跛腳的老樵夫在籬外探頭,“您給的三藤飲神了!我這老寒腿能上山了!“
他晃了晃手裏的野山參,“給您挖的,埋在老地方……“
淩瑤笑著點頭,轉身時卻碰倒了案上針囊。七根銀針在朝陽下閃著光,最長的那根三棱針尾係著褪色的青絲
——那是淩浩最後留給她的“鎮魂針“。
【“瑤兒,針尾纏青絲,是讓病人知道醫者心係著他。“】
記憶裏兄長的聲音猶在耳畔,她忽然想起淩浩將針囊別在她的腰上。
“師父!“
稚嫩的童音打斷回憶。十二歲的小學徒阿青舉著藥鋤衝進來,“後山挖到好多黃芩!“
他鼻尖沾著泥,活像當年偷嚐黃連的自己。
正午的醫館總是擠滿人。淩瑤給咳血的婦人紮完針,轉頭又教徒弟辨認真假茯苓
——指尖在藥材上一抹:
“真的斷麵有鬆針紋,假的滑如脂膏。“
就像當年淩浩握著她的手教的那樣。
暮色染紅溪水時,她會在竹燈下整理醫案。淩浩的舊醫書被她用桑皮紙補了又補,空白處添滿娟秀小楷:
“戊午年驚蟄,用春藤方治體筋脈弛緩痿症三例,佐以白花蛇舌草效佳……“
最潮濕的梅雨季,她帶著徒弟們在簷下炒製“五枝膏“。藥香混著雨氣,熏得小學徒們直打噴嚏。淩瑤卻望著霧氣中若隱若現的遠山
——那裏埋著淩浩的衣冠塚,墳前野生的夏枯草,今年又開花了。
這三年來,淩瑤不僅自己行醫,也將哥哥的醫術和自己所知全部一一記錄,開設醫館廣授學徒。
世代460年·初秋
青周國攻打東疆,東疆需要軍醫,征召了淩瑤。
淩瑤與哥哥不同,她不入朝,卻願隨軍。是想用她自己的行動證明,醫技不是被這時代所看不起,醫技也能救活這世界。淩瑤一直說道:
“當眾人唾棄偏見,卻不知它是思維的磨刀石,磨礪出打破常規、重審世界的銳利鋒芒。”
世代460年·秋末·東疆軍營
烽火台上的狼煙將黎明染成鐵青色,淩瑤解開青囊的動作卻比晨露還輕。染血的繃帶在她腳下堆成小山,藥碾裏雄黃與艾葉的焦苦味,壓不住帳外腐爛的死亡氣息。
“截肢?“
滿臉稚氣的小兵驚恐地往後縮,“俺娘說沒了腿的男兒娶不到媳婦“
淩瑤的銀針在指間一轉,針尾青絲拂過小兵潰爛的傷口:
“知道為何針尾要纏絲?“
她突然將三棱針刺入承山穴,“因為醫者要牽住你的魂——“
劇痛中小兵瞪大眼睛,看著自己紫黑的腳趾竟慢慢恢複血色。
一旁的老軍醫的嗤笑從帳外傳來:
“裝神弄鬼!這丫頭連《武醫要決》都沒讀過“
“但我知道屍毒入絡,當刺絡放血。“
淩瑤掀開帳簾,染血的素袍在硝煙中獵獵作響。她舉起從傷員傷口刮下的黑血,日光穿透陶碗,在地麵投出蛛網般的陰影:
“諸位可見過會結網的血?這是青周人在箭鏃上淬了蜘蛛毒!“
滿帳嘩然中,她碾碎隨身帶的七葉一枝花,藥汁滴入血碗竟嘶嘶作響:
“醫書載此毒畏雄黃,可若佐以醋製“
“荒謬!“
監軍突然拔劍指向她,“女子豈能妄議軍務!“
淩瑤的銀針卻比劍鋒更快地釘入案上地圖
——針尖不偏不倚刺中青周糧道樞紐:
“三日前我救回的斥候說,敵軍炊煙漸稀。“
她蘸著血在沙盤上畫線,“毒箭耗材巨大,他們耗不起糧耗,若是堅守,必從此峽穀撤退“
但這些話不被收納,反被嘲笑。淩瑤搖搖頭:
“西梁國…哎…”
三日後,最後一盞油燈在箭風中熄滅時,淩瑤正用牙咬斷桑皮縫合線。帳外馬蹄聲如雷,她卻將顫抖的手浸入醋水。
“西梁的醫女淩瑤?“
一血染鐵甲的敵方將軍掀開帳簾的刹那,血腥氣混著鐵鏽味撲麵而來。淩瑤沒有抬頭,指尖銀針依舊穩如磐石地刺入傷員湧泉穴。血珠順著針尾青絲滾落,在滿地狼藉中砸出細小的紅痕。
青周大將薑旻的鎧甲還在往下滴血,麵甲縫隙間卻露出一雙異常清亮的眼睛:
“三日前你預言我軍會走毒蛛峽。“
他踢開地上染血的軍報,“可惜西梁將領無一相信。“
淩瑤突然捏碎藥缽裏的雄黃,刺鼻的粉末隨風撲向帳外
——那裏正傳來焚燒屍體的焦臭:
“將軍若要殺我,不會特意卸甲。“
她指向薑旻腰間:本該懸佩劍的位置,掛著個磨得發亮的艾絨包。
薑旻大笑時,麵甲震落幾片幹涸的血痂。
“能否也為我和我的兵士治傷。”
帳外傳來此起彼伏的哀嚎,淩瑤的銀針在掌心掐出月牙痕。她想起北伐敗訊傳來那夜,淩浩燒掉所有軍中醫案時,火光照亮的半句囈語:“醫者能救陣前卒,救不了執棋人…“
“跟我走吧。“
薑旻遞來的不是刀,而是一卷《青周藥典》,扉頁朱砂寫著以醫止戈:
“你兄長的遺憾,不該是你的枷鎖。醫者,也能救世。“
這句話觸動了淩瑤的內心,醫者,也能救世。正如她一直說:
【當眾人唾棄偏見,卻不知它是思維的磨刀石,磨礪出打破常規、重審世界的銳利鋒芒。】
當夜,本是打了勝仗的青周軍營,卻升起罕見的白色送行旌旗。淩瑤素衣散發走在隊伍最前,腰間多出半截焦黑的柳枝
——那是她從廢墟裏刨出的,兄長衣冠塚前最後一段遺物。